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州城西百馀步,有小溪。
南流数十步,合营溪。
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欹嵌盘曲,不可名状。
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佳木异竹,垂阴相荫。
此溪若在山野之上,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在人间,则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
而置州以来,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
乃疏凿芜秽,俾为亭宇;植松与桂,兼之香草,以裨形胜。
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
刻铭石上,彰示来者。
买臣之贵也,不忍其去妻,筑室以居之,分衣食以活之,亦仁者之心也。
一旦,去妻言于买臣之近侍曰:“吾秉箕帚于翁子左右者,有年矣。
每念饥寒勤苦时节,见翁子之志,何尝不言通达后以匡国致君为己任,以安民济物为心期。
而吾不幸离翁子左右者,亦有年矣,翁子果通达矣。
天子疏爵以命之,衣锦以昼之,斯亦极矣。
而向所言者,蔑然无闻。
岂四方无事使之然耶?岂急于富贵未假度者耶?以吾观之,矜于一妇人,则可矣,其他未之见也。
又安可食其食!”乃闭气而死。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
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扎,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
且云:“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
’”悲哉!微之于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闻仆左降诗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且置是事,略叙近怀。
仆自到九江,已涉三载。
形骸且健,方寸甚安。
下至家人,幸皆无恙。
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来。
顷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
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
乃至蛇虺蚊蚋,虽有,甚稀。
湓鱼颇肥,江酒极美。
其馀食物,多类北地。
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
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
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馀竿。
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
大抵若是,不能殚记。
每一独往,动弥旬日。
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
不唯忘归,可以终老。
此三泰也。
计足下久不得仆书,必加忧望,今故录三泰以先奉报,其馀事况,条写如后云云。
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
封题之时,不觉欲曙。
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
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
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
馀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
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
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
天之利下民,其仁至矣!未有美于味而民不知者,便于用而民不由者,厚于生而民不求者。
然而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己不善而祸及亦怨之,己不俭而贫及亦怨之。
是民事天,其不仁至矣!天尚如此,况于君乎?况于鬼神乎?是其怨訾恨讟,蓰倍于天矣!有帝天下、君一国,可不慎欤!故尧有不慈之毁,舜有不孝之谤。
殊不知尧慈被天下,而不在于子;舜孝及万世,乃不在于父。
呜呼!尧、舜,大圣也,民且谤之;后之王天下,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
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
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
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
大略如彼,其实过之。
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元和十五年夏,南宾守乐天,命工吏图而书之,盖为不识者与识而不及一、二、三日者云。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
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
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
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
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
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
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
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
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
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
愚池之东为愚堂。
其南为愚亭。
池之中为愚岛。
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
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
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
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
皆不得为真愚。
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
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
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
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
黯兮惨悴,风悲日曛。
蓬断草枯,凛若霜晨。
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
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
万里奔走,连年暴露。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寄身锋刃,腷臆谁愬?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无世无之。
古称戎夏,不抗王师。
文教失宣,武臣用奇。
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
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
主将骄敌,期门受战。
野竖旌旗,川回组练。
法重心骇,威尊命贱。
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
鸷鸟休巢,征马踟蹰。
缯纩无温,堕指裂肤。
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
径截辎重,横攻士卒。
都尉新降,将军复没。
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可胜言哉!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
汉倾天下,财殚力痡。
任人而已,岂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
既城朔方,全师而还。
饮至策勋,和乐且闲。
穆穆棣棣,君臣之间。
秦起长城,竟海为关。
荼毒生民,万里朱殷。
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
谁无兄弟?如足如手。
谁无夫妇?如宾如友。
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
人或有言,将信将疑。
悁悁心目,寤寐见之。
布奠倾觞,哭望天涯。
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吊祭不至,精魂无依。
必有凶年,人其流离。
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子厚,讳宗元。
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
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
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
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
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
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
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
众谓柳氏有子矣。
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
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
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
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
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
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
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
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
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
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
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
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
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
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
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
”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
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
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
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
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
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
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
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
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
子厚有子男二人:
橘之蠹,大如小指,首负特角,身蹙蹙然,类蝤蛴而青。
翳叶仰啮,如饥蚕之速,不相上下。
或枨触之,辄奋角而怒,气色桀骜。
一旦视之,凝然弗食弗动;明日复往,则蜕为蝴蝶矣!力力拘拘,其翎未舒。
襜黑韝苍,分朱间黄。
腹填而椭,緌纤且长。
如醉方寤,羸枝不扬。
又明日往,则倚薄风露,攀缘草树,耸空翅轻,瞥然而去。
或隐蕙隙,或留篁端,翩旋轩虚,扬曳纷拂,甚可爱也。
须臾犯蝥网而胶之,引丝环缠,牢若桎梏。
人虽甚怜,不可解而纵矣!
噫!秀其外,类有文也;默其中,类有德也;不朋而游,类洁也;无嗜而食,类廉也。
向使前不知为橘之蠹,后不见触蝥之网,人谓之钧天帝居而来,今复还矣!
天下,大橘也;名位,大羽化也;封略,大蕙篁也。
苟灭德忘公,崇浮饰傲,荣其外而枯其内,害其本而窒其源,得不为大蝥网而胶之乎!观吾之《蠹化》者,可以惕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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