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
〔南北朝〕 465 - 520 年
刘勰,字彦和,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他曾官县令、步兵校尉、宫中通事舍人,颇有清名。但其名不以官显,却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神思之谓也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
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
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
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
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
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
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沉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
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
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禹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虑后,研虑方定
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
难易虽殊,并资博练
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
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弱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
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
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
神用象通,情变所孕
物心貌求,心以理应
刻镂声律,萌芽比兴
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
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
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曲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
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
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
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由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
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
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
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
才性异区,文体繁诡
辞为肌肤,志实骨髓
雅丽黼黻,淫巧朱紫
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
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
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
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
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
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
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
思不环周,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
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
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
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
」并重气之旨也
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
文章才力,有似于此
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
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
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
」盖防文滥也
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
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
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
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
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
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
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
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
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
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
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
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
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
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
”此其验也
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
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
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
”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
”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入乎西陂”
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
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蒙汜
”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
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
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
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赞曰
文律运周,日新其业
变则可久,通则不乏
趋时必果,乘机无怯
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
势者,乘利而为制也
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
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
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
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
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誉两难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
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
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
”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沉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
”言势殊也
刘桢云“文之体势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
”公干所谈,颇亦兼气
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
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
”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
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
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
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
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
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
秉兹情术,可无思耶!
赞曰
形生势成,始末相承
湍回似规,矢激如绳
因利骋节,情采自凝
枉辔学步,力止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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