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居一室耳,高其左偏爲樓。
樓可方丈,窗疏四辟。
其南則湖山,北則田舍,東則九陸,西則九龍峙焉。
樓成,高子登而望之曰:“可矣!吾於山有穆然之思焉,於水有悠然之旨焉,可以被風之爽,可以負日之暄,可以賓月之來而餞其往,優哉遊哉,可以卒歲矣!”於是名之曰“可樓”,謂吾意之所可也。
曩吾少時,慨然欲遊五岳名山,思得丘壑之最奇如桃花源者,託而栖焉。
北抵燕趙,南至閩粤,中逾齊魯殷周之墟,觀覽及,無足可吾意者,今乃可斯樓耶?噫,是予之惑矣。
凡人之大患,生於有所不足。
意所不足,生於有所不可;無所不可焉,斯無所不足矣,斯無所不樂矣。
今人極力以營其口腹,而所得止於一飽。
極力以營居處,而所安止几席之地。
極力以營苑囿,而止於歲時十一之遊觀耳,將焉用之!
且天下之佳山水多矣,吾不能日涉也,取其可以寄吾之意而止。
凡爲山水者一致也,則吾之於茲樓也,可矣。
雖然,有所可則有所不可,是猶與物爲耦也。
吾將由茲忘乎可,忘乎不可,則斯樓其贅矣。
余外家世居吳淞江南千墩浦上。
表兄澱山公,自田野登朝,宦遊二十餘年,歸始僦居縣城。
嘉靖三十年,定卜於馬鞍山之陽、婁水之陰。
憶余少時嘗在外家,蓋去縣三十里,遙望山頽然如積灰,而煙雲杳靄,在有無之間。
今公於此山日親,高樓曲檻,几席戶牗常見之。
又於屋後構小園,作亭其中,取靖節“悠然見南山”之語以爲名。
靖節之詩,類非晉、宋雕繪者之所爲。
而悠然之意,每見於言外,不獨一時之所適。
而中無留滯,見天壤間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嘗以爲悠然者實與道俱。
謂靖節不知道,不可也。
公負傑特有爲之才,所至官,多著聲績,而爲妒媢者所不容。
然至今朝廷論人才有用者,必推公。
公殆未能以忘於世,而公之所以自忘者如此。
靖節世遠,吾無從而問也。
吾將從公問所以悠然者。
夫“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眞意,欲辨已忘言”,靖節不得而言之,公烏得而言之哉?公行天下,嘗登泰山,覽鄒嶧,歷嵩、少間,涉兩海,入閩、越之隩阻,茲山何啻泰山之礨石?顧所以悠然者,特寄於此!莊子云:“舊國舊都,望之暢然。
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
況見見聞聞者也?”予獲侍斯亭,而僭爲之記。
虎丘,中秋遊者尤盛。
士女傾城而往,笙歌笑語,塡山沸林,終夜不絶。
遂使丘壑化爲酒場,穢雜可恨。
予初十日到郡,連夜遊虎丘,月色甚美,遊人尙稀,風亭月榭間,以紅粉笙歌一兩隊點綴,亦復不惡。
然終不若山空人靜,獨往會心。
嘗秋夜坐釣月磯,昏黑無往來,時聞風鐸,及佛燈隱現林梢而已。
又今年春中,與無際偕訪仲和於此。
夜半月出無人,相與趺坐石臺,不復飲酒,亦不復談,以靜意對之,覺悠悠欲與清景俱往也。
生平過虎丘纔兩度,見虎丘本色耳。
友人徐聲遠詩云:“獨有歲寒好,偏宜夜半遊。
”眞知言哉!
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爐、蛾眉、秦望之屬,以十數,而小者至不可計。
至於湖,則總之稱鑑湖,而支流之別出者,益不可勝計矣。
郡城隍祠,在臥龍山之臂,其西有堂,當湖山環會處。
語其似,大約繚靑縈白,髻峙帶澄。
而近俯雉堞,遠問村落。
其間林莽田隰之布錯,人禽宮室之虧蔽,稻黍蔆蒲蓮芡之産,畊漁犂楫之具,紛披於坻窪;煙雲雪月之變,倏忽於昏旦。
數十百里間,巨麗纖華,無不畢集人衿帶上。
或至遊舫冶尊,歌笑互答,若當時龜齡所稱“蓮女”“漁郎”者,時亦點綴其中。
於是登斯堂,不問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鬱無聊之事,每一流矚,煩慮頓消。
而官斯土者,每當宴集過客,亦往往寓庖於此。
獨規制無法,四蒙以辟,西面鑿牖,僅容兩軀。
客主座必東,而旣背湖山,起座一觀,還則隨失。
是爲坐斥曠明,而自取晦塞。
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闢其東一面,令客座東而西嚮,倚几以臨即湖山,終席不去。
而後嚮之所云諸景,若捨塞而就曠,卻晦而即明。
工旣訖,擬其名,以爲莫“豁然”宜。
旣名矣,復思其義曰:“嗟乎,人之心一耳。
當其爲私所障時,僅僅知我有七尺軀,即同室之親,痛痒當前,而盲然若一無所見者,不猶曏之湖山,雖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及其所障旣徹,即四海之疎,痛痒未必當吾前也,而燦然若無一而不嬰於吾之見者,不猶今之湖山,雖遠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由此觀之,其豁與不豁,一間耳。
而私一己、公萬物之幾繫焉。
此名斯堂者與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爲一湖山也哉?”旣以名於是義,將以共於人也,次而爲之記。
出成都南門,左爲萬里橋。
西折纖秀長曲,所見如連環、如玦、如帶、如規、如鈎,色如鑑、如琅玕、如綠沉瓜,窈然深碧,瀠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
然必至草堂,而後浣花有專名,則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爲靑羊宮,溪時遠時近。
竹柏蒼然,隔岸陰森者盡溪,平望如薺。
水木清華,神膚洞達。
自宮以西,流匯而橋者三,相距各不半里。
舁夫云通灌縣,或所云“江從灌口來”是也。
人家住溪左,則溪蔽不時見,稍斷則復見溪。
如是者數處,縛柴編竹,頗有次第。
橋盡,一亭樹道左,署曰“緣江路”。
過此則武侯祠。
祠前跨溪爲板橋一,覆以水檻,乃睹“浣花溪”題榜。
過橋,一小洲橫斜插水間如梭,溪周之,非橋不通,置亭其上,題曰“百花潭水”。
由此亭還度橋,過梵安寺,始爲杜工部祠。
像頗清古,不必求肖,想當爾爾。
石刻像一,附以本傳,何仁仲別駕署華陽時所爲也。
碑皆不堪讀。
鍾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遠,東屯險奧,各不相襲。
嚴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難之於朋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門一段奇耳。
窮愁奔走,猶能擇勝,胸中暇整,可以應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貞子時也。
時萬歷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頃之霽。
使客遊者,多由監司郡邑招飲,冠蓋稠濁,磬折喧溢,迫暮趣歸。
是日清晨,偶然獨往。
楚人鍾惺記。
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吳淞江之旁。
蓋圖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見矣。
土薄而俗澆,縣人爭棄之。
予妻之家在焉,予獨愛其宅中閑靚,壬寅之歲,讀書於此。
宅西有清池古木,壘石爲山;山有亭,登之,隱隱見吳淞江環繞而東,風帆時過於荒墟樹杪之間;華亭九峰,靑龍鎮古刹、浮屠,皆直其前。
亭舊無名,予始名之曰“畏壘”。
《莊子》稱,庚桑楚得老聃之道,居畏壘之山。
其臣之畫然智者去之,其妾之絜然仁者遠之。
臃腫之與居,鞅掌之爲使。
三年,畏壘大熟。
畏壘之民,尸而祝之,社而稷之。
而予居於此,竟日閉戶。
二三子或有自遠而至者,相與謳吟於荆棘之中。
予妻治田四十畝,値歲大旱,用牛挽車,晝夜灌水,頗以得穀。
釀酒數石,寒風慘慄,木葉黃落;呼兒酌酒,登亭而嘯,忻忻然。
誰爲遠我而去我者乎?誰與吾居而吾使者乎?誰欲尸祝而社稷我者乎?作《畏壘亭記》。
古人植卉木而有取義焉者,豈徒爲玩好而已。
故蘭取其芳,諼草取其忘憂,蓮取其出污而不染。
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環以象,坐右之器以欹;或以之比德而自勵,或以之懲志而自警,進德修業,於是乎有裨焉。
會稽黃中立,好植竹,取其節也,故爲亭竹間,而名之曰“尙節之亭”,以爲讀書遊藝之所,澹乎無營乎外之心也。
予觀而喜之。
夫竹之爲物,柔體而虛中,婉婉焉而不爲風雨摧折者,以其有節也。
至於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葉不易,色蒼蒼而不變,有似乎臨大節而不可奪之君子。
信乎,有諸中,形於外,爲能踐其形也。
然則以節言竹,復何以尙之哉!
世衰道微,能以節立身者鮮矣。
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節立志,是誠有大過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
夫節之時義,大易備矣;無庸外而求也。
草木之節,實枝葉之所生,氣之所聚,筋脈所凑。
故得其中和,則暢茂條達,而爲美植;反之,則爲瞞爲液,爲癭腫,爲樛屈,而以害其生矣。
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謂之節;節者,陰陽寒暑轉移之機也。
人道有變,其節乃見;節也者,人之所難處也,於是乎有中焉。
故讓國,大節也,在泰伯則是,在季子則非;守死,大節也,在子思則宜,在曾子則過。
必有義焉,不可膠也。
擇之不精,處之不當,則不爲暢茂條達,而爲瞞液、癭腫、樛屈矣,不亦遠哉?
傳曰:“行前定則不困。
”平居而講之,他日處之裕如也。
然則中立之取諸竹以名其亭,而又與吾徒遊,豈苟然哉?
天下女子有情,甯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
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
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夢中之情,何必非眞,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挂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
傳杜太守事者,彷彿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
予稍為更而演之。
至於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考談生也。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
自非通人,恆以理相格耳。
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時又戊戌戊午,予以爲奇。
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見予,輒常呼予。
一日,予自山中還,見長女能抱其妹,心甚喜。
及予出門,二二尙躍人予懷中也。
旣到山數日,日將晡,余方讀《尙書》,舉首忽見家奴在前,驚問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卻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時已死矣!”蓋生三百日而死,時爲嘉靖己亥三月丁酉。
余旣歸爲棺斂,以某月日,瘞於城武公之墓陰。
嗚呼!予自乙未以來,多在外,吾女生而旣不知,而死又不及見,可哀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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