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慾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於先王,願終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說
安陵君因使唐雎使於秦
秦王謂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韓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爲長者,故不錯意也
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於君,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雎對曰:“否,非若是也
安陵君受地於先王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謂唐雎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嘗聞也
”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唐雎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爾
”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於殿上
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休祲降於天,與臣而將四矣
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挺劍而起
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於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質之罪,以傷先王之明,而又害於足下之義,故遁逃奔趙
自負以不肖之罪,故不敢爲說
今王使使者數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倖臣之理,而又不白於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書對
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其親,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隨其愛,能當者處之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
臣以所學者觀之,先王之舉措,有高世之心,故假節於魏王,而以身得察於燕
先王過舉,擢之乎賓客之中,而立之羣臣之上,不謀於父兄,而使臣爲亞卿
臣自以爲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爲事
”臣對曰:“夫齊,霸國之餘教,而驟勝之遺事也
閒於甲兵,習於戰攻
王若欲伐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
舉天下而圖之,莫徑於結趙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願也
趙若許約,楚、魏盡力,四國攻之
齊可大破也
”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節,南使臣於趙,顧返命,起兵隨而攻齊
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舉而有之於濟上
濟上之軍,奉令擊齊,大勝之
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逃遁走莒,僅以身免
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燕,大呂陳於元英,故鼎返乎曆室,齊器設於寧臺,薊丘之植,植於汶篁
自五伯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
先王以爲順於其志,以臣爲不頓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國諸侯
臣不佞,自以爲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弗辭
臣聞賢明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
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強國,收八百歲之蓄積,乃至棄羣臣之日,遺令詔後嗣之餘義
執政任事之臣
所以能循法令,順庶孽者,施及萌隸,皆可以教於後世
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
昔者伍子胥說聽乎闔閭,故吳王遠跡至於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
故吳王夫差不悟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
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故入於江而不改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跡者,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非,墮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爲利者,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也,不潔其名
臣雖不佞,數奉教於君子矣
恐侍御者之親左右之說,而不察疏遠之行也,故敢以書報,唯君之留意焉!
趙且伐燕
蘇代爲燕謂惠王曰:“今者臣來過易水,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
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
’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
’兩者不肯相舍,漁者得而並禽之
今趙且伐燕,燕趙久相支,以敝大衆,臣恐強秦之爲漁父也
故願王之熟計之也
”王曰:“善
”乃止
信陵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趙王自郊迎
唐雎謂信陵君曰:“臣聞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
”信陵君曰:“何謂也?”對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吾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
人之有德於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於人也,不可不忘也
今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此大德也
今趙王自郊迎,卒然見趙王,臣願君之忘之也
”信陵君曰:“無忌謹受教
援兄子嚴、敦,並喜譏議,而通輕俠客
援前在交趾,還書誡之曰:“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
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
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復言者,施衿結縭,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
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
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
父喪致客,數郡畢至
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
效伯高不得,猶爲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
效季良不得,陷爲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
訖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爲言,吾常爲寒心,是以不願子孫效也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
遠託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辱還答,慰誨懃懃,有逾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
終日無覩,但見異類
韋韝毳幙,以禦風雨;羶肉酪漿,以充飢渴
舉目言笑,誰與爲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
涼秋九月,塞外草衰
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
晨坐聽之,不覺淚下
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
與子別後,益復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並爲鯨鯢;身負國恩,爲世所悲
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禮義之鄉,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爲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
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區之意
每一念至,忽然忘生
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志,顧國家於我已矣,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輒復苟活
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爲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
異方之樂,只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復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
五將失道,陵獨遇戰,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衆,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
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
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
匈奴既敗,舉國興師
更練精兵,強逾十萬
單于臨陣,親自合圍
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甚懸絕
疲兵再戰,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痛,決命爭首
死傷積野,餘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
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爲先登
當此時也,天地爲陵震怒,戰士爲陵飲血
單于謂陵不可復得,便欲引還,而賊臣教之,遂使復戰,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衆,困於平城
當此之時,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
況當陵者,豈易爲力哉?而執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
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爲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爲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於國主耳,誠以虛死不如立節,滅名不如報德也
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沬不死三敗之辱,卒復勾踐之讎,報魯國之羞,區區之心,竊慕此耳
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漢與功臣不薄
”子爲漢臣,安得不云爾乎?昔蕭樊囚縶,韓彭葅醢,鼂錯受戮,周魏見辜
其餘佐命立功之士,賈誼亞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並受禍敗之辱,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
彼二子之遐舉,誰不爲之痛心哉?陵先將軍,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絕域之表
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
何謂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
遭時不遇,至於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
丁年奉使,皓首而歸;老母終堂,生妻去帷
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
蠻貊之人,尚猶嘉子之節,況爲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
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
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爲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爲廊廟宰
子尚如此,陵復何望哉?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
陵雖孤恩,漢亦負德
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
”陵誠能安,而主豈復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能屈身稽顙,還向北闕,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願足下勿復望陵
嗟乎子卿,夫復何言?相去萬里,人絕路殊
生爲別世之人,死爲異域之鬼
長與足下生死辭矣
幸謝故人,勉事聖君
足下胤子無恙,勿以爲念
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
李陵頓首
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
及神農氏,結繩爲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僞萌生
黃帝之史官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
“百工以乂,萬品以察,蓋取諸夬”;“夬,揚於王庭”
言文者宣教明化於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也
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
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
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
著於竹帛謂之書
書者,如也
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
封於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
《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
一曰指事
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
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
三曰形聲
形聲者,以事爲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四曰會意
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轉註
轉註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曰假借
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託事,令長是也
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
至孔子書《六經》,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說
其後諸侯力政,不統於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
分爲七國,田疇異畝,車途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
秦始皇初始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作者
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
是時秦燒滅經書,滌除舊典,大發隸卒,興役戍,官獄職務日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
自爾秦書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
漢興有草書
尉律:學童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爲吏;又以八體試之
郡移太史並課,最者以爲尚書史
書或不正,輒舉劾之
今雖有尉律,不課,小學不修,莫達其說久矣
孝宣時,召通倉頡讀者,張敞從受之;涼州刺史杜業、沛人爰禮、講學大夫秦近,亦能言之
孝平時,徵禮等百餘人令說文字未央廷中,以禮爲小學元士,黃門侍郎揚雄採以作《訓纂篇》
凡《倉頡》以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羣書所載,略存之矣
及亡新居攝,使大司空甄豐等校文書之部,自以爲應制,作頗改定古文
時有六書:一曰古文,孔子壁中書也
二曰奇字,即古文而異者也;三曰篆書,即小篆,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四曰佐書,即秦隸書;五曰繆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鳥蟲書,所以書幡信也
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屋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
又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郡國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銘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
雖叵版復見遠流,其詳可得略說也
而世人大共非訾,以爲好奇者也,故詭更正文,鄉壁虛造不可知之書,變亂常行,以耀於世
諸生競說字解經,喧稱秦之隸書爲倉頡時書雲:父子相傳,何得改易?乃猥曰:馬頭人爲長,人持十爲鬥,蟲者屈中也
廷尉說律,至以字斷法,“苛人受錢”,“苛”之字“止句”也
若此者甚衆,皆不合孔氏古文,謬於史籀
俗儒鄙夫玩其所習,蔽所希聞,不見通學,未嘗覩字例之之條
怪舊藝而善野言,以其所知爲祕妙,究洞聖人之微恉
又見《倉頡》篇中“幼子承詔”,因號古帝之所作也,其辭有神仙之術焉
其迷誤不諭,豈不悖哉!
《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
”言必遵修舊文而不穿鑿
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今亡也夫!”蓋非其不知而不問,人用己私,是非無正,巧說衺辭,使天下學者疑
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
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嘖而不可亂也”
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博採通人,至於小大,信而有證
稽撰其說,將以理羣類,解廖誤,曉學者,達神恉
分別部居,不相雜廁
萬物鹹賭,靡不兼載
厥宜不昭,爰明以諭
其稱《易》:孟氏;《書》:孔氏;《詩》:毛氏;《禮》:《周官》;《春秋》:左氏;《論語》、《孝經》,皆古文也
其於所不知,蓋闕如也
聖王在上,而民不凍飢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爲開其資財之道也
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
今海內爲一,土地人民之衆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遺利,民有餘力,生穀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遊食之民未盡歸農也
民貧,則奸邪生
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
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
夫寒之於衣,不待輕暖;飢之於食,不待甘旨;飢寒至身,不顧廉恥
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飢,終歲不製衣則寒
夫腹飢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
夫珠玉金銀,飢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衆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爲物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內而無飢寒之患
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
粟米布帛生於地,長於時,聚於力,非可一日成也
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爲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飢寒至
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
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署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來,弔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覆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虐,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
當具有者半賈而賣,無者取倍稱之息;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
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遊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夫之苦,有阡陌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遊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
此商人所以兼併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
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
欲民務農,在於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爲賞罰
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餘者也
取於有餘,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餘、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順於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
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
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爲復卒
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無粟,弗能守也
”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於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於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
竊竊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
邊食足以支五歲,可令入粟郡縣矣;足支一歲以上,可時赦,勿收農民租
如此,德澤加於萬民,民俞勤農
時有軍役,若遭水旱,民不睏乏,天下安寧;歲孰且美,則民大富樂矣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
」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云
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
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傅險,呂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
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菑,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爲有德
」故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
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
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沈浮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爲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
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於當世,不同日而論矣
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
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
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埶激也
至如閭巷之俠,脩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爲難耳
然儒、墨皆排擯不載
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
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絜退讓,有足稱者
名不虛立,士不虛附
至如朋黨宗彊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醜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魯朱家者,與高祖同時
魯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俠聞
所藏活豪士以百數,其餘庸人不可勝言
然終不伐其能,歆其德,諸所嘗施,唯恐見之
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
家無餘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過軥牛
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
既陰脫季布將軍之阸,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
自關以東,莫不延頸願交焉
楚田仲以俠聞,喜劍,父事朱家,自以爲行弗及
田仲已死,而雒陽有劇孟
周人以商賈爲資,而劇孟以任俠顯諸侯
吳楚反時,條侯爲太尉,乘傳車將至河南,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無能爲已矣
」天下騷動,宰相得之若得一敵國云
劇孟行大類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戲
然劇孟母死,自遠方送喪蓋千乘
及劇孟死,家無餘十金之財
而符離人王孟亦以俠稱江淮之間
是時濟南瞷氏、陳周庸亦以豪聞,景帝聞之,使使盡誅此屬
其後代諸白、梁韓無辟、陽翟薛兄、陜韓孺紛紛復出焉
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
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
解爲人短小精悍,不飲酒
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
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姦剽攻,不休及鑄錢掘冢,固不可勝數
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
及解年長,更折節爲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
然其自喜爲俠益甚
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卒發於睚眦如故云
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爲報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負解之勢,與人飲,使之嚼
非其任,彊必灌之
人怒,拔刀刺殺解姊子,亡去
解姊怒曰:「以翁伯之義,人殺吾子,賊不得
」棄其尸於道,弗葬,欲以辱解
解使人微知賊處
賊窘自歸,具以實告解
解曰:「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
」遂去其賊,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
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
有一人獨箕倨視之,解遣人問其名姓
客欲殺之
解曰:「居邑屋至不見敬,是吾德不脩也,彼何罪!」乃陰屬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踐更時脫之
」每至踐更,數過,吏弗求
怪之,問其故,乃解使脫之
箕踞者乃肉袒謝罪
少年聞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賢豪居間者以十數,終不聽
客乃見郭解
解夜見仇家,仇家曲聽解
解乃謂仇家曰:「吾聞雒陽諸公在此間,多不聽者
今子幸而聽解,解奈何乃從他縣奪人邑中賢大夫權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無用,待我去,令雒陽豪居其間,乃聽之

解執恭敬,不敢乘車入其縣廷
之旁郡國,爲人請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厭其意,然後乃敢嘗酒食
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爲用
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餘車,請得解客舍養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
衛將軍爲言:「郭解家貧不中徙
」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爲言,此其家不貧
」解家遂徙
諸公送者出千餘萬
軹人楊季主子爲縣掾,舉徙解
解兄子斷楊掾頭
由此楊氏與郭氏爲仇
解入關,關中賢豪知與不知,聞其聲,爭交驩解
解爲人短小,不飲酒,出未嘗有騎
已又殺楊季主
楊季主家上書,人又殺之闕下
上聞,乃下吏捕解
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臨晉
臨晉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關
籍少公已出解,解轉入太原,所過輒告主人家
吏逐之,跡至籍少公
少公自殺,口絕
久之,乃得解
窮治所犯,爲解所殺,皆在赦前
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姦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
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
殺者亦竟絕,莫知爲誰
吏奏解無罪
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爲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殺之
當大逆無道
」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後,爲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
然關中長安樊仲子,槐裏趙王孫,長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鹵公孺,臨淮兒長卿,東陽田君孺,雖爲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
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道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跖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鄉者朱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採者
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爲名
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於戲,惜哉!
【索隱述贊】遊俠豪倨,藉藉有聲
權行州裏,力折公卿
朱家脫季,劇孟定傾
急人之難,免讎於更
偉哉翁伯,人貌榮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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