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
〔南北朝〕 465 - 520 年
刘勰,字彦和,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他曾官县令、步兵校尉、宫中通事舍人,颇有清名。但其名不以官显,却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
”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
以之垂文,可不慎欤!古来文才,异世争驱
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
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馀不足观矣
潘岳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矣
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
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
凡巧言易标,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
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
字以训正,义以理宣
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叩酬酢”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
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
《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
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
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
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
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
《西京赋》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
又《周礼》井赋,旧有“匹马”;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以并耦为用
盖车贰佐乘,马俪骖服,服乘不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
匹夫匹妇,亦配义矣
夫车马小义,而历代莫悟;辞赋近事,而千里致差;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夫辩匹而数首蹄,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
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
若能隐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赞曰
羿氏舛射,东野败驾
虽有俊才,谬则多谢
斯言一玷,千载弗化
令章靡疚,亦善之亚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
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
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
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
战代技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
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
古人所以馀裕,后进所以莫遑也
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岁时之大较也
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
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
怛惕之盛疾,亦可推矣
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
夫学业在勤,故有锥股自厉;志于文也,则有申写郁滞
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
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
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
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馀于文勇,使刃发如新,腠理无滞,虽非胎息之万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
赞曰
纷哉万象,劳矣千想
玄神宜宝,素气资养
水停以鉴,火静而朗
无扰文虑,郁此精爽
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
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
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攡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
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
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
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
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
故宜诎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寻,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
夫文变无方,意见浮杂,约则义孤,博则辞叛,率故多尤,需为事贼
且才分不同,思绪各异,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
然通制者盖寡,接附者甚众
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
夫能悬识凑理,然后节文自会,如胶之粘木,石之合玉矣
是以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驭文之法,有似于此
去留随心,修短在手,齐其步骤,总辔而已
故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
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此已然之验也
昔张汤拟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屡谴,并事理之不明,而词旨之失调也
及倪宽更草,钟会易字,而汉武叹奇,晋景称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也
以此而观,则知附会巧拙,相去远哉!
若夫绝笔断章,譬乘舟之振楫;会词切理,如引辔以挥鞭
克终底绩,寄深写远
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遗势郁湮,馀风不畅
此《周易》所谓“臀无肤,其行次且”也
惟首尾相援,则附会之体,固亦无以加于此矣
赞曰
篇统间关,情数稠迭
原始要终,疏条布叶
道味相附,悬绪自接
如乐之和,心声克协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
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
”请夺彼矛,还攻其楯矣
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为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
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
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翰曰笔,常道曰经,述经曰传
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
《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
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
故知九变之贯匪穷,知言之选难备矣
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
落落之玉,或乱乎石;碌碌之石,时似乎玉
精者要约,匮者亦鲜;博者该赡,芜者亦繁;辩者昭晰,浅者亦露;奥者复隐,诡者亦曲
或义华而声悴,或理拙而文泽
知夫调钟未易,张琴实难
伶人告和,不必尽窕瓠之中;动角挥羽,何必穷初终之韵;魏文比篇章于音乐,盖有征矣
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
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
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
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
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
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
夫骥足虽骏,纆牵忌长,以万分一累,且废千里
况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
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譬三十之辐,共成一毂,虽未足观,亦鄙夫之见也
赞曰
文场笔苑,有术有门
务先大体,鉴必穷源
乘一总万,举要治繁
思无定契,理有恒存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
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咏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
尽其美者何?乃心乐而声泰也
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
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
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
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
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
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
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
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
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
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
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
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馀采,莫与比盛
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
自元暨成,降意图籍,美玉屑之谈,清金马之路
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
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馀影,于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
及明章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
自和安以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
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
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皇羲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俳优,其馀风遗文,盖蔑如也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
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
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
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
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
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
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含章,动言成论
于时正始馀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
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
降及怀愍,缀旒而已
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
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
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
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愈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
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澹思浓采,时洒文囿
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
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
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
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
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
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
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数也
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
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贰离含章,高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熙景祚
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驭飞龙于天衢,驾骐骥于万里
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鸿风懿采,短笔敢陈;扬言赞时,请寄明哲!
赞曰
蔚映十代,辞采九变
枢中所动,环流无倦
质文沿时,崇替在选
终古虽远,僾焉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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