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前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
臣以浅陋,误承圣问,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语不及悉,遂辞而退
窃惟念圣问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无一言之献,非近臣所以事君之义,故敢冒昧而粗有所陈
伏惟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材,变置施设必当其务
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捍诸边,内以平中国
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
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
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
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仁宗在位,历年最久
臣于时实备从官,施为本末,臣所亲见
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
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
而忠恕诚悫,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
宁屈己弃财于外敌,而终不忍加兵
刑平而公,赏重而信
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
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
盖监司之吏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
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
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敢强横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人
此刑平而公之效也
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
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而断盗者辄发
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辄得
此赏重而信之效也
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随辄上闻
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
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
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升擢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
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
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
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
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
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
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
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
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
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
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
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
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
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
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
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
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
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
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
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
虽曰人事,亦天助也
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而苟逃讳忌之诛
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则天下之福也
取进止
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以余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
若夫发于情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今定国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
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书相闻
而定国归至江西,以其岭外所作诗数百首寄余,皆清平丰融,蔼然有治世之音,其言与志得道行者无异
幽忧愤叹之作,盖亦有之矣,特恐死岭外,而天子之恩不及报,以忝其父祖耳
孔子曰:“不怨天,不尤人
”定国且不我怨,而肯怨天乎!余然后废卷而叹,自恨期人之浅也
又念昔日定国遇余于彭城,留十日,往返作诗几百馀篇,余苦其多,畏其敏,而服其工也
一日,定国与颜复长道游泗水,登桓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
余亦置酒黄楼上以待之,曰:“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

今余老,不复作诗,又以病止酒,闭门不出
门外数步即大江,经月不至江上,眊眊焉真一老农夫也
而定国诗益工,饮酒不衰,所至翱翔徜徉,穷山水之胜,不以厄穷衰老改其度
今而后,余之所畏服于定国者,不独其诗也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
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
”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
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
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
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
正之盖亦常云尔
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堂,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
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矣
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
是知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
古之善相天下者,自皋、夔至房、魏,可数也
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耳
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犹然,况宰相乎?朝廷自国初因旧制,设宰相待漏院于丹凤门之右,示勤政也
乃若北阙向曙,东方未明,相君启行,煌煌火城
相君至止,哕哕銮声
金门未辟,玉漏犹滴
撤盖下车,于焉以息
待漏之际,相君其有思乎?
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来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畴多芜,何以辟之;贤人在野,我将进之;佞人立朝,我将斥之;六气不合,灾眚荐至,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诈日生,请修德以釐之
忧心忡忡,待旦而入
九门既启,四聪甚迩
相君言焉,时君纳焉
皇风于是乎清夷,苍生以之而富庶
若然,则总百官,食万钱,非幸也,宜也
其或私仇未复,思所逐之;旧恩未报,思所荣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车马器玩,何以取之;奸人附势,我将陟之;直士抗言,我将黜之;三时告灾,上有忧色,构巧词以悦之;群吏弄法,君闻怨言,进谄容以媚之
私心慆慆,假寐而坐
九门既开,重瞳屡回
相君言焉,时君惑焉
政柄于是乎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
若然,则死下狱,投远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复有无毁无誉,旅进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者,亦无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禹偁为文,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
唐河店南距常山郡七里,因河为名
平时虏至店饮食游息,不以为怪
兵兴以来,始防捍之,然亦未甚惧
端拱中,有妪独止店上
会一虏至,系马于门,持弓矢坐定,呵妪汲水
妪持绠缶趋井,悬而复止,因胡语呼虏为王,且告虏曰:“绠短,不能及也
妪老力惫,王可自取之
”虏因系绠弓抄,俯而汲焉
妪自后推虏堕井,跨马诣郡
马之介甲具焉,鞍之后复悬一彘首
常山民吏观而壮之
噫!国之备塞,多用边兵,盖有以也,以其习战斗而不畏懦矣
一妪尚尔,其人可知也
近世边郡骑兵之勇者,在上谷曰静塞,在雄州曰骁捷,在常山曰厅子,是皆习干戈战斗而不畏懦者也,闻虏之至,或父母辔马,妻子取弓矢,至有不俟甲胄而进者
顷年胡马南下,不过上谷者久之,以静塞骑兵之勇也
会边将取静塞马分隶帐下以自卫,故上谷不守
今骁捷、厅子之号尚存而兵不甚众,虽加召募,边人不应,何也?盖选归上都,离失乡土故也
又月给微薄,或不能充
所赐介胄鞍马皆脆弱赢瘠不足御胡,其坚利壮健者悉为上军所取
及其赴敌,则此辈身先,宜其不乐为也
诚能定其军,使有乡土之恋,厚其给,使得衣食之足,复赐以坚甲健马,则何敌不破?如是,得边兵一万,可敌客军五万矣
谋人之国者,不于此而留心,吾未见其忠也
故因一妪之勇,总录边事,贻于有位者云
年月日,具位臣某昧死再拜,上疏尊号皇帝陛下:
臣窃观自古人主,享国日久,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
自秦已下,享国日久者,有晋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
此三帝者,皆聪明智略有功之主也
享国日久,内外无患,因循苟且,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趋过目前,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往往身遇祸灾,而悔无所及
虽或仅得身免,而宗庙固已毁辱,而妻子固已穷困,天下之民固已膏血涂草野,而生者不能自脱于困饿劫束之患矣
夫为人子孙,使其宗庙毁辱;为人父毋,使其比屋死亡,此岂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晋、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自以为其祸灾可以不至于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
盖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非众建贤才,不足以保守
苟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则不能询考贤才,讲求法度
贤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岁月,则幸或可以无他;旷日持久,则未尝不终于大乱
伏惟皇帝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
然享国日久矣,此诚恻怛忧天下,而以晋、梁、唐三帝为戒之时
以臣所见,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谓能得贤才;政事所施,未可谓能合法度
官乱于上,民穷于下,风俗日以薄,财力日以困穷
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尝有询考讲求之意
此臣所以窃为陛下计,而不能无慨然者也
夫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可以侥幸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
晋、梁、唐三帝者,不知虑此,故灾稔祸变,生于一时,则虽欲复询考讲求以自救,而已无所及矣!以古准今,则天下安危治乱,尚可以有为
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过今日,则臣恐亦有无所及之悔矣
然则,以至诚询考而众建贤才,以至诚讲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乎?《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
”臣愿陛下以终身之狼疾为忧,而不以一日之瞑眩为苦
臣既蒙陛下采擢,使备从官,朝廷治乱安危,臣实预其荣辱,此臣所以不敢避进越之罪,而忘尽规之义
伏惟陛下深思臣言,以自警戒,则天下幸甚!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
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幸甚
臣窃观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懈,声色狗马,观游玩好之事,无纤介之蔽,而仁民爱物之意,孚于天下,而又公选天下之所愿以为辅相者,属之以事,而不贰于谗邪倾巧之臣,此虽二帝、三王之用心,不过如此而已,宜其家给人足,天下大治
而效不至于此,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
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今朝廷法严令具,无所不有,而臣以谓无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
孟子曰:“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
”以孟子之说,观方今之失,正在于此而已
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
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
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馀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
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亦各不同,其施设之方亦皆殊,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
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
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虽然,以方今之势揆之,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也
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诚加之意,则何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顾以谓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才不足故也
臣尝试窃观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于此时者也
夫人才乏于上,则有沈废伏匿在下,而不为当时所知者矣
臣又求之于闾巷草野之间,而亦未见其多焉
岂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臣以谓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则可知矣
今以一路数千里之间,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缓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不可胜数
其能讲先王之意以合当时之变者,盖阖郡之间,往往而绝也
朝廷每一令下,其意虽善,在位者犹不能推行,使膏泽加于民,而吏辄缘之为奸,以扰百姓
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闾巷之间,亦未见其多也
夫人才不足,则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虽有能当陛下之意而欲领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远,孰能称陛下之指,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势必未能也
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
”非此之谓乎?然则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
诚能使天下人才众多,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
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后稍视时势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之弊法,以趋先王之意,甚易也
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时,人才尝众矣,何至于今而独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
商之时,天下尝大乱矣
在位贪毒祸败,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尝少矣
当是时,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后随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
诗曰:“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此之谓也
及其成也,微贱兔置之人,犹莫不好德,兔置之诗是也
又况于在位之人乎?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则服,以守则治
诗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
”又曰:“周王于迈,六师及之
”文言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才,而无废事也
及至夷、厉之乱,天下之才,又尝少矣
至宣王之起,所与图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
故诗人叹之曰:“德輶如毛,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
”盖闵人才之少,而山甫之无助也
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类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后人才复众
于是内修政事,外讨不庭,而复有文、武之境土
故诗人美之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葘亩
”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农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
由此观之,人之才,未尝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
所谓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
所谓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道之官而严其选
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
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
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法在于学
此教之之道也
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
何谓饶之以财?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
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
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
犹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谓之世禄
使其生也,既于父子、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
何谓约之以礼?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僻邪侈,无所不至
先王知其如此,故为之制度
婚丧、祭养、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为之节,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
其命可以为之,而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为之者,不使有铢两分寸之加焉
何谓裁之以法?先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教则待之以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
约之以礼矣,不循礼则待之以流、杀之法
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酒诰曰:“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
尽拘执以归于周,予其杀!”夫群饮、变衣服,小罪也;流、杀,大刑也
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
夫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者,又非独其禁严而治察之所能致也
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为之倡
凡在左右通贵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必自此始
夫上以至诚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
故曰:此养之之道也
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乡党,必于痒序,使众人推其所谓贤能,书之以告于上而察之
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
所谓察之者,非专用耳目之聪明,而私听于一人之口也
欲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
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
所谓察之者,,试之以事是也
虽尧之用舜,亦不过如此而已,又况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远,万官亿丑之贱,所须士大夫之才则众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二自察之也,又不可以偏属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间考试其行能而进退之也
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持久试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已
此取之之道也
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
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为后稷,知工者以为共工
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
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
又以久于其职,则上狃习而知其事,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则其罪可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
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则得尽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就也
偷惰苟且之人,虽欲取容于一时,面顾僇辱在其后,安敢不勉乎!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去矣
居职任事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
彼且不敢冒而知辞避矣,尚何有比周、谗谄、争进之人乎?取之既已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尧、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众工者,以此而已
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
”此之谓也
然尧、舜之时,其所黜者则闻之矣,盖四凶是也
其所陟者,则皋陶、稷、契皆终身一官而不徙
盖其所谓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已耳
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君,又能与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而于天下国家之事,无所欲为而不得也
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
唯太学有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其选
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于学
学者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之事,而非
己所当知也
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
讲说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
而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
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
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
故虽白首于庠序,穷日之力以帅上之教,及使之从政,则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
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
故先王之处民才,处工于官府,处农于畎亩,处商贾于肆,而处士于庠序,使各专其业而不见异物,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
所谓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诸子之异说,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
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
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
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
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
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也
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时,士之所学者,文武之道也
士之才,有可以为公卿大夫,有可以为士
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则有矣,至于武事,则随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学者也
故其大者,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为六军之将也;其次则比、闾、族、党之师,亦皆卒、两、师、旅之帅也
故边疆、宿卫,皆得士大夫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
今之学者,以为文武异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边疆、宿卫之任,则推而属之于卒伍,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
苟其才行足以自托于乡里者,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
边疆、宿卫,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
故古者教士,以射、御为急,其他伎能,则视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
至于射,则为男子之事
苟人之生,有疾则已,苟无疾,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
在庠序之间,固常从事于射也
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则以射,于礼乐之事,未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于礼乐、祭祀之间也
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
”先王岂以射为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已乎?固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
居则以是习礼乐,出则以是从战伐
士既朝夕从事于此而能者众,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也
夫士尝学先王之道,其行义尝见推于乡党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宿卫之士,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属之人,而无内外之虞也
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人主所当至慎之选,推而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于乡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边疆之忧,而虞宿卫之不足恃以为安也
今孰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为安哉?顾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者,则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严其教,高其选,则士之以执兵为耻,而未尝有能骑射行阵之事,固其理也
凡此皆教之非其道也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
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
其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
虽厮养之给,亦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出于此
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失为君子;出中人以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
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
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
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
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
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营赀产,以负贪污之毁;官小者,贩鬻、乞丐、无所不为
夫士已尝毁廉耻以负累于世矣,则其偷堕取容之意起,而矜奋自强之小息,则职业安得而不弛,治道何从而兴乎?又况委法受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
此所谓不能饶之以财也
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
苟其财之可以具,则无所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为荣
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则其婚丧之际,往往得罪于族人婚姻,而人以为耻矣
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贫者则强勉其不足以追之
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耻之心毁也
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
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
然而其闺门之内,奢靡无节,犯上之所恶,以伤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
未闻朝廷有所放绌,以示天下
昔周之人,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众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
重禁祸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而人之抵于祸败者少矣
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
重禁贪吏,而轻奢靡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本
然而世之识者,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已不足以供之,其亦蔽于理矣
今之入官诚冗矣,然而前世置员盖其少,而赋禄又如此之薄,则财用之所不足,盖亦有说矣
吏禄岂足计哉?臣于财利,固未尝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
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
患在治财无其道耳
今天下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人致其力,以生天下之财,然而公私尝以困穷为患者,殆亦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
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
方今法严令具,所以罗天下之士,可主谓密矣
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尝约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尝任之以职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艺,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不先约之以制度,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
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先急也,今皆不可得诛,而薄物细故,非害治之急者,为之法禁,月异而岁不同,为束者至于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二避之而无犯者乎?此法令所以滋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
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
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土,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
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
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
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
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而后可知
而世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然后得士也
其亦蔽于理矣
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之道,犹惧贤者之难进,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
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驱天下之才士,悉使为贤良、进士,则士之才可以为公卿者,固宜为贤良、进士,而贤良、进士亦固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为公卿者也
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
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慎择者,公卿而已
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类以聚于朝迁,则百司庶府,无不得其人也
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类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虽有贤智,往往困于无助,不得行其意也
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类以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类以备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
则虽有同罪举官之科,岂足恃哉?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已
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用于世,而稍责之以大义矣
然大义之所得,未有以贤于故也
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
然明经之所取,亦记诵而略通于文辞者,则得之矣
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此选也
其次则恩泽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艺,官司不考问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
武王数纣之罪,则曰:“官人以世
”夫官人以世,而不计其才行,此乃纣之所以乱亡之道,而治世之所无也
又其次曰流外
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而限其进之路矣,顾属之以州县之事,使之临士民之上
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
盖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
故孔子之圣,而尝为季氏吏,盖虽为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
及后世有流品之别,则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尝自置于廉耻之外,而无高人之意矣
夫以近世风俗之流靡,自虽士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而朝廷尝奖之以礼义者,晚节末路,往往怵而为奸,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限其进取者乎?其临人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
至于边疆、宿卫之选,则臣固已言其失矣
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人,又不问其德之所宜,而问其出身之后先,不论其才之称否,而论其历任之多少
以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
已使之治财矣,又转而使之典狱
已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之治礼
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宜其人才之难为也
夫责人以其所难为,则人之能为者少矣
人之能为者少,则相率而不为
故使之典礼,未尝以不知礼为忧,以今之典礼者未尝学礼故也
使之典狱,未尝以不知狱为耻,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
天下之人,亦已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见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至于任使之不当其才,未尝有非之者也
且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著
若夫迎新将故之劳,缘绝簿书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数也
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责其有为
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
取之既已不祥,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至于任之则又不专,而又一二以法束缚之,使不得行其意,臣固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则放恣而无不为
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
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二以法束缚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
夫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专,而一二以法束缚之,故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以异
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苟非其资序,则不以任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
明知其无能而不肖,苟非有罪,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
彼诚不肖而无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而无能者,亦无以异故也
臣前以谓不能任人以职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盖谓此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乱天下之人才,又况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于不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
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
民虽靡,或哲或谋,或肃或艾
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
”此之谓也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而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
汉、唐之所以亡,祸自此始
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消沮而不见,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
当是之时,变置社稷,盖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于沟壑者无几耳!夫人才不足,患盖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臣切惑之
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为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固知其将必乱矣
而其后果海内大扰,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馀年
伏惟三庙祖宗神灵所以付属陛下,固将为万世血食,而大庇元元于无穷也
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明诏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而无负于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
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下之才甚易也
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以为诚然
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以为先王之制国,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
于是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而比于先王之诸侯?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分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名,辄别属汉
于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
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倾骇变乱败伤之衅
孟子之言不为过
又况今欲改易更革,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
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
然先王之为天下,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
何谓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临天下之士
天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则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与之
士不能则已矣,苟能,则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为,患人之不能
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尽矣,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
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之心,亦未有能力行而应之者
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
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
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革,其始计利害未尝熟也,顾一有流俗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为
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弊坏之后,侥幸之时,其创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
以其创法立制,而天下侥幸之人亦顺悦以趋之,无有龃龉,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
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而侥幸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
诗曰:“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
”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也
夫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征诛之难,犹忍而为之,以为不若是,不可以有为也
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卒困于排逐
然孔子亦终不为之变,以为不如是,不可以有为
此其所守,盖与文王同意
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为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
今有天下之势,居先王之位,创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
虽有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众也
然而一有流俗侥幸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为者,惑也
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又愿断之而已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断之以果,然而犹不能成天下之才,则以臣所闻,盖未有也
然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迂阔而熟烂者也
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补助朝廷者有矣
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则以为当世所不能行
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亦不过如此
至于大伦大法,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而守者,盖不及也
一有及此,则群聚而笑之,以为迂阔
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于刀笔之间,非一日也
然其效可观矣
则夫所谓迂阔而熟烂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
昔唐太宗贞观之初,人人异论,如封德彝之徒,皆以为非杂用秦、汉之政,不足以为天下
能思先王之事,开太宗者,魏郑公一人尔
其所施设,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谓合矣
故能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措,中国安宁,夷蛮顺服,自三王以来,未有如此盛时也
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犹今之世也,魏郑公之言,固当时所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然其效如此
贾谊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汉以观之?”然则唐太宗事亦足以观矣
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驽下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诚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
窃谓在位之人才不足,而无以称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尽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闻者也
释此一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聪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之义也
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
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政教,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
古者井天下之田,而党庠、遂序、国学之法立乎其中
乡射饮酒、春秋合乐、养老劳农、尊贤使能、考艺选言之政,至于受成、献馘、讯囚之事,无不出于学
于此养天下智仁、圣义、忠和之士,以至一偏之伎、一曲之学,无所不养
而又取士大夫之材行完洁,而其施设已尝试于位而去者,以为之师
释奠、释菜,以教不忘其学之所自;迁徙、逼逐,以勉其怠而除其恶
则士朝夕所见所闻,无非所以治天下国家之道,其服习必于仁义,而所学必皆尽其材
一日取以备公卿大夫百执事之选,则其材行皆已素定,而士之备选者,其施设亦皆素所见闻而已,不待阅习而后能者也
古之在上者,事不虑而尽,功不为而足,其要如此而已
此二帝、三王所以治天下国家而立学之本意也
后世无井田之法,而学亦或存或废
大抵所以治天下国家者,不复皆出于学
而学之士,群居、族处,为师弟子之位者,讲章句、课文字而已
至其陵夷之久,则四方之学者,废而为庙,以祀孔子于天下,斫木抟土,如浮屠、道士法,为王者象
州县吏春秋帅其属释奠于其堂,而学士者或不预焉
盖庙之作,出于学废,而近世之法然也
今天子即位若干年,颇修法度,而革近世之不然者
当此之时,学稍稍立于天下矣,犹曰县之士满二百人,乃得立学
于是慈溪之士,不得有学,而为孔子庙如故,庙又坏不治
今刘君在中言于州,使民出钱,将修而作之,未及为而去
时庆历某年也
后林君肇至,则曰:“古之所以为学者吾不得而见,而法者吾不可以毋循也
虽然,吾之人民于此,不可以无教
”即因民钱,作孔子庙,如今之所云,而治其四旁为学舍,讲堂其中,帅县之子弟,起先生杜君醇为之师,而兴于学
噫!林君其有道者耶!夫吏者,无变今之法,而不失古之实,此有道者之所能也
林君之为,其几于此矣
林君固贤令,而慈溪小邑,无珍产淫货,以来四方游贩之民;田桑之美,有以自足,无水旱之忧也
无游贩之民,故其俗一而不杂;有以自足,故人慎刑而易治
而吾所见其邑之士,亦多美茂之材,易成也
杜君者,越之隐君子,其学行宜为人师者也
夫以小邑得贤令,又得宜为人师者为之师,而以修醇一易治之俗,而进美茂易成之材,虽拘于法,限于势,不得尽如古之所为,吾固信其教化之将行,而风俗之成也
夫教化可以美风俗,虽然,必久而后至于善
而今之吏,其势不能以久也
吾虽喜且幸其将行,而又忧夫来者之不吾继也,于是本其意以告来者
慧则通,通则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则无所不妙
故庖丁之解牛,郢人之运斤,师旷之听,离娄之视
大至于尧舜之仁,桀纣之恶;小至于掷豆起蝇,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
后世之人,不惟学圣人之道,不到圣处
虽嬉戏之事,亦得依稀仿佛而遂止者多矣
夫博者无他,争先术耳
故专者能之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
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
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
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卜所之
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溯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
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释然
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乎?于是乎博弈之事讲矣,且长行、叶子、博塞、弹棋,是无传者
打揭、大小、猪窝、族鬼、胡画、数仓、睹快之类,皆鄙俚,不经见
藏酒、摴蒲、双蹙融,近渐废绝
选仙、加减、插关火,质鲁任命,无所施人智巧
大小象戏、奕棋,又惟可容二人
独采选、打马,特为闺房戏
长恨采选丛繁,劳于检阅,故能通者少,难遇勍敌
打马简要,而苦无文采
按打马世有两种:一种一将十马者,谓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马者,谓之依经马
流行既久,各有图经凡例可考
行移赏罚,互有同异
又宣和间,人取两种马,参杂加减,大约交加彻幸,古意尽矣,所谓宣和马者是也
予独爱依经马,因取其赏罚互度,每事做数语,随事附见,使儿辈图之
不独施之博徒,实足贻诸好事,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是也
绍兴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易安室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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