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汝好學,在家足可讀書作文,講明義理,不待遠離膝下,千里從師
汝旣不能如此,即是自不好學,已無可望之理
然今遣汝者,恐汝在家汩於俗務,不得專意
又父子之間,不欲晝夜督責
及無朋友聞見,故令汝一行
汝若到彼,能奮然勇爲,力改故習,一味勤謹,則吾猶可望
不然,則徒勞費
衹與在家一般,他日歸來,又衹是伎倆人物,不知汝將何面目歸見父母親戚鄉黨故舊耶?
念之念之“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在此一行,千萬努力
士之才德蓋一國,則曰國士;女之色蓋一國,則曰國色;蘭之香蓋一國,則曰國香
自古人知貴蘭,不待楚之逐臣而後貴之也
蘭甚似乎君子,生於深山薄叢之中,不爲無人而不芳;雪霜凌厲而見殺,來歲不改其性也
是所謂“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者也
蘭雖含香體潔,平居與蕭艾不殊
清風過之,其香藹然,在室滿室,在堂滿堂,所謂含章以時發者也
然蘭蕙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別之
予放浪江湖之日久,乃盡知其族
蓋蘭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蘭也
《離騷》曰:“余既滋蘭之九畹,又樹蕙之百畝
”是以知不獨今,楚人賤蕙而貴蘭久矣
蘭蕙叢出,蒔以砂石則茂,沃以湯茗則芳,是所同也
至其發花,一幹一花而香有餘者蘭,一幹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
蕙雖不若蘭,其視椒則遠矣,世論以爲國香矣
乃曰“當門不得不鋤”,山林之士,所以往而不返者耶!
公姓沈氏,字文通,世爲杭州錢塘人
初以祖蔭補郊社齋郎,舉進士於廷中爲第一,大臣疑已仕者例不得爲第一,故以爲第二,除大理評事,通判江寧府
當是時,公年二十,人吏少公,而公所爲卓越已足以動人,然世多未知公果可以有爲也
祀明堂恩遷祕書省著作佐郎
歲滿召歸,除太常丞、集賢校理
於是校理八年矣,平居閉門,雖執政,非公事不輒見也,故雖執政初亦莫知其爲材
居久之,乃始以同修起居注,召試知制誥
及爲制誥,遂以文學稱天下
金部君坐免歸,求知越州,又移知杭州
鋤治奸蠹,所禁無不改,崇獎賢知,得其歡心,兩州人皆畫像祠之
英宗即位,召還,延見勞問甚悉
居一月,權發遣開封府事
公初至,開封指以相告曰“此杭州沈公也
”及攝事,人吏皆屏息
既而以知審官院,遂以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
公旦晝視事,日中則廷無留人,出謝諸客,從容笑語
客皆怪公獨有餘日,而畿內翕然稱治
於是名實暴振發,賢臨一時,自天子大臣皆論以爲國之器,而閭巷之士奔走談說,歡呼鼓舞,以不及爲恐
會母夫人疾病,請東南一州視疾,英宗曰“學士豈可以去朝廷也”公雖去開封,然皆以爲朝夕且大用矣,而遭母夫人喪以去
英宗聞公去,尤悼惜,時遣使者追賜黃金,而以金部君知蘇州
公居喪致哀,寢食如禮,以某年某月得疾杭州之墓次,某日至蘇州,而以某日卒,年四十有三
公平居不常視書,而文辭敏麗可喜,強記精識,長於議論
世所謂老師宿學無所不讀,通於世務者,皆莫能屈也
於善良貧弱,撫卹之尤至
在杭州,待使客多所闊略
而州人之貧無以葬及女子失怙恃而無以嫁者,以公使錢葬嫁之,凡數百人
於其卒,知與不知,皆爲之嘆惜
始,故人唐宰相魯公開府南服,余以布衣從戎
明年,別公漳水湄
後明年,公以事過張睢陽廟及顔杲卿所嘗往來處,悲歌慷慨,卒不負其言而從之遊
今其詩具在,可考也
余恨死無以藉手見公,而獨記別時語,每一動念,即於夢中尋之
或山水池榭,雲嵐草木,與所別之處及其時適相類,則徘徊顧盼,悲不敢泣
又後三年,過姑蘇
姑蘇,公初開府舊治也,望夫差之臺而始哭公焉
又後四年,而哭之於越臺
又後五年及今,而哭於子陵之臺
先是一日,與友人甲、乙若丙約,越宿而集
午,雨未止,買榜江涘
登岸,謁子陵祠;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如入墟墓
還,與榜人治祭具
須臾,雨止,登西臺,設主於荒亭隅;再拜,跪伏,祝畢,號而慟者三,復再拜,起
又念余弱冠時,往來必謁拜祠下
其始至也,侍先君焉
今余且老
江山人物,睠焉若失
復東望,泣拜不已
有云從南來,渰浥浡鬱,氣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
乃以竹如意擊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極?莫歸來兮關塞黑
化爲朱鳥兮有咮焉食?”歌闋,竹石俱碎,於是相向感唶
復登東臺,撫蒼石,還憩於榜中
榜人始驚余哭,云:“適有邏舟之過也,盍移諸?”遂移榜中流,舉酒相屬,各爲詩以寄所思
薄暮,雪作風凛,不可畱,登岸宿乙家
夜復賦詩懷古
明日,益風雪,別甲於江,余與丙獨歸
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
其後,甲以書及別詩來,言:“是日風帆怒駛,逾久而後濟;旣濟,疑有神陰相,以著茲遊之偉
”余曰:“嗚呼!阮步兵死,空山無哭聲且千年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茲遊亦良偉
其爲文詞因以達意,亦誠可悲已!”余嘗欲倣太史公著《季漢月表》,如秦楚之際
今人不有知余心,後之人必有知余者
於此宜得書,故紀之,以附季漢事後
時,先君登臺後二十六年也
先君諱某字某,登臺之歲在乙丑云
予兄子瞻,謫居海南四年,春正月今天子即位,推恩海內,澤及鳥獸,夏六月,公被命渡海北歸,明年舟至淮浙,秋七月被病卒於昆陵
吳越之民相與哭於市,其君子相與弔於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咨嗟出涕,太學之士數百人相率飯僧惠林佛舍
嗚呼!斯文墜矣,後生安所復仰?公始病,以書屬轍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爲我銘
」轍執書哭曰:「小子忍銘吾兄!」
公諱軾,姓蘇氏,字子瞻,一字和仲,世家眉山
曾大父諱杲,贈太子太保,妣宋氏追封昌國太夫人;大父諱序,贈太子大傅,妣史氏追封嘉國太大人;考諱洵,贈太子大師,妣程氏追封成國太夫人
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學四方,太夫人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
太夫人嘗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公侍側曰:「軾若爲滂,夫人亦許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爲滂,吾顧不能爲滂母耶?」公亦奮厲有當世志
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比冠,學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
嘉祐二年,歐陽文忠公考試禮部進士,疾時文之詭異,思有以救之
梅聖俞時與其事,得公論刑賞以示文忠,文忠驚喜以爲異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爲子固,文忠門下士也乃寘公第二,復以春秋對義居第一,殿試中乙科
以書謝諸公,文忠見之,以書語聖俞曰:「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士聞者始譁不厭,久乃信服
丁太夫人憂
終喪,五年,授河南福昌主簿,文忠以直言薦之祕閣
試六論,舊不起草,以故文多不上;公始具草,文義粲然,時以爲難
比答制策,復入三等,除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
長吏意公文人,不以吏事責之,公盡心其職,老吏畏服
關中自元昊叛命,人貧役重,歧下歲以南山木栰自渭入河,經砥柱之險,衙前以破產者相繼也
公偏問老校曰:「木栰之害本不至此,若河渭未漲,操栰者以時進止,可無重費也
患其乘河渭之暴,多方害之耳
」公即修衙規,使衙前得自擇水工,栰行無虞,乃言於府,使得係籍,自是衙前之害減半
治平二年,罷還判登聞鼓院
英宗在藩聞公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欲召試祕閣
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試;如蘇軾,有不能耶!」宰相猶不可
及試二論,皆入三等,得直史館
丁先君憂
服除,時熙寧二年也,王介甫用事,多所建立,公與介甫議論素異,既還朝,寘之官告院
四年,介甫欲變更科舉,上疑焉,使兩制三館議之,公議上,上悟曰:「吾固疑此,得蘇軾議,意釋然矣
」即日召見,問:「何以助朕?」公辭避,久之乃曰:「臣竊意陛下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願陞下安靜以待物之來,然後應之
」上竦然聽受,曰:「卿三言朕當詳思之
」介甫之黨皆不悅,命攝開封推官,意以多事困之,公決斷精敏,聲聞益遠
會上元,有旨市浙燈,公密疏:「舊例無有,不宜以玩好示人
」即有旨罷
殿前初策進士,舉子希合,爭言祖宗法制非是,公爲考官,退擬答以進,深中其病
自是,論事愈力,介甫愈恨
御史知雜事者,乃誣奏公過失,窮治無所得,公未嘗以一言自辯,乞外任避之,通判杭州
是時,四方行青苗、免役、市易,浙西兼行水利鹽法
公於其間,常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少安
高麗入貢使者凌蔑州郡,押判使臣皆本路莞庫,乘勢驕橫,至與鈴轄亢禮,公使人謂之曰:「遠夷慕化而來,理必恭順,今乃爾暴恣,非汝導之,不至是也!不俊,當奏之
」押伴者懼,爲之小戢
使者發幣於官吏,書稱甲子公,卻之曰:「高麗於本朝稱臣,而不稟正朔,吾安敢受!」使者亟易書稱熙寧,然後受之,時以爲得體
吏民畏愛,及罷去,猶謂之學士,而不言姓
自杭徙知密州
時方行手實法,使民自疏財產以定戶等,又使人得告其不實,司農寺又下諸路,不時施行者,以違制論
公謂提舉常平官曰:「違制之坐,若自朝廷,誰敢不從?今出於司農,是擅造律也,若何?」使者驚曰:「公姑徐之
」未幾,朝廷亦知手實之害,罷之,密人私以爲幸
郡嘗有盜,竊發而未獲,安撫轉運司憂之,遣一三班使臣領悍卒數千人入境捕之,卒凶暴恣行,以禁物誣民,入其家爭鬬至殺人,畏罪驚散欲爲亂,民訴之,公投其書不視,曰:「必不至此
」潰卒聞之少安
徐使人招出,戮之
自密徙徐
是歲河決曹村,泛於梁山泊,溢於南清河,城南兩山環繞,呂梁百步扼之滙於城下,漲不時洩,城將敗
富民爭出避水,公曰:「富民若出,民心動搖,吾誰與守?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驅使復入
公履屨杖,策親入武衛營,呼其卒長,謂之曰:「河將害城,事急矣,雖禁軍,宜爲我盡力卒!」長呼曰:「太守猶不避塗潦,吾儕小人效命之秋也!」執梃入火伍中,率其徒短衣徒跣,持畚鍤以出築東南長堤,首起戲馬臺,尾屬於城
堤成,水至堤下,害不及城,民心乃安
然雨日夜不止,河勢益暴,城不沈者三板,公廬於城上,過家不入,使官吏分堵而守,卒完城以聞
復請調來歲夫,增築故城,爲木岸以虞水之再至
朝廷從之
訖事,詔褒之,徐人至今思焉
徙知湖州,以表謝上
言事者擿其語以爲謗,遣官逮赴御史獄
初公既補外,見事有不便於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視也,緣詩人之義,託事以諷,庶幾有補於國,言者從而媒孽之
上初薄其過,而浸潤不止,至是不得已從其請
既付獄,必欲寘之死,鍛鍊久之不決,上終憐之
促具獄,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
公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
五年,上有意復用,而言者沮之
上手札徙汝州,略曰:「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
人材實難,不忍終棄
」未至,上書自言有飢寒之憂,有田在常,願得居之
書朝入,夕報可,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
會晏駕,不果復用
至常,以哲宗即位,復朝奉郎,知登州
至登,召爲禮部郎中
公舊善門下侍郎司馬君實及知樞密院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子厚每以謔侮困君實,君實苦之,求助於公
公見子厚曰:「司馬君實時望甚重,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於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譽,播流四海,若不加禮,必以賤賢爲累
』先主納之,乃以靖爲司徒
許靖且不可慢,況君實乎!」子厚以爲然,君實賴以少安
既而朝廷緣先帝意欲用公,除起居舍人
公起於憂患,不欲驟履要地,力辭之,見宰相蔡持正,自言
持正曰:「公徊翔久矣,朝中無出公右者
」公固辭,持正曰:「今日誰當在公前者?」公曰:「昔林希同在館中,年且長
」持正曰:「希固當先公耶?」卒不許,然希亦由此繼補記注
元祐元年,公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改賜銀緋,二月遷中書舍人
時君實方議改免役爲差役
差役行於祖宗之世,法久多弊,編戶充役,不習府官,吏虐使之,多以破產,而狹鄉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
先帝知其然,故爲免役,使民以戶高下出錢,而無執役之苦
行法者不循上意,於雇役實費之外取錢過多,民遂以病,若量出爲入,毋多取於民,則足矣
君實爲人忠信有餘而才智不足,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以差役代之
方差官置局,公亦與其選,獨以實告,而君實始不悅矣
嘗見之政事堂,條陳不可,君實忿然
公曰:「昔韓魏公刺陝西義勇,公爲諫官,爭之甚力,魏公不樂,公亦不顧
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君實笑而止
公知言不用,乞補外,不許,君實始怒,有逐公意矣
會其病卒,乃已
時臺諫官多君實之人,皆希合以求進,惡公以直形己,爭求公瑕疵,既不可得則因緣熙寧謗訕之說以病公,公自是不安於朝矣
尋除翰林學士
二年,復除侍讀,每進讀至治亂盛衰邪正得失之際,未嘗不反覆開導,覬上有所覺悟
上雖恭默不言,聞公所論說,輒首肯喜之
三年,權知禮部貢舉,會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不能言
公寬其禁約,使得盡其技
而巡鋪內臣伺其坐起,過爲凌辱,公以其傷動士心,虧損國體,奏之,有旨送內侍省撻而逐之,士皆悅服
嘗侍上讀祖宗寶訓,因及時事,公歷言今賞罰不明,善惡無所勸沮,又黃河勢方西流而強之使東,夏人寇鎮戎殺掠幾萬人,帥臣揜蔽不以聞朝廷亦不問事,每如此恐寖成衰亂之漸
當軸者恨之,公知不見容,乞外任
四年,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
時諫官言前宰相蔡持正知安州,作詩,借郝處俊事以譏剌時事,大臣議逐之嶺南
公密疏言朝廷:「若薄確之罪則於皇帝孝治爲不足,若深罪確則於大皇太后仁政爲小累
」謂宜皇帝降敕置獄逮治,而太皇太后內出手詔赦之,則仁孝兩得矣
宣仁后心善公言,而不能用
公出郊,未發,遣內侍賜龍茶、銀合,用前執政恩例,所以慰勞甚厚
及至杭,吏民習公舊政,不勞而治
歲適大旱,飢疫並作,公請於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故米不翔貴;復得賜度僧牒百,易米以救飢者
明年方春,即減價糶常平米,民遂免大旱之苦
公又多作饘粥藥劑,遣吏挾醫,分坊治病,活者甚眾
公曰:「杭,水陸之會,因疫病死比他處常多
」乃裒羨緡,得二千,復發私橐得黃金五十兩,以作病坊,稍畜錢糧以待之,至於今不廢
是秋復大雨,太湖汎溢害稼
公度來歲必飢,復請於朝,乞免上供米半;又多乞度牒,以糴常平米,並義倉所有,皆以備來歲出糶
朝廷多從之,由是吳越之民復免流散
杭本江海之地,水泉鹹苦,居民稀少
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於水,故井邑日富;及自居易復浚西湖,放水入運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干頃
然湖水多葑,自唐及錢氏,歲輒開治,故湖水足用;近歲廢而不理,至是湖中葑田積二十五萬餘丈,而水無幾矣
運河失湖水之利,則取給於江潮,潮渾濁多淤,河行闤闠中,三年一淘,爲市井大患,而六井亦幾廢
公始至,浚茅山鹽橋二河,以茅山一河專受江潮、以鹽橋一河專受湖水,復造堰閘以爲湖水畜洩之限,然後潮不入市;且以餘力復完六井,民稍獲其利矣
公間至湖上,周視良久,曰:「今欲去葑田
葑田如雲,將安所寘之?湖南北三十里,環河往來終日不達,若取葑田積之湖中爲長堤以通南北,則葑田去而行者便矣
吳人種菱,春輒芟除,不遺寸草,葑田若去,募人種菱收其利,以備修湖,則湖當不復湮塞
」乃取救荒之餘,得錢糧以貫石數者萬;復請於朝,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
堤成,植芙蓉楊柳其上,望之如圖畫,杭人名之「蘇公堤」
杭僧有淨源者,舊居海濱,與舶客交通牟利,舶至高麗,交譽之
元豐末其王子義天來朝,因往拜焉,至是源死,其徒竊持其畫像,附舶往告義天,亦使其徒附舶來祭,祭訖,乃言國母使以金塔二祝皇帝、太皇太后壽
公不納而奏之曰:「高麗久不入貢,失賜予厚利,意欲來朝,以未測朝廷所以待之薄厚,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壽之禮,禮意尠薄蓋可見矣
若受而不答則遠夷或以怨怒,因而厚賜之,正墮其計
臣謂朝廷宜勿與知,而使州郡以理卻之
然庸僧猾商敢擅招誘外夷,邀求厚利,爲國生事,其漸不可長,宜痛加懲創
」朝廷皆從之
未幾,高麗貢使果至,公按舊例使之,所至吳越七州實費二萬四干餘緡,而民間之費不在,乃令諸郡量事裁損
比至,民獲交易之利而無侵擾之害
浙江潮自海門東來,勢如雷霆,而浮山峙於江中,與漁浦諸山犬牙相錯,涸洑激射,歲敗公私船不可勝計
公議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門,並山而東,鑿爲運河,引浙江及豁谷諸水二十餘里以達於江;又並山爲岸,不能十里以達於龍山之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嶺,鑿嶺六十五丈以達於嶺東古河,浚古河數里以達於龍山運河,以避浮山之險,人皆以爲便
奏聞,有惡公成功者,會公罷歸,使代者盡力排之,功以不成
公復言:「三吳之水瀦爲太湖,太湖之水溢爲松江以入海,海日兩潮,潮濁而江清,潮水嘗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駛,隨輒滌去,海口常通則吳中少水
思昔蘇州以東,公私船皆以篙行,無陸挽者;自慶曆以來,松江大築挽路,建長橋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吳多水
欲鑿挽路爲十橋,以迅江勢
」亦不果用,人皆恨之
公二十年間再蒞此州,有德於其人,家有畫像,飲食必祝;又作生祠以報
六年,召入爲翰林承旨,復侍邇英
當軸者不樂,風御史攻公
公之自汝移常也,受命於宋,會神考晏駕,哭於宋
而南至揚州,常人爲公買田
書至,公喜作詩,有聞好語之句,言者妄謂公聞諱而喜,乞加深譴,然詩刻石有時日,朝廷知言者之妄,皆逐之
公懼,請外補,乃以龍圖閣學士守潁
先是開封諸縣多水患,吏不究本末,決其陂澤注之惠民河,河不能勝則陳亦多水;至是又將鑿鄧艾溝,與潁河並,且鑿黃堆,注之於淮,議者多欲從之
公適至,遣吏以水平準之,淮之漲水高於新溝幾一丈,若鑿黃堆,淮水顧流浸州境,決不可爲
朝廷從之
郡有宿賊尹遇等數人,羣黨驚劫殺變主及捕盜吏兵者非一,朝廷以名捕不獲,被殺者噤不敢言
公召汝陰尉李直方,謂之曰:「君能擒此,當力言於朝,乞行優賞;不獲,亦以不職奏免君矣
」直方退,緝知羣盜所在,分命弓手往捕其黨,而躬往捕遇
直方有母年九十,母子泣別而行
手戟刺而獲之,然小不應格,推賞不及,公爲言於朝,請以年勞改朝散郎階爲直方賞,朝廷不從
其後吏部以公當遷,以符會考,公自謂已許直方,卒不報
七年,徙揚州發運司
舊主東南漕法,聽操舟者私載物貨,征商不得留難,故操舟者富厚以官舟爲家
補其弊漏而周船夫之乏困,救其所載,率無虞而速達
近歲不忍征商之小失,一切不許,故舟弊人困,多盜所載,以濟飢寒,公私皆病
公奏乞復故,朝廷從之
未越歲,以兵部尚書召還,兼侍讀
是歲,親視南郊,爲鹵簿使,導駕入大廟,有貴戚以其車從爭道,不避仗衛,公於車中劾奏之,明日中,使傳命申敕有司,嚴整仗衛
尋遷禮部,復兼端明殿翰林侍讀二學士
高麗遣使請書於朝,朝廷以故事盡許之,公曰:「漢東平王請諸子及太史公書,猶不肯予;今高麗所請有甚於此,其可予之乎?」不聽
公臨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隨俗,乞守郡自効
八年以二學士知定州
定久不治,軍政尤弛,武衛卒驕惰不教,軍校蠶食其廩賜,故不敢何問
公取其貪污甚者,配隸遠惡,然後繕修營房,禁止飲博,軍中衣食稍足,乃部勒以戰法,眾皆畏服
然諸校多不自安者,有卒史復以贓訴其長,公曰:「此事吾自治則可,汝若得告,軍中亂矣!」亦決配之,眾乃定
會春大閱,軍禮久廢,將吏不識上下之分
公命舉舊典,元帥常服坐帳中,將吏戎服,奔走執事
副總管王光祖自謂老將,恥之,稱疾不出
公召書吏作奏將上,光祖震恐而出,訖事,無敢慢者
定人言:「自韓魏公去,不見此禮至今矣!」北戎久和,邊兵不試,臨事有不可用之憂,惟沿邊弓箭社兵,與寇爲鄰,以戰射自衛,猶號精銳
故相龐公守邊,因其故俗,立隊伍將校,出入賞罰緩急可使
歲久法弛,復爲保甲所撓,漸不爲用
公奏爲免保甲,及兩稅折變科配,長吏以時訓勞,不報,議者惜之
時方例廢舊人,公坐爲中書舍人,日草責降官制,直書其罪,誣以謗訕,紹聖元年遂以本官知英州,尋復降一官;未至,復以寧遠軍節度副使安置惠州
公以侍從齒嶺南編戶,獨以少子過自隨
瘴癘所侵,蠻蜑所侮,胸中泊然無所蔕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疾苦者畀之藥,殞斃者納之竁
又率眾爲二橋,以濟病涉者,惠人愛敬之
居三年,大臣以流竄者爲未足也,四年,復以瓊州別駕安置昌化
昌化非人所居,食飲不具,藥石無有
初僦官屋以庇風雨,有司猶謂不可,則買地築室,昌化士人畚土運甓以助之,爲屋三間
人不堪其憂,公食芋飲水著書以爲樂
時從其父老遊,亦無間也
元符三年,大赦北還
初徙廉再徙永,已乃復朝奉郎,提舉成都玉局觀,居從其便
公自元祐以來未嘗以歲課乞遷,故官止於此
勳上輕車都尉,封武功縣開國伯,食邑九百戶
將居許,病暑暴下,中止於常
建中靖國元年六月,請老,以本官致仕,遂以不起
未終旬日,獨以諸子侍側曰:「吾生無惡,死必不墜,慎無哭泣
」以怛化問以後事,不答,湛然而逝,時七月丁亥也
公娶王氏,追封通義郡君;繼室以其女弟,封同安郡君,亦先公而卒
子三人,長曰邁,雄州防禦推官知河間縣事;次曰迨、次曰過,皆承務郎
孫男六人:簟、符、箕、籥、荃、籌
明年閏六月癸酉,葬於汝州郟城縣釣臺鄉上瑞里
公之於文,得之於天
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爲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歎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論,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
嘗謂轍曰:「吾視今世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其既而謫居於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
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
先君晚歲讀易,玩其爻象,得其剛柔遠近喜怒逆順之情,以觀其詞,皆迎刃而解
作易傳,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書,然後千載之微言煥然可知也
復作論語說,時發孔氏之祕
最後居海南,作書傳推明上古之絕學,多先儒所未達,既成三書,撫之曰:「今世要未能信,後有君子當知我矣
」至其遇事所爲詩、騷、銘、記、書、檄、論、譔,率皆過人
有東坡集四十卷、後集二十卷、奏議十五卷、內制十卷、外制三卷
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追和之者幾遍,凡四卷
幼而好書,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晉人,至唐褚薛顏柳髣髴近之
平生篤於孝友,輕財好施
伯父太白早亡,子孫未立,杜氏姑卒未葬
先君沒,有遺言
公既除喪,即以禮葬姑;及當可蔭補,復以奏伯父之曾孫彭
其於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於敢爲而不顧其後,用此數困於世,然終不以爲恨
孔子謂:「伯夷叔齊古之賢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實有焉
銘曰:
蘇自欒城,西宅於眉,世有潛德,而人莫知
猗與先君,名施四方,公幼師焉,其學以光
出而從君,道直言忠,行險如夷,不謀其躬
英祖擢之,神考試之,亦既知矣,而未克施
晚侍哲皇,進以詩書,誰實間之,一斥而疏
公心如玉,焚而不灰,不變生死,孰爲去來
古有微言,眾說所蒙,手發其樞,恃此以終
心之所涵,遇物則見,聲融金石,光溢雲漢
耳目同是,舉世畢知,欲造其淵,或眩以疑
絕學不繼,如已斷絃,百世之後,豈無其賢
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皆遷於南,而不同歸,天實爲之,莫知我哀!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趙郡蘇軾之妻王氏,卒于京師
六月甲午,殯于京城之西
其明年六月壬午,葬於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
軾銘其墓曰:
君諱弗,眉之青神人,鄉貢進士方之女
生十有六年,而歸于軾
有子邁
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謹肅聞
其始,未嘗自言其知書也
見軾讀書,則終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
其後軾有所忘,君輒能記之
問其他書,則皆略知之
由是始知其敏而靜也
從軾官于鳳翔,軾有所爲於外,君未嘗不問知其詳
曰:「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
」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軾者相語也
軾與客言於外,君立屏間聽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輒持兩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與是人言
」有來求與軾親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
其與人銳,其去人必速
」已而果然
將死之歲,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
其死也,蓋年二十有七而已
始死,先君命軾曰:「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
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
」未期年而先君沒,軾謹以遺令葬之
銘曰:
君得從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
嗚呼哀哉!余永無所依怙
君雖沒,其有與爲婦何傷乎
嗚呼哀哉!
天可必乎?賢者不必貴,仁者不必壽
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後
二者將安取衷哉?吾聞之申包胥曰:“人定者勝天,天定亦能勝人
”世之論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爲茫茫
善者以怠,惡者以肆
盜跖之壽,孔、顏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
松柏生於山林,其始也,困於蓬蒿,厄於牛羊;而其終也,貫四時,閱千歲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善惡之報,至於子孫,則其定也久矣
吾以所見所聞考之,而其可必也,審矣
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報,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於漢、周之際,歷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爲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
葢嘗手植三槐於庭,曰:“吾子孫必有爲三公者
”已而其子魏國文正公,相真宗皇帝於景德、祥符之閒
朝廷清明,天下無事之時,享其福祿榮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於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晉公修德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十年之後,如持左契,交手相付
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見魏公,而見其子懿敏公,以直諫事仁宗皇帝,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年,位不滿其德
天將復興王氏也歟?何其子孫之多賢也!世有以晉公比李棲筠者,其雄才直氣,真不相上下
而棲筠之子吉甫,其孫德裕,功名富貴,略與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
由此觀之,王氏之福,葢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鞏,與吾遊,好德而文,以世其家
吾是以錄之
銘曰:
嗚呼休哉!
魏公之業,與槐俱萌;
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
歸視其家,槐陰滿庭
吾儕小人,朝不及夕
相時射利,皇卹厥德;
庶幾僥倖,不種而穫
不有君子,其何能國?
王城之東,晉公所廬;
鬱鬱三槐,惟德之符
嗚呼休哉!
予幼師事先君,聽其言,觀其行事
今老矣,猶志其一二
先君平居不治生業,有田一廛,無衣食之憂;有書數千卷,手緝而校之,以遺子孫
曰:「讀是,內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
此孔氏之遺法也
」先君之遺言,今猶在耳
其遺書在櫝,將復以遺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
蓋孔氏之所以教人者,始於灑掃應對進退,及其安之,然後申之以弦歌,廣之以讀書
曰:「道在是矣
仁者見之,斯以爲仁;智者見之,斯以爲智矣
」顏、閔由是以得其德,予、賜由是以得其言,求、由由是以得其政,游、夏由是以得其文,皆因其才而成之
譬如農夫墾田,以植草木,小大長短,甘辛咸苦,皆其性也,吾無加損焉,能養而不傷耳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
不如丘之好學也
」如孔子猶養之以學而後成,故古之知道者必由學,學者必由讀書
傅說之詔其君,亦曰:「學於古訓,乃有獲
」、「念終始典於學,厥德修罔覺
」而況余人乎?
子路之於孔氏,有兼人之才,而不安於學,嘗謂孔子:「有民人社稷,何必讀書然後爲學?」孔子非之曰:「汝聞六言六蔽矣乎?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
」凡學而不讀書者,皆子路也
信其所好,而不知古人之成敗,與所遇之可否,未有不爲病者
雖然,孔子嘗語子貢矣,曰:「賜也,汝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歟?」曰:「然
非歟?」曰:「非也
予一以貫之
」一以貫之,非多學之所能致,則子路之不讀書,未可非邪?曰:「非此之謂也
老子曰:『爲學日益,爲道日損
』以日益之學求日損之道,而後一以貫之者,可得而見也
」孟子論學道之要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
心勿忘,則莫如學,必有事,則莫如讀書
朝夕從事於讀書,待其久而自得,則勿忘勿助之謂也
譬之稼穡,以爲無益而捨之,則不耘苗者也;助之長,則揠苗者也
」以孔孟之說考之,乃得先君之遺意
公諱易占,字不疑,姓曾氏,建昌南豐人
公以端拱己丑生,卒時慶歷丁亥也
後卒之二年而葬,其墓在南豐之先塋
子男六人,曄、鞏、牟、宰、布、肇,女九人
始公以文章有名,及試於事,又愈以有名
臨川之治,能而不以威,使惡人之豪帥其黨數百人皆不復爲惡
莊獻太后用道士言作乾明觀,匠數百人,作數歲不成
公語道士曰:“吾爲汝成之
”爲之捐其費太半,役未幾而罷
如皋歲大饑,固請於州,而越海以糴,所活數萬人
明年稍已熟,州欲收租賦如常,公獨不肯聽,歲盡而泰之縣民有復亡者,獨如皋爲完
旣又作孔子廟,諷縣人興於學
後爲信州知州誣,旣仕不合,即自放,爲文章十餘萬言,而《時議》十卷尤行於世
《時議》者,懲已事,憂來者,不以一身之窮而遺天下之憂
“其志不見於事則欲發之於文,其文不施於世則欲以傳於後
後世有行吾言者,而吾豈窮也哉?”
寶元中,李元昊反,契丹亦以兵近邊,天子憂之,詔天下有能言者皆勿諱
於是言者翕然論兵以進,公獨謂“天下之安危顧吾自治不耳
吾已自治,夷狄無可憂者;不自治,憂將在於近,而夷狄豈足道哉?”即上書言數事,以爲事不爾,後當如此,旣而皆如其云
公之遭誣,人以爲冤,退而貧,人爲之憂也
而公所爲十餘萬言,皆天下事,古今之所以存亡治亂,至其冤且困,未嘗一以爲言
夫諫者貴言人之難言,而傳者則有所不得言
讀其略不失其詳,後世其有不明者乎?公之事親,心意幾微,輒逆得之
好學不怠,而不以求聞於世
所見士大夫之喪葬二人,逆一人之柩以歸,又育其孤;又一人者,宰相舅,嘗爲贊善大夫,死三十年猶殯,殯壞,公爲增修,又與宰相書責使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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