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
凤姐儿说道:「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
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
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
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
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
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
这里李纨便写了:
  一夜北风紧,自己联道:
  开门雪尚飘。
入泥怜洁白,香菱道:
  匝地惜琼瑶。
有意荣枯草,探春道:
  无心饰萎苕。
价高村酿熟,李绮道:
  年稔府粱饶。
葭动灰飞管,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
寒山已失翠,岫烟道:
  冻浦不闻潮。
易挂疏枝柳,湘云道:
  难堆破叶蕉。
麝煤融宝鼎,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
光夺窗前镜,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
斜风仍故故,宝玉道:
  清梦转聊聊。
何处梅花笛?宝钗道:
  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站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
野岸回孤棹,宝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桥。
赐裘怜抚戍,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
坳垤审夷险,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
皑皑轻趁步,黛玉忙联道:
  剪剪舞随腰。
煮芋成新赏,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
宝玉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
  撒盐是旧谣。
苇蓑犹泊钓,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搁了我。」一面只听宝琴联道:
  林斧不闻樵。
伏象千峰凸,湘云忙联道:
  盘蛇一径遥。
花缘经冷聚,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
探春又联道:
  色岂畏霜凋。
深院惊寒雀,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道:
  空山泣老鸮。
阶墀随上下,湘云忙丢了茶杯,忙联道:
  池水任浮漂。
照耀临清晓,黛玉联道:
  缤纷入永宵。
诚忘三尺冷,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
僵卧谁相问,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
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连忙迎了出去。
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还要来打听信息,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方知道。
待要回去,里面已知,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
凤姐儿早指一事回避了。
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
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也都渐渐的退了。
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
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
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
”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
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
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来了;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
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
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
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
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
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
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
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
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
你来的也巧,你就去说,更妥当了。

说毕,命人来:“请了姨太太你姑娘们来说个话儿,才高兴,怎么又都散了!”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
众人忙赶的又来。
只有薛姨妈向丫鬟道:“我才来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了。
”那丫头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
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
”薛姨妈道:“小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
”说着,只得和这小丫头子走来。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
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宝钗不答。
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
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
本来自己懒待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
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姊妹们坐。
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
”尤氏答应了,又笑回说道:“他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
”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
”凤姐儿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
”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
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
”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
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
”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
”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
”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钟。
接着众姊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
赖大妈妈见贾母尚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
凤姐儿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
鸳鸯等也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
”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
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
我原不该来。
不喝,我们就走。
”说着真个回去了。
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
”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
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
”尤氏点头。
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
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儿便扶着他。
才至穿廊下,只见他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的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
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
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
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
”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
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
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
”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
”宝玉无奈,只得去了。
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
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
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
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
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去等话,一一也曾回过宝玉。
袭人也没别说,只说太性急了些。
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
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题。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
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
”说着递上去。
尤氏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
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
”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
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
”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
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
话说凤姐儿正抚恤平儿,忽见众姊妹进来,忙让坐了,平儿斟上茶来。
凤姐儿笑道:“今儿来的这么齐,倒像下贴子请了来的。
”探春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
”凤姐儿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
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
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
’”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
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
”凤姐儿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
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
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
可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
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
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
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
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
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
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
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
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
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枯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
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
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
你今儿又招我来了。
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
”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儿忙笑道:“
众人闻得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
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其二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其四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其五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其六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其八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其九
小红骨践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其十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
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
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
”李纨又道:“况且他原是到过这个地方的。
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
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
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
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
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
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
这竟无妨,只管留着。
”宝钗听说,方罢了。
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
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
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
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在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
贾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
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
”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侍。
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
贾珍在先捧杯,贾琏在后捧壶。
虽止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
宝玉也忙跪下了。
史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又帮着跪下作什么?有这样,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
”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方起来。
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来。
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样呢?”贾母等都说:“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
”说了,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
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
贾母因说:“你往那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了。
”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
”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
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
”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
”贾母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
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他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
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
他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
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
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
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
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
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
”凤姐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
”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
我的记性竟平常了。
”众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记得这些事。
”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亏他
且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
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帐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内治酒饯行。
内有一个张德辉,年过六十,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
因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
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内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
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
”薛蟠听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挨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
天天装病,也不是事。
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
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
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
”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
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
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
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
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
”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
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
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
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
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
”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
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
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
但也愁不得许多。
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
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
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
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
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
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
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
话说林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
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
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
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凤姐儿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
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
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
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
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
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
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
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
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
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
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
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亻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
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
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
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
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
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
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
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
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
我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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