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
〔南北朝〕 465 - 520 年
刘勰,字彦和,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他曾官县令、步兵校尉、宫中通事舍人,颇有清名。但其名不以官显,却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虡而招谏
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题必诫之训
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
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
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
”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
若乃飞廉有石棺之锡,灵公有夺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详观众例,铭义见矣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
若班固《燕然》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矣
蔡邕铭思,独冠古今
桥公之钺,吐纳典谟;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
至如敬通杂器,准矱武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
崔骃品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
蓍龟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
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魏文九宝,器利辞钝
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
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
斯文之兴,盛于三代
夏商二箴,馀句颇存
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一篇,体义备焉
迄至春秋,微而未绝
故魏绛讽君于后羿,楚子训民于在勤
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绝
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
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
指事配位,鞶鉴有征,信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
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温峤《侍臣》,博而患繁;王济《国子》,文多而事寡;潘尼《乘舆》,义正而体芜:凡斯继作,鲜有克衷
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武铭,而水火井灶,繁辞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
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
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
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
赞曰铭实器表,箴惟德轨
有佩于言,无鉴于水
秉兹贞厉,警乎立履
义典则弘,文约为美
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
大夫之材,临丧能诔
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
夏商以前,其词靡闻
周虽有诔,未被于士
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其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
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
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辞,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
至柳妻之诔惠子,则辞哀而韵长矣
暨乎汉世,承流而作
扬雄之诔元后,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而挚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阔略四句乎!杜笃之诔,有誉前代;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改盼千金哉!傅毅所制,文体伦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参
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
潘岳构意,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声者也
至如崔骃诔赵,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
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
文皇诔末,百言自陈,其乖甚矣!
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
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
傅毅之诔北海,云“白日幽光,淫雨杳冥”
始序致感,遂为后式,影而效者,弥取于工矣
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
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
碑者,埤也
上古帝王,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
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
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
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
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
才锋所断,莫高蔡邕
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周胡众碑,莫非精允
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察其为才,自然至矣
孔融所创,有摹伯喈;张陈两文,辨给足采,亦其亚也
及孙绰为文,志在于碑;温王郗庾,辞多枝杂;《桓彝》一篇,最为辨裁矣
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
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
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
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
赞曰
写远追虚,碑诔以立
铭德纂行,光采允集
观风似面,听辞如泣
石墨镌华,颓影岂戢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
哀者,依也
悲实依心,故曰哀也
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
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
降及后汉,汝阳主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
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
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其心实
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
及潘岳继作,实锺其美
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
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
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
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吊者,至也
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
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
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
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
及晋筑虒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构敌,亦亡之道
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
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
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
及卒章要切,断而能悲也
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反骚,故辞韵沈膇
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诘
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
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间,仲宣所制,讥呵实工
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
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
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
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赞曰
辞之所哀,在彼弱弄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虽有通才,迷方失控
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辩盈乎气
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
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文
及枚乘攡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
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
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
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
班固《宾戏》,含懿采之华;崔骃《达旨》,吐典言之裁;张衡《应间》,密而兼雅;崔寔《答讥》,整而微质;蔡邕《释诲》,体奥而文炳;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
至于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荣而文悴
斯类甚众,无所取才矣
原夫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
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体之大要也
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
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辨》,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
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馀家
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
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
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
甘意摇骨髓,艳词洞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
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
子云所谓“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
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
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
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
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
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
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
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
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
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甄别其义,各入讨论之域
类聚有贯,故不曲述也
赞曰
伟矣前修,学坚才饱
负文馀力,飞靡弄巧
枝辞攒映,嚖若参昴
慕颦之心,于焉只搅
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肠,俾民卒狂
”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
昔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戏形貌,内怨为俳也
又蚕蟹鄙谚,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载于礼典,故知谐辞讔言,亦无弃矣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
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
意在微讽,有足观者
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
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
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
于是东方、枚皋,餔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曼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
至魏人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笑衽席,而无益时用矣
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
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瑒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
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岂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欤?
讔者,隐也
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
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曲;叔仪乞粮于鲁人,歌佩玉而呼庚癸;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
隐语之用,被于纪传
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
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
汉世《隐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赋末
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
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
但谬辞诋戏,无益规补
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
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
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衒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
荀卿《蚕赋》,已兆其体
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
高贵乡公,博举品物,虽有小巧,用乖远大
观夫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忭笑哉!然文辞之有谐讔,譬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
若效而不已,则髡朔之入室,旃孟之石交乎?
赞曰
古之嘲隐,振危释惫
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会义适时,颇益讽诫
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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