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张君诗若干篇,明而不华,喜讽道而不刻切,其唐人善诗者之徒欤?
君并杨、刘,杨、刘以其文词染当世,学者迷其端原,靡靡然穷日力以摹之,粉墨青朱,颠错丛庞,无文章黼黻之序,其属情藉事,不可考据也。
方此时,自守不污者少矣。
君诗独不然,其自守不污者邪?
子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
”观君之志,然则其行亦自守不污者邪,岂唯其言而已!
畀予诗而请序者,君之子彦博也。
彦博字文叔,为抚州司法,还自扬州识之,日与之接云。
庆历三年八月序。
里有织妇,蓍簪葛帔,颜色憔悴,喟然而让于蚕曰:“余工女也,惟化治丝枲是司,惟服勤组紃是力,世受蚕事,以蕃天财。
尔之未生,余则浴而种以俟;尔之既育,余则饬其器以祗事;尔食有节,余则采柔桑以荐焉;尔处不慁,余则弭温室以养焉;尔惟有神,余则蠲其祀而未尝黩也;尔惟欲茧,余则趣其时而不敢慢也;尔欲显素丝之洁,余则具缫盆泽器以奉之;尔欲利布幅之德,余则操鸣机密杼以成之。
春夏之勤,发蓬不及膏;秋冬之织,手胝无所代。
余之于子可谓殚其力矣!”
“今天下文绣被墙屋,余卒岁无褐;缇帛婴犬马,余终身恤纬。
宁我未究其术,将尔忘力于我耶?”
蚕应之曰:“嘻!余虽微生,亦禀元气;上符龙精,下同马类。
尝在上世,寝皮食肉;未知为冠冕衣裳之等也,未知御雪霜风雨之具也。
当斯之时,余得与蠕动之俦,相忘于生生之域;蠢然无见豢之乐,熙然无就烹之苦。
自大道既隐,圣人成能,先蚕氏利我之生,蕃我以术,因丝以代毳,因帛以易韦;幼者不寒,老者不病:自是民患弭而余生残矣!”
“然自五帝以降,虽天子之后,不敢加尊于我:每岁命元日,亲率嫔御,祀于北郊,筑宫临川,献茧成服;非天子宗庙黼黻无所备,非礼乐车服旗常无所设,非供祀无制币,非聘贤无束帛,至纤至悉,衣被万物。
女子无贵贱,皆尽心于蚕。
是以四海之大,亿民之众,无游手而有馀帛矣”
“秦汉以下,本摇末荡:树奢靡以广君欲,开利涂以穷民力;云锦雾縠之巧岁变,霜纨冰绡之名日出;亲桑之礼颓于上,灾身之服流于下。
倡人孽妾被后饰而内闲中者以千计,桀民大贾僭君服以游天下者非百数;一室御绩而千屋垂缯,十人漂絮而万夫挟纩:虽使蚕被于野、茧盈于车,朝收暮成,犹不能给;况役少以奉众,破实而为华哉!方且规规然重商人衣丝之条,罢齐官贡服之织;衣弋绨以示俭,袭大练而去华:是犹捧凷堙尾闾之深,覆杯救昆冈之烈,波惊风动,谁能御之?由斯而谈,则余之功非欲厚啬声以侈物化,势使然也。
二者交坠于道,奚独怒我哉?且古姜嫄、太姒皆执子之勤,今欲以一已之劳而让我,过矣。

于是织妇不能诘,而终身寒云。
予少家汉东,汉东僻陋无学者,吾家又贫无藏书。
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尧辅颇好学。
予为儿童时,多游其家。
见其弊筐贮故书在壁间,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李氏以归。
读之,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犹少,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若可爱。
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
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
年十有七,试于州,为有司所黜。
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固怪时人之不道,而顾己亦未暇学,徒时时独念于予心,以谓方从进士干禄以养亲。
苟得禄矣,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
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
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
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
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
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
呜呼!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有忽于往而贵于今者。
非惟世俗好恶之使然,亦其理有当然者。
故孔、孟惶惶于一时,而师法于千万世。
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
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其久而愈明,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也。
予之始得于韩也,当其沉没弃废之时。
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于是就而学之,则予之所为者,岂所以急名誉而干势利之用哉?亦志乎久而已矣!故予之仕,于进不为喜,退不为惧者,盖其志先定,而所学者宜然也。
集本出于蜀,文字刻画,颇精于今世俗本,而脱缪尤多。
凡三十年间,闻人有善本者,必求而改正之。
其最后卷帙不足,今不复补者,重增其故也。
予家藏书万卷,独《昌黎先生集》为旧物也。
呜呼!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
予于此本,特以其旧物而尤惜之。
圣俞足下:暌间忽复岁晚,昨九月中尝发书,计已达左右。
洵闲居经岁,益知无事之乐,旧病渐复散去,独恨沦废山林,不得圣俞、永叔相与谈笑,深以嗟惋。
自离京师,行已二年,不意朝廷尚未见遗,以其不肖之文犹有可采者,前月承本州发遣赴阙就试。
圣俞自思,仆岂欲试者。
惟其平生不能区区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穷困。
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万里以就试,不亦为山林之士所轻笑哉。
自思少年尝举茂才,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据案。
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
今齿日益老,尚安能使达官贵人复弄其文墨,以穷其所不知邪?且以永叔之言与夫三书之所云,皆世之所见。
今千里召仆而试之,盖其心尚有所未信,此尤不可苟进以求其荣利也。
昨适有病,遂以此辞。
然恐无以答朝廷之恩,因为《上皇帝书》一通以进,盖以自解其不至之罪而已。
不知圣俞当见之否?冬寒,千万加爱。
李光参政罢政归乡里时,某年二十矣。
时时来访先君,剧谈终日。
每言秦氏,必曰:“咸阳’’,愤切慷慨,形于辞色。
一日平旦来,共饭,谓先君曰:“闻赵相过岭,悲忧出涕。
仆不然,谪命下,青鞋布袜行矣,岂能作儿女态耶!”方言此时,目如炬,声如钟,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
后四十年,偶读公家书,虽徙海表,气不少衰,丁宁训戒之语,皆足垂范百世,犹想见其道“青鞋布袜”时也。
淳熙戊申五月己未,笠泽陆某题。
周衰,先王之迹熄。
至汉,六艺出于秦火之余,士学于百家之后。
当是时,能明先王之道者,扬雄而已。
而雄之书,世未知好也。
然士之出于其时者,皆勇于自立。
无苟简之心,其取予进退去就,必度于礼义。
自此至于魏晋以来,其风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
以迄于今,士乃特有起于千载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后之学者。
世虽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
故习其说者,论道德之旨,而知应务之非近;议从政之体,而知法古之非迂。
不乱于百家,不蔽于传疏。
其所知者若此,此汉之士所不能及。
然能尊而守之者,则未必众也。
故乐易敦朴之俗微,而诡欺薄恶之习胜。
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于汉也。
夫所闻或浅,而其义甚高,与所知有余,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汉之士察举于乡闾,故不能不笃于自修。
今之士选用于文章,故不得不笃于所学。
至于循习之深,则得于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
由是观之,则上所好,下必有甚者焉。
岂非信欤!令汉与今有教化开导之方,有庠序养成之法,则士于学行,岂有彼此之偏乎?
筠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绝。
当庆历之初,诏天下立学,而筠独不能应诏,州之士以为病。
至治平三年,始告于知州事,尚书都官郎中董君仪。
董君乃与通判州事国子博士郑君蒨相州之东南,得亢爽之地,筑宫于其上。
二君乃以书走京师,请记于予。
予谓二君之于政,可谓知所务矣。
故为之著予之所闻者以为记,而使归刻焉。
故散骑常侍徐公铉奉太宗命撰《江南录》,至李氏亡国之际,不言其君之过,但以历数存亡论之。
虽有愧于实录,其于《春秋》之义,箕子之说,徐氏录为得焉。
然吾闻国之将亡必有大恶,恶者无大于杀忠臣。
国君无道,不杀忠臣,虽不至于治,亦不至于亡。
纣为君,至暴矣,武王观兵于孟津,诸侯请伐纣,武王曰:“未可。
”及闻其杀王子比干,然后知其将亡也,一举而胜焉。
季梁在随,随人虽乱,楚人不敢加兵。
虞以不用宫之奇之言,晋人始有纳璧假道之谋。
然则忠臣国之与也,存与之存,亡与之亡。
予自为儿童时,已闻金陵臣潘佑以直言见杀,当时京师因举兵来伐,数以杀忠臣之罪。
及得佑所上谏李氏表观之,词意质直,忠臣之言。
予诸父中旧多为江南官者,其言金陵事颇详,闻佑所以死则信。
然则李氏之亡,不徒然也。
今观徐氏录言佑死,颇以妖妄,与予旧所闻者甚不类。
不止于佑,其它所诛者,皆以罪戾,何也?予甚怪焉。
若以商纣及随、虞二君论之,则李氏亡国之君,必有滥诛,吾知佑之死信为无罪,是乃徐氏匿之耳。
何以知其然?吾以情得之。
大凡毁生于嫉,嫉生于不胜,此人之情也。
吾闻铉与佑皆李氏臣,而俱称有文学,十余年争名于朝廷间。
当李氏之危也,佑能切谏,铉独无一说,以佑见诛,铉又不能力诤,卒使其君有杀忠臣之名,践亡国之祸,皆铉之由也。
铉惧此过,而又耻其善不及于佑,故匿其忠而污以它罪。
以佑观之,其它所诛者又可知矣。
噫!若果有此,吾谓铉不惟厚诬忠臣,其欺吾君不亦甚乎!
予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
子美,杜氏婿也。
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
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
其见遗于一日产,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
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
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直,文章已自行于天下。
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
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
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
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
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
又几百年阳,而古文始盛于今。
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
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妇。
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
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少于余。
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
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挝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气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旭。
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
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趋于古焉。
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
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
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爱慕。
其才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
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
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
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
而子美不幸死矣。
岂非其命也!悲夫!
辙之不肖,何足以求交于鲁直;然家兄子瞻与鲁直往还甚久,辙与鲁直舅氏公择相知不疏,读君之文,诵其诗,愿一见者久矣。
性拙且懒,终不能奉咫尺之书致殷勤于左右,乃使鲁直以书先之,其为愧恨可量也!
自废弃以来,颓然自放,顽鄙愈甚,见者往往嗤笑,而鲁直犹有以取之。
观鲁直之书,所以见爱者,与辙之爱鲁直无异也。
然则书之先后,不君则我,未足以为恨也。
比闻鲁直吏事之馀,独居而蔬食,陶然自得。
盖古之君子不用于世,必寄于物以自遣,阮籍以酒,嵇康]以琴。
阮无酒,稽无琴,则其食草木而友麋鹿,有不安者矣。
独颜氏子饮水啜菽,居于陋巷,无假于外,而不改其乐,此孔子所以叹其不可及也。
今鲁直目不求色,口不求味,此其中所有过人远矣,而犹以问人,何也?闻鲁直喜与禅僧语,盖聊以是探其有无耶?渐寒,比日起居甚安,惟以自重。

首页 - 个人中心
Process Time: 0.08s
Copyright ©2025 中华诗词网 ZHSC.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