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斋中交手,未得再见。
接手书,义笃而辞质,虽古之为交者岂有过哉。
苞从事朋游,间近十年,心事臭味相同,知其深处,有如吾兄者乎!
出都门,运舟南浮,去离风沙尘埃之苦,耳目开涤;又违膝下色养久,得归省视,颇忘其身之贱贫。
独念二三友朋乖隔异地,会合不可以期,梦中时时见兄与褐甫抵掌,今故酣嬉笑呼,觉而怛然增离索之恨。
苞以十月下旬至家,留八日,便饥驱宣、歙间。
入泾河,路见左右高峰刺天,水清泠见底,崖岩参差万叠,风云往还,古木、奇藤、修篁郁盘有生气,聚落居人貌甚闲暇,团念古者庄周、陶潜之徒,逍遥纵脱,岩居而川观,无一事系其心。
天地日月山川之精,浸灌胸臆以郁其奇,故其父亲皆肖以出。
使苞于此间得一亩之宫、数顷之田耕且养,穷经而著书,肋中豁然,不为外物侵乱,其所成就,未必遂后于古人。
乃终岁仆仆向人索衣食,或山行水宿,颠顿怵迫,或胥易技系束缚于尘事,不能一日宽闲其身心。
君子固穷,不畏其身辛苦憔悴,诚恐神智滑昏,学殖荒落,抱无穷之志而卒事不成也。
苞之生二十六年矣,使蹉跎昏忽常如既往,则由此而四十、五十,岂有难哉!无所得于身,无所得于后,是将与众人同其蔑蔑也。
每念兹事,如沉疴之附其身,中夜起立,绕屋彷徨。
仆夫童奴怪诧不知所谓,苞之心事谁可告语?
吾兄得举。
士友间鲜不相庆,而苞窃有惧焉。
退之云:“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
”愿时自觉也。
苞迩者欲穷治诸经,破旧说之藩篱,而求其所以云之意。
虽冒风雪,入逆旅,不敢一刻自废。
日月迅迈,惟各勖励以慰索居。
竹之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与?群居而不倚,虞中而从节,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
至于烟晨雨夕,枝梢空而叶成滴,含风弄月,形态百变,自谓川淇澳千亩之园,以至小庭幽榭三竿两竿,皆使人观之,其胸廓然而高,渊然而深,泠然而清,挹之而无穷,玩之而不可亵也。
其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与为近,是以君子取焉。
古之君子,其为道也盖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则在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而已。
其观物也,见夫类是者而乐焉,其创物也,达夫如是者而后慊焉。
如屈子之于香草,渊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玩赏之不足而咏叹之,咏叹之不足而斯物遂若为斯人之所专有,是岂徒有托而然哉!其于此数者,必有以相契于意言之表也。
善画竹者亦然。
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
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畜者也。
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
故古之工画竹者,亦高致直节之士为多。
如宋之文与可、苏子瞻,元之吴仲圭是已。
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
日本川口国次郎君,冲澹有识度,善绘事,尤爱墨竹。
尝集元吴仲圭、明夏仲昭、文徵仲诸家画竹,为室以奉之,名之曰“此君轩”。
其嗜之也至笃,而搜之也至专,非其志节意度符于古君子,亦安能有契于是哉!吾闻川口君之居,有备后之国,三原之城,山海环抱,松竹之所丛生。
君优游其间,远眺林木,近观图画,必有有味于余之言者,既属余为轩记,因书以质之,惜不获从君于其间,而日与仲圭、徵仲诸贤游,且与此君游也。
壬子九月。
自余所及见,里中二三十年来号为文人者,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而余与同邑归生独喜为古文辞,砥行立节,落落不苟于世,人以为狂。
已而又得吴生。
吴生少余两人七岁,以贫客嘉定。
于书自《左氏》下至《南北史》。
无不纤悉强记。
其所为诗多怨声,近《西州》、《子夜》诸歌曲。
而炎武有叔兰服,少两人二岁;娣子徐履忱少吴生九岁,五人各能饮三四斗。
五月之朔,四人者持觥至余舍为母寿。
退而饮,至夜半,抵掌而谈,乐甚,旦日别去。
余遂出赴杨公之辟,未旬日而北兵渡江,余从军于苏,归而昆山起义兵,归生与焉。
寻亦竟得脱,而吴生死矣。
余母亦不食卒。
其九月,余始过吴生之居而问焉,则其母方茕茕独坐,告余曰:“吴氏五世单传,未亡人唯一子一女。
女被俘,子死矣!有孙,二岁,亦死矣!”余既痛吴生之交,又念四人者持觥以寿吾母,而吾今以衰绖见吴生之母于悲哀其子之时,于是不知涕泪之横集也。
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县学生员。
世本儒家,生尤夙惠,下笔数千言,试辄第一。
风流自喜,其天性也。
每言及君父之际及交友然诺,则断然不渝。
北京之变,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诔,见称于时。
与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写录。
北兵至后,遗余书及记事一篇,又从余叔处得诗二首,皆激烈悲切,有古人之遗风。
然后知闺情诸作,其寄兴之文,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
生居昆山,当抗敌时,守城不出以死,死者四万人,莫知尸处。
以生平日忧国不忘君,义形于文若此,其死岂顾问哉?生事母孝,每夜归,必为母言所与往来者为谁,某某最厚。
死后,炎武尝三过其居,无已,则遣仆夫视焉。
母见之,未尝不涕泣,又几其子之不死而复还也。
然生实死矣!生所为文最多,在其妇翁处,不肯传;传其写录在余两人处者,凡二卷。
凡木之生,不材则已,材则为栋梁,为舟楫,为凡什器;树之乎廊庙,泛之乎江湖,陈之乎五都之市,尽其用而无憾,谓之曰幸可也。
其次不为人用,而产于山林,植于园囿;华以春,实以秋,荣悴开谢以其时。
不尽其用,而且遂其生,谓之曰幸,亦可也。
其下薪之,槱之,斩之,艾之,萌蘖之生,又从而践踏之。
彼其机既欲遂而不能,而其气脉脉绵绵,又若续而不绝;雨旸所被,暵湿所薰,朽败之余,于是乎蒸出而为芝菌。
人见芝菌之生,则啧啧夸曰瑞物。
呜呼!物诚瑞矣,而以木言之,其幸也与?其亦至不幸也与?
道光四年,予迁居城北老浮桥,庭有楙树,前主人断之。
明年,有芝生于根,一本九茎,五色具备。
予观之,而窃有感焉。
《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楙树者,木瓜也。
彼风咏于风,人知为材木,而前主人者,遏其机,沮其气,使之处乎至不幸,芝之生岂偶然也?今吾家于此,而芝适生,见者因贺为吾瑞。
吾之瑞曷为乎来哉?为我告诸公曰:凡天下遇材木者,幸蚤爱惜焉,毋使不幸而至于芝生也,是则可贺焉矣。
古之贤人,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独全,故生而向学。
不待壮而其道已成。
既老而后从事,则虽其极日夜之勤劬,亦将徒劳而鲜获。
姚君姬传,甫弱冠而堂已无所不窥,余甚畏之。
姬传,余友季和之子,其世父则南青也。
忆少时与南青游,南青年才二十,姬传之尊府方垂髫未娶太夫人仁恭有礼余至其家则太夫人必命酒饮至夜分乃罢。
其后余漂流在外,倏忽三十年,归与姬传相见,则姬传之齿,已过其尊府与余游之岁矣。
明年,余以经学应举,复至京师。
无何,则闻姬传已举于乡而来,犹未娶也。
读其所为诗赋古文,殆欲压余辈而上之,姬传之显名当世,固可前知。
独余之穷如曩时,而学殖将落,对姬传不能不慨然而叹也。
昔王丈成公童子时,其父携至京师,诸贵人见之,谓宜以第一流自待。
文成问何为第一流,诸贵人皆曰:“射策甲科,为显官。
”文成莞尔而笑,“恐第一流当为圣贤。
”诸贵人乃皆大惭。
今天既赋姬传以不世之才,而姬传又深有志于古人之不朽,其射策甲科为显官,不足为姬传道;即其区区以文章名于后世,亦非余之所望于姬传。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以尧舜为不足为,谓之悖天,有能为尧舜之资而自谓不能,谓之漫天。
若夫拥旄仗钺,立功青海万里之外,此英雄豪杰之所为,而余以为抑其次也。
姬传试于礼部,不售而归,遂书之以为姬传赠。
八月望前一日,入雁荡,按图记以求名迹,则芜没者十之七矣。
访于众僧,咸曰:“其始辟者皆畸人也。
庸者继之,或摽田宅以便其私,不则苦幽寂去而之他,故蹊径可寻者希。
”过华严寺,鲍甥率众登,探石龙鼻流处,余止山下。
或曰:龙湫尚可至也。
遂宿能仁寺。
诘旦,舆者同声以险远辞。
余曰:“姑往焉,俟不可即而去之,何伤?”沿涧行三里而近,绝无险艰。
至龙湫庵,僧他出。
憔者指道所由,又前半里许,蔓草被径,舆者曰:“此中皆毒蛇狸虫,遭之,重则死,轻则伤。
”怅然而返,则老僧在门。
问故,笑曰:“安有行二千里,相距咫尺,至崖而反者?吾为子先路。
”持小竿,仆李吉随之,经蒙茸则手披足踏。
舆者坦步里许,径少窄,委舆于地,曰:“过此则山势陡仄,决不能前矣。
”僧曰:“子毋惑,帷余足迹是瞻。
”鲍甥牵引,越数十步,则蔓草渐稀,道坦平,望见瀑布。
又前,列坐岩下,移时乃归。
舆者安坐于草间,并作乡语怨詈老僧曰::“彼自耀其明,而征吾辈之诳,必众辱之。

嗟乎!先王之道之榛芜久矣。
众皆以远迹为难,而不知苟有识道者为之先,实近且易也。
孔、孟、程、朱皆因于众厮舆,而时君不寤,岂不惜哉!夫舆者之诳,即暴于过客,不能谴呵而创惩之也,而怀怒蓄怨至此;况小人毒正,侧目于君子之道以为不利于其私者哉!此严光、管宁之俦所以匿迹销声而不敢以身试也。
江宁城,山得其半。
便于人而适于野者,惟西城钵山,吾友陶子静偕群弟读书所也。
因山之高下为屋,而阁于其岭。
曰“余霞”,因所见而名之也。
俯视,花木皆环拱升降;草径曲折可念;行人若飞鸟度柯叶上。
西面城,淮水萦之。
江自西而东,青黄分明,界画天地。
又若大圆镜,平置林表,莫愁湖也。
其东南万屋沉沉,炊烟如人立,各有所企,微风绕之,左引右挹,绵绵缗缗,上浮市声,近寂而远闻。
甲戌春,子静觞同人于其上,众景毕观,高言愈张。
子静曰:“文章之事,如山出云,江河之下水,非凿石而引之,决版而导之者也,故善为文者有所待。
”曾亮曰:“文在天地,如云物烟景焉,一俯仰之间,而遁乎万里之外,故善为文者,无失其机。
”管君异之曰:“陶子之论高矣,后说者,如斯阁亦有当焉。
”遂之为书记。
府之胜萃于城西,由四望矶迤而稍南,有冈隆然而复起,俗名曰钵山。
钵山者,江 山环翼之区也。
而朱氏始居之。
无轩亭可憩息。
山之侧有庵,曰四松,其后有栋宇,极幽。
其前
有古木丛篁,极茂翳。
憩息之佳所也。
而其境止于山椒,又不得登陟而见江 山之美。
吾乡陶君叔侄兄弟,率好学,乐山林,厌家宅之喧阗也。
购是地而改筑之,以为闲暇读书之所。
由庵之后,造曲径以登。
径止为平台。
由台而上,建阁三楹,殿以书室。
室之后,则仍为平台而加高焉。
由之可以登四望。
桐城姚郎中为命名余霞之阁。
钵山与四松各擅一美,不可兼并。
自余霞之阁成,而登陟憩息者,始两得而无遗憾。
凡人多为私谋今陶君筑室不于家而置诸僧舍示其可共诸人而己之不欲专据也而或者疑其非计是府也六代之故都也专据者安在哉?儒者立志,视天下若吾家。
一楼阁也,諰諰然必专据而无同人之志,彼其读书亦可以睹矣。
而岂达陶君之志也哉!
岁在壬午,余与晦木、泽望入四明,自雪窦返至过云。
雰霭淟浊,蒸满山谷,云乱不飞,瀑危弗落。
遐路窈然,夜行撤烛,雾露沾衣。
岚寒折骨,相视褫气,呼嗟咽续。
忽尔冥霁地表,云敛天末,万物改观,浩然目夺。
小草珠圆,长条玉洁。
珑松插于幽篁,缨络缠于萝阙,琤琮俯仰,金奏石搏,虽一叶一茎之微,亦莫不冰缠而雾结。
余愕眙而叹曰:「此非所谓木冰乎?《春秋》书之,《五行》志之,奈何当吾地而有此异也?」
言未卒,有居僧笑于旁曰:「是奚足异?山中苦寒,才入冬月,风起云落,即冻𠗂飘山,以故霜雪常积也。
盖其地当万山之中,嚣尘沸响,扃鐍人间,村烟佛照,无殊阴火之潜,故为愆阳之所不入。
去平原一万八丈,刚风疾轮,侵铄心骨。
南箕哆口,飞廉弭节。
土囊大隧所在而是,故为勃郁烦冤之所不散。
溪回壑转,蛟螭蠖蛰,山鬼窈窕。
腥风之冲动,震瀑之敲嗑,天呵地吼,阴崖冱穴,聚雹堆冰,故为玄冥之所长驾。
群峰灌顶,北斗堕胁,藜蓬臭蔚,虽焦原竭泽,巫吁魃舞,常如夜行秋爽,故为曜灵之所割匿。
且其怪松人枫,礜石罔草,碎碑埋砖,枯胔碧骨,皆足以兴吐云雨。
而仙宫神治,山岳炳灵,高僧悬记,冶鸟木客,窅崒幽深,其气皆敛而不扬,故恒寒而无燠。」
余乃喟然曰:「嗟乎!同一寒暑,有不听命于造化之地;同一过忒,有无关系于吉凶之占。
居其间者,亦岂无淩峰掘药,高言畸行,无与于人世治乱之数者乎?余方龃龉世度,将欲过而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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