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癅,悠悠忽忽,土木形骸
善説書
一日説書一回,定價一兩
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
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聽其説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
其描寫刻畫,微入毫髮;然又找截乾凈,幷不嘮叨
哱夬聲如巨鐘,説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
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
閑中著色,細微至此
主人必屛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
每至丙夜,拭桌翦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
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説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不齰舌死也
柳麻貌奇醜,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
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
城西稍空,臘梅補之,但有綠天,暑氣不到
後窗墻高於檻,方竹數幹,瀟瀟灑灑,鄭子昭“滿耳秋聲”橫披一幅
天光下射,望空視之,晶沁如玻璃、雲母,坐者恆在清凉世界
圖書四壁,充棟連牀;鼎彝尊暴,不移而具
余於左設石牀竹几帷之紗幕,以障蚊虹;綠暗侵紗,照面成碧
夏日,建蘭、茉莉,薌澤浸人,沁入衣裾
重陽前後,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層,高下列之,顔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
冬則梧葉落,蠟梅開,暖日曬窗,紅爐毾氍
以昆山石種水僊,列階趾
春時,四壁下皆山蘭,檻前芍藥半畝,多有異本
余解衣盤礴,寒暑未嘗輕出,思之如在隔世
南京濮仲謙,古貌古心,粥粥若無能者,然其技藝之巧,奪天工焉
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數刀,價以兩計
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盤根錯節,以不事刀斧爲奇,則是經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價,眞不可解也
仲謙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輒騰貴
三山街潤澤於仲謙之手者數十人焉,而仲謙赤貧自如也
於友人座間見有佳竹、佳犀,輒自爲之
意偶不屬,雖勢劫之、利啖之,終不可得
于園在瓜州步五里鋪,富人于五所園也
非顯者刺,則門鑰不得出
葆生叔同知瓜州,攜余往,主人處處款之
園中無他奇,奇在磥石
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數棵,緣坡植牡月、芍藥,人不得上,以實奇
後廳臨大池,池中奇峰絶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視蓮花,反在天上,以空奇
臥房檻外,一壑旋下如螺螄纏,以幽陰深邃奇
再後一水閣,長如艇子,跨小河,四圍灌木蒙叢,禽鳥啾喞,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頽然碧窈
瓜州諸園亭,俱以假山顯,胎於石,娠於磥石之手,男女於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園可無憾矣
儀眞汪園,葢石費至四五萬,其所最加意者,爲「飛來」一峰,陰翳泥濘,供人唾駡
余見其棄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闊二丈而癡,癡妙;一黑石,闊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
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萬收其子母,以世守此二石何如?
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窰器,則報恩塔是也
報恩塔成於永樂初年,非成祖開國之精神,開國之物力,開國之功令,其膽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
塔上下金剛佛像千百億金身
一金身,琉璃磚十數塊湊成之,其衣摺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鬚眉不爽忽,斗笋合縫,信屬鬼工
聞燒成時,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編號識之
今塔上損磚一塊,以字號報工部,發一磚補之,如生成焉
夜必燈,歲費油若干斛
天日高霽,霏霏靄靄,搖搖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繚繞,半日方散
永樂時,海外夷蠻重譯至者百有餘國,見報恩塔必頂禮讚嘆而去,謂四大部洲所無也
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余也
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庄,僅存瓦礫
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
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
余乃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
因想余夢與李供奉異
供奉之夢天姥也,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也幻
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
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載,夢中猶在故居
舊役小傒,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
夙習未除,故態難脫
而今而後,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於徐,惟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
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
因作《夢尋》七十二則,留之後世,以作西湖之影
余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人競來共舐其眼
嗟嗟!金齏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
歲辛亥七月既望,古劍蝶庵老人張岱題
山陰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詞,及長益力
旣而有慕於道,往從長沙公究王氏宗
謂道類禪,又去扣於禪,久之,人稍許之,然文與道終兩無得也
賤而懶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眾處不浼袒禓似玩,人多病之,然傲與玩,亦終兩不得其情也
生九歲,已能爲干祿文字,曠棄者十餘年,及悔學,又志迂闊,務博綜,取經史諸家,雖瑣至稗小,妄意窮及,每一思廢寢食,覽則圖譜滿席間
故今齒垂四十五矣,藉於學宮者二十有六年,食於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舉於鄉者八而不一售,人且爭笑之
而己不爲動,洋洋居窮巷,僦數椽儲甁粟者十年
一旦爲少保胡公;羅致幕府,典文章,數赴而數辭,投筆出門
使折簡以招,臥不起,人爭愚而危之,而己深以爲安
其後公愈折節,等布衣,畱者蓋兩期,贈金以數百計,食魚而居廬,人爭榮機而安之,而己深以爲危,至是,忽自覓死
人謂渭文士,且操潔,可無死
不知古文士以人幕操潔而死者眾矣,乃渭則自死,孰與人死之
渭爲人度於義無所關時,輒疏縱不爲儒縛,一涉義所否,干恥詬,介穢廉,雖斷頭不可奪
故其死也,親莫制,友莫解焉
尤不善治生,死之日,至無以葬,獨餘收數千卷,浮磬二,硏劍圖畫數,其所著詩若文若干篇而已
劍畫先託市於鄉人某,遺命促之以資葬,著稿先爲友人某持去
渭嘗曰:余讀旁書,自謂別有得於《首楞嚴》、《莊周》、《列御寇》若《黃帝素問》諸編倘假以歲月,更用繹䌷,當盡斥諸注者繆戾,摽其旨以示後人
而於《素問》一書,尤自信而深奇
將以比歲昏子婦,遂以母養付之,得盡遊名山,起殭僕,逃外物,而今已矣
渭有過不肯掩,有不知恥以爲知,斯言蓋不妄者
初字文清,改文長
生正德辛巳二月四日,夔州府同知諱鏓庶子也
生百日而公卒,養於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
而夫人卒,依於伯兄諱淮者六年
爲嘉靖庚子,始籍於學
試於鄉,蹶
贅於潘,婦翁薄也,地屬廣陽江
隨之客嶺外者二年
歸又二年,夏,伯兄死;冬,訟失其死業
又一年冬,潘死
年秋,出僦居,始立學
又十年冬,客於幕,凡五年罷
又四年而死,爲嘉靖乙丑某月日,男子二:潘出,曰枚;繼出,曰杜,纔四歲
其祖系散見先公大人誌中,不書
葬之所,爲山陰木柵,其日月不知也,亦不書
銘曰:
杼全嬰,疾完亮,可以無死,死傷諒
兢繫固,允收邕,可以無生,生何憑
畏溺而投早嗤渭,即髡而刺遲憐融
孔微服,箕佯狂
三復《蒸民》,愧彼“旣明”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無高巖邃壑,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
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遊人往來,紛錯如織,而中秋爲尤勝
每至是日,傾城闔戶,連臂而至
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靚妝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從千人石上至山門,櫛比如鱗
檀板丘積,樽罍雲瀉,遠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無得而狀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
分曹部署,競以歌喉相鬥;雅俗旣陳,姸媸自別
未幾而搖頭頓足者,得數十人而已
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纔三四輩
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清聲亮徹,聽者魂銷
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用,一夫登場,四座屛息,音若細髮,響徹雲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爲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
劍泉深不可測,飛巖如削
千頃雲得天池諸山作案,巒壑競秀,最可觴客
但過午則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
文昌閣亦佳,晚樹尤可觀
面北爲平遠堂舊址,空曠無際,僅虞山一點在望
堂廢已久,余與江進之謀所以復之,欲祠韋蘇州、白樂天諸公於其中;而病尋作,余旣乞歸,恐進之之興亦闌矣
山川興廢,信有時哉!
吏吳兩載,登虎丘者六
最後與江進之、方子公同登,遲月生公石上,歌者聞令來,皆避匿去,余因謂進之曰:“甚矣,烏紗之橫,皂隸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聽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稱吳客矣
虎丘之月,不知尙識余言否耶?
從武林門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
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棹小舟入湖
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温風如酒,波紋如綾;纔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
余遊西湖始此,時萬歷丁酉二月十四日也
晚同子公渡凈寺,覓阿賓舊住僧房
取道由六橋、岳墳、石徑塘而歸
草草領略,未及偏賞
次早得陶石簣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凑集矣

首頁 - 個人中心
Process Time: 0.66s
Copyright ©2022 中華詩詞網 ZHSC.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