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義興而左泛,曰東久
九者,九里袤也,水皆縹碧,兩山旁襲之,掩映喬木,黃雲儲野,得夕照爲益奇
時余病足,李生亦病,爲李覓一兜子,並余弟所攜筍輿三,爲一行,其三人爲一行,可四里許,抵洞,始隆然若覆墩耳
張生者,故嘗遊焉,謂余當從後洞入,毋從前洞入
所以毋從前洞者,前路寬,一覽意輒盡,無復餘
意盡而穿橫關,險狹甚多,中悔不能達
余乃決策從後入
多到炬火前導,始委身一竅,魚貫而下
漸下漸滑,且峻級不能盡受足
後趾俟前趾發乃發,迫則以肩相輔
其上隘,又不能盡受肩
如是數十百級,稍稍睹前行人,如煙霞中鳥;又聞若甕中語者
發炬則大叫驚絕
巨乃乳皆下垂,崛㠥甗錡,玲瓏晶瑩,不可名狀
大抵色若漁陽媚玉,而潤過之
稍西南爲大盤石,石柱踞其上,旁有所謂牀及丹竈、鹽廩者
稍東,地欹下而溼,跡之則益溼,且益窪不可究,即所謂僊人田也
回顧所入竅,不知幾百丈,熒熒若日中沬,時現時滅
久之,路幾斷
其下穿不二尺所,余扶服過,下上凡百餘級
忽呀然中闢,可容萬人坐
石乳之下垂者,愈益奇,爲五色自然,丹雘晃爛刺人眼
大者如玉柱,或下垂至地,所不及者尺所;或怒發上,不及者亦尺所;或上下際不接者僅一發
石狀如虯,如躍龍,如奔獅,如踞象,如蓮花,如鐘鼓,如飛仙,如僧胡,詭不可勝紀
餘時憊足益蹇,強作氣而上,至石臺,俯視朗然
洞之勝,至是而既矣
會所齎酒脯誤失道,呼水飲之,乃出
張公者,故漢張道陵,或曰張果;非也
道陵事在蜀頗著
許遠遊貽逸少書稱:“金堂玉室,僊人芝草,左元放漢末得道之徒多在焉
”此亦豈其一耶?王子曰,余向所睹石牀、丹竈、鹽米廩及棋局者,彷彿貌之耳
烏言僊蹟哉!烏言僊蹟哉!
盤山外骨而中膚
外骨,故峭石危立,望之若劍戟罷虎之林
中膚,故果木繁,而松之抉石罅出者,欹嶔虬曲,與石爭怒,其幹壓霜雪不得伸,故旁行側偃,每十餘丈
其面削,不受足,其背坦,故遊者可迂而達
其石皆鋭下而豐上,故多飛動
其疊而上者,漸高則漸出
高者屢數十尋,則其出必半仄焉
若半圮之橋,故登者慄
其下皆奔泉,夭矯曲折,觸巨細石皆鬥,故鳴聲徹晝夜不休
其山高古幽奇,無所不極
述其最者:初入得盤泉,次曰懸空石,最高曰盤頂也
泉莽莽行,至是落爲小潭,白石卷而出,底皆金沙,纖魚數頭,尾鬣可數,落花漾而過,影徹底,忽與之亂
遊者樂,釋衣,稍以足沁水,忽大呼曰“奇快”,則皆躍入,沒胸,稍溯而上,逾三四石,水益嘩,語不得達
間或取梨李擲以觀,旋折奔舞而已
懸空石數峰,一壁靑削到地,石粘空而立,如有神氣性情者
亭負壁臨絶澗,澗聲上徹,與松韻答
其旁爲上方精舍,盤之絶勝處也
盤頂如初抽笋,鋭而規,上爲窣諸波,日光橫射,影落塞外,奔風忽來,翻雲抹海
住足不得久,乃下
迂而僻,且無石級者,曰天門開
從髻石取道,闊以掌,山石礙右臂,左履虛不見底,大石中絶者數
先與導僧約,遇絶嶮處,當大笑
每聞笑聲,皆膽落
捫蘿探棘,更上下僅得度
兩巖秀削立,太古雲嵐,蝕壁皆翠
下得枰石,方廣可幾筵
撫松下瞰,驚定乃笑
世上無拼命人,惡得有此奇觀也
面有洞嵌絶壁,不甚闊,一衲攀而登,如獼猴
余不往,謂導僧曰:“上山險在背,肘行可達
下則目不謀足,殆已,將奈何?”僧指其凸曰:“有微徑,但一壁峭而油,不受履,過此,雖險,可攀至脊
迂之即山行道也
”僧乃跣,蛇矯而登
下布以縋,健兒以手送余足,腹貼石,石膩且外欹,至半,體殭,良久足縮,健兒努以手從,遂上
迨至脊,始咋指相賀,且相戒也
峰名不甚雅,不盡載
其洞壑初不名,而新其目者,曰石雨洞,曰慧石亭
洞在下盤,道聽澗聲,覓之可得
石距上方百步,纖瘦豐姸不一態,生動如欲語
下臨飛澗,松鬣覆之,如亭
寐可憑,坐可茵,閑可侶,故慧之也
其石泉奇僻,而蛇足之者,曰紅龍池
其洞天成可庵者,曰瑞雲庵之前洞,次則中盤之後嶺也
其山壁窈窕秀出而寺廢者,曰九華頂,不果上
其刹宇多,不錄
寄投者,曰千像,曰中盤,曰上方,曰塔院也
其日爲七月朔,數得十
偕遊者,曰蘇潛夫、小修、僧死心、寶方、寂子也
其官於斯而以舊雅來者,曰鍾刺史君威也
其不能來,而以書訊且以蔬品至者,曰李郎中酉卿也
靈峰之山,其上曰金雞之峰
其草多竹;其木多楓櫧,多松;其鳥多竹雞
其狀如雞而小,有文采,善鳴
寺居山中,山四面環之
其前山曰陶山,華陽外史弘景之所隱居
其東南山曰日鑄之峰,歐冶子之所鑄劍也
寺之後,薄崖石有閣曰松風閣,奎上人居之
有泉焉,其始出石罅,涓涓然冬温而夏寒
浸爲小渠,冬夏不枯,乃溢而西南流,乃伏行沙土中,旁出爲四小池,東至山麓,瀦爲大池,又東注於若耶之溪,又東北入於湖
其初爲渠時,深不逾尺,而澄澈可鑑;俯視,則崖上松竹花木皆在水底
故秘書卿白野公恆來遊,終日坐水旁,名之曰活水源
其中有石蟹,大如錢,有小鱝魚,色正黑,居石穴中,有水鼠常來食之
其草多水松、菖蒲
有鳥大如鸜鵒,黑色而赤觜,恆鳴其上,其音如竹雞而滑
有二脊令,恆從竹中下,立石上,浴飲畢,鳴而去
予早春來時方甚寒,諸水族皆隱不出
至是,悉出
又有蟲四、五枚,皆大如小指,狀如半蓮子,終日旋轉行水面,日照其背,色若紫水晶,不知其何蟲也
予旣愛茲水之清,又愛其出之不窮,而能使群動咸來依,有君子之德焉
上人又曰:“屬歲旱時,水所出,能漑田數十畝
”則其澤又能及物,宜乎白野公之深愛之也
南城獨當陽,城下多栽桃花
花得陽氣及水色,太是穠化
居民以細楡軟柳編籬緝墻,花間菜畦,綰結相錯如繡
余以花朝後一日,呼陳山人父子,暖酒提小榼,同胡安甫、宋賓之、孟直夫渡河梁,踏至城以東,有桃花蓊然
推戶闖入,見一老翁,具雞黍餉客
余輩衝筵前索酒,請移酒花下
老翁愕視,恭謹如命
余亦不通姓字,便從花板灑杯,纔饕一番
復攀桃枝,坐花叢中,以藏鈎輸贏爲上下,五六人從紅雨中作活轆轤,又如孤猿狂鳥,探葉窺果,惟愁枝脆耳
日暮乃若用
是日也,老翁以花朝爲生辰,余於酒後作歌贈之,謂翁明日請坐巵脯爲壽
十四日,余與希周、直夫、叔意挈酒榼,甫出關路,途得伯靈、子猶,拉同往
又遇袁長史披鶴氅入城中,長史得我輩看花消息,遂相與返至桃花溪
至則田先生方握鋤理草根,見余輩,便更衣冠出肅客
客方散踞石上,而安甫、賓之、箕仲父子俱挈酒榼佐之
董、徐、何三君從城上窺見,色爲動,復踉蹌下城,又以酒及鮮笋、蛤蜊佐之
是時,不速而會凡十八人,田先生之子歸駢爲十九
榼十一,酒七八壺觴
酒屈興信,花醉客醒,方苦甁罍相恥,忽城頭以長綆縋酒一樽送城下,客則文卿、直卿兄弟是也
余輩大喜,賞爲韻士
時人各爲隊,隊各爲戲
長史、伯靈角智局上
紛紛諸子,飽毒空拳,主人髮短耳長,龍鐘言笑
時酒瀝尙餘,乃從花籬外要路客,不問生熟姸醜,以一杯酒澆入口中,以一枝桃花簪入髮角:人人得大歡喜吉祥而去
日暮鳥倦,余亦言旋,皆以月影中抱持,而顧視和紗巾縹袖,大都酒花、花瓣而已
昔陶徵君以避秦數語,輸寫心事,藉桃源爲寓言,非有眞桃源也
今桃花近在城齒,無一人爲花作津梁,傳之好事者
自余問津後,花下數日間,便爾成蹊
第賞花護花者,捨吾黨後,能復幾人?幾人摧折如怒風甚雨,至使一片赤霞,闌珊狼藉?則小人於桃花一公案,可謂功罪半之矣
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積霖旣霽,灝氣澄肅
予與同志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饌載醪,相與詣天平山而遊焉
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里
至則捨舟就輿,經平林淺塢間,道傍竹石蒙翳,有泉伏不見,作泠泠琴筑聲
予欣然停輿聽,久之而去
至白雲寺,謁魏公祠,憩遠公庵,然後由其麓狙杙以上
山多怪石,若臥若立,若博若噬,蟠拏撐住,不可名狀
復有泉出亂石間,曰白雲泉,綫脈縈絡,下墜於沼;舉瓢酌嘗,味極甘冷
泉上有亭,名與泉同
草木秀潤,可蔭可息
過此,則峰回磴盤,十步一折,委曲而上,至於龍門
兩崖幷峙,若合而通,窄險深黑,過者側足
又其上有石屋二:大可坐十人,小可坐六、七人,皆石穴,空洞,廣石覆之如屋
旣入,則懍然若將壓者,遂相引以去,至此,蓋始及山之半矣
乃復離朋散伍,競逐幽勝
登者,止者,哦者,嘨者,憊而喘者,恐而啕者,怡然若有樂者,悵然俯仰感慨,若有悲者:雖所遇不同,然莫不皆有得也
予居前,益上,覺石益怪,徑益狹,山之景益奇,而人之力亦益以憊矣
顧後者不予繼,乃獨褰裳奮武,窮山之高而止焉
其上始平曠,坦石爲地,拂石以坐,則見山之雲浮浮,天之風飂飂,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
予超乎若舉,泊乎若休,然後知山之不負於茲遊也,旣而欲下,失其故路,樹隱石蔽,愈索愈迷,遂困於荒茅叢筱之間
時日欲暮,大風忽來,洞谷谽呀,鳥獸鳴吼,予心恐,俯下疾呼,在樵者聞之,遂相導以出
至白雲亭,復與同遊者會
眾莫不尤予好奇之過,而予亦笑其恇怯頽敗,不能得茲山之絶勝也
於是采菊泛酒,樂飲將半,予起,言於眾曰:“今天下板蕩,十年之間,諸侯不能保其國,大夫不能保其家,奔走離散於四方者多矣
而我與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於田里,撫佳節之來臨,登名山以眺望,舉觴一醉,豈易得哉!然恐盛衰之不常,離合之難保也,請書之於石,明年將復來,使得有所考焉
”眾曰:“諾!”遂書以爲記
出河津縣西郭門,西北三十里,抵龍門下
東西皆層巒危峰,橫出天漢
大河自西北山峽中來,至是,山斷河出,兩壁儼立相望
神禹疏鑿之勞,於此爲大
由東南麓穴巖構木,浮虛架水爲棧道,盤曲而上
瀕河有寬平地,可二三畝,多石少土
中有禹廟,宮曰明德,制極宏麗
進謁庭下,悚肅思德者久之
庭多靑松奇木,根負土石,突走連結,枝葉疏密交蔭,皮幹蒼勁偃蹇,形狀毅然,若壯夫離立,相持不相下
宮門西南,一石峰危出半流,步石磴,登絶頂
頂有臨思閣,以風高不可木,甃甓爲之
倚閣門俯視,大河奔湍,三面臨激,石峰疑若搖振
北顧巨峽,丹崖翠壁,生雲走霧,開闔晦明,倏忽萬變
西則連山宛宛而去;東視大山,巍然與天浮
南望洪濤漫流,石洲沙渚,高原缺岸,煙村霧樹,風帆浪舸,渺然出沒,太華,潼關,雍、豫諸山,彷彿見之
蓋天下之奇觀也
下磴,道石峰東,穿石崖,橫竪施木,憑空爲樓
樓心穴板,上置井牀轆轤,懸繘汲河
憑欄檻,凉風飄灑,若列御寇馭氣在空中立也
復自水樓北道,出宮後百餘步,至右谷,下視窈然
東距山,西臨河,谷南北涯相去尋尺,上橫老槎爲橋,蹐步以渡
谷北二百步,有小祠,扁曰“后土”
北山陡起,下與河際,遂窮祠東
有石龕窿然若大屋,懸石參差,若人形,若鳥翼,若獸吻,若肝肺,若疣贅,若懸鼎,若編磬,若璞未鑿,若礦末爐,其狀莫窮
懸泉滴石上,鏘然有聲
龕下石縱橫羅列,偃者,側者,立者;若牀,若几,若屛;可席,可憑,可倚
氣陰陰,雖甚暑,不知煩燠;但凄神寒肌,不可久處
復自槎橋道由明德宮左,歷石梯上
東南山腹有道院,地勢與臨思閣相高下,亦可以眺河山之勝
遂自石梯下棧道,臨流觀渡,幷東山而歸
時宣德元年丙午,夏五月二十五日
同遊者,楊景瑞也
《山海經》,衡山在《中山之經》,而不列爲岳,豈禹初奠山川望秩,猶未逮與?《舜典》:“南巡狩,至於南岳
”今瀟湘、蒼梧,故多舜迹,殆治定功成,乃修堙祀與?張子曰:余登衡岳,蓋得天下之大觀焉
十月甲午,從山麓抵岳廟,三十里,石徑委蛇盤曲,夾以虬松老桂
含煙裊露,鬱鬱葱葱,已不類人世矣
余與應城義河李子先至,禮神畢,坐開雲堂,湘潭會沙王子、漢陽甑山張子,乃從他間道亦至
同宿
是夜恍然若有導余昇寥廓之宇者,躡虹梯,憑剛飆,黃金白玉幻出宮闕,芝草琅玕,璨然盈把,殆心有所憶,觸境生念云爾
乙未晨,從廟側右轉而上,仄徑縹緲,石磴垂接,懸崖巨壑,不敢旁瞬
十步九折,氣塡胸臆,蓋攀雲捫天,若斯之難也
午乃至半山亭,亭去岳廟十五里,五峰背擁,雲海蕩漾,亦勝境也
飯僧舍,少憩,復十五里,乃至祝融
初行山間,望芙蓉、煙霞,石廩、天柱諸峰,皆摩霄插雲,森如列戟,爭奇競秀,莫肯相下
而祝融乃藏諸峰間,纔露頂如髻
及登峰首,則諸峰顧在屐底,若揖若退,若俯若拱,瀟湘蒸江,一縷環帶
因憶李白“五峰晴雪,飛花洞庭”之句,蓋實景也
旁睨蒼梧九疑,俯瞰江漢,睟埏六合,舉眦皆盡
下視連巒別巘,悉如培嶁蟻垤,不足復入目中矣
同遊者五人,咸勒石記名焉
暮宿觀音巖
巖去峰頂可一里許,夜視天垣諸宿,大者或如杯盂,不類平時所見也
晨登上封觀海,日初出,金光爍爍,若丹鼎之方開
少焉,紅輪涌於海底,火珠躍於洪爐
旋磨旋瑩,蒼茫雲海之間
徘徊一刻許,乃掣浮埃而上
噫吁嘻!奇哉偉與!山僧謂此日澄霽,實數月以來所無
往有好事者,候至旬月,竟不得見,去
而余輩以杪秋山清氣肅,乃得快睹,蓋亦有天幸云
然心悚神懾,不能久畱,遂下兜率,抵南臺,循黃庭觀登魏夫人昇天石
西行四十里,得方廣寺
方廣寺在蓮花峰下,四山重裹如瓣,而寺居其中
是多響泉,聲徹數里,大如轟雷,細如鳴弦
幽草珍卉,夾徑窈窕,錦石斑駁,照爛丹靑
蓋衡山之勝,高稱祝融,廳言方廣
然磵道險絶,巖壑幽邃,人罕至焉
謁晦庵、南軒二賢禂,宿嘉會堂
夜雨
曉起,雲靄窈冥,前峰咫尺莫辨,徑道亦絶,了不知下方消息,自謂不復似世中人矣
止三日,李子拉余衝雲而下,行數里所,倏見靑雲霽日,豁然中開
問山下人,乃雲比日殊晴
乃悟曏者吾輩正坐雲間耳
又從廟側東轉十餘里,得朱陵洞,云是朱陵大帝之所居
瀑泉灑落,水簾數疊,挂於雲際;垂如貫珠,霏如削玉,飛花散雪,縈灑衣襟
若畔有衝退石,大可徑丈
列坐其次,解纓濯足,酌酒浩歌
當此之時,意愜心融,居然有舞雩泝水之樂,誠不如簪祓塵鞅之足爲累也
是日,石棠李子亦自長沙至,會於岳廟,同返
自甲午迄辛丑,八日往來諸峰間,足窮於攀登,神罷於應接,然猶未盡其梗槪也,聊以識大都云
張子曰,昔向平欲俟婚嫁已畢,當遍遊五岳
嗟乎,人生幾許時得了此塵事,唯當乘間自求適耳
余用不肖之軀,弱冠登仕,不爲不通顯
然自惟涉世,酷非所宜,每値山水會心處,輒忘返焉
蓋其性然也
夫物,唯自適其性,乃可永年要谼
乃今齒壯力健,即不能“與汗漫期於九垓”,亦當遍遊寰中許名勝,遊目騁懷,以極平生之願
今茲發軔衡岳,遂以告於山靈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
年十六年來歸
逾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尙,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
然數顰蹙顧諸婢曰:“吾爲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後妊不數矣
”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
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
然猶以爲母寢也,傷哉!於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
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諱桂
外曾祖諱明
外祖諱行,太學生
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橋幷小港以東,居人環聚,盡周氏也
外祖與其三兄皆以資雄,敦尙簡實;與人姁姁説村中語,見子弟甥姪無不愛
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綿;入城則緝纑,燈火熒熒,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問遺
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
冬月爐火炭屑,使婢子爲團,累累暴階下
室靡棄物,家無閑人
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
戶內灑然
遇僮奴有恩,雖至棰楚,皆不忍有後言
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食
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入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畱,有光意戀戀,不得畱也
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
周氏家有羊狗之痾
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
惟外祖與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
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
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
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彷彿如昨,餘則茫然矣
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謙,宋丞相魏公之後
自大名徙宛丘,後又徙餘姚
元至順間,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縣人謂之南戴王氏
翁爲人倜儻奇偉,吏部左侍郎葉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時名德,皆相友善,爲與連姻
成化初,築室百楹於安亭江上,堂宇閎敞,極幽雅之致,題其扁曰“世美”
四明楊太史守阯爲之記
嘉靖中,曾孫某以逋官物粥於人
余適讀書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頓有《黍離》之悲
”余聞之,固已惻然,然亦自愛其居閑靚,可以避俗囂也
乃謀質金以償粥者,不足,則歲質貸
五六年,始盡讎其直
安亭俗呰窳而田惡
先是縣人爭以不利阻余,余稱孫叔敖請寢之丘、韓獻子遷新田之語以爲言,眾莫不笑之
余於家事,未嘗訾省
吾妻終亦不以有無告,但督僮奴墾荒菜,歲苦旱而獨收
每稻熟,先以爲吾父母酒醴,乃敢嘗酒
獲二麥,以爲舅姑羞醬,乃烹飪
祭祀、賓客、婚姻、贈遺無所失,姊妹之無依者悉來歸,四方學者館餼莫不得所
有遘憫不自得者,終默默未嘗有所言也
以余好書,故家有零落篇牘,輒令裏媼訪求,遂置書無慮數千卷
庚戌歲,余落第出都門,從陸道旬日至家
時芍藥花盛開,吾妻具酒相問勞
余謂:“得無有所恨耶?”曰:“方共采藥鹿門,何恨也?”長沙張文隱公薨,余哭之慟,吾妻亦淚下,曰:“世無知君者矣!然張公負君耳!”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實張文隱公薨之明年也
後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數過,而宅不毁,堂中書亦無恙
然余遂居縣城,歲一再至而已
辛酉清明日,率子婦來省祭,畱修圮壞,居久之不去
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慘然謂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婦耳!”余退而傷之,述其事,以爲《世美堂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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