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權,劍不能自擊
古人云:「詩必窮而後工
」蓋窮則與多感慨,易於見長耳
若富貴中人,既不可憂貧嘆賤,所談者不過風雲月露而已,詩安得佳?苟思所變,計惟有出遊一法
即以所見之山川風土物產人情,或當瘡痍兵燹之餘,或值旱潦災祲之後,無一不可寓之詩中
借他人之窮愁,以供我之詠歎,則詩亦不必待窮而後工也
抱異疾者多奇夢,夢所未到之境,夢所未見之事,以心為君主之官邪乾之故如此,此則病也,非夢也
至若夢木橕天,夢河無水,則休咎應之;夢牛尾夢蕉鹿,則得失應之
此則夢也,非病也
心齋之《幽夢影》,非病也,非夢也,影也
影者維何?石火之一敲,電光之一瞥也
東坡所謂一掉頭時生老病,一彈指頃去來今也
昔人雲芥子納須彌,而心齋則於倏忽備古今也
此因其心閒手閒,故弄墨如此之閒適也
心齋蓋長於勘夢者也,然而未可向痴人說也
寓東淘香雪齋江之蘭草
余習聞《幽夢影》一書,著墨不多,措詞極雋,每以未獲一讀為恨事
客秋南沙顧耐圃茂纔示以鈔本,展玩之餘,愛不釋手
所惜尚有殘闕,不無余憾
今從同里袁翔甫大令處見有劉君式亭所贈原刊之本,一無遺漏,且有同學諸君評語,尤足令人尋繹
間有未評數條,經大令一一補之,功媲媧皇,允稱全璧
爰乞重付手民,冀可流傳久遠
大令欣然曰:「諾
」故略其巔末云
光緒五年歲次已卯冬十月仁和葛元煦理齋氏識
嬰兒墮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環繞,其哭也號陶
然則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終也
其間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爲衡
蓋哭泣者,靈性之現象也,有一分靈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際遇之順逆不與焉
馬與牛,終歲勤苦,食不過芻秣,與鞭策相終始,可謂辛苦矣,然不知哭泣,靈性缺也
猿猴之爲物,跳擲於深林,厭飽乎梨慄,至逸樂也,而善啼;啼者,猿猴之哭泣也
故博物家雲:猿猴,動物中性最近人者,以其有靈性也
古詩云:“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斷人腸
”其感情爲何如矣!
靈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
哭泣計有兩類:一爲有力類,一爲無力類
癡兒騃女,失果則啼,遺簪亦泣,此爲無力類之哭泣;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此有力類之哭泣也
有力類之哭泣又分兩種:以哭泣爲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爲哭泣者,其力甚勁,其行乃彌遠也
《離騷》爲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爲蒙叟之哭泣,《史記》爲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爲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
王之言曰:“別恨離愁,滿肺腑難陶泄
除紙筆代喉舌,我千種想思向誰說?”曹之言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意?”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萬豔同杯”者:千芳一哭,萬豔同悲也
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
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鴻都百鍊生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
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內千芳,人間萬豔,必有與吾同哭同悲者焉!
話說山東登州府東門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萊山
山上有個閣子,名叫蓬萊閣
這閣造得畫棟飛雲,珠簾卷雨,十分壯麗
西面看城中人戶,煙雨萬家;東面看海上波濤,崢嶸千里
所以城中人士往往於下午攜尊挈酒,在閣中住宿,準備次日天來明時,看海中出日
習以爲常,這且不表
卻說那年有個遊客,名叫老殘
此人原姓鐵,單名一個英字,號補殘
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遂取這“殘”字做號
大家因他爲人頗不討厭,契重他的意思,都叫他老殘
不知不覺,這“老殘”二字便成了個別號了
他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原是江南人氏
當年也曾讀過幾句詩書,因八股文章做得不通,所以學也來曾進得一個,教書沒人要他,學生意又嫌歲數大,不中用了
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因性情迂拙,不會要錢,所以做了二十年實缺,回家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
你想,可有餘資給他兒子應用呢?
這老殘既無祖業可守,又無行當可做,自然“飢寒”二字漸漸的相逼來了
正在無可如何,可巧天不絕人,來了一個搖串鈴的道士,說是曾受異人傳授,能治百病,街上人找他治病,百治百效
所以這老殘就拜他爲師,學了幾個口訣
從此也就搖個串鈴,替人治病餬口去了,奔走江湖近二十年
這年剛剛走到山東古千乘地方,有個大戶,姓黃,名叫瑞和,害了一個奇病:渾身漬爛,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
今年治好這個,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
經歷多年,沒有人能治得這病
每發都在夏天,一過秋分,就不要緊了
那年春天,剛剛老殘走到此地,黃大戶家管事的,問他可有法子治這個病,他說:“法子盡有,只是你們未必依我去做,今年權且略施小技,試試我的手段
若要此病永遠不發,也沒有什麼難處,只須依着古人方法,那是百發百中的
別的病是神農、黃帝傳下來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
後來唐朝有個王景得了這個傳授,以後就沒有人知道此方法了
今日奇緣,在下到也懂得些個
”於是黃大戶家遂留老殘住下,替他治病
說也奇怪,這年雖然小有潰爛,卻是一個窟窿也沒有出過
爲此,黃大戶家甚爲喜歡
看看秋分己過,病勢今年是不要緊的了
大家因爲黃大戶不出窟窿
是十多年來沒有的事,異常快活,就叫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謝神的戲;又在西花廳上,搭了一座菊花假山:今日開筵,明朝設席,鬧的十分暢快
這日,老殘吃過午飯,因多喝了兩懷酒,覺得身子有些睏倦,就跑到自己房裏一張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才閉了眼睛,看外邊就走進兩個人來:一個叫文章伯,一個叫德慧生
這兩人本是老殘的至友:一齊說道:“這麼長天大日的,老殘,你蹲家裏做甚?”老殘連忙起身讓坐,說:“我因爲這兩天困於酒食,覺得怪膩的
”二人道:“我們現在要往登州府去,訪蓬菜閣的勝景,因此特來約你
車子已替你僱了,你趕緊收拾行李,就此動身罷
”老殘行李本不甚多,不過古書數卷,儀器幾件,收檢也極容易,頃刻上間便上了車
無非風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萊閣下覓了兩間客房,大家住下,也就玩賞玩賞海市的虛情,蜃樓的幻相
次日,老殘向文、德二公說道:“人人都說日出好看,我們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二人說道:“老兄有此清興,弟等一定奉陪
”秋天雖是晝夜停勻時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氣傳光,還覺得夜是短的
三人開了兩瓶酒,取出攜來的餚撰,一面吃酒,一面談心,不知不覺,那東方已漸漸發大光明瞭
其實離日出尚遠,這就是蒙氣傳光的道理
三人又略談片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我們何妨先到閣子上頭去等呢?”文章伯說:“耳邊風聲甚急,上頭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這屋子裏暖和,須多穿兩件衣服上去
”各人照樣辦了,又都帶了千里鏡,攜了毯子,由後面扶梯曲折上去
到了閣子中間,靠窗一張桌子旁邊坐下,朝東觀看,只見海中白浪如山,一望無際
東北青煙數點,最近的是長山島,再遠便是大竹、大黑等島了
那閣子旁邊,風聲“呼呼”價響,彷彿閣子都要搖動似的
天上雲氣一片一片價疊起,只見北邊有一片大雲,飛到中間,將原有的雲壓將下去
並將東邊一片雲擠的越過越緊:越緊越不能相讓,情狀甚爲譎詭
過了些時,也就變成一片紅光了
慧生道:“殘兄,看此光景,今兒日出是看不着的了
”老殘道:“天風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着日出,此行亦不爲辜負
”章伯正在用遠鏡凝視
說道:“你們看!東邊有一絲黑影,隨波出沒,定是一隻輪船由此經過
”於是大家皆拿出遠鏡,對着觀看
看了一刻,說道:“是的,是的
你看,有極細一絲黑線,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嗎?”大家看了一會,那輪船也就過去,看不見了
慧生還拿遠鏡左右觀視
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噯呀,噯呀!你瞧,那邊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險!”兩人道:“在什麼地方?”慧生道:“你望正東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長山島嗎,在長山島的這邊,漸漸來得近了
”兩人用遠鏡一看,都道:“噯呀,噯呀!實在危險得極!幸而是向這邊來,不過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相憫不過一點鐘之久,那船來得業已甚近
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原來船身長有二十二四丈,原是隻很大的船
船主坐在舵樓之上,樓下四人專管轉舵的事
前後六枝桅杆,掛若六扇舊帆,又有兩枝新桅,掛着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舊的帆,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
船身吃載很重,想那艙裏一定裝的各項貨物
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計其數,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面上有北風吹着,身上有浪花濺着,又溼又寒,又飢又怕
看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氣象
那八扇帆下,備有兩人專營繩腳的事
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彷彿水手的打扮
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浪花直灌進去;那旁,仍在東邊,又有一塊,約長一丈,水波亦漸漸侵入;其餘的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
那八個管帆的卻是認真的在那裏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彷彿在八隻船上似的,彼此不相關照
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隊裏亂竄,不知所做何事
用遠鏡仔細看去,方知道他在那裏搜他們男男女女所帶的乾糧,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
章伯看得親切,不禁狂叫道:“這些該死的奴才!你看,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他們不知想法敷衍着早點泊岸,反在那裏蹂躪好人,氣死我了!”慧生道:“章哥,不用着急,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時候,我們上去勸勸他們便是

正在說話之間,忽見那船上殺了幾個人,拋下海去,捩過舵來,又向東邊丟了
章伯氣的兩腳直跳,罵道:“好好的一船人,無窮性命,無緣無故斷送在這幾個駕駛的人手裏,豈不冤枉!”沉思了一下,又說道:“好在我們山腳下有的是漁船,何不駕一隻去,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換上幾個?豈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何等功德!何等痛快!”慧生道:“這個辦法雖然痛訣,究竟未免鹵莽,恐有來妥
請教殘哥以爲何如?”
老殘笑向章伯道:“章哥此計甚妙,只是不知你帶幾營人去?”章伯憤道:“殘哥怎麼也這麼糊塗!此時人家正在性命交關,不過一時救急,自然是我們三個人去
那裏有幾營人來給你帶去!”老殘道:“既然如此,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頭二百人,我們三個人要去殺他,恐怕只會送死,不會成事罷
高明以爲何如?”章伯一想,理路卻也不錯,便道:“依你該怎麼樣,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老殘道:“依我看來,駕駛的人並來曾錯,只因兩個緣故,所以把這船就弄的狼狽不堪了
怎麼兩個緣故呢?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只會過太平日子,若遇風平浪靜的時候,他駕駛的情狀亦有操縱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所以都毛了手腳
二則他們來曾預備方針
平常晴天的時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
這就叫做‘靠天吃飯’
那知逼了這陰天,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
心裏不是不想望好處去做,只是不知東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錯
爲今之計,依章兄法子,駕只漁艇,追將上去,他的船重,我們的船輕,一定追得上的
到了之後,送他一個羅盤,他有了方向,便會走了
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他們依了我們的話,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慧生道:“老殘所說極是,我們就趕緊照樣辦去
不然,這一船人,實在可危的極!”
說着,三人就下了閣子,分付從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卻俱是空身,帶了一個最準的向盤,一個紀限儀,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
山腳下有個船塢,都是漁船停泊之處
選了一隻輕快漁船,掛起帆來,一直追向前去
幸喜本日括的是北風,所以向東向西都是旁風,使帆很便當的
一霎時,離大船已經不遠了,三人仍拿遠鏡不住細看
及至離大船十餘丈時,連船上人說話都聽得見了
誰知道除那管船的人蒐括衆人外,又有一種人在那裏高談闊論的演說,只聽他說道:“你們各人均是出了船錢坐船的,況且這船也就是你們祖遺的公司產業,現在已被這幾個駕駛人弄的破壞不堪,你們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難道都在這裏等死不成?就不想個法兒挽回挽回嗎?真真該死奴才!”
衆人被他罵的頓口無言
內中便有數人出來說道:“你這先生所說的都是我們肺腑中欲說說不出的話,今日被先生喚醒,我們實在慚愧,感激的很!只是請教有甚麼法子呢?”那人便道:“你們知道現在是非錢不行的世界了,你們大家斂幾個錢來,我們捨出自己的精神,拼着幾個人流血,替你們掙個萬世安穩自由的基業,你們看好不好呢?”衆人一齊拍掌稱快
章伯遠遠聽見,對二人說道:“不想那船上竟有這等的英雄豪傑!早知如此,我們可以不必來了
”慧生道:“姑且將我們的帆落幾葉下來,不必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舉動
倘真有點道理,我們便可回去了
”老殘道:“慧哥所說甚是
依愚見看來,這等人恐怕不是辦事的人,只是用幾句文明的話頭騙幾個錢用用罷了!”
當時三人便將帆葉落小,緩緩的尾大船之後
只見那船上人斂了許多錢,交給演說的人,看他如何動手
誰知那演說的人,斂了許多錢去,找了一塊衆人傷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腳,便高聲叫道:“你們這些沒血性的人,涼血種類的畜生,還不趕緊去打那個掌舵的嗎?”又叫道:“你們還不去把這些管船的一個一個殺了嗎?”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罵船主的,俱被那旁邊人殺的殺了,拋棄下海的拋下海了
那個演說的人,又在高處大叫道:“你們爲甚麼沒有團體?若是全船人一齊動手,還怕打不過他們麼?”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曉事的人,也高聲叫道:“諸位切不可亂動!倘若這樣做去,勝負未分,船先覆了!萬萬沒有這個辦法!”
慧生聽得此語,向章伯道:“原來這裏的英雄只管自己斂錢,叫別人流血的
”老殘道:“幸而尚有幾個老成持重的人,不然,這船覆的更快了
”說着,三人便將帆葉抽滿,頃刻便與大船相近
篙工用篙子鉤住大船,三人便跳將上去,走至舵樓底下,深深的唱了一個喏,便將自己的向盤及紀限儀等項取出呈上
舵工看見,倒也和氣,便問:“此物怎樣用法?有何益處?”
正在議論,那知那下等水手裏面,忽然起了咆哮,說道:“船主!船主!千萬不可爲這人所惑!他們用的是外國向盤,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殲!他們是天主教!他們將這隻大船已經賣與洋鬼子了,所以纔有這個向盤
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綁去殺了,以除後患
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再用了他的向盤,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錢,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誰知這一陣嘈嚷,滿船的人俱爲之震動
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傑,也在那裏喊道:“這是賣船的漢奸!快殺,快殺!”
船主舵工聽了,俱猶疑不定,內中有一個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說道:“你們來意甚善,只是衆怒難犯,趕快去罷!”三人垂淚,趕忙回了小船
那知大船上人,餘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
你想,一隻小小漁船,怎禁得幾百個人用力亂砸,頃刻之間,將那漁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
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在漁船上被衆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萬無生理,只好閉着眼睛,聽他怎樣
覺得身體如落葉一般,飄飄蕩蕩,頃刻工夫沉了底了
只聽耳邊有人叫道:“先生,起來罷!先生,起來罷!天已黑了,飯廳上飯已擺好多時了
”老殘慌忙睜開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來是一夢!”
自從那日起,又過了幾天,老殘向管事的道:“現在天氣漸寒,貴居停的病也不會再發,明年如有委用之處,再來效勞
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景
”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只好當晚設酒餞行;封了一千兩銀子奉給老殘,算是醫生的酬勞
老殘略道一聲“謝謝”,也就收入箱籠,告辭動身上車去了
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頗不寂寞
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爲有趣
到了小布政司街,覓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將行李卸下,開發了車價酒錢,胡亂吃點晚飯,也就睡了
次日清晨起來,吃點兒點心,便搖着串鈴滿街蜇了一趟,虛應一應故事
午後便步行至鵲華橋邊,僱了一隻小船,蕩起雙槳,朝北不遠,便到歷下亭前
止船進去,入了大門,便是一個亭子,油漆已大半剝蝕
亭子上懸了一副對聯,寫的是“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上寫着“杜工部句”,下寫着“道州何紹基韋”
亭子旁邊雖有幾間房屋,也沒有甚麼意思
復行下船,向西蕩去,不甚遠,又到了鐵公祠畔
你道鐵公是誰?就是明初與燕王爲難的那個鐵鉉
後人敬他的忠義,所以至今春秋時節,土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
到了鐵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面,彷彿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里長的屏風
正在歎賞不絕,忽聽一聲漁唱,低頭看去,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淨的同鏡子一般
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顯得明明白白,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覺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還要清楚
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卻有一層蘆葦,密密遮住
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一片白花映着帶水氣的斜陽,好似一條粉紅絨毯,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實在奇絕
老殘心裏想道:“如此佳景,爲何沒有甚麼遊人?”看了一會兒,迴轉身來,看那大門裏面楹柱上有副對聯,寫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點頭道:“真正不錯!”進了大門,正面便是鐵公享堂,朝東便是一個荷池
繞着曲折的迴廊,到了荷池東面,就是個圓門
圓門東邊有三間舊房,有個破匾,上題“古水仙祠”四個字
祠前一副破舊對聯,寫的是“一盞寒泉薦秋菊,三更畫船穿藕花”
過了水仙祠,仍舊上了船,盪到歷下亭的後面
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住,那荷葉初枯,擦的船嗤嗤價響;那水鳥被人驚起,格格價飛;那已老的蓮蓬,不斷的繃到船窗裏面來
老殘隨手摘了幾個蓮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鵲華橋畔了
到了鵲華橋,才覺得人煙稠密,也有挑擔子的,也有推小車子的,也有坐二人擡小藍呢轎子的
轎子後面,一個跟班的戴個紅纓帽子,膀子底下夾個護書,拼命價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着頭跑
街上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轎伕無意踢倒一個,他便哇哇的哭起
他的母親趕忙跑來問:“誰碰倒你的?誰碰倒你的?”那個孩子只是哇哇的哭,並不說話
問了半天,才帶哭說了一句道:“擡矯子的!”他母親擡頭看時,轎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遠了
那婦人牽了孩子,嘴裏不住咭咭咕咕的罵着,就回去了
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向小布政司街走去
一擡頭,見那牆上貼了一張黃紙,有一尺長,七八寸寬的光景
居中寫着“說鼓書”三個大字;旁邊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
那紙還未十分乾,心知是方纔貼的,只不知道這是甚麼事情,別處也沒有見過這樣招子
一路走着,一路盤算,只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道:“明兒白妞說書,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來聽書罷
”又走到街上、聽鋪子裏櫃檯上有人說道:“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明兒的書,應該我告假了
”一路行未,街談巷議,大半都是這話,心裏詫異道:“白妞是何許人?說的是何等樣書,爲甚一紙招貼,侵舉國若狂如此?”信步走來,不知不覺已到高升店口
進得店去,茶房便來回道:“客人,用什麼夜膳?”老殘一一說過,就順便問道:“你們此他說鼓書是個甚麼頑意兒,何以驚動這麼許多的人?”茶房說:“客人,你不知道
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同一面鼓,兩片梨花簡,名叫‘梨花大鼓’,演說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沒甚稀奇
自從王家出了這個白妞、黑妞妹妹兩個,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
他卻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麼出奇,他就常到戲園裏看戲,所有甚麼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聽就會;甚麼余三勝、程長庚、張二奎等人的調子,他一聽也就會唱
仗着他的喉嚨,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氣,要多長有多長
他又把那南方的甚麼崑腔、小曲,種種的腔調,他都拿來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裏面
不過二三年工夫,創出這個調兒,竟至無論南北高下的人,聽了他唱書,無不神魂顛倒
現在已有招子,明兒就唱
你不信,去聽一聽就知道了
只是要聽還要早去,他雖是一點鐘開唱,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坐位的
”老殘聽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點鐘起,先到南門內看了舜井
又出南門,到歷山腳下,看看相傳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
及至回店,已有九點鐘的光景,趕忙吃了飯,走到明湖居,纔不過十點鐘時候
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戲臺前有一百多張桌子
那知進了園門,園子裏面已經坐的滿滿的了,只有中間七八張桌子還無人坐,桌子卻都貼着“撫院定”‘學院定”等類紅紙條兒
老殘看了半天,無處落腳,只好袖子裏送了看坐兒的二百個錢,才弄了一張短板凳,在人縫裏坐下
看那戲臺上,只擺了一張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兩個鐵片兒,心裏知道這就是所謂梨花簡了,旁邊放了一個三絃子,半桌後面放了兩張椅子,並無一個人在臺上
偌大的個戲臺,空空洞洞,別無他物,看了不覺有些好笑
園子裏面,頂着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都是爲那不吃飯來的人買了充飢的
到了十一點鐘,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許多官員都着了便衣,帶着家人,陸續進來
不到十二點鐘,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不斷還有人來,看坐兒的也只是搬張短凳,在夾縫中安插
這一羣人來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兒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兒的多
寓談闊論,說笑自如
這十幾張桌子外,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裏說閒話
因爲人大多了,所以說的甚麼話都聽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點半鐘,看那臺上,從後臺簾子裏面,出來一個男人:穿了一件藍布長衫,長長的臉兒,一臉疙瘩,彷彿風乾福橘皮似的,甚爲醜陋,但覺得那人氣味到還沉靜
出得臺來,並無一語,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
慢慢的將三絃子取來,隨便和了和絃,彈了一兩個小調,人也不甚留神去聽
後來彈了一枝大調,也不知道叫什麼牌子
只是到後來,全用輪指,那抑揚頓挫,入耳動心,恍若有幾十根弦,幾百個指頭,在那裏彈似的
這時臺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卻也壓不下那弦子去,這曲彈罷,就歇了手,旁邊有人送上茶來
停了數分鐘時,簾子裏面出來一個姑娘,約有十六七歲,長長鴨蛋臉兒,梳了一個抓髻,戴了一副銀耳環,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一條藍布褲子,都是黑布鑲滾的
雖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潔淨
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
那彈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錚錚釒從釒從彈起
這姑娘便立起身來,左手取了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裏,便丁了當當的敲,與那弦子聲音相應;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
忽羯鼓一聲,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每句七字,每段數十句,或緩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轉腔換調之處,百變不窮,覺一切歌曲腔調俱出其下,以爲觀止矣
旁坐有兩人,其一人低聲問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罷?”其一人道:“不是
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
他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還不曉得差多遠呢!他的好處人說得出,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他的好處人學的到,白妞的好處人學不到
你想,這幾年來,好頑耍的誰不學他們的調兒呢?就是窯子裏的姑娘,也人人都學,只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
若白妞的好處,從沒有一個人能及他十分裏的一分的
”說着的時候,黑妞早唱完,後面去了
這時滿園子裏的人,談心的談心,說笑的說笑
賣瓜子、落花生、山裏紅、核桃仁的,高聲喊叫着賣,滿園子裏聽來都是人聲
正在熱鬧哄哄的時節,只見那後臺裏,又出來了一位姑娘,年紀約十八九歲,裝束與前一個毫無分別,瓜子臉兒,白淨面皮,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只覺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頭出來,立在半桌後面,把梨花簡了當了幾聲,煞是奇怪:只是兩片頑鐵,到他手裏,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
又將鼓捶子輕輕的點了兩下,方擡起頭來,向臺下一盼
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裏頭養着兩丸黑水銀,左右一顧一看,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裏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
就這一眼,滿園子裏便鴉雀無聲,比皇帝出來還要靜悄得多呢,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王小玉便啓朱脣,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
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裏,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蔘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
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
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迴環轉折
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
恍如由傲來峯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峯削壁幹仞,以爲上與大通;及至翻到做來峯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做來峯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峯半中腰裏盤旋穿插
頃刻之間,周匝數遍
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
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
約有兩三分鐘之久,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
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菸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
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併發
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
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爲是
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
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停了一會,鬧聲稍定,只聽那臺下正座上,有一個少年人,不到三十歲光景,是湖南口音,說道:“當年讀書,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有那‘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的話,我總不懂
空中設想,餘音怎樣會得繞樑呢?又怎會三日不絕呢?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才知古人措辭之妙
每次聽他說書之後,總有好幾天耳朵裏無非都是他的書,無論做什麼事,總不入神,反覺得‘三日不絕’,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還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徹些!”旁邊人都說道:“夢湘先生論得透闢極了!‘於我心有慼慼焉’!”
說着,那黑妞又上來說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場
這一段,聞旁邊人說,叫做“黑驢段”
聽了去,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一驚人,騎了一個黑驢走過去的故事
將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不過數語,這段書也就完了
其音節全是快板,越說越快
白香山詩云:“大珠小珠落王盤
”可以盡之
其妙處,在說得極快的時候,聽的人彷彿都趕不上聽,他卻字字清楚,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
這是他的獨到,然比着前一段卻未免遜了一籌了
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
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樣好法,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衆人以爲天時尚早,王小玉必還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來敷衍幾句就收場了,當時一鬨而散
老殘到了次日,想起一千兩銀子放在寓中,總不放心
即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匯票莊,叫個日昇昌字號,匯了八百兩寄回江南塗州老家裏去,自己卻留了一百多兩銀子
本日在大街上買了一匹繭綢,又買了一件大呢馬褂面子,拿回寓去,叫個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馬褂
因爲已是九月底,天氣雖十分和暖,倘然西北風一起,立刻便要穿棉了
分付成衣已畢,吃了午飯,步出西門,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
這趵突泉乃濟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個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畝地寬闊,兩頭均通溪河
池中流水,氵日婦有聲
池子正中間有三股大泉,從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
據土人云:當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後來修池,不知怎樣就矮下去了
這三股水,均比吊桶還粗
池子北面是個呂祖殿,殿前搭着涼棚,擺設着四五張桌子、十幾條板凳賣茶,以便遊人歇息
老殘吃完茶,出了趵突泉後門,向東轉了幾個彎,尋着了金泉書院
進了二門,便是投轄井,相傳即是陳遵留客之處
再望西去,過一重門,即是一個蝴蝶廳,廳前廳後均是泉水圍繞
廳後許多芭蕉,雖有幾批殘葉,尚是一碧無際,西北角上,芭蕉叢裏,有個方池,不過二丈見方,就是金線泉了
全線乃四大名泉之二
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個?就剛纔說的趵突泉,此刻的金線泉,南門外的黑虎泉,撫臺衙門裏的珍珠泉:叫做“四大名泉”
這金線泉相傳水中有條金線
老殘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說金線,連鐵線也沒有
後來幸而走過一個士子來,老殘便作揖請教這“金線”二字有無着落
那士子便拉着老殘踅到池子西面,彎了身體,側着頭,向水面上看,說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條線,彷彿遊絲一樣,在水面上搖動
看見了沒有?”老殘也側了頭,照樣看去,看了些時,說道:“看見了,看見了!”這是什麼緣故呢?想了一想,道:“莫非底下是兩股泉水,力量相敵,所以中間擠出這一線來?”那士子道:“這泉見於著錄好幾百年,難道這兩股泉的力量,經歷這久就沒有個強弱嗎?”老殘道:“你看這線,常常左右擺動,這就是兩邊泉力不勻的道理了
”那士子到也點頭會意
說完,彼此各散
老殘出了金泉書院,順着西城南行
過了城角,仍是一條街市,一直向東
這南門城外好大一條城河,河裏泉水湛清,看得河底明明白白
河裏的水草都有一丈多長,被那河水流得搖搖擺擺,煞是好看
走着看着,見河岸南面,有幾個大長方池子,許多婦女坐在池邊石上搗衣
再過去,有一個大池,池南幾間草房,走到面前,知是一個茶館
進了茶館,靠北窗坐下,就有一個茶房泡了一壺茶來
茶壺都是宜興壺的樣子,卻是本地仿照燒的
老殘坐定,問茶房道:“聽說你們這裏有個黑虎泉,可知道在什麼地方?”那茶房笑道:“先生,你伏到這窗臺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嗎?”老殘果然望外一看,原來就在自己腳底下,有一個石頭雕的老虎頭,約有二尺餘長,倒有尺五六的寬徑
從那老虎口中噴出一股泉來,力量很大,從池子這邊直衝到池子那面,然後轉到兩邊,流入城河去了
坐了片刻,看那夕陽有漸漸下山的意思,遂付了茶錢,緩步進南門回寓
到了次日,覺得遊興已足,就拿了串鈴,到街上去混混
踅過撫臺衙門,望西一條衚衕口上,有所中等房子,朝南的大門,門旁貼了“高公館”三個字
只見那公館門口站了一個瘦長臉的人,穿了件棕紫熟羅棉大襖,手裏捧了一支洋白銅二馬車水菸袋,面帶愁容
看見老殘,喚道:“先生,先生!你會看喉嚨嗎?”老殘答道:“懂得一點半點幾的
”那人便說:“請裏面坐
”進了大門,望西一拐,便是三間客廳,鋪設也還妥當
兩邊字畫,多半是時下名人的筆墨
只有中間掛着一幅中堂,只畫了一個人,彷彿列子御風的形狀,衣服冠帶均被風吹起,筆力甚爲道勁,上題“大風張風刀四字,也寫得極好
坐定,彼此問過名姓
原來這人系江蘇人,號紹殷,充當撫院內文案差使
他說道:“有個小妾害了喉蛾,已經五天今日滴水不能進了
請先生診視,尚有救沒有?”老殘道:“須看了病,方好說話
”當時高公即叫家人:“到上房關照一聲,說有先生來看病
”隨後就同着進了二門,即是三間上房
進得堂屋,有老媽子打起西房的門簾,說聲:“請裏面坐
”走進房門,貼西牆靠北一張大牀,牀上懸着印花夏布帳子,牀面前靠西放了一張半桌,牀前兩張機凳
高公讓老殘西面杌凳上坐下
帳子裏伸出一隻手來,老媽子拿了幾木書墊在手下,診了一隻手,又換一隻
老殘道:“兩手脈沉數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來,所以越過越重
請看一看喉嚨
”高公使將帳子打起
看那婦人,約有二十歲光景,面上通紅,人卻甚爲委頓的樣子
高公將他輕輕扶起,對着窗戶的亮光
老殘低頭一看,兩邊腫的已將要合縫了,顏色淡紅
看過,對高公道:“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點火氣,被醫家用苦寒藥一逼,火不得發,兼之平常肝氣易動,抑鬱而成
目下只須吃兩劑辛涼發散藥就好了
”又在自己藥囊內取出一個藥瓶、一支喉槍,替他吹了些藥上去
出到廳房,開了個藥方,名叫“加味甘桔湯”
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荊芥、防風、薄荷、辛夷、飛滑石八味藥,鮮荷梗做的引子
方子開畢,送了過去
高公道:“高明得極
不知吃幾帖?”老殘道:“今日吃兩帖,明日再來複診
”高公又問:“藥金請教幾何?”老殘道:“鄙人行道,沒有一定的藥金
果然醫好了姨太大病,等我肚子飢時,賞碗飯吃;走不動時,給幾個盤川,儘夠的了
”高公道:“既如此說,病好一總酬謝
尊寓在何處,以便倘有變動,着人來請
”老殘道:“在布政司街高升店
”說畢分手
從此,天天來請
不過三四夭,病勢漸退,已經同常人一樣
高公喜歡得無可如何,送了八兩銀子謝儀,還在北柱樓辦了一席酒,邀請文案上同事作陪,也是個揄揚的意思
誰知一個傳十,十個傳百,官幕兩途,拿轎子來接的,漸漸有日不暇給之勢
那日,又在北柱樓吃飯,是個候補道請的
席上右邊上首一個人說道:“玉佐臣要補曹州府了
”左邊下首,緊靠老殘的一個人道:“他的班次很遠,怎樣會補缺呢?”右邊人道:“因爲他辦強盜辦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遺的景象,宮保賞識非凡
前日有人對宮保說:‘曾走曹州府某鄉莊過,親眼見有個藍布包袱棄在路旁,無人敢拾
某就問土人:“這包袱是誰的?爲何沒人收起?”土人道:“昨兒夜裏,不知何人放在這裏的
”某問:“你們爲甚麼不拾了回去?”都笑着搖搖頭道:“俺還要一家子性命嗎!”如此,可見路不拾遺,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宮保聽着很是喜歡,所以打算專折明保他
”左邊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幹的,只嫌太殘忍些
來到一年,站籠站死兩千多人,難道沒有冤枉嗎?”旁邊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無庸議,但不知有幾成不冤枉的?”右邊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
諸君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總做的人人側目而視就完了
”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誠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實在可恨
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時候,幾乎無一天無盜案
養了二百名小隊子,像那不捕鼠的貓一樣,毫無用處
及至各縣捕快捉來的強盜,不是老實鄉民,就是被強盜脅了去看守騾馬的人
至於真強盜,一百個裏也沒有幾個
現在被這玉佐臣雷厲風行的一辦,盜案竟自沒有了
相形之下,兄弟實在慚愧的很
”左邊人道:“依兄弟愚見,還是不多殺人的爲是
此人名震一時,恐將來果報也在不可思議之列
”說完,大家都道:“酒也夠了,賜飯罷
”飯後各散
過了一日,老殘下午無事,正在寓中閒坐,忽見門口一乘藍呢轎落下,進來一個人,口中喊道:“鐵先生在家嗎?”老殘一看,原來就是高紹殷,趕忙迎出,說:“在家,在家
請房裏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駕的很
”紹殷一面道:“說那裏的話!”一面就往裏走
進得二門,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
房裏靠南一張磚炕,炕上鋪着被褥;北面一張方桌,兩張椅子;西面兩個小小竹箱
桌上放了幾本書,一方小硯臺,幾枝筆,一個印色盒子
老殘讓他上首坐了
他就隨手揭過書來,細細一看,驚訝道:“這是部宋版張君房刻木的《莊子》,從那裏得來的?此書世上久不見了,季滄葦、黃丕烈諸人俱來見過,要算希世之寶呢!”老殘道:“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賣又不值錢,隨便帶在行篋,解解悶兒,當小說書看罷了,何足掛齒
”再望下翻,是一本蘇東坡手寫的陶詩,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
紹殷再三讚歎不絕,隨又問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爲甚不在功名上講求,卻操此冷業?雖說富貴浮雲,未免太高尚了罷
”老殘嘆道:“閣下以‘高尚’二字許我,實過獎了
鄙人並非無志功名:一則,性情過於疏放,不合時宜;二則,俗說‘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輕些的意思
”紹殷道:“昨晚在裏頭吃便飯,宮保談起:‘幕府人才濟濟,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
’同坐姚雲翁便道:‘目下就有一個人在此,宮保並來羅致
”宮保急問:‘是誰?’姚雲翁就將閣下學問怎樣,品行怎樣,而又通達人情、熟諳世務,怎樣怎樣,說得官保抓耳撓腮,十分歡喜
宮保就叫兄弟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送親
那是兄弟答道:‘這樣恐不多當,此人既非侯補,又非投放,且還不知他有什麼功名,札子不甚好下
’宮保說:‘那麼就下個關書去請
’兄弟說:‘若要請他看病,那是一請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願意不願意,須先問他一聲纔好
’宮保說:‘很好
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
’爲此,兄弟今日特來與閣下商議,可否今日同到裏面見宮保一見?”老殘道:“那也沒有甚麼不可,只是見宮保須要冠帶,我卻穿不慣,能便衣相見就好
”紹殷道:“自然便衣
稍停一刻,我們同去
你到我書房裏坐等
宮保午後從裏邊下來,我們就在簽押房裏見了
”說着,又喊了一乘轎子
老殘穿着隨身衣服,同高紹殷進了撫署
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故許多地方仍用舊名
進了三堂,就叫“宮門口”
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對面便是宮保的簽押房
方到紹殷書房坐下,不到半時,只見宮保已從裏面出來,身體甚是魁梧,相貌卻還仁厚
高紹殷看見,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
只聽莊宮保連聲叫道:“請過來,請過來
”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宮保請鐵老爺!”老殘連忙走來,向莊宮保對面一站
莊雲:“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說:“請裏面坐
”差官早將軟簾打起
老殘進了房門,深深作了一個揖
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
紹殷對面相陪
另外搬了一張方杌凳在兩人中間,宮保坐了,便問道:“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出衆的很
兄弟以不學之資,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這個河工,實在難辦,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
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士,都想請來,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
倘有見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賜得多了
”老殘道:“宮保的政聲,有口皆碑,那是沒有得說的了
只是河工一事,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賈讓三策,主不與河爭地的?”宮保道:“原是呢
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寬,此地的河面多窄呢
”老殘道:“不是這麼說
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幾十天;其餘的時候,水力甚軟,沙所以易淤
要知賈讓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沒有辦過河工
賈讓之後,不到一百年,就有個王景出來了
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專主‘禹抑洪水’的‘抑’字,與賈讓之說正相反背
自他治過之後,一千多年沒河患
明朝潘季馴,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
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
”宮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老殘道:“他是從‘播爲九河,同爲逆河’,‘播’‘同’兩個字上悟出來的
《後漢書》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回注’兩句話
至於其中曲折,亦非傾蓋之間所能盡的,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何如?”
莊宮保聽了,甚爲喜歡,向高紹殷道:“你叫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即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裏來住罷,以便隨時領教
”老殘道:“宮保雅愛,甚爲感激,只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也要去參考參考,究竟是個何等樣人
等鄙人從曹州回來,再領宮保的教罷
”宮保神色甚爲怏怏
說完,老殘即告辭,同紹殷出了衙門,各自回去,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從撫署出來,即將轎子辭去,步行在街上游玩了一會兒,又在古玩店裏盤桓些時
傍晚回到店裏,店裏掌櫃的連忙跑進屋來說聲“恭喜”,老殘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櫃的道:“我適才聽說院上高大老爺親自來請你老,說是撫臺要想見你老,因此一路進衙門的
你老真好造化!上房一個李老爺,一個張老爺,都拿着京城裏的信去見撫臺,三次五次的見不着
偶然見着回把,這就要鬧脾氣、罵人,動不動就要拿片子送人到縣裏去打
像你老這樣撫臺央出文案老爺來請進去談談,這面子有多大!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嗎?怎麼樣不給你老道喜呢!”老殘道:“沒有的事,你聽他們胡說呢
高大老爺是我替他家醫洽好了病,我說,撫臺衙門裏有個珍珠泉,可能引我們去見識見識,所以昨日高大老爺偶然得空,來約我看泉水的
那裏有撫臺來請我的話!”掌櫃的道:“我知道的,你老別騙我
先前高大老爺在這裏說話的時候,我聽他管家說,撫臺進去吃飯,走從高大老爺房門口過,還嚷說:‘你趕緊吃過飯,就去約那個鐵公來哪!去遲,恐怕他出門,今兒就見不着了
,”老殘笑道:“你別信他們胡謅,沒有的事
”掌櫃的道:“你老放心,我不問你借錢

只聽外邊大嚷:“掌櫃的在那兒呢?”掌櫃的慌忙跑出去
只見一個人,戴了亮藍頂子,拖着花翎,穿了一雙抓地虎靴子,紫呢夾袍,天青哈喇馬褂,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拿了個雙紅名帖,嘴裏喊:“掌櫃的呢?”掌櫃的說:“在這兒,在這兒!你老啥事?”那人道:“你這兒有位鐵爺嗎?”掌櫃的道:“不錯,不錯,在這東廂房裏住着呢,我引你去

兩人走進來,掌櫃指着老殘道:“這就是鐵爺
”那人趕了一步,進前請了一個安,舉起手中帖子,口中說道:“宮保說,請鐵老爺的安!今晚因學臺請吃飯,沒有能留鐵老爺在衙門裏吃飯,所以叫廚房裏趕緊辦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過來
宮保說,不中吃,請鐵老爺格外包涵些
”那人回頭道:“把酒席擡上來
”那後邊的兩個人擡着一個三展的長方擡盒,揭了蓋子,頭展是碟子小碗,第二展是燕窩魚翅等類大碗,第三展是一個燒小豬、一隻鴨子,還有兩碟點心
打開看過,那人就叫:“掌櫃的呢?”這時,掌櫃同茶房等人站在旁邊,久已看呆了,聽叫,忙應道:“啥事?”那人道:“你招呼着送到廚房裏去
”老殘忙道:“宮保這樣費心,是不敢當的
”一面讓那人房裏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
老殘固讓,那人才進房,在下首一個杌子上坐下;讓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殘拿茶壺,替他倒了碗茶
那人連忙立起,請了個安道謝,因說道:“聽官保分付,趕緊打掃南書房院子,請鐵老爺明後天進去住呢
將來有甚麼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喚一聲,就過去伺候
”老殘道:“豈敢,豈敢!”那人便站起來,又請了個安,說:“告辭,要回衙消差,請賞個名片
”老殘一面叫茶房來,給了挑盒子的四百錢;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讓,老殘仍送出大門,看那人上馬去了
老殘從門口回來,掌櫃的笑迷迷的迎着說道:“你老還要騙我!這不是撫臺大人送了酒席來了嗎?剛纔來的,我聽說是武巡捕赫大老爺,他是個參將呢
這二年裏,住在俺店裏的客,撫臺也常有送酒席來的,都不過是尋常酒席,差個戈什來就算了
像這樣尊重,俺這裏是頭一回呢!”老殘道:“那也不必管他,尋常也好,異常也好,只是這桌菜怎樣銷法呢?”掌櫃的道:“或者分送幾個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趕寫一個帖子,請幾位體面客,明兒帶到大明湖上去吃
撫臺送的,比金子買的還榮耀得多呢
”老殘笑道:“既是比金子買的還要榮耀,可有人要買?我就賣他兩把金子來,抵還你的房飯錢罷
”掌櫃的道:“別忙,你老房飯錢,我很不怕,自有人來替你開發
你老不信,試試我的話,看靈不靈!”老殘道:“管他怎麼呢,只是今晚這桌菜,依我看,倒是轉送了你去請客罷
我很不願意吃他,怪煩的慌

二人講了些時,仍是老殘請客,就將這本店的住客都請到上房明間裏去
這上房住的,一個姓李,一個姓張,本是極倨傲的
今日見撫臺如此契重,正在想法聯絡聯絡,以爲託情謀保舉地步
卻遇老殘借他的外間請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歡的無可如何
所以這一席間,將個老殘恭維得渾身難受
十分沒法,也只好敷衍幾句
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這張李二公,又親自到廂房裏來道謝,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
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個同知,今年隨捐一個過班,明年春間大案,又是一個過班,秋天引見,就可得濟東泰武臨道
失署後補,是意中事
”姓張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應他得兩個保舉,這捐宮之費,李兄可以拿出奉借
等老兄得了優差,再還不遲
”老殘道:“承兩位過愛,兄弟總算有造化的了
只是目下尚無出山之志,將來如要出山,再爲奉懇
”兩人又力勸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寢
老殘心裏想道:“本想再爲盤桓兩夭,看這光景,恐無謂的糾纏,要越逼越緊了
‘三十六計,走爲上計’
”當夜遂寫了一封書,託高紹殷代謝莊宮保的厚誼
天夫明,即將店帳算清楚,僱了一輛二把手的小車,就出城去了
出濟南府西門,北行十八里,有個鎮市,名叫雒口
當初黃河未並大清河的時候,凡城裏的七十二泉泉水,皆從此地入河,本是個極繁盛的所在
自從黃河並了,雖仍有貨船來往,究竟不過十分之一二,差得遠了
老殘到了雒口,僱了一隻小船,講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屬董家口下船,先付了兩吊錢,船家買點柴米
卻好本日是東南風,掛起帆來,“呼呼”的去了
走到太陽將要落山,已到了齊河縣城,拋錨住下
第二日住在平陰,第三日住在壽張,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
天明開發船錢,將行李搬在董家口一個店裏住下
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條大道,故很有幾家車店
這家店就叫個董二房老店
掌櫃的姓董,有六十多歲,人都叫他老董
只有一個夥計,名叫王三
老殘住在店內,本該僱車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聽那玉賢的政績,故緩緩起行,以便察訪
這日有辰牌時候,店裏住客,連那起身極退的,也都走了
店夥打掃房屋,掌櫃的帳已寫完,在門口閒坐
老殘也在門口長凳上坐下,向老董說道:“聽說你們這府裏的大人,辦盜案好的很,究竟是個甚麼情形?”那老董嘆口氣道:“玉大人官卻是個清官,辦案也實在盡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還辦着幾個強盜,後來強盜摸着他的脾氣,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了

老殘道:“這話怎麼講呢?”老董道:“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有個村莊,叫於家屯
這於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
那莊上有個財主,叫於朝棟,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二子都娶了媳婦,養了兩個孫子
女兒也出了閣
這家人家,過的日子很爲安逸
不料禍事臨門,去年秋間,被強盜搶了一次
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所值不過幾百吊錢
這家就報了案,經這三大人極力的嚴拿,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爲從的強盜夥計,追出來的贓物不過幾件布衣服
那強盜頭腦早已不知跑到那裏去了
“誰知因這一拿,強盜結了冤仇
到了今年春天,那強盜竟在府城裏面搶了一家子
玉大人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着一個人
過了幾天,又搶了一家子
搶過之後,大明大白的放火
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調起馬隊,追下來了
“那強盜搶過之後,打着火把出城,手裏拿着洋槍,誰敢上前攔阻
出了東門,望北走了十幾裏地,火把就滅了
玉大人調了馬隊,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將這情形詳細稟報
當時放馬追出了城,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
追了二三十里,看見前面又有火光,帶着兩三聲槍響
玉大人聽了,怎能不氣呢?仗着膽子本來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馬,都帶着洋槍,還怕什麼呢
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槍聲
到了天快明時,眼看離追上不遠了,那時也到了這於家屯了
過了於家屯再往前追,槍也沒有,火也沒有
“玉大人心裏一想,說道:‘不必往前追,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上了
’當時勒回了馬頭,到了莊上,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
分付手下的馬隊,派了八個人,東南西北,一面兩匹馬把住,不許一個人出去;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
這時天已大明瞭
這玉大人自己帶着馬隊上的人,步行從南頭到北頭,挨家去搜
搜了半天,一些形跡沒有
又從東望西搜去,剛剛搜到這於朝棟家,搜出三枝土槍,又有幾把刀,十幾根竿子
“玉大人大怒,說強盜一定在他家了
坐在廳上,叫地保來問:‘這是甚麼人家?’地保回道:‘這家姓於
老頭子叫於朝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於學詩,二兒子叫於學禮,都是捐的監生
’玉大人立刻叫把這於家父子三個帶上來
你想,一個鄉下人,見了府裏大人來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不怕的道理呢?上得廳房裏,父子三個跪下,已經是颯颯的抖,那裏還能說話
“玉大人說道:‘你好大膽!你把強盜藏到那裏去了?’那老頭子早已嚇的說不出話來
還是他二兒子,在府城裏讀過兩年書,見過點世面,膽子稍爲壯些,跪着伸直了腰,朝上回道;‘監生家裏向來是良民,從沒有同強盜往來的,如何敢藏着強盜?”玉大人道:‘既沒有勾通強盜,這軍器從那裏來的?’於學禮道:‘因去年被盜之後,莊上不斷常有強盜來,所以買了幾根竿子,叫田戶、長工輪班來幾個保家
因強盜都有洋槍,鄉下洋槍沒有買處,也不敢買,所以從他們打鳥兒的回了兩三枝土槍,夜裏放兩聲,驚嚇驚嚇強盜的意思
”“王大人喝道:‘胡說!那有良民敢置軍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強盜!,回頭叫了一聲:‘來!’那手下人便齊聲像打雷一樣答應了一聲:‘嗏!’玉大人說:‘你們把前後門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實的搜!’這些馬兵遂到他家,從上房裏搜起,衣箱櫥櫃,全行抖擻一個盡,稍爲輕便值錢一點的首飾,就掖在腰裏去了
搜了半天,倒也沒有搜出甚麼犯法的東西
那知搜到後來,在西北角上,有兩間堆破爛農器的一間屋子裏,搜出了一個包袱,裏頭有七八件衣裳,有三四件還是舊綢子的
馬兵拿到廳上,回說:‘在堆東西的裏房授出這個包袱,不像是自己的衣服,請大人驗看

“那玉大人看了,眉毛一皺,眼睛一凝,說道:‘這幾件衣服,我記得彷彿是前天城裏失盜那一家子的
姑且帶回衙門去,照失單查對
’就指着衣服向於家父子道:‘你說這衣服那裏來的?’於家父子面面相窺,都回不出
還是於學禮說:‘這衣服實在不曉得那裏來的
’玉大人就立起身來,分付:‘留下十二個馬兵,同地保將於家父子帶回城去聽審!’說着就出去
跟從的人,拉過馬來,騎上了馬,帶着餘下的人先進城去
“這裏於家父子同他家裏人抱頭痛哭
這十二個馬兵說:‘我們跑了一夜,肚子裏很餓,你們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趕緊走罷!大人的脾氣誰不知道,越遲去越不得了
’地保也慌張的回去交代一聲,收拾行李,叫於家預備了幾輛車子,大家坐了進去
趕到二更多天,才進了城
“這裏於學禮的媳婦,是城裏吳舉人的姑娘,想着他丈夫同他公公、大伯子都被捉去的,斷不能鬆散,當時同他大嫂子商議,說:‘他們爺兒三個都被拘了去,城裏不能沒個人照料
我想,家裏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着;這裏我也趕忙追進城去,找俺爸爸想法子去
你看好不好?’他大嫂子說:‘良好,很好
我正想着城裏不能沒人照應
這些管莊子的都是鄉下老兒,就差幾個去,到得城裏,也跟傻子一樣,沒有用處的
’說着,吳氏就收拾收拾,選了一掛雙套飛車,趕進城去
到了他父親面前,嚎陶大哭
這時候不過一更多天,比他們父子三個,還早十幾裏地呢
“吳氏一頭哭着,一頭把飛災大禍告訴了他父親
他父親吳舉人一聽,渾身發抖,抖着說道:‘犯着這位喪門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走一趟看罷!’連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門求見
號房上去回過,說:‘大人說的,現在要辦盜案,無論甚麼人,一應不見
’吳舉人同裏頭刑名師爺素來相好,連忙進去見了師爺,把這種種冤枉說了一遍
師爺說:‘這案在別人手裏,斷然無事
但這位東家向來不照律例辦事的
如能交到兄弟書房裏來,包你無事
恐怕不交下來,那就沒法了

“吳舉人接連作了幾個揖,重託了出去
趕到東門口,等他親家、女婿進來
不過一鍾茶的時候,那馬兵押着車子已到
吳舉人搶到面前,見他三人,面無人色
於朝棟看了看,只說了一句‘親家救我’,那眼淚就同潮水一樣的直流下來
“吳舉人方要開口,旁邊的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着呢!已經四五撥子馬來催過了,趕快走罷!’車子也並不敢停留
吳舉人便跟着車子走着,說道:‘親家寬心!湯裏火裏,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
’說着,已到衙門口
只見衙裏許多公人出來催道:‘趕緊帶上堂去罷!’當時來了幾個差人,用鐵鏈子將於家父子鎖好,帶上去
方跪下,玉大人拿了失單交下來,說:‘你們還有得說的嗎?”於家父子方說得一聲‘冤枉’,只聽堂上驚堂一拍,大嚷道:‘人贓現獲,還喊冤枉!把他站起來!去!’左右差人連拖帶拽,拉下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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