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昜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弔之以文曰:
嗚呼曼卿!生而爲英,死而爲靈
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
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
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
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髣彿子之平生
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爲朽壤,而爲金玉之精
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
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淒露下,走燐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與鼯鼪?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纍纍乎曠野與荒城!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悽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
尚饗!
草木鳥獸之爲物,眾人之爲人,其爲生雖異,而爲死則同,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而已
而眾人之中,有聖賢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間,而獨異於草木、鳥獸、眾人者,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也
其所以爲聖賢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於身者,無所不獲;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於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
施於事矣,不見於言可也
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
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語者矣
若顏回者,在陋巷曲肱饑臥而已,其群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
然自當時群弟子皆推尊之,以爲不敢望而及
而後世更百千歲,亦未有能及之者
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況於言乎?
予讀班固藝文志,唐四庫書目,見其所列,自三代秦漢以來,著書之士,多者至百餘篇,少者猶三、四十篇,其人不可勝數;而散亡磨滅,百不一、二存焉
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
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而忽焉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滅,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
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皆可悲也!
東陽徐生,少從予學爲文章,稍稍見稱於人
既去,而與群士試於禮部,得高第,由是知名
其文辭日進,如水涌而山出
予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故於其歸,告以是言
然予固亦喜爲文辭者,亦因以自警焉
有蜀君子曰蘇君,諱洵,宇明允,眉州眉山人也
君之行義,修於家,信於鄉里,聞於蜀之人久矣
當至和、嘉祜之間,與其二子軾、轍,偕至京師,翰林學士歐陽修得其所著書二十二篇獻諸朝
書旣出,而公卿士大夫爭傳之
其二子舉進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學稱於時
眉山在西南數千里外,一日父子隱然名動京師,而蘇氏文章遂擅天下
君之文博辯宏偉,讀者悚然想見其人
旣見而温温似不能言,及即之,與居愈久,而愈可愛
間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無窮
嗚呼,可謂純明篤實之君子也
曾祖諱祜,祖諱杲,父諱序,贈尙書職方員外郎
三世皆不顯
職方君三子:曰澹、曰渙,皆以文學舉進士;而君少獨不喜學,年已壯猶不知書
職方君縱而不問,鄉閭親族皆怪之
或問其故,職方君笑而不答,君亦自如也
年二十七,始大發憤,謝其素所往來少年,閉戶讀書爲文辭
歲餘,舉進士再不中,又舉茂才異等不中,退而嘆曰:“此不足爲吾學也
”悉取所爲文數百篇焚之
益閉戶讀書,絶筆不爲文辭者五六年
乃大究六經、百家之説,以考質古今治亂成敗、聖賢窮達出處之際
得其精粹,涵畜充溢,抑而不發
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筆頃刻千言
其縱橫上下,出入馳騁,必造於深微而後止
蓋其稟之厚,故發之遲;其志也愨,故得之精
自來京師,一時後生學者皆尊其賢,學其文以爲師法
以其父子俱知名,故號“老蘇”以別之
初,修爲上其書,召試紫微閣,辭不至
遂除試祕書省校書郎
會太常修纂建隆以來禮書,乃以爲霸州文安縣主簿,使食其祿,與陳州項城令姚辟同修禮書
爲《太常因革禮》一百卷
書成,方奏未報而君以疾卒,實治平三年四月戊申也
享年五十有八
天子聞而哀之,特贈光祿寺丞,敕有司具舟載其喪歸於蜀
君善與人交,急人患難,死則恤養其孤,鄉人多德之
蓋晚而好《易》,曰:“《易》之道深矣,汩而不明者,諸儒以附會之説亂之也,去之則聖人之旨見矣
”作《易傳》,未成而卒
治平四年十月壬申,葬於彭山之安鎮鄉可龍里
蜀於五代爲僭國,以險爲虞,以富自足,舟車之迹不通乎中國者五十有九年
宋受天命,一海內,四方次第平,太祖改元之三年,始平蜀
然後蜀之絲織文之富,衣被於天下,而貢輸商旅之往來者,陸輦秦、鳳、水道岷江,不絶於萬里之外
岷江之來,合蜀眾水,出三峽爲荆江,傾折回直,捍怒鬬激,束之爲湍,觸之爲旅
順流之舟頃刻數百里,不及顧視,一失毫釐與崖石遇,則糜潰漂沒不見蹤迹
故凡蜀之可以充內府、供京師而移用乎諸州者,皆陸出,而其羨餘不急之物,乃下於江,若棄之然,其爲險且不測如此
夷陵爲州,當峽口,江出峽始温爲平流
故舟人至此者,必瀝酒再拜相賀,以爲更生
尙書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於江津,以爲舟者之停畱也
且誌夫天下之大險,至此而始平夷,以爲行人之喜幸
夷陵固爲下州,廩與俸皆薄,而僻且遠,雖有善政,不足爲名譽以資進取
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憂患而就樂易,《詩》所謂“愷悌君子”者矣
自公之來,歲數大豐,因民之餘,然後有作,惠於往來,以館以勞,動不違時,而人有賴,是皆宜書
故凡公之佐吏,因相與謀,而屬筆於脩焉
予至滑之三月,即其署東偏之室,治爲燕私之居,而名曰畫舫齋
齋廣一室,其深七室,以戶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
其溫室之奧,則穴其上以爲明;其虛室之疏以達,則闌檻其兩旁以爲坐立之倚
凡偃休於吾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
山石崷崒,佳花美木之植列於兩簷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愛者
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於履險蹈難,必曰涉川
蓋舟之爲物,所以濟險難,而非安居之用也
今予治齋於署,以爲燕安,而反以舟名之,豈不戾哉?矧予又嘗以罪謫走江湖間,自汴絕淮,浮於大江,至於巴峽,轉而以入於漢沔,計其水行幾萬餘里,其羈窮不幸而卒遭風波之恐,往往叫號神明以脫須臾之命者數矣
當其恐時,顧視前後,凡舟之人非爲商賈則必仕宦,因竅自歎,以謂非冒利與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賴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負列官於朝,以來是州,飽廩食而安署居
追思曩時山川所曆,舟楫之危,蛟龜之出沒,波濤之洶,宜其寢驚而夢愕
而乃忘其險阻,猶以舟名其齋,豈真樂於舟居者邪!然予聞古之人,有逃世遠去江湖之上終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樂也
苟非冒利於險,有罪而不得已,使順風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則舟之行豈不樂哉!顧予誠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姑以名予齋,奚曰不宜?
予友蔡君謨善大書,頗怪偉,將乞其大字以題於楹,懼其疑予之所以名齋者,故具以云
又因以置於壁
壬午十二月十二日書
權衡之平物,動則輕重差,其於靜也,錙銖不失
水之鑑物,動則不能有睹,其於靜也,毫髮可辨
在乎人,耳司聽、目司視,動則亂於聰明,其於靜也,聞見必審
處身者不爲外物眩晃而動,則其心靜,心靜則智識明,是是非非,無所施而不中
夫是是近於諂,非非近於訕,不幸而過,寧訕無諂
是者,君子之常,是之何加?一以觀之,未若非非之爲正也
予居洛之明年,旣新廳事,有文記於壁末
營其西偏作堂,戶北曏,植叢竹,闢戶於其南,納日月之光
設一几一榻,架書數百卷,朝夕居其中
以其靜也,閉目澄心,覽今照古,思慮無所不至焉
故其堂以“非非”爲名云
嘉祐二年,龍圖閣直學士(尙書),吏部郎中梅公,出守於杭
於其行也,天子寵之以詩
於是始作有美之堂
蓋取賜詩之首章而名之,以爲杭人之榮
然公之甚愛斯堂也,雖去而不忘
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師,命予誌之
其請至六七而不倦,予乃爲之言曰:
夫舉天下之至美與其樂,有不得兼焉者多矣
故窮山水登臨之美者,必之乎寬閑之野、寂寞之鄉,而後得焉
覽人物之盛麗,跨都邑之雄富者,必據乎四達之衝、舟車之會,而後足焉
蓋彼放心於物外,而此娛意於繁華,二者各有適焉
然其爲樂,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謂羅浮、天台、衡岳、洞庭之廣,三峽之險,號爲東南奇偉秀絶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
此幽潛之士,窮愁放逐之臣之所樂也
若四方之所聚,百貨之所交,物盛人眾,爲一都會,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資富貴之娛者,惟金陵、錢塘
然二邦皆僭竊於亂世
及聖宋受命,海內爲一
金陵以後服見誅,今其江山雖在,而頽垣廢址,荒煙野草,過而覽者,莫不爲之躊躇而凄愴
獨錢塘,自五代始時,知尊中國,效臣順及其亡也
頓首請命,不煩干戈
今其民幸富完安樂
又其俗習工巧
邑屋華麗,蓋十餘萬家
環以湖山,左右映帶
而閩商海賈,風帆浪舶,出入於江濤浩渺、煙雲杳靄之間,可謂盛矣
而臨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
若天子之侍從,四方遊士爲之賓客
故喜佔形勝,治亭榭
相與極遊覽之娛
然其於所取,有得於此者,必有遺於彼
獨所謂有美堂者,山水登臨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盡得之
蓋錢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盡得錢塘之美焉
宜乎公之甚愛而難忘也
梅公清愼,好學君子也
視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四年八月丁亥,廬陵歐陽脩記
峴山臨漢上,望之隱然,蓋諸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於荊州者,豈非以其人哉其人謂誰?羊祜叔子、杜預元凱是已
方晉與吳以兵爭,常倚荊州以為重,而二子相繼於此,遂以平吳而成晉業;其功烈已蓋於當時矣,至於流風餘韻,藹然被於江漢之間者,至今人猶思之,而於思叔子也尤深
蓋元凱以其功,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為雖不同,皆足以垂于不朽
余頗疑其反自汲汲於後世之名者何哉?傳言叔子嘗登茲山,慨然語其屬,以謂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以湮滅於聞,因自顧而悲傷;然獨不知茲山待己而名著也
元凱銘功於二石,一置茲山之上,一投漢水之淵,是知陵谷有變,而不知石有時而磨滅也
豈皆自喜其名之甚,而過為無窮之慮歟?將自待者厚,而所思者遠歟?
山故有亭,世傳以為叔子之所遊止也
故其屢廢而復興者,由後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
熙寧元年,余邑人史君中煇,以光祿卿來守襄陽,明年因亭之舊,廣而新之,既周以迴廊之壯,又大其後軒,使與亭相稱
君知名當時,所至有聲,襄人安其政而樂從其遊
因以君之官,名其後軒為光祿堂,又欲記事於石,以與叔子元凱之名,並傳于久遠,君皆不能止也,乃來以記屬于余
余謂君知叔子之風,而襲其遺跡,則其為人與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
襄人愛君而安樂之如此,則君之為政於襄者又可知矣
此襄人之所欲書也
若其左右山川之勝勢,與夫草木雲煙之杳靄,出沒於空曠有無之間,而可以備詩人之登高,寓離騷之極目者,宜其覽者自得之
至於亭屢廢興,或自有記,或不必究其詳者,皆不復道
熙寧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歐陽修記
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
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於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
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
」客曰:「是爲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爲六一乎?」
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號
此莊生所誚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
余將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
」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
吾爲此名,聊以志吾之樂爾
」客曰:「其樂如何?」居士曰:「吾之樂可勝道哉!方其得意於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閱大戰於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
然常患不得極吾樂於其間者,世事之爲吾累者衆也
其大者有二焉,軒裳珪組勞吾形於外,憂患思慮勞吾心於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於五物哉?雖然,吾自乞其身於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惻然哀之,賜其骸骨,使得與此五物皆返於田廬,庶幾償其夙願焉
此吾之所以志也

客復笑曰:「子知軒裳珪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
累於彼者已勞矣,又多憂;累於此者既佚矣,幸無患
吾其何擇哉?」於是與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區區不足較也

已而歎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蓋有不待七十者矣
吾素慕之,宜去一也
吾嘗用於時矣,而訖無稱焉,宜去二也
壯猶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難彊之筋骸,貪過分之榮祿,是將違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
吾負三宜去,雖無五物,其去宜矣,復何道哉!」
熙寧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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