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
〔南北朝〕 465 - 520 年
刘勰,字彦和,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他曾官县令、步兵校尉、宫中通事舍人,颇有清名。但其名不以官显,却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
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
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
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
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
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
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
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
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
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
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
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
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
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
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
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
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
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
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
“言隐荣华”,殆谓此也
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
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攡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赞曰
言以文远,诚哉斯验
心术既形,英华乃赡
吴锦好渝,舜英徒艳
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
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
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
蹊要所司,职在熔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
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
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
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肬,实侈于形
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肬赘也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
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
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
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
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
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
谓繁与略,适分所好
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
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
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义显
字删而意缺,则短乏而非核;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
昔谢艾、王济,西河文士,张骏以为“艾繁而不可删,济略而不可益”
若二子者,可谓练熔裁而晓繁略矣
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
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
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
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万趣会文,不离辞情
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赞曰
篇章户牖,左右相瞰
辞如川流,溢则泛滥
权衡损益,斟酌浓淡
芟繁剪秽,弛于负担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
声合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
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
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
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征
夫宫商响高,徵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
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攡文乖张,而不识所调
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外听易为察,内听难为聪也
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求,难以辞逐
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
双声隔字而每舛,迭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迕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
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
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
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风力穷于和韵
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
韵气一定,则馀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
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
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翻回取均,颇似调瑟
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
陈思、潘岳,吹籥之调也;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
概举而推,可以类见
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
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不易,可谓衔灵均之馀声,失黄钟之正响也
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讹音之作,甚于枘方
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
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
古之佩玉,左宫右征,以节其步,声不失序
音以律文,其可忽哉!
赞曰
标情务远,比音则近
吹律胸臆,调钟唇吻
声得盐梅,响滑榆槿
割弃支离,宫商难隐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
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
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
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
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
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
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
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
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
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
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
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若夫章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
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
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
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两体之篇,成于西汉
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
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
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
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
观彼制韵,志同枚、贾
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
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
寻兮字承句,乃语助馀声
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扎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
据事似闲,在用实切
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
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赞曰
断章有检,积句不恒
理资配主,辞忌失朋
环情革调,宛转相腾
离合同异,以尽厥能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
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
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
”岂营丽辞,率然对尔
《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
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
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
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
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
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
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
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
”此言对之类也
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此事对之类也
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
”此反对之类也
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
”此正对之类也
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资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
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
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
”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
”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
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
若两言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
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
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
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
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
类此而思,理斯见也
赞曰
体植必两,辞动有配
左提右挈,精味兼载
炳烁联华,镜静含态
玉润双流,如彼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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