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
〔南北朝〕 465 - 520 年
刘勰,字彦和,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他曾官县令、步兵校尉、宫中通事舍人,颇有清名。但其名不以官显,却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
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
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
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
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
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
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
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学草虫之韵
“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
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
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
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骚》述秋兰,“绿叶”、“紫茎”
凡攡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
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
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
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
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
且《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
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
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
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
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
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赞曰
山沓水匝,树杂云合
目既往还,心亦吐纳
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九代之文,富矣盛矣;其辞令华采,可略而详也
虞、夏文章,则有皋陶六德,夔序八音,益则有赞,五子作歌,辞义温雅,万代之仪表也
商周之世,则仲虺垂诰,伊尹敷训,吉甫之徒,并述《诗》、《颂》,义固为经,文亦足师矣
及乎春秋大夫,则修辞聘会,磊落如琅玕之圃,焜耀似缛锦之肆,薳敖择楚国之令典,随会讲晋国之礼法,赵衰以文胜从飨,国侨以修辞扌干郑,子太叔美秀而文,公孙挥善于辞令,皆文名之标者也
战代任武,而文士不绝
诸子以道术取资,屈宋以《楚辞》发采
乐毅报书辨而义,范雎上书密而至,苏秦历说壮而中,李斯自奏丽而动
若在文世,则扬班俦矣
荀况学宗,而象物名赋,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
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进《新语》,其辩之富矣
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枚乘之《七发》,邹阳之《上书》,膏润于笔,气形于言矣
仲舒专儒,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
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
然核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
子云属意,辞义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
桓谭著论,富号猗顿,宋弘称荐,爰比相如,而《集灵》诸赋,偏浅无才,故知长于讽谕,不及丽文也
敬通雅好辞说,而坎壈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
二班两刘,弈叶继采,旧说以为固文优彪,歆学精向,然《王命》清辩,《新序》该练,璿璧产于昆冈,亦难得而逾本矣
傅毅、崔骃,光采比肩,瑗寔踵武,能世厥风者矣
杜笃、贾逵,亦有声于文,迹其为才,崔、傅之末流也
李尤赋铭,志慕鸿裁,而才力沉膇,垂翼不飞
马融鸿儒,思洽识高,吐纳经范,华实相扶
王逸博识有功,而绚采无力
延寿继志,瑰颖独标,其善图物写貌,岂枚乘之遗术欤!张衡通赡,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
是则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也
刘向之奏议,旨切而调缓;赵壹之辞赋,意繁而体疏;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有偏美焉
潘勖凭经以骋才,故绝群于锡命;王朗发愤以托志,亦致美于序铭
然自卿、渊已前,多役才而不课学;雄向以后,颇引书以助文,此取与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
魏文之才,洋洋清绮
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
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
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
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琳禹以符檄擅声;徐干以赋论标美,刘桢情高以会采,应瑒学优以得文;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工;丁仪、邯郸,亦含论述之美,有足算焉
刘劭《赵都》,能攀于前修;何晏《景福》,克光于后进;休琏风情,则《百壹》标其志;吉甫文理,则《临丹》成其采;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
张华短章,奕奕清畅,其《鹪鹩》寓意,即韩非之《说难》也
左思奇才,业深覃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无遗力矣
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锺美于《西征》,贾馀于哀诔,非自外也
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
士龙朗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
孙楚缀思,每直置以疏通;挚虞述怀,必循规以温雅;其品藻“流别”,有条理焉
傅玄篇章,义多规镜;长虞笔奏,世执刚中;并桢干之实才,非群华之韡萼也
成公子安,选赋而时美,夏侯孝若,具体而皆微,曹摅清靡于长篇,季鹰辨切于短韵,各其善也
孟阳、景阳,才绮而相埒,可谓鲁卫之政,兄弟之文也
刘琨雅壮而多风,卢谌情发而理昭,亦遇之于时势也
景纯艳逸,足冠中兴,《郊赋》既穆穆以大观,《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
庾元规之表奏,靡密以闲畅;温太真之笔记,循理而清通,亦笔端之良工也
孙盛、干宝,文胜为史,准的所拟,志乎典训,户牖虽异,而笔彩略同
袁宏发轸以高骧,故卓出而多偏;孙绰规旋以矩步,故伦序而寡状
殷仲文之孤兴,谢叔源之闲情,并解散辞体,缥渺浮音,虽滔滔风流,而大浇文意
宋代逸才,辞翰鳞萃,世近易明,无劳甄序
观夫后汉才林,可参西京;晋世文苑,足俪鄴都
然而魏时话言,必以元封为称首;宋来美谈,亦以建安为口实
何也?岂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会哉?嗟夫!此古人所以贵乎时也
赞曰
才难然乎!性各异禀
一朝综文,千年凝锦
馀采徘徊,遗风籍甚
无曰纷杂,皎然可品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
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
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
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
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
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
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才实鸿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者,楼护是也;酱瓿之议,岂多叹哉!
夫麟凤与麇雉悬绝,珠玉与砾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
然鲁臣以麟为麇,楚人以雉为凤,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
形器易征,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曰易分?
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
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
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
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
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
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
斯术既行,则优劣见矣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
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
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
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
然而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扬》,宋玉所以伤《白雪》也
昔屈平有言“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
”见异唯知音耳
扬雄自称“心好沉博绝丽之文
”其不事浮浅,亦可知矣
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譬春台之熙众人,乐饵之止过客,盖闻兰为国香,服媚弥芬;书亦国华,玩绎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
赞曰
洪锺万钧,夔旷所定
良书盈箧,妙鉴乃订
流郑淫人,无或失听
独有此律,不谬蹊径
《周书》论士,方之梓材,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
是以朴斫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杇附
而近代词人,务华弃实
故魏文以为“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
”韦诞所评,又历诋群才
后人雷同,混之一贯,吁可悲矣!
略观文士之疵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修廉隅,杜笃之请求无厌,班固谄窦以作威,马融党梁而黩货,文举傲诞以速诛,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轻锐以躁竞,孔璋傯恫以粗疏,丁仪贪婪以乞货,路粹餔啜而无耻,潘岳诡祷于愍怀,陆机倾仄于贾郭,傅玄刚隘而詈台,孙楚狠愎而讼府
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
文既有之,武亦宜然
古之将相,疵咎实多
至如管仲孝窃,吴起之贪淫,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沿兹以下,不可胜数
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岳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薄哉?然子夏无亏于名儒,浚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讥减也
若夫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黄香之淳孝,徐干之沉默,岂曰文士,必其玷欤?
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
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
名之抑扬,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
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
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
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
昔庾元规才华清英,勋庸有声,故文艺不称;若非台岳,则正以文才也
文武之术,左右惟宜
郤縠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
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
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攡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
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
赞曰
瞻彼前修,有懿文德
声昭楚南,采动梁北
雕而不器,贞干谁则
岂无华身,亦有光国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
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
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
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
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
夫人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
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
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
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
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
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
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文,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
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
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奥,宜体于要
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
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瑒文论,陆机《文赋》,仲治《流别》,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
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功,《翰林》浅而寡要
又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
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
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
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攡《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
位理定名,彰乎大衍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远,辞所不载,亦不可胜数矣
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
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
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几乎备矣
但言不尽意,圣人所难,识在瓶管,何能矩矱
茫茫往代,既沉予闻;眇眇来世,倘尘彼观也
赞曰
生也有涯,无涯惟智
逐物实难,凭性良易
傲岸泉石,咀嚼文义
文果载心,余心有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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