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衆人以爲天時尚早,王小玉必還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來敷衍幾句就收場了,當時一鬨而散。
老殘到了次日,想起一千兩銀子放在寓中,總不放心。
即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匯票莊,叫個日昇昌字號,匯了八百兩寄回江南塗州老家裏去,自己卻留了一百多兩銀子。
本日在大街上買了一匹繭綢,又買了一件大呢馬褂面子,拿回寓去,叫個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馬褂。
因爲已是九月底,天氣雖十分和暖,倘然西北風一起,立刻便要穿棉了。
分付成衣已畢,吃了午飯,步出西門,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
這趵突泉乃濟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個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畝地寬闊,兩頭均通溪河。
池中流水,氵日婦有聲。
池子正中間有三股大泉,從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
據土人云:當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後來修池,不知怎樣就矮下去了。
這三股水,均比吊桶還粗。
池子北面是個呂祖殿,殿前搭着涼棚,擺設着四五張桌子、十幾條板凳賣茶,以便遊人歇息。
老殘吃完茶,出了趵突泉後門,向東轉了幾個彎,尋着了金泉書院。
進了二門,便是投轄井,相傳即是陳遵留客之處。
再望西去,過一重門,即是一個蝴蝶廳,廳前廳後均是泉水圍繞。
廳後許多芭蕉,雖有幾批殘葉,尚是一碧無際,西北角上,芭蕉叢裏,有個方池,不過二丈見方,就是金線泉了。
全線乃四大名泉之二。
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個?就剛纔說的趵突泉,此刻的金線泉,南門外的黑虎泉,撫臺衙門裏的珍珠泉:叫做“四大名泉”。
這金線泉相傳水中有條金線。
老殘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說金線,連鐵線也沒有。
後來幸而走過一個士子來,老殘便作揖請教這“金線”二字有無着落。
那士子便拉着老殘踅到池子西面,彎了身體,側着頭,向水面上看,說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條線,彷彿遊絲一樣,在水面上搖動。
看見了沒有?”老殘也側了頭,照樣看去,看了些時,說道:“看見了,看見了!”這是什麼緣故呢?想了一想,道:“莫非底下是兩股泉水,力量相敵,所以中間擠出這一線來?”那士子道:“這泉見於著錄好幾百年,難道這兩股泉的力量,經歷這久就沒有個強弱嗎?”老殘道:“你看這線,常常左右擺動,這就是兩邊泉力不勻的道理了。
”那士子到也點頭會意。
說完,彼此各散。
老殘出了金泉書院,順着西城南行。
過了城角,仍是一條街市,一直向東。
這南門城外好大一條城河,河裏泉水湛清,看得河底明明白白。
河裏的水草都有一丈多長,被那河水流得搖搖擺擺,煞是好看。
走着看着,見河岸南面,有幾個大長方池子,許多婦女坐在
話說老董說到此處,老殘問道:“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他女兒——於學禮的媳婦——也跟到衙門口,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裏坐下,打聽消息。
聽說府裏大人不見他父親,已到衙門裏頭求師爺去了,吳氏便知事體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
“那頭兒姓陳,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
吳氏將他請來,把被屈的情形告訴了一遍,央他從中設法。
陳仁美聽了,把頭連搖幾搖,說:‘這是強盜報仇,做的圈套。
你們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裏還不知道?也算得個特等馬糊了!’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蜀子,遞給陳頭,說:‘無論怎樣,總要頭兒費心!但能救得三人性命,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
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咱一家子要飯吃去都使得。
’陳頭兒道:‘我去替少奶奶設法,做得成也別歡喜,做不成也別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
這早晚,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着呢。
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

“說罷告辭。
回到班房,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一擱,開口道:‘諸位兄弟叔伯們,今兒於家這案明是冤枉,諸位有甚麼法子,大家幫湊想想。
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一則是件好事,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銀子。
誰能想出妙計,這副鐲就是誰的。
’大家答道:‘那有一準的法子呢!只好相機行亭,做到那裏說那裏話罷。
’說過,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們留神方便。
“這時於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
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
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將他三人拉下堂去。
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條腿,回道:‘稟大人的話:今日站籠沒有空子,請大人示下。
’那玉大人一聽,怒道:‘胡說!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甚麼人,怎會沒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籠,三天已滿。
請大人查簿子看。
’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點着說:‘一,二,三:昨兒是三個。
一,二,三,四,五:前兒是五個。
一,二,三,四:大前兒是四個。
沒有空,倒也不錯的。
’差人又回道:‘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明天定有幾個死的,等站籠出了缺,將他們補上好不好?請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着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
’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
大人親自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說道:‘是還有點遊氣。
’復行坐上堂去,說:‘每人
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紅日已經滿窗,慌忙起來。
黃龍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
老蒼頭送進熱水洗臉,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
子平道:“不用費心,替我姑娘前道謝,我還要趕路呢。
”說着,璵姑已走出來,說道:“昨日龍叔不說嗎,倘早去也是沒用,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用過飯去不遲。

子平依話用飯,又坐了一刻,辭了璵姑,徑奔山集上。
看那集上,人煙稠密。
店面雖不多,兩邊擺地攤,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
問了鄉人,才尋着了關帝廟。
果然劉仁甫已到,相見敘過寒溫,便將老殘書信取出。
仁甫接了,說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門裏規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總是不去的爲是。
因爲接着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說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樹峪難走,覓不着,所以迎候在此面辭。
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爲力辭方好。
不是躲懶,也不是拿喬,實在恐不勝任,有誤尊事,務求原諒。
”子平說:“不必過謙。
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所以叫小弟專誠敦請的。

劉仁甫見辭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
申東造果然待之以上賓之禮,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
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一月之後,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
這且不表。
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滿的,心裏詫異道:“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
這是甚麼緣故呢?”正在躊躇,只見門外進來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約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老殘也無暇訪問,且找了店家,同道:“有屋子沒有?”店家說:“都住滿了,請到別家去罷。
”老殘說:“我已走了兩家,都沒有屋子,你可以對付一間罷,不管好歹。
”店家道:“此地實在沒法了。
東隔壁店裏,午後走了一幫客,你老趕緊去,或者還沒有住滿呢。

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裏,問了店家,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着,當即搬了行李進去。
店小二跑來打了洗臉水,拿了一枝燃着了的線香放在桌上,說道:“客人抽菸。
”老殘問:“這兒爲甚麼熱鬧?各家店都住滿了。
”店小二道:“颳了幾天的大北風,打大前兒,河裏就淌凌,凌塊子有間把屋子大,擺渡船不放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壞了,到了昨日,上灣子凌插住了,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卻又被河邊上的凌,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
昨兒晚上,東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見撫臺回話,走到此地,過不去,急的甚麼似的,住在縣衙門裏,派了河夫、地保打凍。
今兒打了一天,看
卻說申子乎正與黃龍子辨論,忽聽背後有人喊道:“申先生,你錯了。
”回頭看時,卻原來正是璵姑,業已換了裝束,僅穿一件花布小襖,小腳褲子,露出那六寸金蓮,著一雙靈芝頭極鞋,愈顯得聰明俊俏。
那一雙眼珠兒,黑白分明,都像透水似的。
申子平連忙起立,說:“璵姑還沒有睡嗎?”璵姑道:“本待要睡,聽你們二位談得高興,故再來聽二位辨論,好長點學問。
”子平道:“不才那敢辨論!只是性質愚魯,一時不能澈悟,所以有勞黃龍先生指教。
方纔姑娘說我錯了,請指教一二。

璵姑道:“先生不是不明白,是沒有多想一想。
大凡人都是聽人家怎樣說,便怎樣信,不能達出自己的聰明。
你方纔說月球半個明的,終久是明的。
試思月球在天,是動的呢,是不動的呢?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
既知道他繞地,則不能不動,即不能不轉,是很明顯的道理了。
月球既轉,何以對着太陽的一面永遠明呢?可見月球全身都是一樣的質地,無論轉到那一面,凡對太陽的總是明的了,由此可知,無論其爲明爲暗,其於月球本體,毫無增減,亦無生滅。
其理本來易明,都被宋以後的三教子孫挾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經注,把那三教聖人的精義都注歪了。
所以天降奇災,北拳南革,要將歷代聖賢一筆抹煞,此也是自然之理,不足爲奇的事。
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那裏會錯過一絲毫呢?”
申子平道:“方纔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我方有二分明白,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說,又把我送到‘漿糊缸’裏去了。
我現在也不想明白這個道理了。
請二位將那五年之後風潮漸起,十年之後就大不同的情形,開示一二。

黃龍子道:“三元甲子之說,閣下是曉得的。
同治三年甲子,是上元甲子第一年,閣下想必也是曉得的?”子平答應一聲道:“是。
”黃龍子又道:“此一個甲子與以前三個甲子不同,此名爲‘轉關甲子’。
此甲子,六十年中要將以前的事全行改變:同治十三年,甲戌,爲第一變;光緒十年,甲申,爲第二變;甲午,爲第三變;甲辰,爲第四變;甲寅,爲第五變:五變之後,諸亭俱定。
若是咸豐甲寅生人的人,活到八十歲,這六甲變態都是親身閱歷,倒也是個極有意味的事。

子平道:“前三甲的變動,不才大概也都見過了:大約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大局爲之一變:甲申爲法蘭西福建之役、安南之役,大局又爲之一變;甲午爲日本侵我東三省,俄、德出爲調停,借收漁翁之利,大局又爲之一變:此都已知道了。
請問後三甲的變動如何?”
黃龍子道:“這就是北拳南革了。
北拳之亂,起於戍子
話說翠花接着說道:“到了四更多天,風也息了,雨也止了,雲也散了,透出一個月亮,湛明湛明。
那村莊裏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還有那抱着門板或桌椅板凳的,飄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
還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趕着撈人,也撈起來的不少,這些人得了性命,喘過一口氣來,想一想,一家人都沒有了,就剩了自己,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
喊爹叫媽的,哭丈夫的,疼兒子的,一條哭聲,五百多里路長,你老看慘不慘呢!”
翠環接着道:“六月十五這一天,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裏,半夜裏聽見人嚷說:‘水下來了!’大家聽說,都連忙起來。
這一天本來很熱,人多半是穿着褂褲,在院子裏睡的。
雨來的時候,才進屋子去;剛睡了一濛濛覺,就聽外邊嚷起來了,連忙跑到街上看,城也開了,人都望城外跑。
城圈子外頭,本有個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
那時雨才住,天還陰着。
“一霎時,只見城外人,拼命價望城裏跑;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跑進城裏來,上了城牆。
只聽一片聲嚷說:‘城外人家,不許搬東西!叫人趕緊進城,就要關城,不能等了!’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這裏許多人用蒲包裝泥,預備堵城門。
縣大老爺在城上喊:‘人都進了城了,趕緊關城,’城廂裏頭本有預備的上包,關上城,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
“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牆,這時候,雲彩已經回了山,月亮很亮的。
俺媽看見齊二叔,問他:‘今年怎正利害?’齊二叔說:‘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來,初起不過尺把高;正水頭到了,也不過二尺多高,沒有過三尺的;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水頭就過去,總不過二尺來往水,今年這水,真霸道!一來就一尺多,一霎就過了二尺!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趕緊進城罷。
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
大哥這兩天沒見,敢是在莊子上麼?可擔心的很呢!’俺媽就哭了,說:‘可不是呢!’
“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說:‘小埝浸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跑。
俺媽哭着就地一坐,說:‘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俺沒法,只好陪着在旁邊哭。
只聽人說:‘城門縫裏過水!’那無數人就亂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鋪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門縫子。
一會兒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布店裏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
漸漸聽說:‘不過水了!’又聽嚷說:‘土包單弱,恐怕擋不住!’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裏去搬糧食口袋,望城門洞裏去填
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腳下震震搖動,嚇得魂不附體,怕是山倒下來。
黃龍子在身後說道:“不怕的,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滾下一大塊來,夾冰夾雪,所以有這大的聲音。
”說着,又朝向北一轉,便是一個洞門.這洞不過有兩間房大,朝外半截窗臺,上面安着窗戶;其餘三頁俱斬平雪白,頂是圓的,像城門洞的樣子。
洞裏陳設甚簡,有幾張樹根的坐具,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又都是磨得絹光。
几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不圓,隨勢製成。
東壁橫了一張枯搓獨睡榻子,設着衾枕。
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
洞內並無燈燭,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發紅,不甚光亮。
地下鋪着地毯,甚厚軟,微覺有聲。
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放了許多書,都是草訂,不曾切過書頭的。
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有兩張瑟,兩張琴,是認得的;還有些不認得的。
璵姑到得洞裏,將燭臺吹息,放在窗戶臺上。
方纔坐下,只聽外面“唔唔”價七八聲,接連又許多聲,窗紙卻不震動。
子平說道:“這山裏怎樣這麼多的虎?”璵姑笑道:“鄉里人進城,樣樣不識得,被人家笑話;你城裏人下鄉,卻也是樣樣不識得,恐怕也有人笑你。
”子平道:“你聽,外面‘唔唔’價叫的,不是虎嗎?”璵姑說:“這是狼嗥,虎那有這麼多呢?虎的聲音長,狼的聲音短,所以虎名爲‘嘯’,狼名爲‘嗥’。
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几,摘下一張琴,一張瑟來。
璵姑也移了三張凳子,讓子平坐了一張。
彼此調了一調絃,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
弦己調好,璵姑與黃龍商酌了兩句,就彈起來了,初起不過輕挑漫剔,聲響悠柔。
一段以後,散泛相錯,其聲清脆,兩段以後,吟揉漸多。
那瑟之勾挑,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粗聽若彈琴鼓瑟,各自爲調,細聽則如珠鳥一雙,此唱彼和,問來答往。
四五段以後,吟揉漸少,雜以批拂、蒼蒼涼涼,磊磊落落,下指甚重,聲韻繁興。
六七八段,間以曼衍,愈轉愈清,其調愈逸。
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所以聽得入綴;因爲瑟是未曾聽過,格外留神。
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發聲之後,那左手進退揉顫,其餘音也就隨着猗猗靡靡,真是聞所未聞。
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調頭,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無指。
久之,耳目俱無,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如隨長風,浮沉於雲霞之際。
久之又久,心身懼忘,如醉如夢。
於恍惚杳冥之中,錚釒從數聲,琴瑟俱息,乃通見聞,人亦警覺,欠身而起,說道:“此曲妙到極處!小子也曾
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舉止大方,不類鄉人,況其父在何處退值?正欲諸問,只見外面簾子動處,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
那女子道:“就擱在這西屋炕桌上罷。
”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幾,兩頭兩個短炕幾,當中一個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
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正中鑲了一塊玻璃,窗前設了一張韋案。
中堂雖未隔斷,卻是一個大落地罩。
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卻只是一盤饅頭,一壺酒,一罐小米稀飯,倒有四餚小菜,無非山蔬野菜之類,並無葷腥。
女子道:“先生請用飯,我少停就來。
”說着,便向東房裏去了。
子平本來頗覺飢寒,於是上炕先吃了兩杯酒,隨後吃了幾個饅頭。
雖是蔬菜,卻清香滿口,比葷萊更爲適用。
吃過饅頭,喝了稀飯,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洗過臉,立起身來,在房內徘徊徘徊,舒展肢體。
擡頭看見北牆上掛着四幅大屏,草書寫得龍飛鳳舞,出色驚人,下面卻是雙款:上寫着“西峯往史正非”,下寫着“黃龍子呈稿”。
草字雖不能全識,也可十得八九。
仔細看去,原來是六首七絕詩,非佛非仙,咀嚼起來,倒也有些意味。
既不是寂滅虛無,又不是鉛汞龍虎。
看那月洞窗下,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遂把幾首詩抄下來,預備帶回衙門去,當新聞紙看。
你道是怎樣個詩?請看,詩曰:
曾拜瑤池九品蓮,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陰荏苒真容易,回首滄桑五百年。
紫陽屬和《翠虛吟》,傳響空山霹靂琴。
剎那未除人我相,天花粘滿護身雲。
情天慾海足風波,渺渺無邊是愛河。
引作園中功德水,一齊都種曼陀羅。
石破天驚一鶴飛,黑漫漫夜五更雞。
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
野馬塵埃晝夜馳,五蟲百卉互相吹。
偷來鷲嶺涅槃樂,換取壺公社德機。
菩提葉老《法華》新,南北同傳一點燈。
五百天童齊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將詩抄完,回頭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着那層層疊疊的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返非凡俗。
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何妨出去上山閒步一回,豈不更妙。
纔要動腳,又想道:“這山不就是我們剛纔來的那山嗎?這月不就是剛纔踏的那月嗎?爲何來的時候,便那樣的陰森慘淡,令人怵魄動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就想到王右軍說的:“情隨境遷,感慨系之矣。
”真正不錯。
低徊了一刻,也想做兩首詩,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道:“飯用過了罷?怠慢得很。
”慌忙轉過頭來,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布棉祆,青
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主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你適才說,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到底是真是假?我實實的不放心。
”人瑞道:“別忙,別忙。
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事,商議了半天,正經勾當,我的菸還沒有吃好,讓我吃兩口菸,提提神,告訴你。

翠環此刻心裡蜜蜜的高興,正不知如何是好,聽人瑞要吃菸,趕緊拿過簽子來,替人瑞燒了兩口吃着。
人瑞道:“這齊河縣東北上,離城四十五里,有個大村鎮,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
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條大街,有十幾條小街。
路南第三條小街上,有個賈老翁。
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大兒子在時,有三十多歲了,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
魏、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
魏家沒有兒子,只有這個女兒,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管理一切事務。
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學好,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誰知這個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時氣,到了八月半邊,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
過了百日,魏老頭恐怕女兒傷心,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悶。
“這賈家呢,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家讀書。
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筆下也還文從字順,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恐怕他勞神,書也不教他念了。
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像貌長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幹,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
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賈探春’。
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人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個渾名叫‘二獃子’。
“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為何還沒有婆家呢?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鄉莊戶下,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人卻生得惆儻不群,像貌也俊,言談也巧,家道也豐富,好騎馬射箭。
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向往來,彼此女眷都是不迴避的,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託人來求親。
賈老兒暗想,這個親事倒還做得;只是聽得人說,這吳二浪子,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又好賭,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裡去頑耍,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
心裡算計,這家人家,雖算鄉下的首富,終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沒有應許。
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材家道相平的,總找不着,所以把這親事就此擱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周年。
家裡請和尚拜了三天懺,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
經懺拜完
話說老殘復行坐下,等黃人瑞吃幾口煙,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隨便也就躺下來了。
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殘腿上,問道:“鐵老,你貴處是那裏?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老殘——告訴他聽。
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說的真是不錯。
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老殘道:“詩上不興說這些話,更說什麼話呢?”翠環道:“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
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體面些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天下人都不認識他;次一等的人呢,就無非說那個姐兒長的怎麼好,同他怎麼樣的恩愛。
“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我們是不會知道的。
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大才,爲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說一句傻話:既是沒才的這麼少,俗語說的好,‘物以稀爲貴’,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
這且不去管他。
“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有長的周全呢,他們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嬙;不是說他沉魚落雁,就是說他閉月羞花。
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有人說,就是昭君娘娘。
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一定靠不住了。
“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恩情怎樣重,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去問了問,那個姐兒說:‘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
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已,他就抹下臉來,直着脖兒梗,亂嚷說: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還要什麼體己錢?’那姐兒哩,再三央告着說:‘正賬的錢呢,店裏夥計扣一分,掌櫃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一個錢也放不出來。
俺們的矚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錢買。
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不能向他要,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可以開口討兩個伺侯辛苦錢。
’再三央告着,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望地下一摔,還要撅着嘴說:‘你們這些強盜婊子,真不是東西!混帳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沒有?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
你老的詩,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老殘笑說道:“‘各師父各傳授,各把戲各變手。
’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不是這個傳法,所以不同。

黃人瑞剛纔把一筒煙吃完,放下煙槍,說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着了呢!從今以後,我也不做詩了,免得造些謠言,被他們笑話。
”翠環道:“誰敢笑話你老呢!俺們是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胡說

首頁 - 個人中心
Process Time: 0.11s
Copyright ©2025 中華詩詞網 ZHSC.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