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寒,花朝節後,餘寒猶厲
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
侷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
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
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
於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
山巒爲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
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
遊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
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
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
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遊墮事,而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
而此地適與余近,余之遊將自此始,惡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丁未之歲,冬暖無雪
戊申正月之三日始作,五日始霽
風寒冱而不消,至十日猶故在也,是夜月出,月與雪爭爛,坐紙窗下,覺明徹異嘗
遂添衣起,登溪西小樓
樓臨水,下皆虛澄,又四囿於雪,若塗銀,若潑汞,騰光照人,骨肉相瑩
月映清波間,樹影滉弄,又若鏡中見疏發,離離然可愛
寒浹肌膚,清入肺腑,因憑欄楯上
仰而茫然,俯而恍然;呀而莫禁,眄而莫收;神與物融,人觀兩奇,蓋天將致我於太素之鄉,殆不可以筆畫追狀,文字敷說,以傳信於不能從者
顧所得不亦多矣!尚思天下名山川宜大乎此也,其雪與月當有神矣
我思挾之以飛遨八表,而返其懷
汗漫雖未易平,然老氣衰颯,有不勝其冷者
乃浩歌下樓,夜已過二鼓矣
仍歸窗間,兀坐若失
念平生此景亦不屢遇,而健忘日,尋改數日,則又荒荒不知其所云,因筆之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僕,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
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
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
薄午,有人自蜈蜙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
”予曰:“此必吏目死矣
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
”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
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
”則其僕又死矣
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
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
就其傍山麓爲三坎,埋之
又以隻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
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乎來爲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踰千里
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
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爲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僕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爲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飢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僕,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
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爲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
今悲傷若此,是吾爲爾者重,而自爲者輕也
吾不宜復爲爾悲矣!吾爲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
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
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
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
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
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僕,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僕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栖兮!爾安爾居兮,無爲厲於茲墟兮!’”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
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
豈其慮之未周歟?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爲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
變封建而爲郡縣,方以爲兵革可不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
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爲諸侯,以爲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
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爲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
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爲之備,而其亡也,蓋出於所備之外
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
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困於敵國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
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
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謀子也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
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
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而豈天道哉!
故事,三江看潮,實無潮看
午後喧傳曰:「今年暗漲潮
」歲歲如之
庚辰八月,弔朱恆岳少師,至白洋,陳章侯、祁世培同席
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
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千百羣小鵝,擘翼驚飛
漸近,噴沫冰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後先
再近,則颶風逼之,勢欲拍岸而上
看者辟易,走避塘下
潮到塘,盡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丈,著面皆濕
旋捲而右,龜山一攩,轟怒非常,礮碎龍湫,半空雪舞
看之驚眩,坐半日,顏始定
先輩言:浙江潮頭自龕、赭兩山漱激而起,白洋在兩山外,潮頭更大,何耶?
龍洞山農敘《西廂》,末語云:“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
”夫童心者,真心也
若以童心爲不可,是以真心爲不可也
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
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
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爲主於其內而童心失
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爲主於其內而童心失
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於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
知不美之名之可醜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
古之聖人,曷嘗不讀書哉
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義理而反障之也
夫學者既以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聖人又何用多著書立言以障學人爲耶?童心既障,於是發而爲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爲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爲文辭,則文辭不能達
非內含於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爲之心也
夫既以聞見道理爲心矣,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雖工,於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
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
無所不假,則無所不喜
滿場是假,矮人何辯也
然則雖有天下之至文,其湮滅於假人而不盡見於後世者,又豈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
苟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
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爲六朝,變而爲近體,又變而爲傳奇,變而爲院本,爲雜劇,爲《西廂曲》,爲《水滸傳》,爲今之舉子業,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
故吾因是而有感於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什麼六經,更說什麼《語》、《孟》乎!
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爲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爲讚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後遺前,隨其所見,筆之於書
後學不察,便謂出自聖人之口也,決定目之爲經矣,孰知其大半非聖人之言乎?縱出自聖人,要亦有爲而發,不過因病發藥,隨時處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闊門徒雲耳
醫藥假病,方難定執,是豈可遽以爲萬世之至論乎?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於童心之言明矣
嗚呼!吾又安得真正大聖人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文哉!
一出大明門,與長安隔世,夜臥絕不作華清馬蹄夢
家有采芝堂,堂後有樓三間,雜植小竹,樹臥上房,廚竈都在竹間
枕上常聽啼鳥聲
宅西古桂二章,百數十年物,秋來花發,香滿庭中,隙地鑿小池,栽紅白蓮,傍池桃樹數株,三月紅錦映水,如阿房迷樓,萬美人盡臨妝鏡
又開有芙蓉蓼花,令秋意瑟
更喜貧甚道民,景態清冷,都無吳越間士大夫家豔氣
翠色娟娟咽滌竹,妖香奕奕露凝花
落花無主,妾所深悲
飛絮依人,妾所深恥
自君遠赴汴梁,屈指流光,梅開二度矣
日與母氏相依,未下胡梯一步
方冀重來崔護,人面相逢;前度劉郎,天台再到
而乃音乖黃犬,卜殘燈畔金錢;信杳青鸞,盼斷天邊明月
已焉哉!悲莫悲於生別離
妾之處境,亦如李後主所云“終日以眼淚洗面”而已
比聞燕京戒嚴,君後下殿,龍友(即楊文驄)偶來過訪,妾探詢音耗,渠惟望北涕零,哽無一語
嗚呼!花殘月缺,望夫方深化石之嗟;地坼天崩,神州忽抱陸沈之痛
由甲申迄乙酉,此數月中,烽煙蔽日,鼙鼓震空
南都君臣,遭此奇變,意必存包胥哭楚之心,子房復韓之志
臥薪嚐膽,敵愾同仇
不謂正位以後,馬入閣,阮巡江,虎狼雜進,貓鼠同眠
翻三朝之舊案,黨禍重興;投一網於諸賢,蔓抄殆遍
而妾以卻奩夙恨,幾蹈飛災
所幸龍友一力斡旋,方免欽提勘問
然猶逼充樂部,供奉掖庭,奏新聲於玉樹春風,歌燕子之箋;葉雅調於紅牙夜月,譜春燈之曲
嗟嗟!天子無愁,相臣有度
此妾言之而傷心,公子聞之而疾首者也
雖然,我躬不閱,遑恤其它
睹星河之耿耿,永巷如年;聽鐘鼓之遲遲,良宵未曙
花真獨活,何時再鬥芳菲?草是寄生,惟有相依形影
乃有蘇髯(即昆生)幼弟,柳老(即敬亭)疏宗,同爲菊部之儔,共隸梨園之隊
哀妾無告,憫妾可憐,願傳紅葉之書,慨作黃衫之客
噫!佳人雖屬沙吒利,義士今逢古押衙
患難知己,妾真感激涕零矣
遠望中州,神飛左右;未裁素紙,若有千言
及拂紅箋,竟無一字;迴轉柔腸,寸寸欲折
附寄素扇香囊,並玉玦金鈿各一
籲!桃花豔褪,血痕豈化胭脂?豆蔻香銷,手澤尚含蘭麝
妾之志固如玉玦,未卜公子之志能似金鈿否也?宏光二月,香君手緘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遊冶惡少、清客幫閒、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
自生公臺、千人石、鵝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
更定,鼓鐃漸歇,絲管繁興,雜以歌唱,皆“錦帆開,澄湖萬頃”同場大麴,蹲踏和鑼絲竹肉聲,不辨拍煞
更深,人漸散去,士夫眷屬皆下船水嬉,席席徵歌,人人獻技,南北雜之,管絃迭奏,聽者方辨句字,藻鑑隨之
二鼓人靜,悉屏管絃,洞蕭一縷,哀澀清綿,與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爲之
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闃,不雜蚊虻
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
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爲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
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
使非蘇州,焉討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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