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落照圖》,相傳小李將軍昭道作,宣和祕藏,不知何年爲常熟劉以則所收,轉落吳城湯氏。
嘉靖中,有郡守,不欲言其名,以分宜子大符意迫得之。
湯見消息非常。
乃延仇英實父別室,摹一本,將欲爲米顛狡獪,而爲怨家所發。
守怒甚,將致叵測。
湯不獲已,因割陳緝熙等三詩於仇本後,而出真跡,邀所善彭孔嘉輩,置酒泣別,摩挲三日後歸守,守以歸大符。
大符家名畫近千卷,皆出其下。
尋坐法,籍入天府。
隆慶初,一中貴攜出,不甚愛賞,其位下小璫竊之。
時朱忠僖領緹騎,密以重貲購,中貴詰責甚急,小璫懼而投諸火。
此癸酉秋事也。
餘自弱中聞之拾遺人,相與慨嘆妙跡永絕。
今年春,歸息弇園,湯氏偶以仇本見售,爲驚喜,不論直收之。
按《宣和畫譜》稱昭道有《落照》、《海岸》二圖,不言所謂《海天落照》者。
其圖有御題,有瘦金、瓢印與否亦無從辨證,第睹此臨跡之妙乃爾,因以想見隆準公之驚世也。
實父十指如葉玉人,即臨本亦何必減逸少宣示、信本《蘭亭》哉!老人饞眼,今日飽矣!爲題其後。
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鎧胄、古器械,章侯自寫其所學所問已耳,而輒呼之曰「宋江」,曰「吳用」,而「宋江」、「吳用」亦無不應者,以英雄忠義之氣,鬱鬱芊芊,積於筆墨間也。
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閱月而成。
余爲作緣起曰:「余友章侯,才足掞天,筆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嘔血之詩;蘭渚寺中,僧秘開花之字。
兼之力開畫苑,遂能目無古人,有索必酬,無求不與。
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賈耘老之貧,畫《水滸》四十人,爲孔嘉八口計,遂使宋江兄弟,復覩漢官威儀。
伯益考著《山海》遺經,獸毨鳥氄,皆拾爲千古奇文;吳道子畫《地獄變相》,青面獠牙,盡化作一團清氣。
收掌付雙荷葉,能月繼三石米,致二㪷酒,不妨持贈;珍重如柳河東,必日灌薔薇露,薰玉蕤香,方許解觀。
非敢阿私,願公同好。」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
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駔儈,咸集其門,如蠅附羶,撩撲不去。
黎明,即促之出門,媒人先到者先挾之去,其餘尾其後,接踵伺之。
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
曰:「姑娘往上走。」走。
曰:「姑娘轉身。」轉身向明立,面出。
曰:「姑娘借手睄睄。」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
曰:「姑娘睄相公。」轉眼偷覰,眼出。
曰:「姑娘幾歲了?」曰:幾歲,聲出。
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
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繫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
曰:「姑娘請回。」一人進,一人又出。
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看中者,用金簪或釵一股插其鬢,曰「插帶」。
看不中,出錢數百文,賞牙婆或賞其家侍婢,又去看。
牙婆倦,又有數牙婆踵伺之。
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盡,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紅衫,千篇一律,如學字者一字寫至百至千,連此字亦不認得矣。
心與目謀,毫無把柄,不得不聊且遷就,定其一人。
插帶後,本家出一紅單,上寫綵緞若干,金花若干,財禮若干,布匹若干,用筆蘸墨,送客點閱。
客批財禮及緞匹如其意,則肅客歸。
歸未抵寓,而鼓樂、盤擔、紅綠、羊酒在其門久矣。
不一刻而禮幣、餻果俱齊,鼓樂導之去。
去未半里而花轎、花燈、擎燎、火把、山人、儐相、紙燭、供果、牲醴之屬,門前環侍。
廚子挑一擔至,則蔬果、餚饌、湯點、花棚、糖餅、桌圍、坐褥、酒壺、杯箸、龍虎壽星、撒帳牽紅、小唱弦索之類,又畢備矣。
不待覆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轎及親送小轎一齊往迎,鼓樂燈燎,新人轎與親送轎一時俱到矣。
新人拜堂,親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闐熱鬧。
日未午而討賞遽去,急往他家,又復如是。
萬曆甲辰,有老醫馴一大角鹿,以鐵鉗其趾,設韅其上,用籠頭銜勒騎而走,角上掛葫蘆藥瓮,隨所病出藥,服之輒愈。
家大人見之喜,欲售其鹿,老人欣然肯解以贈,大人以三十金售之。
五月朔日爲大父壽,大父偉碩,跨之走數百步,輒立而喘,常命小傒籠之,從游山澤。
次年至雲間,解贈陳眉公。
眉公羸瘦,行可連二三里,大喜。
後攜至西湖六橋、三竺間,竹冠羽衣,往來於長堤深柳之下,見者嘖嘖稱爲「謫仙」。
後眉公復號「麋公」者,以此。
會稽多蘭,而閩產者貴。
養之之法,喜潤而忌溼,喜燥而畏日,喜風而避寒,如富家小兒女,特多態難奉。
予舊嘗聞之,曰他花皆嗜穢而溉,閩蘭獨用茗汁,以爲草樹清香無如蘭味,潔者無如茗氣,類相合宜也。
休園中有蘭二盆,溉之如法,然葉日短,色日瘁,無何其一槁矣。
而他家所植者,茂而多花。
予就問故,且告以聞。
客嘆曰:“誤哉,子之術也。
夫以甘食人者,百穀也;以芳悅人者,百卉也。
其所謂甘與芳,子識之乎?臭腐之極,復爲神奇,物皆然矣。
昔人有捕得龜者,曰龜之靈,不食也。
篋藏之,旬而啓之,龜已飢死。
由此言之,凡謂物之有不食者,與草木之有不嗜穢者,皆妄也。
子固而溺所聞,子之蘭槁亦後矣。

予既歸,不懌,猶謂聞之不妄,術之不謬。
既而疑曰:物固有久而易其嗜,喪其故,密化而不可知者。
《離騷》曰:“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爲茅。
”夫其脆弱驕蹇,炫芳以自貴,餘固以憂其難養,而不虞其易變也。
嗟乎!於是使童子刈槁沃枯,運糞而漬之,遂盛。
萬曆甲午五月廿五日。
鍾山上有雲氣,浮浮冉冉,紅紫間之,人言王氣,龍蛻藏焉。
高皇帝與劉誠意、徐中山、湯東甌定寢穴,各誌其處,藏袖中。
三人合,穴遂定。
門左有孫權墓,請徙。
太祖曰:「孫權亦是好漢子,留他守門。」及開藏,下爲梁誌公和尚塔。
真身不壞,指爪繞身數匝。
軍士輂之不起。
太祖親禮之,許以金棺銀槨,莊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靈谷寺塔之。
今寺僧數千人,日食一莊田焉。
陵寢定,閉外羨,人不及知。
所見者門三、饗殿一、寢殿一,後山蒼莽而已。
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觀之。
饗殿深穆,暖閣去殿三尺,黃龍幔幔之。
列二交椅,褥以黃錦孔雀翎,織正面龍,甚華重。
席地以氈,走其上必去舄輕趾。
稍咳,內侍輒叱曰:「莫驚駕!」近閣下一座,稍前爲碽妃,是成祖生母。
成祖生,孝慈皇后妊爲己子,事甚秘。
再下東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
祭品極簡陋。
硃紅木簋、木壺、木酒罇甚粗樸。
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鋏,黍數粒,冬瓜湯一甌而已。
暖閣上一几,陳銅爐一、小筯瓶二、杯棬二;下一大几,陳太牢一、少牢一而已。
他祭或不同,岱所見如是。
先祭一日,太常官屬開犧牲所中門,導以鼓樂旗幟,牛羊自出,龍袱蓋之。
至宰割所,以四索縛牛蹄。
太常官屬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屬朝牲揖,揖未起,而牛頭已入燖所。
燖已,舁至饗殿。
次日五鼓,魏國至主祀,太常官屬不隨班,侍立饗殿上。
祀畢,牛羊已臭腐不堪聞矣。
平常日進二饍,亦魏國陪祀,日必至云。
戊寅,岱寓鷲峯寺。
有言孝陵上黑氣一股,沖入牛斗,百有餘日矣。
岱夜起視,見之。
自是流賊猖獗,處處告警。
壬午,朱成國與王應華奉敕修陵,木枯三百年者盡出爲薪,發根,隧其下數丈,識者爲傷地脈、泄王氣,今果有甲申之變,則寸斬應華亦不足贖也。
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歲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麥飯,思之猿咽。
紀稱:望龍光,知古劍;覘寶氣,辨明珠。
故萍實商羊,非天明莫洞。
厥後博物稱華,辨字稱康,析寶玉稱倚頓,亦僅僅晨星耳。
楚蘄陽李君東璧,一日過予弇山園謁予,留飲數日。
予觀其人,晬然貌也,癯然身也,津津然譚議也,真北斗以南一人。
解其裝,無長物,有《本草綱目》數十卷。
謂予曰:時珍,荊楚鄙人也,幼多羸疾,質成鈍椎,長耽典籍,若啖蔗飴。
遂漁獵羣書,蒐羅百氏。
凡子史經傳,聲韻農圃,醫卜星相,樂府諸家,稍有得處,輒著有數言。
古有《本草》一書,自炎皇及漢、樑、唐、宋,下迨國朝,註解羣氏舊矣。
第其中舛繆差訛遺漏,不可枚數,乃敢奮編摩之志,僭纂述之權。
歲歷三十稔,書考八百餘家,稿凡三易。
復者芟之,闕者緝之,訛者繩之。
舊本一千五百一十八種,今增藥三百七十四種,分爲一十六部,著成五十二卷,雖非集成,亦粗大備,僭名曰《本草綱目》。
願乞一言,以託不朽。
予開卷細玩,每藥標正名爲綱,附釋名爲目,正始也。
次以集解、辯疑、正誤,詳其土產形狀也。
次以氣味、主治、附方,著其體用也。
上自墳典,下及傳奇,凡有相關,靡不備採。
如入金谷之園,種色奪目;如登龍君之宮,寶藏悉陳;如對冰壺玉鑑,毛髮可指數也。
博而不繁,詳而有要,綜覈究竟,直窺淵海。
茲豈僅以醫書覯哉,實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祕錄,臣民之重寶也。
李君用心,加惠何勤哉。
噫,碔玉莫剖,朱紫相傾,弊也久矣。
故辨專車之骨,必俟魯儒,博支機之石,必訪賣卜,予方著《弇州卮言》,恚博古如《丹鉛卮言》後乏人也,何幸睹茲集哉。
茲集也,藏之深山石室無當,盍鍥之,以共天下後世味《太玄》如子云者。
時萬曆歲庚寅春上元日,弇州山人、鳳洲王世貞拜撰。
楚太子以梧桐之實養梟,而冀其鳳鳴焉。
春申君曰:「是梟也,生而殊性,不可易也,食何與焉?」
朱英聞之,謂春申君曰:「君知梟之不可以食易性而為鳳矣。
而君之門下無非狗偷鼠竊亡賴之人也,而君寵榮之,食之以玉石,薦之以珠履,將望之以國士之報。
以臣觀之,亦何異乎以梧桐之實養梟而冀其鳳鳴也?」春申君不寤,卒為李園所殺,而門下之士無一人能報者。
餘自舞象,輒好爲詩歌。
先大夫慮廢經史,屢以爲戒,遂輟筆不談,然猶時時竊爲之。
及登第後,與四方賢豪交益廣,往來贈答,歲久盈篋。
會國難頻仍,餘倡大義於江東,敹甲敽幹,凡從前雕蟲之技,散亡幾盡矣。
於是出籌軍旅,入典制誥,尚得於餘閒吟詠性情。
及胡馬渡江,而長篇短什,與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誠筆墨之不幸也。
餘於丙戌始浮海,經今十有七年矣。
其間憂國思家,悲窮憫亂,無時無事不足以響動心脾。
或提師北伐,慷慨長歌,或避虜南征,寂寥短唱。
即當風雨飄搖,波濤震盪,愈能令孤臣戀主,遊子懷親,豈曰亡國之音,庶幾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舟覆於江,而丙戌所作亡矣。
戊子秋,節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
庚寅夏,率旅復入於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
然殘編斷簡,什存三四。
迨辛卯昌國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遺。
何筆墨之不幸,一至於此哉!
嗣是綴輯新舊篇章,稍稍成帙。
丙申,昌國再陷,而亡什之三。
戊戌,覆舟於羊山,而亡什之七。
己亥,長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間行得歸,凡留供覆瓿者,盡同石頭書郵,始知文字亦有陽九之厄也。
年來嘆天步之未夷,慮河清之難俟,思借聲詩以代年譜。
遂索友朋所錄,賓從所抄,次第之。
而餘性頗強記,又憶其可憶者,載諸楮端,共得若干首。
不過如全鼎一臠耳。
獨從前樂府歌行,不可復考,故所訂幾若廣陵散。
嗟乎!國破家亡,餘謬膺節鉞,既不能討賊復仇,豈欲以有韻之詞,求知於後世哉!但少陵當天寶之亂,流離蜀道,不廢風騷,後世至今,名爲詩史。
陶靖節躬丁晉亂,解組歸來,著書必題義煕。
宋室既亡,鄭所南尚以鐵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後出。
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誠可念也已。
然則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猶兵家握奇之餘,亦云餘行間之作也。
時在永曆十六年,歲在壬寅端陽後五日,張煌言自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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