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
〔清〕 1630或1640 - 1715 年
清山东淄川人,字留仙,号剑臣,又号柳泉,世称聊斋先生。
少时应试,为学政施闰章所激赏,至康熙五十年始成贡生。
久为乡村塾师,中间一度至宝应县为幕宾。
博采传闻,作小说《聊斋志异》,谈狐说鬼,实对时弊多所抨击。
另有诗文集及俚曲,均以“聊斋”命名,另有其他著述。
一说《醒世姻缘》亦出其手。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
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
令以责之里正。
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
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
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
不终岁,薄产累尽。
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
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
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
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
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不能行捉矣。
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
成妻具资诣问。
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
入其室,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
问者爇香于鼎,再拜。
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
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
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
食顷,帘动,片纸抛落。
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
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
旁一蟆,若将跳舞。
展玩不可晓。
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瞩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
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
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
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
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
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
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
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
遽扑之,入石穴中。
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
逐而得之。
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
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
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
虫跃踯径出,迅不可捉。
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
儿惧,啼告母。
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
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
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
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
日将暮,取儿藁葬。
近抚之,气息惙然。
喜置榻上,半夜复苏。
夫妻心稍慰。
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
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东曦既驾,僵卧长愁。
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
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
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
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
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
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
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
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
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愈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
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
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
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
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
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
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闻则命笔,遂以成编。
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目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
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
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
放纵之言,或有未可概以人废者。
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
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
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
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
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康熙己末春日。
邑西白家庄居民某,盗邻鸭烹之。
至夜,觉肤痒。
天明视之,葺生鸭毛,触之则痛。
大惧,无术可医。
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
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而邻翁素雅量,生平失物,未尝征于声色。
某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
彼甚畏骂焉,骂之亦可警将来。」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卒不骂。
某益窘,因实告邻翁。
翁乃骂,其病良已。
异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惧也:一攘而鸭毛生!甚矣,骂音之宜戒也:一骂而盗罪减!然为善有术,彼邻翁者,是以骂行其慈者也。」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
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
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
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
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
道士拜谢。
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
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
向市人索汤沃灌。
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渖,道士接浸坎处。
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
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
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
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
方悟适所表散,皆己物也。
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
心大愤恨。
急迹之。
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
道士不知所在。
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
每见乡中称素封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
』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
』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
及至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
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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