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
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
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
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
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
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
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
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
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
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
轿夫擎燎,列俟岸上。
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
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
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
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
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
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靧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
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
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
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
年十六年来归。
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
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
”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
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
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
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
外曾祖讳明。
外祖讳行,太学生。
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
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
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
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
室靡弃物,家无闲人。
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
户内洒然。
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
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
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
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
周氏家有羊狗之疴。
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
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
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
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
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
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
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
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
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信属鬼工。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
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
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
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缭绕,半日方散。
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馀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所无也。
从山门右折,得石径。
数步闻疾雷声,心悸。
山僧曰:“此瀑声也。

疾趋,度石罅,瀑见。
石青削,不容寸肤,三面皆郛立。
瀑行青壁间,撼山掉谷,喷雪直下,怒石横激如虹,忽卷掣折而后注,水态愈伟,山行之极观也。
游人坐欹岩下望,以面受沫,乍若披丝,虚空皆纬,至飞雨泻崖,而犹不忍去。
暮归,各赋诗。
所目既奇,思亦变幻,恍惚牛鬼蛇神,不知作何等语。
时夜已午,魈呼虎之声,如在床几间。
彼此谛观,须眉毛发,种种皆竖,俱若鬼矣。
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积霖既霁,灏气澄肃。
予与同志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馔载醪,相与诣天平山而游焉。
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里。
至则舍舟就舆,经平林浅坞间,道傍竹石蒙翳,有泉伏不见,作泠泠琴筑声。
予欣然停舆听,久之而去。
至白云寺,谒魏公祠,憩远公庵,然后由其麓狙杙以上。
山多怪石,若卧若立,若博若噬,蟠拏撑住,不可名状。
复有泉出乱石间,曰白云泉,线脉萦络,下坠于沼;举瓢酌尝,味极甘冷。
泉上有亭,名与泉同。
草木秀润,可荫可息。
过此,则峰回磴盘,十步一折,委曲而上,至于龙门。
两崖并峙,若合而通,窄险深黑,过者侧足。
又其上有石屋二:大可坐十人,小可坐六、七人,皆石穴,空洞,广石覆之如屋。
既入,则懔然若将压者,遂相引以去,至此,盖始及山之半矣。
乃复离朋散伍,竞逐幽胜。
登者,止者,哦者,嘨者,惫而喘者,恐而啕者,怡然若有乐者,怅然俯仰感慨,若有悲者:虽所遇不同,然莫不皆有得也。
予居前,益上,觉石益怪,径益狭,山之景益奇,而人之力亦益以惫矣。
顾后者不予继,乃独褰裳奋武,穷山之高而止焉。
其上始平旷,坦石为地,拂石以坐,则见山之云浮浮,天之风飂飂,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
予超乎若举,泊乎若休,然后知山之不负于兹游也,既而欲下,失其故路,树隐石蔽,愈索愈迷,遂困于荒茅丛筱之间。
时日欲暮,大风忽来,洞谷谽呀,鸟兽鸣吼,予心恐,俯下疾呼,在樵者闻之,遂相导以出。
至白云亭,复与同游者会。
众莫不尤予好奇之过,而予亦笑其恇怯颓败,不能得兹山之绝胜也。
于是采菊泛酒,乐饮将半,予起,言于众曰:“今天下板荡,十年之间,诸侯不能保其国,大夫不能保其家,奔走离散于四方者多矣。
而我与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于田里,抚佳节之来临,登名山以眺望,举觞一醉,岂易得哉!然恐盛衰之不常,离合之难保也,请书之于石,明年将复来,使得有所考焉。
”众曰:“诺!”遂书以为记。
出河津县西郭门,西北三十里,抵龙门下。
东西皆层峦危峰,横出天汉。
大河自西北山峡中来,至是,山断河出,两壁俨立相望。
神禹疏凿之劳,于此为大。
由东南麓穴岩构木,浮虚架水为栈道,盘曲而上。
濒河有宽平地,可二三亩,多石少土。
中有禹庙,宫曰明德,制极宏丽。
进谒庭下,悚肃思德者久之。
庭多青松奇木,根负土石,突走连结,枝叶疏密交荫,皮幹苍劲偃蹇,形状毅然,若壮夫离立,相持不相下。
宫门西南,一石峰危出半流,步石磴,登绝顶。
顶有临思阁,以风高不可木,甃甓为之。
倚阁门俯视,大河奔湍,三面临激,石峰疑若摇振。
北顾巨峡,丹崖翠壁,生云走雾,开阖晦明,倏忽万变。
西则连山宛宛而去;东视大山,巍然与天浮。
南望洪涛漫流,石洲沙渚,高原缺岸,烟村雾树,风帆浪舸,渺然出没,太华,潼关,雍、豫诸山,仿佛见之。
盖天下之奇观也。
下磴,道石峰东,穿石崖,横竖施木,凭空为楼。
楼心穴板,上置井床辘轳,悬繘汲河。
凭栏槛,凉风飘洒,若列御寇驭气在空中立也。
复自水楼北道,出宫后百馀步,至右谷,下视窈然。
东距山,西临河,谷南北涯相去寻尺,上横老槎为桥,蹐步以渡。
谷北二百步,有小祠,扁曰“后土”。
北山陡起,下与河际,遂穷祠东。
有石龛窿然若大屋,悬石参差,若人形,若鸟翼,若兽吻,若肝肺,若疣赘,若悬鼎,若编磬,若璞未凿,若矿末炉,其状莫穷。
悬泉滴石上,锵然有声。
龛下石纵横罗列,偃者,侧者,立者;若床,若几,若屏;可席,可凭,可倚。
气阴阴,虽甚暑,不知烦燠;但凄神寒肌,不可久处。
复自槎桥道由明德宫左,历石梯上。
东南山腹有道院,地势与临思阁相高下,亦可以眺河山之胜。
遂自石梯下栈道,临流观渡,并东山而归。
时宣德元年丙午,夏五月二十五日。
同游者,杨景瑞也。
《山海经》,衡山在《中山之经》,而不列为岳,岂禹初奠山川望秩,犹未逮与?《舜典》:“南巡狩,至于南岳。
”今潇湘、苍梧,故多舜迹,殆治定功成,乃修堙祀与?张子曰:余登衡岳,盖得天下之大观焉。
十月甲午,从山麓抵岳庙,三十里,石径委蛇盘曲,夹以虬松老桂。
含烟袅露,郁郁葱葱,已不类人世矣。
余与应城义河李子先至,礼神毕,坐开云堂,湘潭会沙王子、汉阳甑山张子,乃从他间道亦至。
同宿。
是夜恍然若有导余升寥廓之宇者,蹑虹梯,凭刚飙,黄金白玉幻出宫阙,芝草琅玕,璨然盈把,殆心有所忆,触境生念云尔。
乙未晨,从庙侧右转而上,仄径缥缈,石磴垂接,悬崖巨壑,不敢旁瞬。
十步九折,气填胸臆,盖攀云扪天,若斯之难也。
午乃至半山亭,亭去岳庙十五里,五峰背拥,云海荡漾,亦胜境也。
饭僧舍,少憩,复十五里,乃至祝融。
初行山间,望芙蓉、烟霞,石廪、天柱诸峰,皆摩霄插云,森如列戟,争奇竞秀,莫肯相下。
而祝融乃藏诸峰间,才露顶如髻。
及登峰首,则诸峰顾在屐底,若揖若退,若俯若拱,潇湘蒸江,一缕环带。
因忆李白“五峰晴雪,飞花洞庭”之句,盖实景也。
旁睨苍梧九疑,俯瞰江汉,睟埏六合,举眦皆尽。
下视连峦别巘,悉如培嵝蚁垤,不足复入目中矣。
同游者五人,咸勒石记名焉。
暮宿观音岩。
岩去峰顶可一里许,夜视天垣诸宿,大者或如杯盂,不类平时所见也。
晨登上封观海,日初出,金光烁烁,若丹鼎之方开。
少焉,红轮涌于海底,火珠跃于洪炉。
旋磨旋莹,苍茫云海之间。
徘徊一刻许,乃掣浮埃而上。
噫吁嘻!奇哉伟与!山僧谓此日澄霁,实数月以来所无。
往有好事者,候至旬月,竟不得见,去。
而余辈以杪秋山清气肃,乃得快睹,盖亦有天幸云。
然心悚神慑,不能久留,遂下兜率,抵南台,循黄庭观登魏夫人升天石。
西行四十里,得方广寺。
方广寺在莲花峰下,四山重裹如瓣,而寺居其中。
是多响泉,声彻数里,大如轰雷,细如鸣弦。
幽草珍卉,夹径窈窕,锦石斑驳,照烂丹青。
盖衡山之胜,高称祝融,厅言方广。
然磵道险绝,岩壑幽邃,人罕至焉。
谒晦庵、南轩二贤禂,宿嘉会堂。
夜雨。
晓起,云霭窈冥,前峰咫尺莫辨,径道亦绝,了不知下方消息,自谓不复似世中人矣。
止三日,李子拉余冲云而下,行数里所,倏见青云霁日,豁然中开。
问山下人,乃云比日殊晴。
乃悟曏者吾辈正坐云间耳。
又从庙侧东转十馀里,得朱陵洞,云是朱陵大帝之所居。
瀑泉洒落,水帘数叠,挂于云际;垂如贯珠,霏如削玉,飞花散雪,萦洒衣襟。
若畔有冲退石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余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
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馀进,欲以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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