黃生允修借書
隨園主人授以書,而告之曰:“書非借不能讀也
子不聞藏書者乎?七略、四庫,天子之書,然天子讀書者有幾?汗牛塞屋,富貴家之書,然富貴人讀書者有幾?其他祖父積,子孫棄者無論焉
非獨書爲然,天下物皆然
非夫人之物而強假焉,必慮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見之矣
”若業爲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異日觀”云爾
余幼好書,家貧難致
有張氏藏書甚富
往借,不與,歸而形諸夢
其切如是
故有所覽輒省記
通籍後,俸去書來,落落大滿,素蟫灰絲時蒙卷軸
然後嘆借者之用心專,而少時之歲月爲可惜也!”
今黃生貧類予,其借書亦類予;惟予之公書與張氏之吝書若不相類
然則予固不幸而遇張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與不幸,則其讀書也必專,而其歸書也必速
爲一說,使與書俱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
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
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暱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爲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爲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爲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爲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姊娣悉慕媖嫺,嫗媼鹹仰惠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
故櫻脣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
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
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
既忳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
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
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
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
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
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
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
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
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
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
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
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
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褶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近拋孤柩
及聞櫘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
楸榆颯颯,蓬艾蕭蕭
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
自爲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爲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
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
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
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爲有據
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爲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
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
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
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爲前導兮,衛危虛於傍耶?驅豐隆以爲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徵耶?聞馥郁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爲纕耶?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爲璫耶?借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瓟以爲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瞻雲氣而凝盼兮,彷彿有所覘耶?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予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爲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爲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爲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
搴煙蘿而爲步障,列蒼蒲而森行伍
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
素女約於桂巖,宓妃迎於蘭渚
弄玉吹笙,寒簧擊敔
徵嵩嶽之妃,啓驪山之姥
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
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
爰格爰誠,匪簠匪莒
發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
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
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
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
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彷徨
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
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
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
嗚呼哀哉!尚饗!
余年來觀瀑屢矣
至峽江寺而意難決捨,則飛泉一亭爲之也
凡人之情,其目悅,其體不適,勢不能久留
天台之瀑,離寺百步;雁蕩瀑旁無寺;他若匡廬,若羅浮,若靑田之石門,瀑未嘗不奇,而遊者皆暴日中,踞危崖,不得從容以觀;如傾蓋交,雖歡易別
惟粵東峽山高不過里許,而蹬級紆曲,古松張覆,驕陽不炙
過石橋,有三奇樹鼎足立,忽至半空,凝結爲一
凡樹皆根合而枝分,此獨根分而枝合,奇已
登山大半,飛瀑雷震,從空而下,瀑旁有室,即飛泉亭也
縱橫丈餘,八窗明淨;閉窗瀑聞,開窗瀑至
人可坐可臥,可箕踞,可偃仰,可放筆硯,可瀹茗置飲,以人之逸,待水之勞,取九天銀河,置几席間作玩
當時建此亭者,其僊乎!
僧澄波善弈,余命霞裳與之對枰
於是水聲、棋聲、松聲、鳥聲,參錯幷奏
頃之又有曳杖聲從雲中來者,則老僧懷遠抱詩集尺許來索余序
於是吟詠之聲,又復大作
天籟人籟,合同而化
不圖觀瀑之娛,一至於斯!亭之功大矣!
坐久,日落,不得已下山,宿帶玉堂
正對南山,六樹蓊鬱,中隔長江,風帆往來,妙無一人肯?泊岸來此寺者
僧告余日:“峽江寺俗名飛來寺
”余笑日:“寺何能飛!惟他日余之魂夢,或飛來耳!”僧日:“無徵不信
公愛之,何不記之?”余日:“諾
”已遂述數行,一以自存,一以與僧
京中有善口技者
會賓客大宴,於廳事之東北角,施八尺屛障,口技人坐屛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
眾賓團坐
少頃,但聞屛障中撫尺一下,滿坐寂然,無敢嘩者
遙聞深巷犬吠聲,便有婦人驚覺欠伸,搖其夫語猥褻事
夫囈語,初不甚應,婦搖之不止,則二人語漸間雜,牀又從中戛戛
旣而兒醒,大啼
夫令婦撫兒乳,兒含乳啼,婦拍而嗚之
夫起溺,婦亦抱兒起溺
牀上又一大兒醒,狺狺不止
當是時,婦手拍兒聲,口中嗚聲,兒含乳啼聲,大兒初醒聲,牀聲,夫叱大兒聲,溺甁中聲,溺桶中聲,一齊凑發,眾妙畢備
滿座賓客無不伸頸側目,微笑默嘆,以爲妙絶也
未幾,夫齁聲起,婦拍兒亦漸拍漸止
微聞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傾側,婦夢中咳嗽
賓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婦亦起大呼
兩兒齊哭
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兒哭,百千犬吠
中間力拉崩倒之聲,火爆聲,呼呼風聲,百千齊作;又夾百千求救聲,曳屋許許聲,搶奪聲,潑水聲
凡所應有,無所不有
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處也
於是賓客無不變色離席,奮袖出臂,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忽然撫尺一下,群響畢絶
撤屛視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獄,見死而由竇出者,日四三人
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
今天時順正,死者尚稀,往歲多至日十數人
”余叩所以
杜君曰:“是疾易傳染,遘者雖戚屬不敢同臥起
而獄中爲老監者四,監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極有窗以達氣
旁四室則無之,而繫囚常二百餘
每薄暮下管鍵,矢溺皆閉其中,與飲食之氣相薄,又隆冬,貧者席地而臥,春氣動,鮮不疫矣
獄中成法,質明啓鑰,方夜中,生人與死者並踵頂而臥,無可旋避,此所以染者衆也
又可怪者,大盜積賊,殺人重囚,氣傑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隨有瘳
其駢死,皆輕系及牽連佐證法所不及者
”余曰:“京師有京兆獄,有五城御史司坊,何故刑部繫囚之多至此?”杜君曰:“邇年獄訟,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專決;又九門提督所訪緝糾詰,皆歸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書吏、獄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連,必多方鉤致
苟入獄,不問罪之有無,必械手足,置老監,俾困苦不可忍,然後導以取保,出居於外,量其家之所有以爲劑,而官與吏剖分焉
中家以上,皆竭資取保;其次,求脫械居監外板屋,費亦數十金;惟極貧無依,則械繫不稍寬,爲標準以警其餘
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輕者、無罪者罹其毒
積憂憤,寢食違節,及病,又無醫藥,故往往至死
”余伏見聖上好生之德,同於往聖
每質獄詞,必於死中求其生,而無辜者乃至此
儻仁人君子爲上昌言:除死刑及發塞外重犯,其輕系及牽連未結正者,別置一所以羈之,手足毋械
所全活可數計哉?或曰:獄舊有室五,名曰現監,訟而未結正者居之
儻舉舊典,可小補也
杜君曰:“上推恩,凡職官居板屋
今貧者轉系老監,而大盜有居板屋者
此中可細詰哉!不若別置一所,爲拔本塞源之道也
”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獄同官僧某,遘疫死,皆不應重罰
又某氏以不孝訟其子,左右鄰械繫入老監,號呼達旦
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訊之,衆言同,於是乎書
凡死刑獄上,行刑者先俟於門外,使其黨入索財物,名曰“斯羅”
富者就其戚屬,貧則面語之
其極刑,曰:“順我,即先刺心;否則,四肢解盡,心猶不死
”其絞縊,曰:“順我,始縊即氣絕;否則,三縊加別械,然後得死
”唯大辟無可要,然猶質其首
用此,富者賂數十百金,貧亦罄衣裝;絕無有者,則治之如所言
主縛者亦然,不如所欲,縛時即先折筋骨
每歲大決,勾者十四三,留者十六七,皆縛至西市待命
其傷於縛者,即幸留,病數月乃瘳,或竟成痼疾
余嘗就老胥而問焉:“彼於刑者、縛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無有,終亦稍寬之,非仁術乎?”曰:“是立法以警其餘,且懲後也;不如此,則人有幸心
”主梏撲者亦然
余同逮以木訊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傷,病間月;一人倍之,傷膚,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
或叩之曰:“罪人有無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爲差?”曰:“無差,誰爲多與者?”孟子曰:“術不可不慎
”信夫!
部中老胥,家藏僞章,文書下行直省,多潛易之,增減要語,奉行者莫辨也
其上聞及移關諸部,猶未敢然
功令:大盜未殺人及他犯同謀多人者,止主謀一二人立決;餘經秋審皆減等發配
獄詞上,中有立決者,行刑人先俟於門外
命下,遂縛以出,不羈晷刻
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倉,法應立決
獄具矣,胥某謂曰:“予我千金,吾生若
”叩其術,曰:“是無難,別具本章,獄詞無易,取案末獨身無親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時潛易之而已
”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讞者,倘復請之,吾輩無生理矣
”胥某笑曰:“復請之,吾輩無生理,而主讞者亦各罷去
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則吾輩終無死道也
”竟行之,案末二人立決
主者口呿舌撟,終不敢詰
余在獄,猶見某姓,獄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者
”胥某一夕暴卒,衆皆以爲冥謫云
凡殺人,獄詞無謀故者,經秋審入矜疑,即免死
吏因以巧法
有郭四者,凡四殺人,復以矜疑減等,隨遇赦
將出,日與其徒置酒酣歌達曙
或叩以往事,一一詳述之,意色揚揚,若自矜詡
噫!渫惡吏忍於鬻獄,無責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脫人於死爲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奸民久於獄,與胥卒表裏,頗有奇羨
山陰李姓,以殺人繫獄,每歲致數百金
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
居數月,漠然無所事
其鄉人有殺人者,因代承之
蓋以律非故殺,必久系,終無死法也
五十一年,復援赦減等謫戍,嘆曰:“吾不得復入此矣!”故例,謫戍者移順天府羈候,時方冬停遣,李具狀求在獄候春發遣,至再三,不得所請,悵然而出
讀書以過目成誦爲能,最是不濟事
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千古過目成誦,孰有如孔子者乎?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微言精義,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窮
雖生知安行之聖,不廢困勉下學之功也
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其在翰林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苦之,坡灑然不倦
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張睢陽、張方平,平生書不再讀,迄無佳文
且過輒成誦,又有無所不誦之陋
即如《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爲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鉅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爲最
反覆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段耳
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詞,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廚櫃,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
芙蕖與草本諸花似覺稍異,然有根無樹,一歲一生,其性同也
譜云:“產於水者曰草芙蓉,產於陸者曰旱蓮
”則謂非草本不得矣
予夏季倚此爲命者,非故效顰於茂叔而襲成說於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請備述之
群葩當令時,只在花開之數日,前此後此皆屬過而不問之秋矣
芙蕖則不然:自荷錢出水之日,便爲點綴綠波;及其莖葉既生,則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
有風既作飄颻之態,無風亦呈嫋娜之姿,是我於花之未開,先享無窮逸緻矣
迨至菡萏成花,嬌姿欲滴,後先相繼,自夏徂秋,此則在花爲分內之事,在人爲應得之資者也
及花之既謝,亦可告無罪於主人矣;乃復蒂下生蓬,蓬中結實,亭亭獨立,猶似未開之花,與翠葉幷擎,不至白露爲霜而能事不已
此皆言其可目者也
可鼻,則有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爲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
至其可人之口者,則蓮實與藕皆並列盤餐而互芬齒頰者也
只有霜中敗葉,零落難堪,似成棄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備經年裹物之用
是芙蕖者也,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物一絲不備家常之用者也
有五穀之實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於此者乎?
予四命之中,此命爲最
無如酷好一生
竟不得半畝方塘爲安身立命之地,僅鑿斗大一池,植數莖以塞責,又時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怠所謂不善養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天下事有難易乎?爲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爲,則易者亦難矣
人之爲學有難易乎?學之,則難者亦易矣;不學,則易者亦難矣
吾資之昏,不逮人也;吾材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學之,久而不怠焉,迄乎成,而亦不知其昏與庸也
吾資之聰,倍人也;吾材之敏,倍人也;屏棄而不用,其與昏與庸無以異也
聖人之道,卒於魯也傳之
然則昏庸聰敏之用,豈有常哉?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
貧者語於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鉢足矣
」富者曰:「吾數年來欲買舟而下,猶未能也
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貧者自南海還,以告富者,富者有慚色
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幾千裏也
僧富者不能至而貧者至焉
人之立志,顧不如蜀鄙之僧哉?是故聰與敏,可恃而不可恃也,自恃其聰與敏而不學者,自敗者也
昏與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與庸而力學不倦者,自力者也
來書教以禪學,引文文山詩語云云
似乎文山不遇楚黃道人,便不能了死生者
僕不以爲然
古豪傑視死如歸,不勝屈指,倘必待禪悟而後能死節,則佛未入中國時,當無龍逢、比干
居士之意,以爲必通禪而後能了生死耳
殊不知從古來不能了生死者,莫如禪
夫有生有死,天之道也
養生送死,人之道也
今捨其人道之可知,而求諸天道之不可知,以爲生本無生,死本無死,又以爲生有所來,死有所往
此皆由於貪生畏死之一念縈結於胸而不釋,夫然後畫餅指梅,故反其詞以自解,此洪爐躍冶,莊子所謂不祥之金也
其於生死之道了乎否乎?子路問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當時聖人若逆知後之人必有藉生死以惑世者,故於子路之問,萌芽初發而逆折之
來書雲:生死去來,不可置之度外
尤謬
天下事有不可不置之度內者,“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也
有不可不置之度外者,“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是也
若以度外之事而度內求之,是即出位之思,妄之至也
雖然,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
使佛果能出死入生,僕亦何妨援儒入墨
而無如二千年來,凡所謂佛者,率皆支離誕幻,如捕風然,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禱之而不應
如來、釋跡與夏畦之庸鬼同一虛無,有異端之虛名,無異端之實效,以故智者不爲也
試思居士參稽二十年,自謂深於彼法者矣
然而知生之所由來,能不生乎?知死之所由去,能不死乎?如僕者自暴自棄,甘心爲門外人矣
然而不知生之所由來,便不生乎?不知死之所由去,便速死乎?生死去來,知之者與不知者無以異也
盍亦聽其自生自死,自去自來而已矣
《易》曰:“乾坤毀,則無以見易
”言乾坤有時而生死也
《詩》曰:“高岸爲谷,深谷爲陵
”言陵谷有時而來去也
生死去來,天地不能自主,而況於人?居士寧靜寡慾,有作聖基,惜於生死之際,未免有己之見存,致爲禪氏所誘
有所慕於彼者,無所得於此故也
獨不見孟子之論生死乎曰:“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
”陶潛之論生死乎曰:“浮沉大化中,不戀亦不懼
”士君子縱不能學孟子,亦當法淵明
名教中境本廓然,奚必叛而他適!
昔曹操聘虞翻,翻笑曰:“孟德欲以盜賊餘贓污人耶?”居士招我之意有類孟德,故敢誦仲翔之語以奉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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