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
〔南北朝〕 465 - 520 年
刘勰,字彦和,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他曾官县令、步兵校尉、宫中通事舍人,颇有清名。但其名不以官显,却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
”圣谟所析,义已明矣
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
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昔葛天氏乐辞云:“《玄鸟》在曲
”黄帝《云门》,理不空绮
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
观其二文,辞达而已
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怨
顺美匡恶,其来久矣
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
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
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
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
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
秦皇灭典,亦造仙诗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
匡谏之义,继轨周人
孝武爱文,《柏梁》列韵
严、马之徒,属辞无方
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
《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
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辞
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
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惟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
乃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
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
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
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
此其大略也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
袁、孙以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此近世之所竞也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撮举同异,而纳领之要可明矣
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
华实异用,惟才所安
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
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
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
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
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离合之发,则明于图谶;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
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故不繁云
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
兴发皇世,风流《二南》
神理共契,政序相参
英华弥缛,万代永耽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
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乃皇时
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
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
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
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盲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
先王慎焉,务塞淫滥
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
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
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与
于是《武德》兴乎高祖,《四时》广于孝文
虽摹《韶》《夏》,而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其不还
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
《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
至宣帝雅颂,诗效《鹿鸣》,迩及元成,稍广淫乐
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暨后郊庙,惟杂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
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
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
逮于晋世,则傅玄晓音,创定雅歌,以咏祖宗
张华新篇,亦充庭万
然杜夔调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悬,声节哀急,故阮咸讥其离声
后人验其铜尺,和乐精妙,固表里而相资矣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
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
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
故知季札观辞,不直听声而已
若夫艳歌婉娈,急志詄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
诗声俱郑,自此阶矣
凡乐辞曰诗,诗声曰歌
声来被辞,辞繁难节
故陈思称:李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
观高祖之咏《大风》,孝武之叹“来迟”,歌童被声,莫敢不协
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
至于斩伎鼓吹,汉世铙挽,虽戎丧殊事,而并总入乐府
缪袭所致,亦有可算焉
昔子政品文,诗与歌别,故略具乐篇,以标区界
赞曰:八音摛文,树辞为体
讴吟坰野,金石云陛
韶响难追,郑声易启
岂唯观乐,于焉识礼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赋
”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
”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
总其归途,实相枝干
刘向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
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蔿之赋《狐裘》,结言?韵,词自己作
虽合赋体,明而未融
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
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
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
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
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
既履端于倡序,亦归余于总乱
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迭致文契
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
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
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巧谈,实始淫丽;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
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
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
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辞必巧丽
丽辞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
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
此扬子之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
赞曰:赋自《诗》出,分歧异派
写物图貌,蔚似雕画
滞必扬,言庸无隘
风归丽则,辞剪荑稗
四始之至,颂居其极
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
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
自商以下,文理允备
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
风雅序人,事兼变正;颂主告神,义必纯美
鲁国以公旦次编,商人以前王追录,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
《时迈》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颂,规式存焉
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
晋舆之称原田,鲁民之刺裘鞸,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顺,并谓为诵,斯则野诵之变体,浸被乎人事矣
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乃覃及细物矣
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
汉之惠景,亦有述容
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
若夫子云之表充国,孟坚之序戴侯,武仲之美显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拟《清庙》,或范《駉》、《那》,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
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又崔瑗《文学》,蔡邕《樊渠》,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
挚虞品藻,颇为精核
至云杂以风雅,而不变旨趣,徒张虚论,有似黄白之伪说矣
及魏晋杂颂,鲜有出辙
陈思所缀,以《皇子》为标;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
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
原夫颂惟典懿,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虽纤巧曲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
赞者,明也,助也
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盖唱发之辞也
及益赞于禹,伊陟赞于巫咸,并扬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
故汉置鸿胪,以唱言为赞,即古之遗语也
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
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又纪传后评,亦同其名
而仲治《流别》,谬称为述,失之远矣
及景纯注《雅》,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
然本其为义,事在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词
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体也
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
赞曰
容体底颂,勋业垂赞
镂影攡声,文理有烂
年积愈远,音徽如旦
降及品物,炫辞作玩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
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
其辞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则上皇祝文,爰在兹矣!舜之祠田云“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
”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矣
至于商履,圣敬日跻,玄牡告天,以万方罪己,即郊禋之词也;素车祷旱,以六事责躬,则雩禜之文也
及周之大祝,掌六祝之辞
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兴夜处”,言于礻付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宜社类祃,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也
自春秋以下,黩祀谄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
至于张老贺室,致祷于歌哭之美
蒯聩临战,获祐于筋骨之请: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
若夫《楚辞招魂》,可谓祝辞之组丽者也
汉之群祀,肃其百礼,既总硕儒之义,亦参方士之术
所以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礼失之渐也
至如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于是后之谴咒,务于善骂
唯陈思《诘咎》,裁以正义矣
若乃礼之祭祝,事止告飨;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
祭而兼赞,盖引伸而作也
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周丧盛姬,内史执策
然则策本书赠,因哀而为文也
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视仪,太祝所读,固祝之文者也
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
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
班固之祀涿山,祈祷之诚敬也;潘岳之祭庾妇,祭奠之恭哀也:举汇而求,昭然可鉴矣
盟者,明也
骍毛旄白马,珠盘玉敦,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
在昔三王,诅盟不及,时有要誓,结言而退
周衰屡盟,以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终之以毛遂
及秦昭盟夷,设黄龙之诅;汉祖建侯,定山河之誓
然义存则克终,道废则渝始,崇替在人,祝何预焉?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蜺;刘琨铁誓,精贯霏霜;而无补于汉晋,反为仇雠
故知信不由衷,盟无益也
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正,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
然非辞之难,处辞为难
后之君子,宜存殷鉴
忠信可矣,无恃神焉
赞曰
毖祀钦明,祝史惟谈
立诚在肃,修辞必甘
季代弥饰,绚言朱蓝,神之来格,所贵无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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