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翠花接著說道:“到了四更多天,風也息了,雨也止了,雲也散了,透出一個月亮,湛明湛明
那村莊裡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還有那抱着門板或桌椅板凳的,飄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
還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趕着撈人,也撈起來的不少,這些人得了性命,喘過一口氣來,想一想,一家人都沒有了,就剩了自己,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
喊爹叫媽的,哭丈夫的,疼兒子的,一條哭聲,五百多里路長,你老看慘不慘呢!”
翠環接着道:“六月十五這一天,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里,半夜裡聽見人嚷說:‘水下來了!’大家聽說,都連忙起來
這一天本來很熱,人多半是穿着褂褲,在院子里睡的
雨來的時候,才進屋子去;剛睡了一蒙蒙覺,就聽外邊嚷起來了,連忙跑到街上看,城也開了,人都望城外跑
城圈子外頭,本有個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
那時雨才住,天還陰着
“一霎時,只見城外人,拚命價望城裡跑;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跑進城裡來,上了城牆
只聽一片聲嚷說:‘城外人家,不許搬東西!叫人趕緊進城,就要關城,不能等了!’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這裡許多人用蒲包裝泥,預備堵城門
縣大老爺在城上喊:‘人都進了城了,趕緊關城,’城廂裡頭本有預備的上包,關上城,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
“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牆,這時候,雲彩已經回了山,月亮很亮的
俺媽看見齊二叔,問他:‘今年怎正利害?’齊二叔說:‘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來,初起不過尺把高;正水頭到了,也不過二尺多高,沒有過三尺的;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水頭就過去,總不過二尺來往水,今年這水,真霸道!一來就一尺多,一霎就過了二尺!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趕緊進城罷
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
大哥這兩天沒見,敢是在莊子上么?可擔心的很呢!’俺媽就哭了,說:‘可不是呢!’
“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說:‘小埝浸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跑
俺媽哭着就地一坐,說:‘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俺沒法,只好陪着在旁邊哭
只聽人說:‘城門縫裡過水!’那無數人就亂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鋪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門縫子
一會兒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布店裡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
漸漸聽說:‘不過水了!’又聽嚷說:‘土包單弱,恐怕擋不住!’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裡去搬糧食口袋,望城門洞里去填
一會看着搬空了;又有那紙店裡的紙,棉花店裡的棉花,又是搬個乾淨
“那時天也明了,俺媽也哭昏了
俺也設法,只好坐地守着
耳朵里不住的聽人說:‘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檐!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後未還是店裡幾個夥計,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去
回到店裡,那可不像樣子了!聽見夥計說:‘店裡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門洞,囤子里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
只有潑灑在地下的,掃了掃,還有兩三擔糧食
’店裡原有兩個老媽子,他們家也在鄉下,聽說這麼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
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稀飯
俺媽醒了,睜開眼看看,說:‘老奶奶呢?’他們說:‘在屋裡睡覺呢,不敢驚動他老人家
’俺媽說:‘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么呀!’待得走到屋裡,誰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覺,是嚇死了
摸了摸鼻子里,已經沒有氣
俺媽看見,‘哇’的一聲,吃的兩口稀飯,跟着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又昏過去了
虧得個老王媽在老奶奶身上盡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緊!心口裡滾熱的呢
’忙着嘴對嘴的吹氣,又喊快拿薑湯來
到了下午時候,奶奶也過來了,俺媽也過來了,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兩個夥計,在前院說話:‘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這個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進了城,怕一個活的也沒有!’又一個夥計道:‘縣大老爺還在城裡,料想是不要緊的
’”
老殘對人瑞道:“我也聽說,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拿的是什麼書,你老哥知道么?”人瑞道:“我是庚寅年來的,這是已丑年的事,我也是聽人說,未知確否
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拿的就是賈讓的《洽河策》
他說當年齊與趙、魏以河為境,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說:‘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沒有河患
今日兩民埝相距不過三四里,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廢民埝,河患斷無已時
’宮保說:‘這個道理,我也明白
只是這夾堤裡面儘是村莊,均屬膏腴之地,豈不要破壞幾萬家的生產嗎?’
“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說:‘請看這一段說:“難看將曰:若此敗壞城郭田廬家墓以萬數,百姓怨恨
”賈讓說:“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門,辟伊閥,折砥柱,破碣石,墮斷天地之性,尚且為之,況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宮保以為夾堤里的百姓
廬墓生產可惜,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此一勞永逸之亭
所以賈讓說:“大漢方制萬里,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恙,故謂之上策
”漢朝方制,不過萬里,尚不當與水爭地;我國家方制數萬里,若反與水爭地,豈不令前賢笑後生嗎?’又指儲同人批評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漢以來,治河者率下策也
悲夫!漢、晉、唐、宋、元、明以來,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策》等於聖經賢傳,惜治河者無讀書人,所以大功不立也
”宮保若能行此上策,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功垂竹帛,萬世不朽!’宮保皺着眉頭道:‘但是一件要緊的事,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
’兩司道:‘如果可以一勞永逸,何不另酬一筆款項,把百姓遷徒出去呢?’宮保說:‘只有這個辦法,尚屬較妥
’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預備遷民,至於為甚麼不遷,我卻不知道了

人瑞對着翠環說道:“後來怎麼樣呢?你說呀
”翠環道:“後來我媽拿定主意,聽他去,水來,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俺住在北門
俺三姨家北們離民埝相近,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所以街後兩個小埝都不小,聽說是一丈三的頂
那邊地勢又高,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
十六那天,俺到城牆上,看見那河裡漂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戶門扇
那死人,更不待說,漂的滿河都是,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也沒人顧得去撈
有有錢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來

老殘道:“船呢?上那裡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饅頭去了
”老殘道:“送饅頭給誰吃?要這些船於啥?”翠花道:“饅頭功德可就大了!那莊子上的人,被水沖的有一大半,還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點的人,一見水來,就上了屋頂,所以每一個莊子裡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兒摸吃的去呢?有餓急了,重行跳到水裡自盡的
虧得有撫台派的委員,駕着船各處去送饅頭,大人三個,小孩兩個
第二天又有委員駕着空船,把他們送到北岸
這不是好極的事嗎?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問他為啥,他說在河裡有撫台給他送饃饃,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那就餓死了
其實撫台送了幾天就不送了,他們還是餓死
您說這些人渾不渾呢?”
老殘向人瑞道:“這事真正荒唐!是史觀察不是,雖來可知,然創此議主人,卻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已私見在內
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
舉手動足便錯
孟子所以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坏於奸臣者十之三四;坏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問翠環道:“後來你爹找着了沒有?還是就被水衝去了呢?”翠環收淚道:“那還不是跟水去了嗎!要是活着,能不回家來嗎?”大家吧嘆息了一會
老殘又問翠花道:“你才說他,到了明年,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這話是個甚麼緣故?”翠花道:“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喪事里多花了一百幾十吊錢;前日俺媽賭錢,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吊錢
共總虧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萬過不去的了
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沒有客
就要拿火筷子烙人
俺媽要他三百銀子,他給了六百吊錢,所以沒有說妥,你老想,現在到年,還能有多少天?這日子眼看着越過越緊,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賣嗎?這一賣,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

老殘聽了,默無一言;翠環卻只揩淚
黃人瑞道:“殘哥,我才說,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正是這個緣故
我想,眼看着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裡頭去,實在可憐
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我願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不拘多少
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這事就容易辦了
你看好不好?”老殘道:“這事不難
銀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
再要跟人家化緣,就不妥當了,只是我斷不能要他,還得再想法子

翠環聽到這裡,慌忙跳下炕來,替黃、鐵二公磕了兩個頭,說道:“兩位老爺菩薩,救命恩人,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麼,丫頭、老媽子,我都情願
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稟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這媽,實在是俺自己的過犯
俺媽當初,因為實在餓不過了,‘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得了二十四吊錢,謝犒中人等項,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錢
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這錢可就光了,俺媽領着俺個小兄弟討飯吃,不上半年,連餓帶苦,也就死了
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今年六歲
虧了俺有箇舊街坊李五爺,現在也住在這齊河縣,做個小生意,他把他領了去,隨便給點吃吃
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那裡能管他飽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
所以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遇着好客,給個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吊的給他寄來
現在蒙兩位老爺救我出來,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說了,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寄來;倘要遠去呢,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許我把這個孩子帶着,或寄放在庵里廟裡,或找個小戶人家養着
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結草銜環,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可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說到這裡,便又號啕痛哭起來
人瑞道:“這又是一點難處
”老殘道:“這也沒有什麼難,我自有個辦法
”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
你別哭,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們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
快快別哭罷!”翠環聽罷,趕緊忍住淚,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
老殘連忙將他攙起
誰知他磕頭的時候,用力太猛,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殘扶他坐下,說:“這是何苦來呢!”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讓他在炕上躺下,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我們辦這件事,當分個前後次第:以替他贖身為第一步,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
贖身一事又分兩層:以私商為第一步;公斷為第二步
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吊,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也先出六百吊,隨後再添,此種人不宜過於爽快;你過爽快,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
此刻銀價每兩換兩吊七百文,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吊,連一切開銷,一定足用的了
看他領家的來,口氣何如:倘不執拗,自然私了的為是;如懷疑刁狡呢,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公斷一下,仍以私了結局,人翁以為何如?”人瑞道:“極是,極是!”
老殘又道:“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就是了
等到事情辦妥,再揭明擇配的宗旨;不然,領家的是不肯放的
”人瑞道:“很好
這個辦法,一點不錯
”老殘道:“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無論用多少,皆是這個分法
但是我行篋中所有,頗不敷用,要請你老哥墊一墊;到了省城,我就還你
”人瑞道:“那不要緊,贖兩個翠環,我這裡的銀子都用不了呢
只要事情辦妥,老哥還不還都不要緊的
”老殘道:“一定要還的!我在有容堂還存着四百多銀子呢
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沒飯吃
你放心罷

人瑞道:“就是這麼辦,明天早起,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
”翠花道:“早起你別去喊
明天早起,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
你老早起一喊
倘若彼他們知道這個意思,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再講盤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況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着人叫我們姐兒倆來,然後去叫俺媽,那就不怕他了
只是一件: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環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還得在火坑裡過活兩年呢
”人瑞道:“那自然,還要你說嗎!明天我先到縣衙門裡,順便帶個差人來
倘若你媽作怪,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
”說著,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
老殘便對人瑞道:“他們事已議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
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說了我好放心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主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你適才說,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到底是真是假?我實實的不放心
”人瑞道:“別忙,別忙
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事,商議了半天,正經勾當,我的菸還沒有吃好,讓我吃兩口菸,提提神,告訴你

翠環此刻心裡蜜蜜的高興,正不知如何是好,聽人瑞要吃菸,趕緊拿過簽子來,替人瑞燒了兩口吃着
人瑞道:“這齊河縣東北上,離城四十五里,有個大村鎮,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
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條大街,有十幾條小街
路南第三條小街上,有個賈老翁
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大兒子在時,有三十多歲了,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
魏、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
魏家沒有兒子,只有這個女兒,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管理一切事務
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學好,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誰知這個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時氣,到了八月半邊,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
過了百日,魏老頭恐怕女兒傷心,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悶
“這賈家呢,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家讀書
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筆下也還文從字順,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恐怕他勞神,書也不教他念了
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像貌長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幹,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
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賈探春’
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人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個渾名叫‘二獃子’
“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為何還沒有婆家呢?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鄉莊戶下,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人卻生得惆儻不群,像貌也俊,言談也巧,家道也豐富,好騎馬射箭
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向往來,彼此女眷都是不迴避的,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託人來求親
賈老兒暗想,這個親事倒還做得;只是聽得人說,這吳二浪子,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又好賭,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裡去頑耍,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
心裡算計,這家人家,雖算鄉下的首富,終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沒有應許
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材家道相平的,總找不着,所以把這親事就此擱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周年
家裡請和尚拜了三天懺,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
經懺拜完,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
誰想當天下午,陡聽人說,賈老兒家全家喪命
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連忙跑來看時,卻好鄉約、里正俱已到齊
全家人都死盡,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都哭的淚人似的
頃刻之間,魏家姑奶奶,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進得門來,聽見一片哭聲,也不曉得青紅皂白,只好號陶大哭
“當時里正前後看過,計門房,死了看門的一名,長工二名;廳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書童一名;廳房裡間,賈老兒死在炕上;二進上房,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旁邊老媽子一名,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廚房裡,老媽子一名,丫頭一名;廂房裡,老媽子一名;前廳廂房裡,管帳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
當時具稟,連夜報上縣來
“縣裡次日一清旱,帶同伴作下鄉——相驗
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皮膚不發青紫,既非殺傷,又非服毒,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
一面賈家辦理棺斂,一面縣裡具稟串報撫台
縣裡正在序稿,突然賈家遣個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謀害形跡

方說到這裡,翠環抬起頭來喊道:“您瞧!窗戶怎樣這麼紅呀?”一言來,了,只聽得“必必剝剝”的聲音,外邊人聲嘈雜,大聲喊叫說:“起火!起火!”幾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才把帘子一掀,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
老殘連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黃人瑞大聲喊道:“多來兩個人,幫鐵老爺搬東西!”
老殘剛把鐵鎖開了,將門一推,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望外一撲,那火舌已自由窗戶里冒出來了
老殘被那黑煙衝來,趕忙望後一退,卻被一塊磚頭絆住,跌了一交
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就勢把老殘扶起,攙過東邊去了
當下看那火勢,怕要連着上房,黃人瑞的家人就帶着眾人,進上房去搶搬東西
黃人瑞站在院心裡,大叫道:“趕先把那帳箱搬出,別的卻還在後!”說時,黃升已將帳箱搬出
那些人多手雜的,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腳下
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請他們坐
人瑞檢點物件,一樣不少,卻還多了一件,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裡去
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來正是翠花的行李
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倘若見了,有點難堪,所以叫人搬去
並對二翠道:“你們也往櫃房裡避一避去,立刻縣官就要來的
”二翠聽說,便順牆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說火起之時,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尋覓了水桶水盆之類,趕來救火
無奈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當中雖有流水之處,人卻不能去取
店後有個大坑塘,卻早凍得如平地了
城外只有兩口井裡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裡的冰鑿開,一塊一塊的望火里投
那知這冰的力量比水還大,一塊冰投下去,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
這坑正在上房後身,有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後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屋上人接着望火里投,一半投到火里,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
老殘與黃人瑞正在東牆看人救火,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縣官已到,帶領人夫手執撓鉤長桿等件,前來救人
進得門來,見火勢已衰,一面用撓鉤將房扯倒,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里,以壓火勢,那火也就漸漸的熄了
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牆下,步上前來,請了一個安,說道:“老憲台受驚不小!”人瑞道:“也還不怎樣,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
”因向縣官道:“子翁,我介紹你會個人
此人姓鐵,號補殘,與你頗有關係,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
”縣官道:“噯呀呀!鐵補翁在此地嗎?快請過來相會
”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殘,請這邊來!”
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凳上,因見縣宮來,踱過人叢里,借看火為迴避
今聞招呼,遂走過來,與縣官作了個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
縣官有馬扎子,老殘與人瑞仍坐長凳子上
原來這齊河縣姓王,號子謹,也是江南人,與老殘同鄉
雖是個進士出身,倒不糊塗
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須派白子壽來,方得昭雪;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
我輩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補翁是方外人,無須忌諱
尊意以為何如?”子謹聽了,歡喜非常,說:“賈魏氏活該有救星了!好極,好極!”老殘聽得沒頭沒腦,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諾
當時火已全熄,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
人瑞道:“上房既未燒着,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
”老殘道:“不妨,不妨!此時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
天明後,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毫不礙事
”縣官又苦苦的勸老殘到衙門裡去
老殘說:“我打攪黃兄是不妨的,請放心罷
”縣官又殷勤問:“燒些甚麼東西?未免大破財了
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自當稍盡綿薄
”老殘笑道:“布衾一方,竹筒一隻,布衫褲兩件,破書數本,鐵串鈴一枚,如此而已
”縣官笑道:“不確罷
”也就笑着
正要告辭,只見地保同着差人,一條鐵索,鎖了一個人來,跪在地下,像雞子簽米似的,連連磕頭,嘴裡只叫:“大老爺天恩!大老爺天恩!”那地保跪一條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裡起的
請大老爺示:還是帶回衙門去審,還是在這裡審?”縣官便問道:“你姓甚麼?叫甚麼?那裡人?怎麼樣起的火?”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說道:“小的姓張,叫張二,是本城裡人,在這隔壁店裡做長工
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為空閑一點,回到屋裡睡覺
誰知小衫褲汗濕透了,剛睡下來,冷得異樣,越冷越打戰戰,就睡不着了
小的看這屋裡放看好些粟秸,就抽了幾根,燒着烘一烘
又想起窗戶台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賞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熱了,喝了幾鍾
誰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點暖氣,又有兩杯酒下了肚,糊里塗糊,坐在那裡,就睡著了
剛睡着,一霎兒的工夫,就覺得鼻子里煙嗆的難受,慌忙睜開眼來,身上棉襖已經燒着了一大塊,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着了
趕忙出來找水來潑,那火已自出了屋頂,小的也沒有法子了
所招是實,求大老爺天恩!”縣官罵了一聲“渾蛋”說:“帶到衙門裡辦去罷!”說罷,立起身來,向黃、鐵二公告辭:又再三叮囑人瑞,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然後的匆匆去了
那時火已熄盡,只冒白氣
人瑞看着黃升帶領眾人,又將物件搬入,依舊陳列起來
人瑞道:“屋子裡煙火氣太重,燒盒萬壽香來熏熏
”人瑞笑向老殘道;“鐵公,我看你還忙着回屋去不回呢?”老殘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
倘若我在屋裡,不至於被他燒得這麼乾淨
”人瑞道,“咦!不言臊!要是讓你回去,只怕連你還燒死在裡頭呢!你不好好的謝我,反來埋怨我,真是不識好歹
”老殘道:“難道我是死人嗎?你不賠我,看我同你干休嗎!”
說著,只見門帘揭起,黃升領了一個戴大帽子的進來,對着老殘打了一個千兒,說:“敝上說給鐵大老爺請安
送了一副鋪蓋來,是敝上自己用的,腌臢點,請大老爺不要嫌棄,明天叫裁縫趕緊做新的送過來,今夜先將就點兒罷
又狐皮袍子馬褂一套,請大老爺隨便用罷
”老殘立起來道:“累你們貴上費心
行李暫且留在這裡,借用一兩天,等我自己買了,就繳還
衣裳我都已經穿在身上,並沒有燒掉,不勞貴上費心了
回去多多道謝
”那家人還不肯把衣服帶去
仍是黃人瑞說:“衣服,鐵老爺決不肯收的
你就說我說的,你帶回去罷
”家人又打了個千兒去了
老殘道:“我的燒去也還罷了,總是你瞎倒亂,平白的把翠環的一卷行李也燒在裡頭,你說冤不冤呢?”黃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緊呢!我說他那鋪蓋總共值不到十兩銀子,明日賞他十五兩銀子,他媽要喜歡的受不得呢
”翠環道:“可不是呢,大約就是我這個倒霉的人,一捲鋪蓋害了鐵爺許多好東西都毀掉了
”老殘道:“物件到沒有值錢的,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是有錢沒處買的,未免可惜
然也是天數,只索聽他罷了
”人瑞道:“我看宋板書到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搖的串鈴子也毀掉,豈不是失了你的衣着飯碗了嗎?”老殘道:“可不是呢
這可應該你賠了罷,還有甚麼說的?”人瑞道:“罷,罷,罷!燒了他的鋪蓋,燒了你的串鈴
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對着翠環作了個揖,又對老殘作了個揖,說道:“從今以後,他也不用做賣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說嘴的郎中了!”
老殘大叫道:“好,好,罵的好苦!翠環,你還不去擰他的嘴!”翠環道:“阿彌陀佛!總是兩位的慈悲!”翠花點點頭道:“環妹由此從良,鐵老由此做官,這把火倒也實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
”老殘道:“依你說來,他卻從良,我卻從賤了?”黃人瑞道:“閑話少講,我且問你:是說話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說話,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訴你
”隨即大叫了一聲:“來啊!”
老殘道:“你說,我很願意聽
”人瑞道:“不是方才說到賈家遣丁抱告,說查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了的半個月餅,一大半人房裡都有吃月餅的痕迹
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
所以賈家新承繼來的個兒子名叫賈干,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干傳來,問他姦夫是誰,卻又指不出來
食殘的月餅,只有半個,已經擘碎了,餡子里卻是有點砒霜
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問這情形
賈魏氏供:‘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
我還在賈家,況當時即有人吃過,並未曾死
’又把那魏老兒傳來
魏老兒供稱:‘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有毒無毒,可以質證了
’及至把四美齋傳來,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而餡子卻是魏家送得來的
就是這一節,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
雖然收管,卻未上刑具,不過監里的一間空屋,聽他自己去布置罷了
子謹心裡覺得仵作相驗,實非中毒;自己又親身細驗,實無中毒情形
即使月餅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的,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
“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就詳了撫台,請派員會審
前數日,齊巧派了剛聖慕來
此人姓剛,名弼,是呂諫堂的門生,專學他老師,清廉得格登登的
一跑得來,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賈魏氏上了一拶子
兩個人都暈絕過去,卻無口供
那知冤家路兒窄:魏老兒家裡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司,遂替他籌了些款,到城裡來打點,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

說到此處,只見黃升揭開帘子走進來,說:“老爺叫呀
”人瑞道:“收拾鋪蓋
”黃升道:“鋪蓋怎樣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說:“外間冷,都睡到裡邊去罷
”就對老殘道:“裡間炕很大,我同你一邊睡一個,叫他們姐兒倆打開鋪蓋卷睡當中,好不好?”老殘道:“甚好,甚好
只是你孤棲了
”人瑞道:“守着兩個,還孤棲個甚麼呢?”老殘道:“管你孤棲不孤棲,趕緊說,投到這胡舉人家怎麼樣呢?”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急忙要問他投到胡舉人家便怎樣了
人瑞道:“你越着急,我越不着急!我還要抽兩口煙呢!”老殘急於要聽他說,就叫:“翠環,你趕緊燒兩口,讓他吃了好說
”翠環拿着籤子便燒
黃升從裏面把行李放好,出來回道:“他們的鋪蓋,叫他夥計來放
”人瑞點點頭
一刻,見先來的那個夥計,跟着黃升進去了
原來馬頭上規矩:凡妓女的鋪蓋,必須他夥計自行來放,家人斷不肯替他放的;又兼之鋪蓋之外還有甚麼應用的物事,他夥計知道放在甚麼所在,妓女探手便得,若是別人放的,就無處尋覓了
卻說夥計放完鋪蓋出來,說道:“翠環的燒了,怎麼樣呢?”人瑞道:“那你就不用管罷
”老殘道:“我知道
你明天來,我賠你二十兩銀子,重做就是了
”夥計說:“不是爲銀子,老爺請放心,爲的是今兒夜裏
”人瑞道:“叫你不要管,你還不明白嗎?”翠花也道:“叫你不要管,你就回去罷
”那夥計才低着頭出去
人瑞對黃升道:“夭很不早了,你把火盆裏多添點炭,坐一壺開水在旁邊,把我墨盒子筆取出來,取幾張紅格子白八行書同信封子出來,取兩枝洋蠟,都放在桌上,你就睡去罷
”黃升答應了一聲“是”,就去照辦
這裏人瑞煙也吃完
老殘問道:“投到胡舉人家怎樣呢?”人瑞道:“這個鄉下糊塗老兒,見了胡舉人,扒下地就磕頭,說:‘如能救得我主人的,萬代封侯!’胡舉人道:‘封侯不濟事,要有錢才能辦事呀
這大老爺,我在省城裏也與他同過席,是認得的
你先拿一千銀子來,我替你辦
我的酬勞在外
’那老兒便從懷裏摸出個皮靴頁兒來,取出五百一張的票子兩張,交與胡舉人,卻又道:‘但能官司了結無事,就再花多少,我也能辦
”胡舉人點點頭,吃過午飯,就穿了衣冠來拜老剛

老殘拍着炕沿道:“不好了!”人瑞道:“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老剛就請見,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
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說道:‘這是賈魏氏那一家,魏家孝敬老公祖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
’”
老殘道:“一定翻了呀!”人瑞道:“翻了倒還好,卻是沒有翻
”老殘道:“怎麼樣呢?”人瑞道:“老剛卻笑嘻嘻的雙手接了,看了一看,說道:‘是誰家的票子,可靠得住嗎?’胡舉人道:‘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萬靠得住
’老剛道:‘這麼大個案情,一千銀子那能行呢?,胡舉人道:‘魏家人說,只要早早了結,沒事,就再花多些,他也願意
’老剛道:‘十三條人命,一千銀子一條,也還值一萬三呢
也罷,既是老兄來,兄弟情願減半算,六千五百兩銀子罷
’胡舉人連聲答應道:‘可以行得,可以行得!’
“老剛又道:‘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不可專主,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也不必開票子來,只須老兄寫明雲:減半六五之數,前途願出
兄弟憑此,明日就斷結了
’胡舉人歡喜的了不得,出去就與那鄉下老兒商議
鄉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了結無事,就擅專一回
諒多年賓東,不致遭怪;況且不要現銀子:就高高興興的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交與胡舉人,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爲胡舉人的謝儀
“這渾蛋胡舉人寫了一封信,並這五千五百兩憑據,一併送到縣衙門裏來
老剛收下,還給個收條
等到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謹會審的
這些情節,子謹卻一絲也不知道
坐上堂去,喊了一聲‘帶人’
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卻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
兩人跪到堂上,剛弼便從懷裏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並那五千五百兩憑據和那胡舉人的書子,先遞給子謹看了一遍
子謹不便措辭,心中卻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
“剛弼等子謹看過,便問魏老兒道:‘你認得字嗎?’魏老兒供:‘本是讀書人,認得字
’又問賈魏氏:‘認得字嗎?’供:‘從小上過幾年學,認字不多
’老剛便將這銀票、筆據叫差人送與他父女們看
他父女回說:‘不懂這是什麼原故
’剛弼道:‘別的不懂,想必也是真不懂;這個憑據是誰的筆跡,下面注着名號,你也不認得嗎?’叫差人:‘你再給那個老頭兒看!’魏老兒看過,供道:‘這憑據是小的家裏管事的寫的,但不知他爲甚麼事寫的

“剛弼哈哈大笑說:‘你不知道,等我來告訴你,你就知道了!昨兒有個胡舉人來拜我,先送一千兩銀子,說你們這一案,叫我設法兒開脫;又說如果開脫,銀子再要多些也肯,我想你們兩個窮兇極惡的人,前日頗能熬刑,不如趁勢討他個口氣罷,我就對胡舉人說:“你告訴他管事的去,說害了人家十三條性命,就是一千兩銀子一條,也該一萬三千兩
”胡舉人說:“恐怕一時拿不出許多
”我說:“只要他心裏明白,銀子便遲些日子不要緊的
如果一千銀子一條命不肯出,就是折半五百兩銀子一條命,也該六千五百兩,不能再少
”胡舉人連連答應
我還怕胡舉人孟浪,再三叮囑他,叫他把這折半的道理告訴你們管事的,如果心服情願,叫他寫個憑據來,銀子早遲不要緊的
第二天,果然寫了這個憑據來
我告訴你,我與你無冤無仇,我爲甚麼要陷害你們呢?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個朝廷家的官,又是撫臺特特委我來幫着王大老爺來審這案子,我若得了你們的銀子,開脫了你們,不但辜負撫臺的委任,那十三條冤魂,肯依我嗎,我再詳細告訴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你家爲什麼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這是第一據,在我這裏花的是六千五百兩,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深究了,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也應該六千五百兩,你那管事的就應該說:“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員代爲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兩的數目卻不敢答應
”爲甚麼他毫無疑義,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妮?是第二據
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

“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青天大老爺!實在是冤枉!’剛弼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我這樣開導你們,還是不招,再替我夾拶起來?’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應了一聲‘嗄’,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驚魂動魄價響
“正要動刑,剛弼又道:‘慢着,行刑的差役上來,我對你講
’幾個差役走上幾步,跪一條腿,喊道:‘請大老爺示
’剛弼道:‘你們伎倆我全知道:你看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你們得了錢,用刑就輕些,讓犯人不甚吃苦;你們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過來的了,你們得了錢,就猛一緊,把那犯人當堂治死,成全他個整屍首,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我是全曉得的
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只不許拶得他發昏,俱看神色不好,就鬆刑,等他回過氣來再拶,預備十天工夫,無論你甚麼好漢,也不怕你不招!’
“可憐一個賈魏氏,不到兩天,就真熬不過了,哭得一絲半氣的,又忍不得老父受刑,就說道:‘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謀害的,父親委實不知情!’剛弼道:‘你爲什麼害他全家?’魏氏道:‘我爲妯娌不和,有心謀害
’剛弼道:‘妯娌不和,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爲甚麼毒他一家子呢?’魏氏道:‘我本想害他一人,因沒有法子,只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裏
因爲他最好吃月餅,讓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
’剛弼問:‘月餅餡子裏,你放的甚麼毒藥呢?’供:‘是砒霜
’‘那裏來的砒霜呢?’供:‘叫人藥店裏買的
’‘那家藥店裏買的呢?’‘自己不曾上街,叫人買的,所以不曉得那家藥店
’問:‘叫誰買的呢?’供:‘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
’問:‘既是王二替你買的,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供:‘我叫他買砒的時候,只說爲毒老鼠,所以他不知道
’問:‘你說你父親不知情,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供:‘這砒是在婆家買的,買得好多天了
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裏,值幾日都無隙可乘
恰好那日回孃家,看他們做月餅餡子,問他們何用,他們說送我家節禮,趁充人的時候,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裏了

“剛弼點點頭道:‘是了,是了
’又問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的一絲不錯
只是我聽人說,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爲刻薄,是有的罷?’魏氏道:‘公公待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沒有再厚的了
’剛弼道:‘你公公橫豎已死,你何必替他迴護呢?’魏氏聽了,擡起頭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叫道:‘剛大老爺!你不過要成就我個凌遲的罪名!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
既殺了公公,總是個凌遲!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你家也有兒女呀!勸你退後些罷!’剛弼一笑道:‘論做官的道理呢,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然既已如此,先讓他把這個供畫了
’”
再說黃人瑞道:“這是前兩天的事,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呢
昨日我在縣衙門裏吃飯,王子謹氣得要死,逼得不好開口,一開口,彷彿得了魏家若干銀子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然也沒有法想,商議除非能把白太尊白子壽弄來才行
這瘟剛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的清廉,恐怕比他還靠得住些
白子壽的人品學問,爲衆所推服,他還不敢藐視,舍此更無能制伏他的人了
只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宮保的性子又急,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
只是沒法通到宮保面前去,凡我們同寅,都要避點嫌疑
昨日我看見老哥,我從心眼裏歡喜出來,請你想個甚麼法子

老殘道:“我也沒有長策
不過這種事情,其勢已迫,不能計出萬全的
只有就此情形,我詳細寫封信享宮保,請宮保派白太尊來覆審
至於這一炮響不響,那就不能管了
天下事冤枉的多着呢,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罷了
”人瑞道:“佩服,佩服
事不宜遲,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請你老人家就此動筆
翠環,你去點蠟燭,泡茶

老殘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裏坐下
翠環把洋燭也點着了
老殘揭開墨盒,拔出筆來,鋪好了紙,拈筆便寫
那知墨盒子已凍得像塊石頭,筆也凍得像個棗核子,半筆也寫不下去
翠環把墨盒子捧到火盆上供,老殘將筆拿在手裏,向着火盆一頭烘,一頭想
半霎功夫,墨盒裏冒白氣,下半邊已烊了,老殘蘸墨就寫,寫兩行,烘一烘,不過半個多時辰,信已寫好,加了個封皮,打算問人瑞,信已寫妥,交給誰送去?對翠環道:“你請黃老爺進來

翠環把房門簾一揭,“格格”的笑個不止,低低喊道:“鐵老,你來瞧!”老殘望外一看,原來黃人瑞在南首,雙手抱着煙槍,頭歪在枕頭上,口裏拖三四寸長一條口涎,腿上卻蓋了一條狼皮褥子;再看那邊,翠花睡在虎皮毯上,兩隻腳都縮在衣服裏頭,兩隻手超在袖子裏、頭卻不在枕頭上,半個臉縮在衣服大襟裏,半個臉靠着袖子,兩個人都睡得實沉沉的了
老殘看了說:“這可要不得,快點喊他們起來!”老殘就去拍人瑞,說:“醒醒罷,這樣要受病的!”人瑞驚覺,懵裏懵懂的,睜開眼說道:“呵,呵!信寫好了嗎?”老殘說:“寫好了
”人瑞掙扎着坐起
只見口邊那條涎水,由袖子上滾到煙盤裏,跌成幾段,原來久已化作一條冰了!老殘拍人瑞的時候,翠環卻到翠花身邊,先向他衣服摸着兩隻腳,用力往外一扯
翠花驚醒,連喊:“誰,誰,誰?”連忙揉揉眼睛,叫道:“可凍死我了!”
兩人起來,都奔向火盆就暖,那知火盆無人添炭,只剩一層白灰,幾星餘火,卻還有熱氣
翠環道:“屋裏火盆旺着呢,快向屋裏烘去罷
”四人遂同到裏邊屋來
翠花看鋪蓋,三分俱已攤得齊楚,就去看他縣裏送來的,卻是一牀藍湖縐被,一牀紅湖縐被,兩條大呢褥子,一個枕頭
指給老殘道:“你瞧這鋪蓋好不好?”老殘道:“太好了些
”便向人瑞道:“信寫完了,請你看看
人瑞一面烘火,一面取過信來,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說:“很切實的
我想總該靈罷
”老殘道:“怎樣送去呢?”人瑞腰裏摸出表來一看;說:“四下鍾,再等一刻,天亮了,我叫縣裏差個人去
”老殘道:“縣裏人都起身得遲,不如天明後,同店家商議,僱個人去更妥
只是這河難得過去
”人瑞道:“河裏昨晚就有人跑凌,單身人過河很便當的
”大家烘着火,隨便閒話
兩三點鐘工夫,極容易過,不知不覺,東方已自明瞭
人瑞喊起黃升,叫他向店家商議,僱個人到省城送信,說:“不過四十里地,如晌午以前送到,下午取得收條來,我賞銀十兩
”停了一刻,只見店夥同了一個人來說:“這是我兄弟,如大老爺送信,他可以去
他送過幾回信,頗在行,到衙門裏也敢進去,請大老爺放心
”當時人瑞就把上撫臺的稟交給他,自收拾投遞去了
這裏人瑞道:“我們這時該睡了
”黃、鐵睡在兩邊,二翠睡在當中,不多一刻都已齁齁的睡着,一覺醒來,已是午牌時候
翠花傢伙計早已在前面等候,接了他妹妹兩個回去,將鋪蓋捲了,一併掮着就走
人瑞道:“傍晚就送他們姐兒倆來,我們這兒不派人去叫了
”夥計答應着“是”,便同兩人前去
翠環回過頭來眼淚汪汪的道:“您別忘了阿!”人瑞老殘俱笑着點點頭
二人洗臉
歇了片刻就吃午飯
飯畢,已兩下多鍾,人瑞自進縣署去了,說:“倘有回信,喊我一聲
”老殘說:“知道,你請罷

人瑞去後,不到一個時辰,只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一頭大汗,走進店來,懷裏取出一個馬封,紫花大印,拆開,裏面回信兩封:一封是莊宮保親筆,字比核桃還大;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現署泰安,即派人去代理,大約五七天可到
”並雲:“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等白太尊到,商酌一切”云云
老殘看了,對送信人說:“你歇着罷,晚上來領賞
喊黃二爺來
”店家說:“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
”老殘想:“這信交誰送去呢?不如親身去走一道罷
”就告店家,鎖了門,竟自投縣衙門來
進了大門,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知有堂事
進了儀門,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許多差役兩旁立着
凝了一凝神,想道:“我何妨上去看看,什麼案情?”立在差役身後,卻看不見
只聽堂上嚷道:“賈魏氏,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自是無可挽回,你卻極力開脫你那父親,說他並不知情,這是你的一片孝心,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
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姦夫來,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
你想,你那姦夫出的主意,把你害得這樣苦法,他到躲得遠遠的,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這人的情義也就很薄的了,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反令生身老父,替他擔着死罪
聖人云:‘人盡夫也,父一而已
’原配丈夫,爲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何況一個相好的男人呢!我勸你招了的好
”只聽底下只是嚶嚶啜泣
又聽堂上喝道:“你還不招嗎?不招我又要動刑了!”
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聽不出甚麼話來
只聽堂上嚷道:“他說甚麼?”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賈魏氏說,是他自己的事,大老爺怎樣分付,他怎樣招;叫他捏造一個姦夫出來,實實無從捏造

又聽堂上把驚堂一拍,罵道:“這個淫婦,真正刁狡!拶起來!”堂下無限的人大叫了一聲“嘎”,只聽跑上幾個人去,把拶子往地下一摔,“霍綽”的一聲,驚心動魄
老殘聽到這裏,怒氣上衝,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大叫一聲:“站開!讓我過去!”差人一閃
老殘走到中間,只見一個差人一手提着賈魏氏頭髮,將頭提起,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
老殘走上,將差人一扯,說道:“住手!”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見公案上坐着兩人,下首是王子謹,上首心知就是這剛弼了,先向剛弼打了一躬
子謹見是老殘,慌忙立起
剛弼卻不認得,並不起身,喝道:“你是何人?敢來攪亂公堂!拉他下去!”未知老殘被拉下去,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看賈魏氏正要上刑,急忙搶上堂去,喊了“住手”
剛弼卻不認得老殘爲何許人,又看他青衣小帽,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
誰知差人見本縣大老爺早經站起,知道此人必有來歷,雖然答應了一聲“嘎”,卻沒一個人敢走上來
老殘看剛弼怒容滿面,連聲吆喝,卻有意嘔着他頑,便輕輕的說道:“你先莫問我是什麼人,且讓我說兩句話
如果說的不對,堂下有的是刑具,你就打我幾板子,夾我一兩夾棍,也不要緊
我且問你:一個垂死的老翁,一個深閨的女子,案情我卻不管,你上他這手銬腳鐐是什麼意思?難道怕他越獄走了嗎?這是制強盜的刑具,你就隨便施於良民,天理何存?良心安在?”
王子謹想不到撫臺回信已來,恐怕老殘與剛弼堂上較量起來,更下不去,連忙喊道:“補翁先生,請廳房裏去坐,此地公堂,不便說話
”剛弼氣得目瞪口呆,又見子謹稱他補翁,恐怕有點來歷,也不敢過於搶白
老殘知子謹爲難,遂走過西邊來,對着子謹也打了一躬
子謹慌忙還揖,口稱:“後面廳房裏坐
”老殘說道:“不忙
”卻從袖子裏取出莊宮保的那個覆書來,雙手遞給子謹
子謹見有紫花大印,不覺喜逐顏開,雙手接過,拆開一看,便高聲讀道:“示悉
白守耆札到便來,請即傳諭王、剛二令,不得濫刑
魏謙父女取保回家、候白守覆訊
弟耀頓首
”一面遞給剛弼去看,一面大聲喊道:“奉撫臺傳諭,叫把魏謙父女刑具全行鬆放,取保回家,候白大人來再審!”底下聽了,答應一聲“嘎”,又大喊道:“當堂鬆刑羅!當堂鬆刑羅!”卻早七手八腳,把他父女手銬腳鐐,項上的鐵鏈子,一鬆一個乾淨,教他上來磕頭,替他喊道:“謝撫臺大人恩典!謝剛大老爺、王大老爺恩典!”那剛弼看信之後,正自敢怒而不敢言;又聽到謝剛大老爺、王大老爺恩典,如同刀子戳心一般,早坐不住,退往後堂去了
子謹仍向老殘拱手道:“請廳房裏去坐
兄弟略爲交代此案,就來奉陪
”老殘拱一拱手道:“請先生治公,弟尚有一事,告退
”遂下堂,仍自大搖大擺的走出衙門去了
這裏王子謹分付了書吏,叫魏謙父女趕緊取保,今晚便要叫他們出去纔好
書吏一一答應,擊鼓退堂
卻說老殘回來,一路走着,心裏十分高興,想道:“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無法可施;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比吃了人蔘果心裏還快活!”一路走着,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便是那黃河的堤埝了
上得堤去,看天色慾暮,那黃河已凍得同大路一般,小車子已不斷的來往行走,心裏想來:“行李既已燒去,更無累贅,明日便可單身回省,好去置辦行李
”轉又念道:“袁希明來信,叫我等白公來,以便商酌,明知白公辦理此事,遊刃有餘;然倘有來能周知之處,豈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嗎?只好耐心等待數日再說
”一面想着,已到店門,順便踱了回去
看有許多人正在那裏刨挖火裏的燼餘,堆了好大一堆,都是些零綢碎布,也就不去看他
回到上房,獨自坐地
過了兩個多鐘頭,只見人瑞從外面進來,口稱:“痛快,痛快!”說:“那瘟剛退堂之後,隨即命家人檢點行李回省,子謹知道宮保耳軟,恐怕他回省,又出汊子,故極力留他,說:‘宮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審的話,並沒有叫閣下回省的示諭,此案未了,斷不能走
你這樣去銷差,豈不是同宮保嘔氣嗎?恐不合你主敬存誠的道理
’他想想也只好忍耐着了
子謹本想請你進去吃飯,我說:‘不好,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我替你陪客罷
’我討了這個差使來的
你看好不好?”老殘道:“好!你吃白食,我擔人情,你倒便宜!我把他辭掉,看你吃甚麼!”人瑞道:“你只要有本事辭,只管辭,我就陪你捱餓

說着,門口已有一個戴紅纓帽兒的拿了一個全帖,後面跟着一個挑食盒的進來,直走到上房,揭起暖簾進來,對着人瑞望老殘說:“這位就是鐵老爺罷?”人瑞說:“不錯
”那家人便搶前一步,請了一個安,說:“敝上說:小縣分沒有好菜,送了一桌粗飯,請大老爺包含點
”老殘道:“這店裏飯很便當,不消貴上費心,請挑回去,另送別位罷
”家人道:“主人分付,總要大老爺賞臉
家人萬不敢挑回去,要捱罵的
”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張箋紙,撥開筆帽,對着那家人道:“你叫他們挑到前頭竈屋裏去
”那家人揭開盒蓋,請老爺們過眼
原來是一桌甚豐的魚翅席
老殘道:“便飯就當不起
這酒席大客氣,更不敢當了
”人瑞用筆在花箋上已經寫完,遞與那家人,說:“這是鐵老爺的回信,你回去說謝謝就是了
”又叫黃升賞了家人一吊錢,挑盒子的二百錢
家人打了兩個千兒
這裏黃升掌上燈來
不消半個時辰,翠花、翠環俱到
他那夥計不等分付,已拍了兩個小行李捲兒進來,送到裏房去
人瑞道:“你們鋪蓋真做得快,半天工夫,就齊了嗎?”翠花道:“家裏有的是鋪蓋,對付着就夠用了
”黃升進來問,開飯不開飯
人瑞說:“開罷
”停了一刻,已先將碟子擺好
人瑞道:“今日北風雖然不刮,還是很冷,快溫酒來吃兩杯
今天十分快樂,我們多喝兩杯
”二翠俱拿起弦字來唱兩個曲子侑酒
人瑞道:“不必唱了,你們也吃兩杯酒罷
”翠花看二人非常高興,便問道:“您能這麼高興,想必撫臺那裏送信的人回來了嗎?”人瑞道:“豈但回信來了,魏家爺兒倆這時候怕都回到了家呢!”便將以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二翠
他姊兒倆個,也自喜歡的了不得,自不消說
卻說翠環聽了這話,不住的迷迷價笑,忽然又將柳眉雙鎖,默默無言
你道什麼緣故?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撫臺便這樣的信從,若替他辦那事,自不費吹灰主力,一定妥當的,所以就迷迷價笑,又想他們的權力,雖然夠用,只不知昨晚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這個機會錯過,便終身無出頭乏望,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
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一定要轉賣他;那蒯二禿子兇惡異常,早遲是個死,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
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良家女子,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倒不如死了的乾淨,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毅的氣色來,又想到自己死了,原無不可,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豈不也是餓死嗎?他若餓死,不但父母無人祭供,並祖上的香菸,從此便絕
這麼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
想來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覺那淚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趕紫用手絹子去擦
翠花看見道:“你這妮子!老爺們今天高興,你又發什麼昏?”人瑞看着他,只是憨笑
老殘對他點了點頭,說:“你不用胡思亂想,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
”人瑞道:“好,好!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說的話,可是不算數的了
”翠環聽了大驚,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
正要詢人瑞請問,只見黃升同了一個人進來,朝人瑞打了一千兒,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
人瑞接過來,撐開封套口,朝裏一窺,便揣到懷裏去,說聲“知道了”,更不住的嘻嘻價笑
只見黃升說:“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
”人瑞便走出去
約有半個時辰進來,看着三個人俱默默相對,一言不發,人瑞愈覺高興
又見那縣裏的家人進來,向老殘打了個千兒,道:“敝上說,叫把昨兒個的一卷舊鋪蓋取回去
”老殘一楞,心裏想道:“這是什麼道理呢?你取了去,我睡什麼呢?”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強留,便說:“你取了去罷
”心裏卻是納悶
看着那家人進房取將去了,只見人瑞道:“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被這翠環一個人不痛快,惹的我也不痛快了
酒也不吃了,連碟子都撤下去罷
”又見黃升來,當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時不但二翠摸不着頭腦,連老殘也覺得詫異的很
隨即黃升帶着翠環傢伙計,把翠環的鋪蓋卷也搬走了
翠環忙問:“啥事?啥事?怎麼不教我在這裏嗎?”夥計說:“我不知道,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捲去

翠環此時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凶多吉少,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面前,說:“我不好,你是老爺們呢,難道不能包含點嗎?你老一不喜歡,我們就活不成了!”人瑞道:“我喜歡的很呢
我爲啥不喜歡?只是你的事,我卻管不着
你慢慢的求鐵老爺去

翠環又跪向老殘面前,說:“還是你老救我!”老殘道:“甚麼事,我救你呢?”翠環道:“取回鋪蓋,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聲,俺媽知道,今兒不讓我在這兒,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遠走高飛,他敢同官鬥嗎?就只有走是個好法子
”老殘道:“這話也說的是
人瑞哥,你得想個法子,挽留住他纔好
一被他媽接回去,這事就不好下手了
”人瑞道:“那是何消說!自然要挽留他
你不挽留他,誰能挽留他呢?”
老殘一面將翠環拉起,一面向人瑞道:“你的話我怎麼不懂?難道昨夜說的話,當真不算數了嗎?”人瑞道:“我已徹底想過,只有不管的一法
你想拔一個姐兒從良,總也得有個辭頭
你也不承認,我也不承認,這話怎樣說呢?把他弄出來,又望那裏安置呢?若是在店裏,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斷無疑義
我剛纔得了個好點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訴宮保嗎?以後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還想什麼保舉呢?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
”老殘一想,話也有埋,只是因此就見死不救,於心實也難忍,加着翠環不住的啼哭,實在爲難,便向人瑞道;“話雖如此,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纔好
”人瑞道:“就請你想,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殘想了想,實無法子,便道:“雖無法子,也得大家想想
”人瑞道:“我倒有個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只好罷休
”老殘道:“你說出來,我總可以設法
”人瑞道:“除非你承認了要他,纔好措辭
”老殘道:“我就承認,也不要緊
”人瑞道:“空口說白話,能行嗎?事是我辦,我告訴人,說你要,誰信呢?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那我就有法辦了
”老殘道:“信是不好寫的
”人瑞道:“我說你做不到,是不是呢?”
老殘正在躊躇,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說:“這也不要緊的事,你老就擔承一下子罷
”老殘道:“信怎樣寫?寫給誰呢?”人瑞道:“自然寫給王子謹,你就說,見一妓女某人,本系良家,甚爲可憫,弟擬拔出風塵,納爲篷室,請兄鼎力維持,身價若干,如數照繳云云,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擇配也罷,你就有了主權,我也不遭聲氣
不然,那有辦法?”
正說着,只見黃升進來說:“翠環姑娘出來,你家裏人請你呢
”翠環一聽,魂飛天外,一面說就去,一面拼命央告老殘寫信
翠花就到房裏取出紙筆墨硯來,將筆蘸飽,遞到老殘手裏
老殘接過筆來,嘆口氣,向翠環道:“冤不冤?爲你的事,要我親筆畫供呢!”翠環道:“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你老就爲一回難,勝造七級浮圖!”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遞與人瑞,說:“我的職分已盡,再不好好的辦,罪就在你了
”人瑞接過信來,遞與黃升,說:“停一會送到縣裏去

當老殘寫信的時刻,黃人瑞向翠花耳中說了許多的話
黃升接過信來,向翠環道:“你媽等你說話呢,快去罷
”翠環仍泥着不肯去,眼看着人瑞,有求救的意思
人瑞道:“你去,不要緊的,諸事有我呢
”翠花立起來,拉了翠環的手,說:“環妹,我同你去,你放心罷,你大大的放心罷!”翠環無法,只得說聲“告假”,走出去了
這裏人瑞卻躺到煙炕上去燒煙,嘴裏七搭八搭的同老殘說話
約計有一點鐘工夫,人瑞煙也吃足了
只見黃升戴着簇新的大帽子進來,說:“請老爺們那邊坐
”人瑞說:“啊!”便站起來拉了老殘,說:“那邊坐罷
”老殘詫異道:“幾時有個那邊出來?”人瑞說:“這個那邊,是今天變出來的
”原來這店裏的上房,一排本是兩個三間,人瑞住的是西邊三間,還有東邊的個三間,原有別人住着,今早動身過河去了,所以空下來
黃、鐵二人攜手走到東上房前,上了臺階,早有人打起暖簾
只見正中方桌上掛着桌裙,桌上點了一對大紅蠟燭,地下鋪了一條紅氈
走進堂門,見東邊一間擺了一張方桌,朝南也繫着桌裙,上首平列兩張椅子,兩旁一邊一張椅子,都搭着椅披
桌上卻擺了滿滿一桌的果碟,比方纔吃的還要好看些
西邊是隔斷的一間房,掛了一條紅大呢的門簾
老殘詫異道:“這是什麼原故?”只聽人瑞高聲嚷道:“你們攙新姨奶奶出來,參見他們老爺
”只見門簾揭處,一個老媽子在左,翠花在右,攙着一個美人出來,滿頭戴着都是花,穿着一件紅青外褂,葵綠襖子,系一條粉紅裙子,卻低着頭走到紅氈子前
老殘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翠環,大叫道:“這是怎麼說?斷乎不可!”人瑞道:“你親筆字據都寫了,還狡獪甚麼?”不由分說,拉老殘往椅子上去坐,老殘那裏肯坐,這裏翠環早已磕下頭去了
老殘沒法,也只好回了半禮
又見老媽子說:“黃大老爺請坐
謝大媒
”翠環卻又磕下頭去
人瑞道:“不敢當,不敢當!”也還了一禮
當將新人送進房內
翠花隨即出來磕頭道喜
老媽子等人也都道完了喜
人瑞拉老殘到房裏去
原來房內新鋪蓋已陳設停妥,是紅綠湖縐被各一牀,紅綠大呢褥子各一條,枕頭兩個
炕前掛了一個紅紫魯山綢的幔子
桌上鋪了紅桌氈,也是一對紅蠟燭
牆上卻掛了一副大紅對聯,上寫着: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
老殘卻認得是黃人瑞的筆跡,墨痕還沒有甚幹呢,因笑向人瑞道:“你真會淘氣!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對聯,被你偷得來的
”人瑞道:“對題便是好文章
你敢說不切當嗎?”
人瑞卻從懷中把剛纔縣裏送來的紅封套遞給老殘,說:“你瞧,這是貴如夫人原來的賣身契一紙,這是新寫的身契一紙,總共奉上
你看愚弟辦事周到不周到?”老殘說:“既已如此,感激的很
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裏做甚麼呢?”人瑞道:“我不對你說‘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嗎?我爲翠環計,救人須救徹,非如此,總不十分妥當;爲你計,亦不吃虧
天下事就該這麼做法,是不錯的
”說過,呵呵大笑
又說:“不用費話罷,我們肚子餓的了不得,要吃飯了
人瑞拉着老殘,翠花拉着翠環,要他們兩個上坐
老殘決意不肯,仍是去了桌裙,四方兩對面坐的
這一席酒,不消說,各人有各人快樂處,自然是盡歡而散,以後無非是送房睡覺,無庸贅述
卻說老殘被人瑞逼成好事,心裏有點不痛快,想要報復;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凍着,卻拿狼皮褥子替人瑞蓋腿,爲翠環事,他又出了許多心,冷眼看去,也是個有良心的,須得把他也拔出來纔好,且等將來再作道理
次日,人瑞跑來,笑向翠環道:“昨兒炕畸角睡得安穩罷?”翠環道:“都是黃老爺大德成全,慢慢供您的長生祿位牌
”人瑞道:“豈敢,豈敢!”說着,便向老殘道:“昨日三百銀子是子謹墊出來的,今日我進署替你還帳去
這衣服衾枕是子謹送的,你也不用客氣了
想來送錢,他也是不肯收的
”老殘道:“這從那裏說起!叫人家花這許多錢,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謝,再圖補報罷
”說着,人瑞自去縣裏
老殘因翠環的名字太俗,且也不便再叫了,遂替他顛倒一下,換做“環翠”,卻算了一個別號,便雅得多呢
午後命人把他兄弟找得來,看他身上衣服過於藍縷,給了他幾兩銀子,仍叫李五領去買幾件衣服給他穿
光陰迅速,不知不覺,已經五天過去
那日,人瑞已進縣署裏去,老殘正在客店裏教環翠認字,忽聽店中夥計報道:“縣裏王大老爺來了!”霎時,子謹轎子已到階前下轎,老殘迎出堂屋門口
子謹入來,分賓主坐下,說道:“白太尊立刻就到,兄弟是來接差的,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並閒談一刻
”老殘說:“前日種種承情,已託人瑞兄代達謝忱
因剛君在署,不便親到拜謝,想能曲諒
”子謹謙遜道:“豈敢
”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
子謹又送了幾件首飾,作拜見之禮
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白大人只到,對岸下轎,從冰上走過來了
”子謹慌忙上轎去接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王子謹慌忙接到河邊,其時白太尊已經由冰上走過來了
子謹遞上手版,趕到面前請了個安,道聲“大人辛苦”
白公回了個安,說道:“何必還要接出來?兄弟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
”子謹連稱“不敢”
河邊搭着茶棚,掛着綵綢
當時讓到茶棚小坐
白公問道:“鐵君走了沒有?”子謹回道:“尚未
因等大人來到,恐有話說
卑職適才在鐵公處來
”白公點點頭道:“甚善
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剛君疑心
”吃了一口茶,縣裏預備的轎子,執事早已齊備,白公便坐了轎子,到縣署去
少不得升旗放炮,奏樂開門等事
進得署去,讓在西花廳住
剛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公進來,就上手本請見
見面上後,白公就將魏賈一案,如何問法,詳細問了一遍
剛弼一一訴說,頗有得意之色,說到“宮保來函,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此案情形,據卑職看來,已成鐵案,決無疑義
但此魏老頗有錢文,送卑職一千銀子,卑職來收,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
聽說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得了他許多銀子,送信給宮保的
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當時就買了個妓女,還在城外住着
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還要謝他幾千銀子呢,所以這郎中不走,專等謝儀
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
訊出此人贓證,又多添一層憑據了
”白公說:“老哥所見甚是
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看過一遍,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再作道理
或者竟照老哥的斷法,也來可知,此刻不敢先有成見
像老哥聰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無不利
兄弟資質甚魯,只好就事論事,細意推求,不敢說無過,但能寡過,已經是萬幸了
”說罷,又說了些省中的風景閒話
吃過晚飯,白公回到自己房中,將全案細細看過兩遍,傳出一張單子去,明日提人
第二天已牌時分,門口報稱:“人已提得齊備
請大人示下:是今天下午後坐堂,還是明天早起?”白公道:“人證已齊,就此刻坐大堂
堂上設三個坐位就是了
”剛、王二君連忙上去請了個安,說:“請大人自便,卑職等不敢陪審,恐有不妥之處,理應迴避
”白公道:“說那裏的話
兄弟魯鈍,精神照應不到,正望兩兄提撕
”二人也不敢過謙
停刻,堂事已齊,稿籤門上求請升堂
三人皆衣冠而出,坐了大堂
白公舉了紅筆,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
差人將賈幹帶到,當堂跪下
白公問道:“你叫賈幹?”底下答着:“是
”白公問:“今年十幾歲了?”答稱:“十六歲了
”問:“是死者賈志的親生,還是承繼?”答稱:“本是嫡堂的侄兒,過房承繼的
”問:“是幾時承繼的?”答稱:“因亡父被害身死,次日入殮,無人成服,由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

白公又問:“縣官相驗的時候,你已經過來了沒有?”答:“已經過來了
”問:“入殮的時候,你親視含殮了沒有?”答稱:“親視含殮的
”問:“死人臨入殮時,臉上是什麼顏色?”答稱:“白支支的,同死人一樣
”問:“有青紫斑沒有?”答:“沒有看見
”問:“骨節僵硬不僵硬?”答稱:“並不僵硬
”問:“既不僵硬,曾摸胸口有無熱氣?”答:“有人摸的,說沒有熱氣了
”問:“月餅裏有砒霜,是幾時知道的?”答:“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
”問:“是誰看出來的?”答:“是姐姐看出來的
”問:“你姐姐何以知道里頭有砒霜?”答:“本不知道里頭有砒霜,因疑心月餅裏有毛病,所以揭開來細看,見有粉紅點點毛,就托出問人
有人說是砒霜,就找藥店人來細瞧,也說是砒霜,所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

白公說:“知道了
下去!”又甩硃筆一點,說:“傳四美齋來
”差人帶上
白公問道:“你叫什麼?你是四美齋的甚麼人
”答稱:“小人叫王輔庭,在四美齋掌櫃
”問:“魏家定做月餅,共做了多少斤?”答:“做了二十斤
”問:“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答稱:“是
”問:“做二十斤,就將將的不多不少嗎?”說:“定的是二十斤,做成了八十三個
”問:“他定做的月餅,是一種餡子?是兩種餡子?”答:“一種,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
”問:“你們店裏賣的是幾種餡子?”答:“好幾種呢
”問:“有冰精芝麻核桃仁的沒有?”答:“也有
”問:“你們店裏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答:“是他家的好點
”問:“好處在甚麼地方?”答:“小人也不知道,聽做月餅的司務說,他家的材料好,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
”白公說:“然則你店裏司務先嚐過的,不覺得有毒嗎?”回稱:“不覺得

白公說:“知道了
下去!”又將硃筆一點,說:“帶魏謙
”魏謙走上來,連連磕頭說:“大人哪!冤枉喲!”白公說:“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你聽我問你的話!我不問你的話,不許你說!”兩旁衙役便大聲“嘎”的一聲
看官,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凡官府坐堂,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名叫“喊堂威”,把那犯人嚇昏了,就可以胡亂認供了,不知道是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卻是十八省都是一個傳授
今日魏謙是被告正凶,所以要喊個堂威,嚇唬嚇唬他
閒話休題,卻說白公問魏謙道:“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答稱:“二十斤
”問:“你送了賈家多少斤?”答:“八斤
”問:“還送了別人家沒有?”答:“送了小兒子的丈人家四斤
”問:“其餘的八斤呢?”答:“自己家裏人吃了
”問:“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裏的沒有?”答:“家裏人人都分的,現在同了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
”白公向差人說:“查一查,有幾個人跟魏謙來的,都傳上堂來

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兩個中年漢子,都跪下
差人回稟道:“這是魏家的一個管事,兩個長工
”白公問道:“你們都吃月餅麼?”同聲答道:“都吃的
”問:“每人吃了幾個,都說出來
”管事的說:“分了四個,吃了兩個,還剩兩個
”長工說:“每人分了兩個,當天都吃完了
”白公問管事的道:“還剩的兩個月餅,是幾時又吃的?”答稱:“還沒有吃,就出了這件案子,說是月餅有毒,所以就沒敢再吃,留着做個見證
”白公說:“好,帶來了沒有?”答:“帶來,在底下呢
”白公說:“很好
”叫差人同他取來
又說:“魏謙同長工全下去罷
”又問書吏:“前日有砒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書吏回:“呈案在庫
”白公說:“提出來

霎時差人帶着管事的,並那兩個月餅,都呈上堂來,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
白公傳四美齋王輔庭,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送剛、王二公看,說:“這兩起月餅,皮色確是一樣,二公以爲何如?”二公皆連忙欠身答應着:“是
”其時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白公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叫他驗看,問:“是魏家叫你定做的不是?”王輔庭仔細看了看,回說:“一點不錯,就是我家定做的
”白公說:“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

白公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仔細看了,對剛弼道:“聖慕兄,請仔細看看
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都是含油性的物件,若是砒霜做在餡子裏的,自然同別物粘合一氣
你看這砒顯系後加入的,與別物絕不粘合
況四美齋供明,只有一種餡子
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除加砒外,確係表裏皆同,既是一樣餡子,別人吃了不死,則賈家之死
不由月餅可知
若是有湯水之物,還可將毒藥後加入內;月餅之爲物,麪皮乾硬,斷無加入之理
二公以爲何如?”俱欠身道:“是

白公又道:“月餅中既無毒藥,則魏家父女即爲無罪之人,可以令其具結了案
”王子謹即應了一聲:“是
”剛弼心中甚爲難過,卻也說不出甚麼來,只好隨着也答應了一聲“是”
白公即分付帶上魏謙來,說:“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你們父女無罪,可以具結了案,回家去罷
”魏謙磕了幾個頭去了
白公又叫帶賈幹上來
賈幹本是個無用的人,不過他姊姊支使他出面,今日看魏家父女已結案釋放,心裏就有點七上八下;聽說傳他去,不但已前人教導他說的話都說不上,就是教他的人,也不知此刻從那裏教起了
賈幹上得堂來,白公道:“賈幹,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爲子,就該細心研究,這十二個人怎樣死的;自己沒有法子,也該請教別人;爲甚的把月餅里加進砒霜去,陷害好人呢?必有壞人挑唆你
從實招來,是誰教你誣告的
你不知道律例上有反坐的一條嗎?”賈幹慌忙磕頭,嚇的只格格價抖,帶哭說道:“我不知道!都是我姐姐叫我做的!餅裏的砒霜,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其餘概不知道
”白公說:“依你這麼說起來,非傳你姐姐到堂,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賈幹只是磕頭
白公大笑道:“你幸兒遇見的是我,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這月餅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
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你回去告訴你姐姐,說本府說的,這砒霜一定是後加進去的
是誰加進去的,我暫時尚不忙着追究呢,因爲你家這十三條命,是個大大的疑案,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因此,加砒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了,你的意下何如?”賈斡連連磕頭道:“聽憑大人天斷
”白公道:“既是如此,叫他具結,聽憑替他相案
”臨下去時,又喝道:“你再胡鬧,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誣控的案子了!”賈幹連說:“不敢,不敢!”下堂去了
這裏白公對王子謹道:“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子謹答應:“有個許亮還好
”白公說:“傳上來
”只見下面走上一個差人,四十多歲,尚未留須一走到公案前跪下,道;“差人許亮叩頭,”白公道;一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條命案是否服毒,有甚麼別樣案情?限一個月報命,不許你用一點官差的力量
你若藉此招搖撞騙,可要置你於死的!”許亮叩頭道:“不敢

當時王子謹即標了牌票,交給許亮
白公又道:“所有以前一切人證,無庸取保,全行釋放
”隨手翻案,檢出魏謙筆據兩紙,說:“再傳魏謙上來

白公道:“魏謙,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你要不要?”魏謙道:“職員沉冤,蒙大人昭雪,所有銀子,聽憑大人發落
”白公道:“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
這一千銀票,本府卻要借用,卻不是我用,暫且存庫,仍爲查賈家這案,不得不先用資斧
俟案子查明,本府回明瞭撫臺,仍舊還你
”魏謙連說:“情願,情願
”當將筆據收好,下堂去了
白公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憑本府公文支付
回頭笑向剛弼道:“聖慕兄,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剛弼連稱:“不敢
”於是擊鼓退堂
卻說這起大案,齊河縣人人俱知,昨日白太尊到,今日傳人,那賈、魏兩家都預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那知道未及一個時辰,已經結案,沿路口碑噴噴稱讚
卻說白公退至花廳,跨進門檻,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正鐺鐺的敲了十二下,彷彿像迎接他似的
王子謹跟了進來,說:“請大人寬衣用飯罷
”白公道:“不忙
”看着剛弼也跟隨進來,便道:“二位且請坐一坐,兄弟還有話說
”二人坐下
白公向剛弼道:“這案兄弟斷得有理沒理?”剛弼道:“大人明斷,自是不會錯的
只是卑職總不明白:這魏家既無短處,爲什麼肯花錢呢?卑職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

白公呵呵大笑道:“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何以上臺也會契重你?可見天下人不全是見錢眼開的喲
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
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
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這個毛病,莫怪兄弟直言
至於魏家花錢,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不足爲怪也
”又向子謹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似差個人拿我們兩個名片,請鐵公進來坐坐罷
”又笑向剛弼道:“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就是你才說的那個賣藥郎中
姓鐵,名英,號補殘,是個肝膽男子,學問極其淵博,性情又極其平易,從不肯輕慢人的
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

剛弼道:“莫非就是省中傳的‘老殘老殘’,就是他嗎?”白公道:“可不是呢!”剛弼道:“聽人傳說,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替他捐官,保舉他,他不要,半夜裏逃走了的,就是他嗎?”白公道:“豈敢
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
”剛弼紅脹了臉道:“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
此人久聞其名,只是沒有見過
”子謹又起身道:“大人請更衣罷
”白公道:“大家換了衣服,好開懷暢飲

王、剛二公退回本屋,換了衣服,仍到花廳
恰好老殘也到,先替子謹作了一個揖,然後替白公、剛弼各人作了一揖,讓到炕上上首坐下
白公作陪
老殘道:“如此大案,半個時辰了結,子壽先生,何其神速!”白公道:“豈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過了;後半截的難題目,可要着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
”老殘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爺,我又不是小的衙役,關我甚事呢?”白公道:“然則宮保的信是誰寫的?”老殘道:“我寫的
應該見死不救嗎?”白公道:“是了
未死的應該救,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你想,這種奇案,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不得已,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
”老殘笑道:“我沒有這麼大的能耐
你要我去也不難,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再標一張牌票,我就去

說着,飯已擺好
王子謹道:“請用飯罷
”白公道:“黃人瑞不也在這裏麼?爲甚不請過來?”子謹道:“已請去了
”話言未了,人瑞已到,作了一遍揖
子謹提了酒壺,正在爲難
白公道:“自然補公首坐
”老殘道:“我斷不能佔
”讓了一回,仍是老殘坐了首座,白公二座
吃了一回酒,行了一回令,白公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是個面子,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再三敦囑
子謹、人瑞又從旁慫恿,老殘只好答應
白公又說:“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你先取去應用
如其不足,子謹兄可代爲籌畫,不必惜費,總要破案爲第一要義
”老殘道:“銀子可以不必,我省城裏四百銀子已經取來,正要還子謹兄呢,不如先墊着用
如果案子查得出呢,再向老莊付還;如查不出,我自遠走高飛,不在此地獻醜了
”白公道:“那也使得
只是要用便來取,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爲要
”老殘答應:“是了
”霎時飯罷,白公立即過河,回省銷差
次日,黃人瑞、剛弼也俱回省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卻說老殘當日受了白公之託,下午回寓,盤算如何辦法
店家來報:“縣裏有個差人許亮求見
”老殘說:“叫他進來
”許亮進來,打了個千兒,上前回道:“請大老爺的示:還是許亮在這裏伺候老爺的分付,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裏去?縣裏一千銀子已撥出來了,也得請示:還是送到此地來,還是存在莊上聽用?”老殘道:“銀子還用不着,存在莊上罷
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服毒一定是不錯的,只不是尋常毒藥;骨節不硬,顏色不變,這兩節最關緊要
我恐怕是西洋甚麼藥,怕是‘印度草’等類的東西
我明日先到省城裏去,有個中西大藥房,我去調查一次
你卻先到齊東村去,暗地裏一查,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
能查出這個毒藥來歷,就有意思了
只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面呢?”許亮道:“小的有個兄弟叫許明,現在帶來,就叫他伺候老爺
有什麼事,他人頭兒也很熟,分付了,就好辦的了
”老殘點頭說:“甚好

許亮朝外招手,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搶前打了一個千兒
許亮說:“這是小的兄弟許明
”就對許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這裏伺候鐵大老爺罷
”許亮又說:“求見姨太太
”老殘揭簾一看,環翠正靠着窗坐着,即叫二人見了,各人請了一安,環翠回了兩拂
許亮即帶了許明,回家搬行李去了
待到上燈時候,人瑞也回來了,說:“我前兩天本要走的,因這案子不放心,又被子謹死命的扣住
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進省銷差去了
”老殘道:“我也要進省去呢
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二則也要把這個累墜安插一個地方,我脫開身子,好辦事
”人瑞道:“我公館裏房子甚寬綽,你不如暫且同我住
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老殘道:“那就好得很了
”伺候環翠的老媽子不肯跟進省,許明說:“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進省,等到僱着老媽子再回來
”一一安排妥帖
環翠少不得將他兄弟叫來,付了幾兩銀子,姊弟對哭了一番
車子等類自有許明照料
次日一早,大家一齊動身
走到黃河邊上,老殘同人瑞均不敢坐車,下車來預備步行過河
那知河邊上早有一輛車子等着,看見他們來了,車中跳下一個女人,拉住環翠,放聲大哭
你道是誰?原來人瑞因今日起早動身,故不曾叫得翠花,所有開銷叫黃升送去
翠花又怕客店裏有官府來送行,晚上亦不敢來,一夜沒睡,黎明即僱了掛車子在黃河邊伺候,也是十里長亭送別的意思
哭了一會,老殘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幾句,踏冰過河去了
過河到省,不過四十里地,一下鍾後,已到了黃人瑞東箭道的公館面前,下車進去
黃人瑞少不得盡他主人家的義務,不必贅述
老殘飯後一面差許明去替他購辦行李,一面自己卻到中西大藥房裏,找着一個掌櫃的,細細的考較了一番
原來這藥房裏只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裏的熟藥,卻沒有生藥
再問他些化學名目,他連懂也不懂,知道斷不是此地去的了
心中納悶,順路去看看姚雲鬆
恰好姚公在家,留着吃了晚飯
姚公說:“齊河縣的事,昨晚白子壽到,已見了宮保,將以上情形都說明白,並說託你去辦,宮保喜歡的了不得,卻不曉得你進省來
明天你見宮保不見?”老殘道:“我不去見,我還有事呢
”就問曹州的信:“你怎樣對宮保說的?”姚公道:“我把原信呈宮保看的
宮保看了,難受了好幾天,說今以後,再不明保他了
”老殘道:“何不撤他回省來?”雲鬆笑道:“你究竟是方外人
豈有個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天下督撫誰不護短!這宮保已經是難得的了
”老殘點點頭
又談了許久,老殘始回
次日,又到天主堂去拜訪了那個神甫,名叫克扯斯
原來這個神甫,既通西醫,又通化學
老殘得意已極,就把這個案子前後情形告訴了克扯斯,並問他是吃的什麼藥
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又查了一會書,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說:“再替你訪問別人罷
我的學問盡於此矣

老殘聽了,又大失所望
在省中已無可爲,即收拾行裝,帶着許明,赴齊河縣去
因想到齊東村怎樣訪查呢?趕忙仍舊制了一個串鈴,買了一箇舊藥箱,配好了許多藥材
卻叫許明不須同往,都到村相遇,作爲不識的樣子
許明去了
卻在齊河縣僱了一個小車,講明包月,每天三錢銀子;又怕車伕漏泄機關,連這個車伕都瞞卻,便道:“我要行醫,這縣城裏已經沒甚麼生意了,左近有什麼大村鎮麼?”車伕說:“這東北上四十五里有大村鎮,叫齊東村,熱鬧着呢,每月三八大集,幾十裏的人都去趕集
你老去那裏找點生意罷
”老殘說:“很好
”第二天,便把行李放在小車上,自己半走半坐的,早到了齊東村
原來這村中一條東西大街,甚爲熱鬧;往南往北,皆有小街
老殘走了一個來回,見大街兩頭都有客店;東邊有一家店,叫三合興,看去尚覺乾淨,就去賃了一間西廂房住下
房內是一個大炕,叫車伕睡一頭,他自己睡一頭
次日睡到已初,方纔起來,吃了早飯,搖個串鈴上街去了,大街小巷亂走一氣
未刻時候,走到大街北一條小街上,有個很大的門樓子,心裏想着:“這總是個大家
”就立住了腳,拿着串鈴盡搖
只見裏面出來一個黑鬍子老頭兒,問道:“你這先生會治傷科麼?”老殘說:“懂得點子
”那老頭兒進去了,出來說:“請裏面坐
”進了大門,就是二門,再進就是大廳
行到耳房裏,見一老者坐在炕沿上,見了老殘,立起來,說:“先生,請坐

老殘認得就是魏謙,卻故意問道:“你老貴姓?”魏謙道:“姓魏
先生,你貴姓?”老殘道:“姓金
”魏謙道:“我有個小女,四肢骨節疼痛,有甚麼藥可以治得?”老殘道:“不看症,怎樣發藥呢?”魏謙道:“說的是
”便叫人到後面知會
少停,裏面說:“請
”魏謙就同了老殘到廳房後面東廂房裏
這廂房是三間,兩明一暗
行到裏間,只見一個三十餘歲婦人,形容憔悴,倚着個炕几子,盤腿坐在炕上,要勉強下炕,又有力不能支的樣子
老殘連喊道:“不要動,好把脈
”魏老兒卻讓老殘上首坐了,自己卻坐在凳子上陪着
老殘把兩手脈診過,說:“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
請看看兩手
”魏氏將手伸在炕几上,老殘一看,節節青紫,不免肚裏嘆了一口氣,說:“老先生,學生有句放肆的話不敢說
”魏老道:“但說不妨
”老殘道:“你別打嘴
這樣像是受了官刑的病,若不早治,要成殘廢的
”魏老嘆口氣道:“可不是呢
請先生照症施治,如果好了,自當重謝
”老殘開了一個藥方子去了,說:“倘若見效,我住三合興店裏,可以來叫我

從此每天來往,三四天後,人也熟了,魏老留在前廳吃酒
老殘便問:“府上這種大戶人家,怎會受官刑的呢?”魏老道:“主先生,你們外路人,不知道
我這女兒許配賈家大兒子,誰知去年我這女婿死了
他有個姑子賈大妮子,同西村吳二浪子眉來眼去,早有了意思
當年說親,是我這不懂事的女兒打破了的,誰知賈大妮子就恨我女兒人了骨髓
今年春天,賈大妮子在他姑媽家裏,就同吳二浪子勾搭上了,不曉得用什麼藥,把賈家全家藥死,卻反到縣裏告了我的女兒謀害的
又遇見了千刀剮、萬刀剁的個姓剛的,一口咬定了,說是我家送的月餅裏有砒霜,可憐我這女兒不曉得死過幾回了
聽說凌遲案子已經定了,好天爺有眼,撫臺派了個親戚來私訪,就住在南關店裏,訪出我家冤枉,報了撫臺
撫臺立刻下了公文,叫當堂鬆了我們父女的刑具
沒到十天,撫臺又派了個白大人來
真是青天大人!一個時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淨了!聽說又派了什麼人來這裏訪查這案子呢
吳二浪子那個王八羔子,我們在牢裏的時候,他同賈大妮子天天在一塊兒
聽說這案翻了,他就逃走了

老殘道:“你們受這麼大的屈,爲什麼不告他呢?”魏老兒說:“官司是好打的嗎?我告了他,他問憑據呢?‘拿奸拿雙’;拿不住雙,反咬一口,就受不得了
天爺有眼,總有一天報應的!”
老殘問:“這毒藥究竟是什麼?你老聽人說了沒有?”魏老道:“誰知道呢!因爲我們家有個老媽子,他的男人叫王二,是個挑水的
那一天,賈家死人的日子,王二正在賈家挑水,看見吳二浪子到他家裏去說閒話,賈家正煮麪吃,王二看見吳二浪子用個小瓶往面鍋裏一倒就跑了
王二心裏有點疑惑,後來賈家廚房裏讓他吃麪,他就沒敢吃
不到兩個時辰,就吵嚷起來了
王二到底沒敢告訴一個人,只他老婆知道,告訴了我女兒
及至我把王二叫來,王二又一口咬定,說:‘不知道
’再問他老婆,他老婆也不敢說了
聽說老婆回去被王二結結實實的打了一頓
你老想,這事還敢告到官嗎?”老殘隨着嘆息了一番
當時出了魏家,找着了許亮,告知魏家所聞,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來
次日,許亮同王二來了
老殘給了他二十兩銀子安家費,告訴他跟着做見證:“一切吃用都是我們供給,事完,還給你一百銀子
”王二初還極力抵賴,看見桌上放着二十兩銀子,有點相信是真,便說道:“事完,你不給我一百銀子,我敢怎樣?”老殘說:“不妨
就把一百銀子交給你,存個妥當鋪子裏,寫個筆據給我,說:‘吳某倒藥水確係我親見的,情願作個幹證
事畢,某字號存酬勞銀一百兩,即歸我支用
兩相情願,決無虛假
’好不好呢?”
王二尚有點猶疑
許亮便取出一百銀子交給他,說:“我不怕你跑掉,你先拿去,何如?倘不願意,就扯倒罷休
”王二沉吟了一晌,到底捨不得銀子,就答應了
老殘取筆照樣寫好,令王二先取銀子,然後將筆據念給他聽,令他畫個十字,打個手模
你想,鄉下挑水的幾時見過兩隻大元寶呢,自然歡歡喜喜的打了手印
許亮又告訴老殘:“探聽切實,吳二浪子現在省城
”老殘說:“然則我們進省罷
你先找個眼線,好物色他去
”許亮答應着“是”說:“老爺,我們省裏見罷

次日,老殘先到齊河縣,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謹,隨即進省
賞了車伕幾兩銀子,打發回去
當晚告知姚雲翁,請他轉享宮保,並飭歷城縣派兩個差人來,以備協同許亮
次日晚間,許亮來稟:“已經查得
吳二浪子現同按察司街南胡同裏張家土娼,叫小銀子的打得火熱
白日裏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賭錢,夜間就住在小銀子家
”老殘問道:“這小銀子家還是一個人,還是有幾個人?共有幾間房子?你查明瞭沒有?”許亮回道:“這家共姊妹兩個,住了三間房子
西廂兩間是他爹媽住的
東廂兩間:一間做廚房,一間就是大門
”老殘聽了,點點頭,說:“此人切不可造次動手
案情太大,他斷不肯輕易承認
只王二一個證據,鎮不住他
”於是向許亮耳邊說了一番詳細辦法,無非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許亮去後,姚雲鬆來函雲:“宮保酷願一見,請明日午刻到文案爲要
”老殘寫了回書,次日上院,先到文案姚公書房;姚公着家人通知宮保的家人,過了一刻,請入簽押房內相會
莊宮保已迎至門口,迎人屋內,老殘長揖坐下
老殘說:“前次有負宮保雅意,實因有點私事,不得不去
想宮保必能原諒
”宮保說:“前日捧讀大札,不料玉守殘酷如此,實是兄弟之罪,將來總當設法
但目下不敢出爾反爾,似非對君父之道
”老殘說:“救民即所以報君,似乎也無所謂不可
”宮保默然
又談了半點鐘功夫,端茶告退
卻說許亮奉了老殘的擘畫,就到這土娼家,認識了小金子,同嫖共賭
幾日工夫,同吳二擾得水乳交融
初起,許亮輸了四五百銀子給吳二浪子,都是現銀
吳二浪子直拿許亮當做個老土,誰知後來漸漸的被他撈回去了,倒贏了吳二浪子七八百銀子,付了一二百兩現銀,其餘全是欠帳
一日,吳二浪子推牌九,輸給別人三百多銀子,又輸給許亮二百多兩,帶來的錢早已盡了,當場要錢
吳二浪子說上“再賭一場,一統算帳
”大家不答應,說:“你眼前輸的還拿不出,若再輸了,更拿不出
”吳二浪子發急道:“我家裏有的是錢,從來沒有賴過人的帳
銀子成總了,我差人回家取去!”衆人只是搖頭
許亮出來說道:“吳二哥,我想這麼辦法:你幾時能還?我借給你
但是我這銀子,三日內有個要緊用處,你可別誤了我的事
”吳二浪子急於要賭,連忙說:“萬不會誤的!”許亮就點了五百兩票子給他,扣去自己贏的二百多,還餘二百多兩
吳二看仍不夠還帳,就央告許亮道:“大哥,大哥!你再借我五百,我翻過本來立刻還你
”許亮問:“若翻不過來呢?”吳二說:“明天也一準還你
”許亮說:“口說無憑,除非你立個明天期的期票
”吳二說:“行,行,行!”當時找了筆,寫了筆據,交給許亮
又點了五百兩銀子,還了三百多的前帳,還剩四百多銀子,有錢膽就壯,說:“我上去推一莊!”見面連贏了兩條,甚爲得意
那知風頭好,人家都縮了注子;心裏一恨,那牌就倒下黴來了,越推越輸,越輸越氣,不消半個更頭,四百多銀子又輸得精光
座中有個姓陶的,人都喊他陶三胖子
陶三說:“我上去推一莊
”這時吳二已沒了本錢,幹看着別人打
陶三上去,第一條拿了個一點,賠了個通莊;第二條拿了個八點,天門是地之八,上下莊是九點,又賠了一個通莊
看看比吳二的莊還要倒黴
吳二實在急得直跳,又央告許亮:“好哥哥!好親哥哥!好親爺!你再借給我二百銀子罷!”許亮又借給他二百銀子
吳二就打了一百銀子的天上角,一百銀子的通
許亮說:“兄弟,少打點罷
”吳二說:“不要緊的!”翻過牌來,莊家卻是一個斃十
吳二得了二百銀子,非常歡喜,原注不動
第四條,莊家賠了天門、下莊,吃了上莊,吳二的二百銀子不輸不贏,換第二方,頭一條,莊家拿了個天槓,通吃,吳二還剩一百銀子
那知從此莊家大掀起來,不但吳二早已輸盡,就連許亮也輸光了
許亮大怒,拿出吳二的筆據來往桌上一擱,說:“天門孤丁!你敢推嗎?”陶三說:“推倒敢推,就是不要這種取不出錢來的廢紙
”許亮說:“難道吳二爺騙你,我許大爺也會騙你嗎?”兩人幾至用武
衆人勸說:“陶三爺,你贏的不少了,難道這點交請不顧嗎?我們大家作保:如你贏了去;他二位不還,我們衆人還!”陶三仍然不肯,說:“除非許大寫上保中
”許亮氣極,拿筆就寫一個保,並註明實系正用情借,並非閒帳
陶三方肯推出一條來,說:“許大,聽你挑一副去,我總是贏你!”許亮說:“你別吹了!你擲你的倒黴骰子罷!”一擲是個七出
許亮揭過牌來是個天之九,把牌望桌上一放,說:“陶三小子!你瞧瞧你父親的牌!”陶三看了看,也不出聲,拿兩張牌看了一張,那一張卻慢慢的抽,嘴裏喊道:“地!地!地!”一抽出來,望桌上一放,說:“許家的孫子!瞧瞧你爺爺的牌!”原來是副人地相宜的地槓
把筆據抓去,嘴裏還說道:“許大!你明天沒銀子,我們歷城縣衙門裏見!”當時大家錢盡,天時又有一點多鐘,只好散了
許、吳二人回到小銀子家敲門進去,說:“趕緊拿飯來吃!餓壞了!”小金子房裏有客坐着,就同到小銀子房裏去坐
小金子捱到許亮臉上,說:“大爺,今兒贏了多少錢,給我幾兩花罷
”許亮說:“輸了一千多了!”小銀子說:“二爺贏了沒有?”吳二說:“更不用提了!”說着,端上飯來,是一碗魚,一碗羊肉,兩碗素菜,四個碟子,一個火鍋,兩壺酒
許亮說:“今天怎麼這麼冷?”小金子說:“今天颳了一天西北風,天陰得沉沉的,恐怕要下雪呢
”兩人悶酒一替一杯價灌,不知不覺都有了幾分醉
只聽門口有人叫門,又聽小金子的媽張大腳出去開了門,跟着進來說:“三爺,對不住,沒屋子囉,您請明兒來罷
”又聽那人嚷道:“放你媽的狗屁!三爺管你有屋子沒屋子!甚麼王八旦的客?有膽子的快來跟三爺碰碰,沒膽子的替我四個爪子一齊望外扒!”聽着就是陶三胖子的聲音
許亮一聽,氣從上出,就要跳出去,這裏小金子、小銀子姊妹兩個拼命的抱住,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卻說小金子、小銀子,拼命把許亮抱住
吳二本坐近房門,就揭開門簾一個縫兒,偷望外瞧
只見陶三已走到堂屋中間,醉醺醺的一臉酒氣,把上首小金子的門簾往上一摔,有五六尺高,大踏步進去了
小金子屋裏先來的那客用袖子蒙着臉,嗤溜的一聲,跑出去了
張大腳跟了進去
陶三問:“兩個王八羔子呢?”張大腳說:“三爺請坐,就來,就來
”張大腳連忙跑過來說:“您二位別隻聲
這陶三爺是歷城縣裏的都頭,在本縣紅的了不得,本官面前說一不二的,沒人惹得起他
您二位可別怪,叫他們姊兒倆趕快過去罷
”許亮說:“咱老子可不怕他!他敢怎麼樣咱?”
說着,小金子、小銀子早過去了,吳二聽了,心中握一把汗,自己借據在他手裏,如何是好!只聽那邊屋裏陶三不住的哈哈大笑,說:“小金子呀,爺賞你一百銀子!小銀子呀,爺也賞你一百銀子!”聽他二人說:“謝三爺的賞
”又聽陶三說:“不用謝,這都是今兒晚上我幾個孫子孝敬我的,共孝敬了三千多銀子呢
我那吳二孫子還有一張筆據在爺爺手裏,許大孫子做的中保,明天到晚不還,看爺爺要他們命不要!”
這許大卻向吳二道:“這個東西實在可惡!然聽說他武藝很高,手底下能開發五六十個人呢,我們這口悶氣咽得下去嗎?”吳二說:“氣還是小事,明兒這一千銀子筆據怎樣好呢?”許大說:“我家裏雖有銀子,只是派人去,至少也得三天,‘遠水救不着近火’!”
又聽陶三嚷道:“今兒你們姐兒倆都伺候三爺,不許到別人屋裏去!動一動,叫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小金子道:“不瞞三爺說,我們倆今兒都有客
”只聽陶三爺把桌子一拍,茶碗一摔,“哐琅”價一聲響,說:“放狗屁!三爺的人,誰敢住?問他有腦袋沒有?誰敢在老虎頭上打蒼蠅,三爺有的是孫子們孝敬的銀子!預備打死一兩個,花幾千銀子,就完事了!放你去,你去問問那兩個孫子敢來不敢來!”
小金子連忙跑過來把銀票給許大看,正是許大輸的銀票,看着更覺難堪
小銀子也過來低低的說道:“大爺,二爺!您兩位多抱屈,讓我們姊兒倆得二百銀子,我們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整百的銀子呢
你們二位都沒有銀子了,讓我們掙兩百銀子,明兒買酒菜請你們二位
”許大氣急了,說:“滾你的罷!”小金子道:“大爺彆氣!您多抱屈
您二位就在我炕上歪一宿;明天他走了,大爺到我屋裏趕熱被窩去
妹妹來陪二爺,好不好?”許大連連說道:“滾罷!滾罷!”小金子出了房門,嘴裏還嘟噥道:“沒有了銀子,還做大爺呢!不言個臊!”
許大氣白了臉,呆呆的坐着,歇了一刻,扯過吳二來說:“兄弟,我有一件事同你商議
我們都是齊河縣人,跑到這省裏,受他們這種氣,真受不住!我不想活了!你想,你那一千銀子還不出來,明兒被他拉到衙門裏去,官兒見不着,私刑就要斷送了你的命了
不如我們出去找兩把刀子進來把他剁掉了,也不過是個死!你看好不好?”
吳二正在沉吟,只聽對房陶三嚷道:“吳二那小子是齊河縣裏犯了案,逃得來的個逃兇!爺爺明兒把他解到齊河縣去,看他活得成活不成!許大那小子是個幫兇,誰不知道的?兩個人一路逃得來的兇犯!”許大站起來就要走
吳二浪子扯住道:“我倒有個法子,只是你得對天發個誓,“我才能告訴你
”許大道:“你瞧!你多麼酸呀!你倘若有好法子,我們弄死了他,主意是我出的
倘若犯了案,我是個正凶,你還是個幫兇,難道我還限你過不去嗎?”
吳二想了想,理路到不錯,加之明天一千銀子一定要出亂子,只有這一個辦法了,便說道:“我的親哥!我有一種藥水,給人吃了,臉上不發青紫,隨你神仙也驗不出毒來!”許亮詫異道:“我不信!真有這麼好的事嗎?”吳二道:“誰還騙你呢!”許亮道:“在那裏買?我快買去!”吳二道:“沒處買!是我今年七月裏在泰山窪子裏打從一個山裏人家得來的
只是我給你,千萬可別連累了我!”許亮道:“這個容易
”隨即拿了張紙來寫道:“許某與陶某嘔氣起意,將陶某害死,知道吳某有得來上好藥水,人吃了立刻致命,再三央求吳某分給若干,此案與吳某毫無干涉
”寫完,交給吳二,說:“倘若了案,你有這個憑據,就與你無干了

吳二看了,覺得甚爲妥當
許亮說:“事不宜遲,你藥水在那裏呢?我同你取去
”吳二說;“就在我枕頭匣子裏,存在他這裏呢
”就到炕裏邊取出個小皮箱來,開了鎖,拿出個磁瓶子來,口上用蠟封好了的
許亮問:“你在泰山怎樣得的?”吳二道:“七月裏,我從墊臺這條西路上的山,回來從東路回來,盡是小道
一天晚了,住了一家子小店,看他炕上有個死人,用被窩蓋的好好的
我就問他們:‘怎把死人放在炕上?’那老婆子道:‘不是死人,這是我當家的
前日在山上看見一種草,香得可愛,他就採了一把回來,泡碗水喝
誰知道一喝,就彷彿是死了,我們自然哭的了不得的了
活該有救,這內山石洞裏住了一個道人,叫青龍子,他那天正從這裏走過,見我們哭,他來看看,說:“你老兒是啥病死的?”我就把草給他看
他拿去,笑了笑,說:“這不是毒藥,名叫‘千日醉’,可以有救的
我去替你尋點解救藥草來罷
你可看好了身體,別叫壞了
我再過四十九天送藥來,一治就好
”算計目下也有二十多天了
’我問他:“那草還有沒有?’他就給了我一把子,我就帶回來,熬成水,弄瓶子裝起頑的
今日正好用着了!”
許亮道:“這水靈不靈?倘若藥不倒他,我們就毀了呀
你試驗過沒有?”吳二說:“百發百中的
我已……”說到這裏,就嗌住了
許亮問:“你已怎麼樣?你已試過嗎?”吳二說:“不是試過,我已見那一家被藥的人的樣子是同死的一般;若沒有青龍子解救,他早已埋掉了

二人正在說得高興,只見門簾子一揭,進來一個人,一手抓住了許亮,一手捺住了吳二,說:“好!好!你們商議謀財害命嗎?”一看,正是陶三
許亮把藥水瓶子緊緊握住,就掙扎逃走,怎禁陶三氣力如牛,那裏掙扎得動
吳二酒色之徒,更不必說了
只見陶三窩起嘴脣,打了兩個胡哨,外面又進來兩三個大漢,將許、吳二人都用繩子縛了
陶三押着解到歷城縣衙門口來
陶三進去告知了稿籤門上,傳出話來,今日夜已深了,暫且交差看管,明日辰刻過堂,押到官飯店裏,幸虧許大身邊還有幾兩銀子,拿出來打點了官人,倒也未曾吃苦
明日早堂在花廳問案,是個發審委員
差人將三人帶上堂去
委員先問原告
陶三供稱:“小人昨夜在土娼張家住宿,因多帶了幾百銀子,被這許大、吳二兩人看見,起意謀財,兩人商議要害小人性命
適逢小人在窗外出小恭聽見,進去捉住,扭稟到堂,求大老爺究辦

委員問許大、吳二:“你二人爲什麼要謀財害命?”許大供:“小的許亮,齊河縣人
陶三欺負我二人,受氣不過,所以商同害他性命,吳二說,他有好藥,百發百中,已經試過,很靈驗的
小人們正在商議,被陶三捉住
”吳二供:“監生吳省幹,齊河縣人
許大被陶三欺負,實與監生無干
許大決意要殺陶三,監生恐鬧出事來,原爲緩兵之計,告訴他有種藥水,名‘千日醉’,容易醉倒人的,並不害性命
實系許大起意,並有筆據在此
”從懷中取出呈堂
委員問許大:“昨日你們商議時,怎樣說的?從實告知,本縣可以開脫你們
”許大便將昨晚的話一字不改說了一遍
委員道:“如此說來,你們也不過氣忿話,那也不能就算謀殺呀
”許大磕頭,說:“大老爺明見!開恩!”
委員又問吳二:“許大所說各節是否切實?”吳二說:“一字也不錯的
”委員說:“這件事,你們很沒有大過
”分付書吏照錄全供,又問許大:“那瓶藥水在那裏呢?”許大從懷中取出呈上
委員打開蠟封一聞,香同蘭麝,微帶一分酒氣,大笑說道:“這種毒藥,誰都願意吃的!”就交給書吏,說:“這藥水收好了
將此二人並全案分別解交齊河縣去
”只此“分別”二字,許大便同吳二拆開兩處了
當晚許亮就拿了藥水來見老殘,老殘傾出看看,色如桃花,味香氣濃;用舌尖細試,有點微甜,嘆道:“此種毒藥怎不令人久醉呢!”將藥水用玻璃漏斗仍灌入瓶內,交給許亮:“兇器人證俱全,卻不怕他不認了
但是據他所說的情形,似乎這十三個人並不是死,仍有復活的法子
那青龍子,我卻知道,是個隱士;但行蹤無定,不易覓尋
你先帶着王二回去稟知貴上,這案雖經審定,不可上詳
我明天就訪青龍子去,如果找着此公,能把十三人救活,豈不更妙?”許亮連連答應着“是”
次日,歷城縣將吳二浪子解到齊河縣
許亮同王二兩人作證,自然一堂就訊服了
暫且收監,也不上刑具,靜聽老殘的消息
卻說老殘次日僱了一匹驢,馱了一個被搭子,吃了早飯,就往泰山東路行去
忽然想到舜井旁邊有個擺命課攤子的,招牌叫“安貧子知命”,此人頗有點來歷,不如先去問他一聲,好在出南門必由之路
一路想着,早已到了安貧子的門首,牽了驢,在板凳上坐下
彼此序了幾句閒話,老殘就問:“聽說先生同青龍子長相往來,近來知道他雲遊何處嗎?”安貧子道:“噯呀!你要見他嗎?有啥亭體?”老殘便將以上事告知安貧子
安貧子說
”太不巧了!他昨日在我這裏坐了半天,說今日清晨回山去,此刻出南門怕還不到十里路呢
”老殘說:“這可真不巧了!只是他回什麼山?”安貧子道:“裏山玄珠洞
他去年住靈巖山;因近來香客漸多,常有到他茅篷裏的,所以他厭煩,搬到裏山玄珠洞去了
”老殘問:“玄珠洞離此地有幾十裏?”安貧子道:“我也沒去過,聽他說,大約五十里路不到點
此去一直向南,過黃芽嘴子,向西到白雪塢,再向南,就到玄珠洞了

老殘道了“領教,謝謝”,跨上驢子,出了南門,由千佛山腳下住東,轉過山坡,竟向南去
行了二十多裏,有個村莊,買了點餅吃吃,打聽上玄珠洞的路徑,那莊家老說道:“過去不遠,大道旁邊就是黃芽嘴
過了黃芽嘴往西九里路便是白雪塢,再南十八里便是玄珠洞
只是這路很不好走,“會走的呢,一路平坦大道;若不會走,那可就了不得了!石頭七大八小,更有無窮的荊棘,一輩子也走不到的!不曉得多少人送了性命!”老殘笑道:“難不成比唐僧取經還難嗎?”莊家老作色道:“也差不多!”
老殘一想,人家是好意,不可簡慢了他,遂恭恭敬敬的道:“老先生恕我失言
還要請教先生:怎樣走就容易,怎樣走就難,務求指示
”莊家老道:“這山裏的路,天生成九曲珠似的,一步二曲
若一直向前,必走入荊棘叢了
卻又不許有意走曲路,有意曲,便陷入深阱,永出不來了
我告訴你個訣竅罷:你這位先生頗虛心,我對你講,眼前路,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你走兩步,回頭看看,一定不會錯了

老殘聽了,連連打恭,說:“謹領指示
”當時拜辭了莊家老,依說去走,果然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
見一老者,長鬚過腹
進前施了一禮,口稱:“道長莫非是青龍子嗎?”那老者慌忙回禮,說:“先生從何處來?到此何事?”老殘便將齊東村的一樁案情說了一遍
青龍子沉吟了一會,說:“也是有緣
且坐下來,慢慢他講

原來這洞裏並無桌椅傢俱,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
青龍子與老殘分賓主坐定,青龍子道:“這‘千日醉’力量很大,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多吃就不得活了
只有一種藥能解,名叫‘返魂香’,出在西嶽華山大古冰雪中,也是草木精英所結
若用此香將文火慢慢的炙起來,無論你醉到怎樣田地,都能復活
幾月前,我因泰山坳裏一個人醉死,我親自到華山找一個故人處,討得些來,幸兒還有些子在此
大約也敷衍夠用了
”遂從石壁裏取出一個大葫蘆來,內中雜用物件甚多,也有一個小小瓶子,不到一寸高
遞給老殘
老殘傾出來看看,有點像乳香的樣子,顏色黑黯;聞了聞,像做臭支支的
老殘問道:“何以色味俱不甚佳?”青龍子道:“救命的物件,那有好看好聞的!”老殘恭敬領悟,恐有舛錯,又請問如何用法,青龍子道:“將病人關在一室內,必須門窗不透一點兒風
將此香炙起,也分人體質善惡:如質善的,一點便活;如質惡的,只好慢慢價熬,終久也是要活的

老殘道過謝,沿着原路回去
走到吃飯的小店前,天已黑透了,住得一宿,清晨回省,仍不到已牌時分
遂上院將詳細情形稟知了莊宮保,並說明帶着家眷親往齊東村去
宮保說:“寶眷去有何用處?”老殘道:”這香治男人,須女人炙;治女人,須男人炙:所以非帶小妾去不能應手
”宮保說:“既如此,聽憑尊便
但望早去早回,不久封印,兄弟公事稍閒,可以多領些教

老殘答應着“是”,賞了黃家家人幾兩銀子,帶着環翠先到了齊河縣,仍住在南關外店裏,卻到縣裏會着子謹,亦甚爲歡喜
子謹亦告知:“吳二浪子一切情形俱已服認
許亮帶去的一千銀子也繳上來
接白太尊的信,叫交還魏謙
魏謙抵死不肯收,聽其自行捐入善堂了

老殘說:“前日託許亮帶來的三百銀子,還閣下,收到了嗎?”子謹道:“豈但收到,我已經發了財了!宮保聽說這事,專差送來三百兩銀子,我已經收了;過了兩日,黃人瑞又送了代閣下還的三百兩來;後來許亮來,閣下又送三百兩來,共得了三份,豈不是發財嗎?宮保的一份是萬不能退的,人瑞同閣下的都當奉繳
”老殘沉吟了一會,說道:“我想人瑞也有個相契的,名叫翠花,就是同小妾一家子的
其人頗有良心,人瑞客中也頗寂寞,不如老哥竟一不做二不休,將此兩款替人瑞再揮一斧罷
”子謹拍掌叫好,說:“我明日要同老哥到齊東村去,奈何呢?”想了想,說:“有了!”立刻叫差門來告知此事,叫他明天就辦
次日,王子謹同老殘坐了兩乘轎子,來到齊東村
早有地保同首事備下了公館
到公館用過午飯,踏勘賈家的墳塋,不遠恰有個小屆
老殘選了廟裏小小兩間房子,命人連夜裱糊,不讓透風
次日清晨,十二口棺柩都起到廟裏,先打開一個長工的棺木看看,果然屍身未壞,然後放心,把十三個屍首全行取出,安放在這兩間房內,焚起“返魂香”來,不到兩個時辰,俱已有點聲息
老殘調度着,先用溫湯,次用稀粥,慢慢的等他們過了七天,力遣各自送回家去
王子謹三日前已回城去
老殘各事辦畢,方欲回城,這時魏謙已知前日寫信給宮保的就是老殘,於是魏、賈兩家都來磕頭,苦苦挽留
兩家各送了三千銀子,老殘絲毫不收
兩家沒法,只好請聽戲罷,派人到省城裏招呼個大戲班子來,井招呼北柱樓的廚子來,預備留老殘過年
那知次日半夜裏,老殘即溜回齊河縣了
到城不過天色微明,不便往縣署裏去,先到自己住的店裏來看環翠
把堂門推開,見許明的老婆睡在外間未醒
再推開房門,望炕上一看,見被窩寬大,枕頭上放着兩個人頭,睡得正濃呢,吃了一驚
再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翠花
不便驚動,退出房門,將許明的老婆喚醒
自己卻無處安身,跑到院子裏徘徊徘徊
見西上房裏,家人正搬行李裝車,是遠處來的客,要動身的樣子,就立住閒看
只見一人出來分付家人說話
老殘一見,大叫道:“德慧生兄!從那裏來?”那人定神一看,說:“不是老殘哥嗎,怎樣在此地?”老殘便將以上二十卷書述了一遍,又問:“慧兄何往?”德慧生道:“明年東北恐有兵事,我送家眷回揚州去
”老殘說:“請留一日,何如?”慧生允諾
此時二翠俱已起來洗臉,兩家眷屬先行會面
已刻,老殘進縣署去,知魏家一案,宮保批吳二浪子監禁三年
翠花共用了四百二十兩銀子,子謹還了三百銀子,老殘收了一百八十兩,說:“今日便派人送翠花進省
”子謹將詳細情形寫了一函
老殘回寓,派許明夫婦送翠花進省去,夜間託店家僱了長車,又把環翠的兄弟帶來,老殘攜同環翠並他兄弟同德慧生夫婦天明開車,結伴江南去了
卻說許明夫婦送翠花到黃人瑞家,人瑞自是歡喜,拆開老殘的信來一看,上寫道: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
凡山,離城輒遠,惟桂林諸山離城獨近
餘寓太守署中,晡食後,即于于焉而遊
先登獨秀峯,歷三百六級,詣其巔,一城煙火如繪
北下至風洞,望七星巖如七穹龜團伏地上
次日,過普陀,到棲霞寺
山萬仞壁立,旁有洞,道人秉火導入,初尚明,已而沉黑窅渺,以石爲天,以沙爲地,以深壑爲池,以懸崖爲幔,以石腳插地爲柱,以橫石牽掛爲棟樑
未入時,土人先以八十餘色目列單見示,如獅、駝、龍、象、魚綱、僧磬之屬,雖附會,亦頗有因
至東方亮,則洞儘可出矣
計行二里許
俾晝作夜,倘持火者不繼,或堵洞口,則遊者如三良殉穆公之葬,永陷坎窞中,非再開闢,不見白日
籲!其危哉!所云亮處者,望東首,正白,開門趨往,捫之,竟是絕壁
方知日光從西罅穿入,反映壁上作亮,非門也
世有自謂明於理,行乎義,而終身面牆者,率類是矣
次日,往南薰亭,堤柳陰翳,山淡遠縈繞,改險爲平,別爲一格
又次日,遊木龍洞
洞甚狹,無火不能入,垂石乳如蓮房半爛,又似鬱肉漏脯,離離可摘,疑人有心腹腎腸,山亦如之
再至劉仙岩,登閣望鬥雞山,兩翅展奮,但欠啼耳
腰有洞,空透如一輪明月
大抵桂林之山,多穴,多竅,多聳拔,多劍穿蟲齧,前無來龍,後無去蹤,突然而起,戛然而止;西南無朋,東北喪偶;較他處山尤奇
餘從東粵來,過陽朔,所見山,業已應接不暇
單者,復者,豐者,殺者,揖讓者,角鬥者,綿延者,斬絕者,雖奇鶬九首,獾疏一角,不足喻其多且怪也
得毋西粵所產人物,亦皆孤峭自喜,獨成一家者乎?
記歲丙辰,餘在金中丞署中,偶一出遊,其時年少不省山水之樂
今隔五十年而重來,一丘一壑,動生感慨,矧諸山可喜、可愕哉!慮其忘,故詠以詩;慮未詳,故又足以記
讀書要有記性,記性難強
要練記性,須用“精熟一部書”之法
不拘大書小書,能將這部爛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諸家記俱能辨其是非高下
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觸悟他書
如領兵十萬,一樣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無親疏厚溥,便不得一友之助
領兵必有幾百親丁死士;交友必有一二意氣肝膽,便此外皆可得用
何也?我所親者又有所親,因類相感,無不通徹
只是這部書,卻要實是純粹無疵、有體有用之書,方可
倘熟一部沒要緊的書,便沒用
如領兵,親待一夥沒用的兵,交友,卻親待一夥沒用的友,如何聯屬得他人
若親待一班作奸犯科及無賴之徒,則更不可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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