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櫆
〔清〕 1698 - 1779 年
清安徽桐城人,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
雍正七年副贡生。
乾隆年间先后被荐应举博学鸿词科,报罢。
晚官黟县教谕。
工文章。
方苞誉为“今之韩、欧”。
友人姚范之侄姚鼐亦推重其文。
世遂以方、刘、姚为桐城派之代表。
论文强调“义理、书卷、经济”,要求作品阐发程朱理学,又主张在艺术形式上模仿古人的“神气”、“音节”、“字句”,进一步发展了崇古、拟古的理论。
有《海峰文集》、《海峰诗集》。
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
夫煦之以恩任其然而不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不得不然者,世之所谓贱者也。
煦之以恩任其然而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行止出于其心,而坚不可拔者,世之所谓贵者也,然则马贱而骡贵矣。
虽然,今夫轶之而不善,榎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于善者,非人耶?人岂贱于骡哉?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
呜呼!此骡之所以贱于马欤?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
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
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
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
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
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
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事。
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
故文人者,大匠也。
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宝。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
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
神只是气之精处。
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
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
李翰云:“文章如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
”此语最形容得气好。
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
文章最要节奏;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窃渺处。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
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
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
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
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
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
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
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
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
扬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
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
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
奇,正与平相对。
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
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
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
文贵简。
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
故简为文章尽境。
程子云:“立言贵含蓄意思,勿使天德者眩,知德者厌。
”此语最有味。
文贵变。
《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
”又曰:“物相杂,故曰文。
”故文者,
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也。
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
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出于两崖之间。
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
穷山之巅,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
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
出则豁然平旷,而石洞穹起,高六十馀尺,广可十二丈。
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
中室如堂,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
其中一石,乳而下垂,扣之,其声如钟。
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
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逄逄然鼓音。
背有石如床,可坐,予与二三子浩歌其间,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
下视深溪,水声泠然出地底。
溪之外翠壁千寻,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自江州司马徙为忠州剌史,而元微之适自通州将北还,乐天携其弟知退,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
其后欧阳永叔暨黄鲁直二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
予自顾而嘻,谁摈斥予乎?谁使予之流离而至于此乎?偕予而来者,学使陈公之子曰伯思、仲思。
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
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
呜呼!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
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
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
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
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
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
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
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
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池旁皆兼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
一至,犹稍有亭榭。
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
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
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
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
樵髯翁,姓程氏,名骏,世居桐城县之西鄙。
性疏放,无文饰,而多髭须,因自号曰“樵髯”云。
少读书聪颖,拔出凡辈。
于艺术匠巧嬉游之事,靡不涉猎,然皆不肯穷竟其学,曰:“吾以自娱而已。
”尤嗜弈棋,常与里人弈。
翁不任苦思,里人或注局凝神,翁辄颦蹙曰:“我等岂真知弈者?聊用为戏耳。
乃复效小儿辈,强为解事!”时时为人治病,亦不用以为意。
诸富家尝与往来者病作欲得翁诊视使僮奴候之。
翁方据棋局哓哓然,竟不往也。
翁季父官建宁,翁随至建宁官廨,得以恣情山水,其言武夷九曲幽绝可爱,令人遗弃世事,欲往游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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