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腳下震震搖動,嚇得魂不附體,怕是山倒下來
黃龍子在身後說道:“不怕的,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滾下一大塊來,夾冰夾雪,所以有這大的聲音
”說着,又朝向北一轉,便是一個洞門.這洞不過有兩間房大,朝外半截窗臺,上面安着窗戶;其餘三頁俱斬平雪白,頂是圓的,像城門洞的樣子
洞裏陳設甚簡,有幾張樹根的坐具,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又都是磨得絹光
几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不圓,隨勢製成
東壁橫了一張枯搓獨睡榻子,設着衾枕
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
洞內並無燈燭,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發紅,不甚光亮
地下鋪着地毯,甚厚軟,微覺有聲
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放了許多書,都是草訂,不曾切過書頭的
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有兩張瑟,兩張琴,是認得的;還有些不認得的
璵姑到得洞裏,將燭臺吹息,放在窗戶臺上
方纔坐下,只聽外面“唔唔”價七八聲,接連又許多聲,窗紙卻不震動
子平說道:“這山裏怎樣這麼多的虎?”璵姑笑道:“鄉里人進城,樣樣不識得,被人家笑話;你城裏人下鄉,卻也是樣樣不識得,恐怕也有人笑你
”子平道:“你聽,外面‘唔唔’價叫的,不是虎嗎?”璵姑說:“這是狼嗥,虎那有這麼多呢?虎的聲音長,狼的聲音短,所以虎名爲‘嘯’,狼名爲‘嗥’
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几,摘下一張琴,一張瑟來
璵姑也移了三張凳子,讓子平坐了一張
彼此調了一調絃,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
弦己調好,璵姑與黃龍商酌了兩句,就彈起來了,初起不過輕挑漫剔,聲響悠柔
一段以後,散泛相錯,其聲清脆,兩段以後,吟揉漸多
那瑟之勾挑,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粗聽若彈琴鼓瑟,各自爲調,細聽則如珠鳥一雙,此唱彼和,問來答往
四五段以後,吟揉漸少,雜以批拂、蒼蒼涼涼,磊磊落落,下指甚重,聲韻繁興
六七八段,間以曼衍,愈轉愈清,其調愈逸
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所以聽得入綴;因爲瑟是未曾聽過,格外留神
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發聲之後,那左手進退揉顫,其餘音也就隨着猗猗靡靡,真是聞所未聞
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調頭,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無指
久之,耳目俱無,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如隨長風,浮沉於雲霞之際
久之又久,心身懼忘,如醉如夢
於恍惚杳冥之中,錚釒從數聲,琴瑟俱息,乃通見聞,人亦警覺,欠身而起,說道:“此曲妙到極處!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見過許多高手
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有《漢宮秋》一曲,似爲絕非凡響,與世俗的不同
不想今日得聞此曲,又高出孫君《漢宮秋》數倍,請教叫什麼曲名?有譜沒有?”璵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風》之曲,是從來沒有譜的
不但此曲爲塵世所無,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非外人所知
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曲,如兩人同彈此曲,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爲一
如彼宮,此亦必宮;彼商,此亦必商,斷不敢爲羽爲徵
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這樣,實是同奏,並非合奏
我們所彈的曲子,一人彈與兩人彈,迥乎不同
一人彈的,名‘自成之曲’;兩人彈,則爲‘合成之曲’
所以此宮彼商,彼角此羽,相協而不相同
聖人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就是這個道理
‘和’之一字,後人誤會久矣

當時璵姑立起身來,向西壁有個小門,開了門,對着大聲喊了幾句,不知甚話,聽不清楚
看黃龍子亦立起身,將琴瑟懸在壁上
子平於是也立起,走到壁間,仔細看那夜明珠到底甚麼樣子,以便回去誇耀於人
及走至珠下,伸手一摸,那夜明珠卻甚熱,有些烙手,心裏詫異道:“這是甚麼道理呢?”看黃龍子琴瑟已俱掛好,即問道:“先生,這是什麼?”笑答道:“驪龍之珠,你不認得嗎?”問:“驪珠怎樣會熱呢?”答:“這是火尤所吐的珠,自然熱的
”子平說:“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雖說是火龍,難道永遠這們熱麼?”笑答道:“然則我說的話,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
既不信,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
”說着,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了
原來是個珠殼,裏面是很深的油池,當中用棉花線卷的個燈心,外面用千層紙做的個燈筩,上面有個小煙囪,從壁子上出去,上頭有許多的黑煙,同洋燈的道理一樣,卻不及洋燈精緻,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看過也就笑了
再看那珠殼,原來是用大螺蚌殼磨出來的,所以也不及洋燈光亮
子平道:“與其如此,何不買個洋燈,豈不省事呢?”黃龍子道:“這山裏那有洋貨鋪呢?這油就是前山出的,與你們點的洋油是一樣物件
只是我們不會製造,所以總嫌他濁,光也不足,所以把他嵌在壁子裏頭,”說過便將珠殼關好,依舊是兩個夜明珠
子平又問:“這地毯是什麼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
因爲可以做蓑衣用,故名
將這蓑草半枯時,採來晾乾,劈成細絲,和麻織成的
這就是璵姑的手工
山地多潮溼,所以先用雲母鋪了,再加上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
這壁上也是雲母粉和着紅色膠泥塗的,既御潮溼,又避寒氣,卻比你們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懸着一物,像似彈棉花的弓,卻安了無數的弦,知道必是樂器,就問:“叫甚名字?”黃龍子道:“名叫‘箜篌’
”用手撥撥,也不甚響,說道:“我們從小讀詩,題目裏就有《箜篌引》,卻不知道是這樣子
請先生彈兩聲,以廣見聞,何如?”黃龍子道:“單彈沒有什麼意味
我看時候何如,再請一個客來,就行了
”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說:“此刻不過亥正,恐怕桑家姊妹還沒有睡呢,去請一請看
”遂向璵姑道:“申公要聽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來不能?”璵姑道:“蒼頭送茶來,我叫他去問聲看
”於是又各坐下
蒼頭捧了一個小紅泥爐子,外一個水瓶子,一個小茶壺,幾個小茶杯,安置在矮腳几上
璵姑說:“你到桑家,問扈姑、勝姑能來不能?”蒼頭諾聲去了
此時三人在靠窗個梅花凡旁坐着
子平靠窗臺甚近,竅姑取茶布與二人,大家靜坐吃茶
子平看窗臺上有幾本書,取來一看,面子上題了四個大字,曰“此中人語”
揭開來看,也有詩,也有文,惟長短句子的歌謠最多,俱是手錄,字跡娟好
看了幾首,都不甚懂
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張花箋,寫着四首四言詩,是個單張子,想要抄下,便向璵姑道:“這紙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璵姑拿過去看了看,說:“你喜歡,拿去就是了

子平接過來,再細看,上寫道:
《銀鼠諺》
東山乳虎,迎門當戶;明年食麝,悲生齊魯
一解
殘骸狼籍,乳虎乏食;飛騰上天,立豕當國
二解
乳虎斑斑,雄據西山;亞當孫子,橫被摧殘,三解
四鄰震怒,天眷西顧;斃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說道:“這詩彷彿古歌謠,其中必有事蹟,請教一二
”黃龍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語’,必不能‘爲外人道’可知矣
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悉
”璵姑道:“‘乳虎’就是你們玉太尊,其餘你慢慢的揣摹,也是可以知道的
”子平會意,也就不往下問了
其時遠遠聽有笑語聲
一息工天,只聽迴廊上“格登格登”,有許多腳步兒響,頃刻已經到了面前
蒼頭先進,說:“桑家姑娘來了
”黃、璵姑皆接上前去
子平亦起身植立
只見前面的一個約有二十歲上下,著的是紫花襖子,紫地黃花,下著燕尾青的裙子,頭上倒梳雲髻,挽了個墜馬妝;後面的一個約有十三四歲,著了個翠藍襖子,紅地白花的褲子,頭上正中挽了髻子,插了個慈菇葉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顫巍巍的
進來彼此讓了坐
璵姑介紹,先說:“這是城武縣申老父臺的令弟,今日趕不上集店,在此借宿,適值龍叔也來,彼此談得高興,申公要聽箜篌,所以有勞兩位芳駕
攪破清睡,罪過得很!”兩人齊道:“豈敢,豈敢
只是《下里》之音,不堪人耳
”黃龍說:“也無庸過謙了
”璵姑隨又指着年長著紫衣的,對子平道:“這位是扈姑姐姐
”指着年幼著翠衣的道:“這位是勝姑妹子
都住在我們這緊鄰,平常最相得的
”子平又說了兩句客氣的套話,卻看那扈姑,豐頰長眉,眼如銀杏,口輔雙渦,脣紅齒白,於豔麗之中,有股英俊之氣;那勝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
蒼頭進前,取水瓶,將茶壺注滿,將清水注入茶瓶,即退出去
璵姑取了兩個盞子,各敬了茶
黃尤子說:“天已不早了,請起手罷

璵姑於是取了箜篌,遞給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說道:“我彈箜篌,不及於妹
我卻帶了一枝角來,勝妹也帶得鈴來了,不如竟是璵姑彈箜篌,我吹角,勝妹搖鈴,豈不大妙?”黃龍道:“甚善,甚善
就是這麼辦
”扈姑又道:“龍叔做什麼呢?”黃道:“我管聽
”扈姑道:“不言臊,稀罕你聽!龍吟虎嘯,你就吟罷
”黃尤道:“水龍纔會吟呢
我這個田裏的龍,只會潛而不用
”璵姑說:“有了法子了
即將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几上,取過一架特磐來,放在黃龍面前,說:“你就半嘯半擊磐,幫襯幫襯音節罷

扈姑遂從襟底取出一枝角來,光彩奪目,如元玉一般,先緩緩的吹起
原來這角上面有個吹孔,旁邊有六七個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復有宮商徵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只是“嗚嗚”價叫
聽那角聲,吹得嗚咽頓挫,其聲悲壯
當時玲姑已將箜篌取在膝上,將弦調好,聽那角聲的節奏
勝姑將小鈴取出,左手撳了四個,右手撳了三個,亦凝神看着扈姑
只見扈姑角聲一闋將終,勝姑便將兩手七鈴同時取起,商商價亂搖
鈴起之時,璵姑已將箜篌舉起,蒼蒼涼涼,緊鉤漫摘,連批帶拂
鈴聲已止,箜篌丁東斷續,與角聲相和,如狂風吹沙,屋瓦欲震
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亦復參差錯落,應機赴節
這時黃龍子隱几仰天,撮脣齊口,發嘯相和
爾時,喉聲,角聲,絃聲,鈴聲,俱分辨不出
耳中但聽得風聲,水聲,人馬蹙踏聲,旌旗熠耀聲,干戈擊軋聲,金鼓薄伐聲
約有半小時,黃龍舉起磐擊子來,在磐上鏗鏗鏘鏘的亂擊,協律諧聲,乘虛蹈隙
其時箜篌漸稀,角聲漸低,惟餘清磐,錚釒從未已
少息,勝姑起立,兩手筆直,亂鈴再搖,衆樂皆息
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勞諸位,感戴之至
”衆人俱道:“見笑了
”子平道:“請教這曲叫什麼名頭,何以頗有殺伐之聲?”黃龍道:“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馬嘶風曲》,乃軍陣樂也
凡箜篌所奏,無和平之音,多半悽清悲壯;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談心之頃,各人己將樂器送還原位,復行坐下
扈姑對璵姑道:“潘姊怎樣多日未歸?”璵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鬧了兩個多月了,所以不曾來得
”勝姑說:“小外甥子甚麼病?怎麼不趕緊治呢?”璵姑道:“可不是麼
小孩子淘氣,治好了,他就亂吃;所以又發,已經發了兩次了
何嘗不替他治呢!”又說了許多家常話,遂立起身來,告辭去了
子平也立起身來,對黃龍說:“我們也前面坐罷,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璵姑娘也要睡了
說着,同向前面來,仍從迴廊行走
只是窗上已無月光,窗外峭壁,上半截雪白爍亮,下半截已經烏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經大歪西了
走至東房,璵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罷,我送扈、勝姐姐出去
”到了堂屋,扈、勝也說:“不用送了,我們也帶了個蒼頭來,在前面呢
”聽他們又喁喁噥噥了好久,璵姑方回
黃龍說:“你也回罷,我還坐一刻呢
”玲姑也就告辭回洞,說:“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罷,失陪了

璵姑去後,黃龍道:“劉仁甫卻是個好人,然其病在過真,處山林有餘,處城市恐不能久
大約一年的緣分,你們是有的
過此一年之後,局面又要變動了
”子平問:“一年之後是甚麼光景?”答:“小有變動
五年之後,風潮漸起;十年之後,局面就大不同了
”子平問:“是好是壞呢?”答:“自然是壞
然壞即是好,好即是壞;非壞不好,非好不壞
”子平道:“這話我真正不懂了
好就是好,壞就是壞
像先生這種說法,豈不是好環不分了嗎?務請指示一二
不才往常見人讀佛經,什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種無理之口頭禪,常覺得頭昏腦悶
今日遇見先生,以爲如撥雲霧見了青天,不想又說出這套懵懂話來,豈不令人悶煞?”
黃龍子道:“我且問你:這個月亮,十五就明瞭,三十就暗了,上弦下弦就陰暗各半了,那初三四里的月亮只有一牙,請問他怎麼便會慢慢地長滿了呢?十五以後怎麼慢慢地又會爛吊了呢?”子平道:“這個理容易明白:因爲月球本來無光,受太陽的光,所以朝太陽的半個是明的,背太陽的半個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對太陽,所以人眼看見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實,月球並無分別,只是半個明,半個暗,盈虧圓缺,都是人眼睛現出來的景相,與月球毫不相干

黃龍子道:“你既明白這個道理,應須知道好即是壞,壞即是好,同那月球的明暗,是一個道理
”子平道:“這個道理實不能同
月球雖無圓缺,實有明暗
因永遠是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所以明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圓了;暗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黑了
初八、對三,人正對他側聞,所以覺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
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喚做個盈虧圓缺
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時候,人若能飛到月球上邊去看,自然仍是明的
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們都懂得的
然究竟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是一定不移的道理
半個明的終久是明,半個暗的終久是暗
若說暗即是明,明即是暗,理性總不能通

正說得高興,只聽背後有人道:“申先生,你錯了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卻說申子乎正與黃龍子辨論,忽聽背後有人喊道:“申先生,你錯了
”回頭看時,卻原來正是璵姑,業已換了裝束,僅穿一件花布小襖,小腳褲子,露出那六寸金蓮,著一雙靈芝頭極鞋,愈顯得聰明俊俏
那一雙眼珠兒,黑白分明,都像透水似的
申子平連忙起立,說:“璵姑還沒有睡嗎?”璵姑道:“本待要睡,聽你們二位談得高興,故再來聽二位辨論,好長點學問
”子平道:“不才那敢辨論!只是性質愚魯,一時不能澈悟,所以有勞黃龍先生指教
方纔姑娘說我錯了,請指教一二

璵姑道:“先生不是不明白,是沒有多想一想
大凡人都是聽人家怎樣說,便怎樣信,不能達出自己的聰明
你方纔說月球半個明的,終久是明的
試思月球在天,是動的呢,是不動的呢?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
既知道他繞地,則不能不動,即不能不轉,是很明顯的道理了
月球既轉,何以對着太陽的一面永遠明呢?可見月球全身都是一樣的質地,無論轉到那一面,凡對太陽的總是明的了,由此可知,無論其爲明爲暗,其於月球本體,毫無增減,亦無生滅
其理本來易明,都被宋以後的三教子孫挾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經注,把那三教聖人的精義都注歪了
所以天降奇災,北拳南革,要將歷代聖賢一筆抹煞,此也是自然之理,不足爲奇的事
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那裏會錯過一絲毫呢?”
申子平道:“方纔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我方有二分明白,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說,又把我送到‘漿糊缸’裏去了
我現在也不想明白這個道理了
請二位將那五年之後風潮漸起,十年之後就大不同的情形,開示一二

黃龍子道:“三元甲子之說,閣下是曉得的
同治三年甲子,是上元甲子第一年,閣下想必也是曉得的?”子平答應一聲道:“是
”黃龍子又道:“此一個甲子與以前三個甲子不同,此名爲‘轉關甲子’
此甲子,六十年中要將以前的事全行改變:同治十三年,甲戌,爲第一變;光緒十年,甲申,爲第二變;甲午,爲第三變;甲辰,爲第四變;甲寅,爲第醜變:五變之後,諸亭俱定
若是咸豐甲寅生人的人,活到八十歲,這六甲變態都是親身閱歷,倒也是個極有意味的事

子平道:“前三甲的變動,不才大概也都見過了:大約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大局爲之一變:甲申爲法蘭西福建之役、安南之役,大局又爲之一變;甲午爲日本侵我東三省,俄、德出爲調停,借收漁翁之利,大局又爲之一變:此都已知道了
請問後三甲的變動如何?”
黃龍子道:“這就是北拳南革了
北拳之亂,起於戍子,成於甲午,至庚子,子午一衝而爆發,其興也勃然,其滅也忽然,北方之強也
其信從者,上白宮闈,下至將相而止,主義爲‘壓漢’
南革之亂,起於戊戌,成於甲辰,至庚戌,辰戌一衝而爆發,然其興也漸進,其滅也潛消,南方之強也
其信從者,下自士大夫,上亦至將相而止,主義爲‘逐滿’
此二亂黨,皆所以釀劫運,亦皆所以開文明也
北拳之亂,所以漸漸逼出甲辰之變法;南革之亂,所以逼出甲寅之變法
甲寅之後,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滿、漢之疑忌,盡皆銷滅
魏真人《參同契》所說,‘元年乃芽滋’,指甲辰而言
辰屬上,萬物生於土,故甲辰以後爲文明芽滋之世,如木之坼甲,如筍之解籜
其實,滿目所見者皆木甲竹籜也,而真苞已隱藏其中矣
十年之間,鋒甲漸解,至甲寅而齊
寅屬木,爲花萼之象
甲寅以後爲文明華敷之世,雖燦爛可觀,尚不足與他國齊趨並駕
直至甲子,爲文明結實之世,可以自立矣
然後由歐洲新文明進而復我三皇五帝舊文明,進於大同之世矣
然此事尚遠,非三五十年事也

子平聽得歡欣鼓舞,因又問道:“像這北拳南革,這些人究竟是何因緣?天爲何要生這些人?先生是明道之人,正好請教
我常是不明白,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既好生,又是世界之主宰,爲甚麼又要生這些惡人做甚麼呢?俗語話豈不是‘瞎倒亂’嗎?”黃龍子點頭長嘆,默無一言
稍停,問子平道:“你莫非以爲上帝是尊無二上之神聖嗎?”子平答道:“自然是了
”黃龍搖頭道:“還有一位尊者,比上帝還要了得呢!”
子平大驚,說道:“這就奇了!不但中國自有書籍以來,未曾聽得有比上帝再尊的,即環球各國亦沒有人說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
這真是聞所未聞了!”黃龍於道:“你看過佛經,知道阿修羅王與上帝爭戰之事嗎?”子平道:“那卻曉得,然我實不信

黃龍子道:“這話不但佛經上說,就是西洋各國宗教家,也知道有魔王之說
那是絲毫不錯的
須知阿修羅隔若干年便與上帝爭戰一次,未後總是阿修羅敗,再過若干年,又來爭戰
試問,當阿修羅戰敗之時,上帝爲甚麼不把他滅了呢,等他過若干年,又來害人?不知道他害人,是不智也;知道他害人,而不滅之,是不仁也
豈有個不仁不智之上帝呢?足見上帝的力量是滅不動他,可想而知了
譬如兩國相戰,雖有勝敗之不同,彼一國即不能滅此一國,又不能使此一國降伏爲屬國,雖然戰勝,則兩國仍爲平等之國,這是一定的道理
上帝與阿修羅亦然
既不能滅之,又不能降伏之,惟吾之命是聽,則阿修羅與上帝便爲平等之國,而上帝與阿修羅又皆不能出這位尊者之範圍;所以曉得這位尊者,位分實在上帝之上

子平忙問道:“我從未聽說過!請教這位尊者是何法號呢?”黃龍子道:“法號叫做‘勢力尊看’
勢力之所至,雖上帝亦不能違拗他
我說個比方給你聽:上天有好生之德,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由夏而秋,上天好生的力量已用足了
你試想,若夏天之樹木,百草,百蟲,無不滿足的時候,若由着他老人家性子再往下去好生,不要一年,這地球便容不得了,又到那裏去找塊空地容放這些物事呢?所以就讓這霜雪寒鳳出世,拼命的一殺,殺得乾乾淨淨的,再讓上天來好生,這霜雪寒風就算是阿修羅的部下了,又可知這一生一殺都是‘勢力尊者’的作用
此尚是粗淺的比方,不甚的確;要推其精義,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盡的

璵姑聽了,道:“龍叔,今朝何以發出這等奇闢的議論?不但申先生來曾聽說,連我也未曾聽說過
究竟還是真有個‘勢力尊者’呢,還是龍叔的寓言?”黃龍子道:“你且說是有一個上帝沒有?如有一個上帝,則一定有一個‘勢力尊者’
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羅都是‘勢力尊者’的化身
”璵姑拍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勢力尊者’就是儒家說的個‘無極’,上帝同阿修羅王合起來就是個‘太極’!對不對呢?”黃龍子道:“是的,不錯
”申子平亦歡喜,趙立道:“被璵姑這一講,連我也明白了!”
黃龍子道:“且慢
是卻是了,然而被你們這一講,豈不上帝同阿修羅都成了宗教家的寓言了嗎?若是寓言,就不如竟說‘無極’‘太極’的妥當
要知上帝同阿修多乃實有其人,實有其事
且等我慢慢講與你聽
不懂這個道理,萬不能明白那北拳南革的根源
將來申先生庶幾不至於攪到這兩重惡障裏去
就是璵姑,道根尚淺,也該留心點爲是
“我先講這個‘勢力尊者’,即主持太陽宮者是也
環繞太陽之行星皆憑這個太陽爲主動力
由此可知,凡屬這個太陽部下的勢力總是一樣,無有分別
又因這感動力所及之處與那本地的應動力相交,生出種種變相,莫可紀述
所以各宗教家的書總不及儒家的《易經》爲最精妙
《易經》一書專講爻象
何以謂之爻象?你且看這‘爻’字:”乃用手指在桌上畫道:“一撇一捺,這是一交;又一撇一捺,這又是一交:天上天下一切事理盡於這兩交了,初交爲正,再交爲變,一正一變,互相乘除,就沒有紀極了
這個道理甚精微,他們算學家略懂得一點
算學家說同名相乘爲‘正’
異名相乘爲‘負’,無論你加減乘除,怎樣變法,總出不了這‘正’‘負’兩個字的範圍
所以‘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孔子說‘再思可矣’,只有個再,沒有個……
“話休絮聒
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說一番
這拳譬如人的拳頭,一拳打去,行就行,不行就罷了,沒甚要緊
然一拳打得巧時,也會送了人的性命
倘若躲過去,也就沒事
將來北拳的那一拳,也幾乎送了國家的性命,煞是可怕!然究竟只是一拳,容易過的
若說那革呢,革是個皮,即如馬革牛革,是從頭到腳無處不包着的
莫說是皮膚小病,要知道渾身潰爛起來,也會致命的,只是發作的慢,若留心醫洽,也不致於有害大事
惟此‘革’字上應卦象,不可小覷了他
諸位切忌:若攪入他的黨裏去,將來也是跟着潰爛,送了性命的!
“小子且把‘澤火革’卦演說一番,先講這‘澤’字
山澤通氣,澤就是溪河,溪河裏不是水嗎?《管子》說:‘澤下尺,升上尺
’常雲:‘思澤下於民
’這‘澤’字不明明是個好字眼嗎?爲甚麼‘澤火革’便是個兇卦呢?偏又有個‘水火既濟’的個吉卦放在那裏,豈不令人納悶?要知這兩卦的分別就在‘陰’‘陽’二字上
坎水是陽水,所以就成個‘水火既濟’,吉卦;兌水是陰水,所以成了個‘澤火革’,兇卦
坎水陽德,從悲天憫人上起的,所以成了個既濟之象;兌水陰德,從饋懣嫉妒上起的,所以成了個革象
你看,《彖辭》上說道:‘澤火革,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
’你想,人家有一妻一妾,互相嫉妒,這個人家會興旺嗎?初起總想獨據一個丈夫,及至不行,則破敗主義就出來了,因愛丈夫而爭,既爭之後,雖損傷丈夫也不顧了;再爭,則破丈夫之家也不顧了;再爭,則斷送自己性命也不顧了:這叫做妒婦之性質
聖人只用‘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兩句,把這南革諸公的小像直畫出來,比那照像照的還要清爽
“那些南革的首領,初起都是官商人物,並都是聰明出衆的人才
因爲所秉的是婦女陰水嫉妒性質,只知有已,不知有人,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開了
由憤懣生嫉妒,由嫉妒生破壞
這破壞豈是一人做得的事呢!於是同類相呼,‘水流溼,火就燥’,漸漸的越聚越多,鉤連上些人家的敗類子弟,一發做得如火如荼
其已得舉人、進士、翰林、部曹等官的呢,就談朝廷革命;其讀書不成,無着子弟,就學兩句愛皮西提衣或阿衣烏愛窩,便談家庭革命
一談了革命,就可以不受天理國法人情的拘束,豈不大痛快呢?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吃得痛快,傷食;飲得痛快,病酒
今者,不管天理,不畏國法,不近人情,放肆做去,這種痛快,不有人災,必有鬼禍,能得長久嗎?”
璵姑道:“我也常聽父親說起,現在玉帝失權,阿修羅當道
然則這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了?”黃龍子道:“那是自然,聖賢仙佛,誰肯做這些事呢?”
子平問道:“上帝何以也會失權?”黃龍子道:“名爲‘失權’,其實只是‘讓權’,並‘讓權’二字,還是假名;要論其實在,只可以叫做‘伏權’
譬如秋冬的肅殺,難道真是殺嗎?只是將生氣伏一伏,蓄點力量,做來年的生長
道家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
’又云:‘取已陳之芻狗而臥其下,必昧
’春夏所生之物,當秋冬都是己陳之芻狗了,不得不洗刷一番:我所以說是‘勢力尊者’的作用
上自三十三天,下至七十二地,人非人等,共總只有兩派:一派講公利的,就是上帝部下的聖賢仙佛;一派講私利的,就是阿修羅部下的鬼怪妖魔

申子平道:“南革既是破敗了天理國法人情,何以還有人信服他呢?”黃龍子道:“你當天理國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時代才破敗嗎?久已亡失的了!《西遊記》是部傳道的書,滿紙寓言
他說那烏雞國王現坐着的是個假王,真王卻在八角琉璃井內
現在的天理國法人情就是坐在烏雞國金鑾殿上的個假王,所以要藉着南革的力量,把這假王打死,然後慢慢地從八角琉璃井內把真王請出來
等到真天理國法人情出來,天下就太平了

子平又問:“這真假是怎樣個分別呢?”黃龍子道:“《西遊記》上說着呢:叫太子問母后,便知道了
母后說道:“三年之前溫又暖,三年之後冷如冰
’這‘冷’‘暖’二字便是真假的憑據
其講公利的人,全是一片愛人的心,所以發出來是口暖氣:其講私利的人,全是一片恨人的心,所以發出來是口冷氣
“還有一個祕訣,我盡數奉告,請牢牢記住,將來就不至人那北拳南革的大劫數了
北拳以有鬼神爲作用,南革以無鬼神爲作用
說有鬼神,就可以裝妖作怪,鼓惑鄉愚,其志不過如此而已
若說無鬼神,其作用就很多了:第一條,說無鬼就可以不敬祖宗,爲他家庭革命的根原;說無神則無陰譴,無天刑,一切違背天理的事都可以做得,又可以掀動破敗子弟的興頭
他卻必須住在租界或外國,以騁他反背國法的手段;必須痛低人說有鬼神的,以騁他反背天理的手段;必須說叛臣賦子是豪傑,忠臣良吏爲奴性,以騁他反揹人情的手段
大都皆有辯才,以文其說
就如那妒婦破壞人家,他卻也有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說出來,可知道家也卻被他破了
南革諸君的議論也有驚採絕豔的處所,可知道世道卻被他攪壞了
“總之,這種亂黨,其在上海、日本的容易辨別,其在北京及通都大邑的難似辨別
但牢牢記住:事事託鬼神便是北拳黨人,力闢無鬼神的便是南革黨人
若遇此等人,敬而遠之,以免殺身之禍,要緊,要緊!”
申子平聽得五體投地佩服,再要問時,聽窗外晨雞已經“喔喔”的啼了,璵姑道:“天可不早了,真要睡了
”遂道了一聲“安置”,推開角門進去
黃龍子就在對面榻上取了幾本書做枕頭,身子一攲,已經購聲雷起
申子平把將才的話又細細的默記了兩遍,方始睡臥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紅日已經滿窗,慌忙起來
黃尤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
老蒼頭送進熱水洗臉,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
子平道:“不用費心,替我姑娘前道謝,我還要趕路呢
”說着,璵姑已走出來,說道:“昨日龍叔不說嗎,倘早去也是沒用,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用過飯去不遲

子平依話用飯,又坐了一刻,辭了璵姑,徑奔山集上
看那集上,人煙稠密
店面雖不多,兩邊擺地攤,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
問了鄉人,才尋着了關帝廟
果然劉仁甫已到,相見敘過寒溫,便將老殘書信取出
仁甫接了,說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門裏規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總是不去的爲是
因爲接着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說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樹峪難走,覓不着,所以迎候在此面辭
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爲力辭方好
不是躲懶,也不是拿喬,實在恐不勝任,有誤尊事,務求原諒
”子平說:“不必過謙
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所以叫小弟專誠敦請的

劉仁甫見辭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
申東造果然待之以上賓之禮,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
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一月之後,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
這且不表
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滿的,心裏詫異道:“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
這是甚麼緣故呢?”正在躊躇,只見門外進來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約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老殘也無暇訪問,且找了店家,同道:“有屋子沒有?”店家說:“都住滿了,請到別家去罷
”老殘說:“我已走了兩家,都沒有屋子,你可以對付一間罷,不管好歹
”店家道:“此地實在沒法了
東隔壁店裏,午後走了一幫客,你老趕緊去,或者還沒有住滿呢

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裏,問了店家,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着,當即搬了行李進去
店小二跑來打了洗臉水,拿了一枝燃着了的線香放在桌上,說道:“客人抽菸
”老殘問:“這兒爲甚麼熱鬧?各家店都住滿了
”店小二道:“颳了幾天的大北風,打大前兒,河裏就淌凌,凌塊子有間把屋子大,擺渡船不放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壞了,到了昨日,上灣子凌插住了,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卻又被河邊上的凌,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
昨兒晚上,東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見撫臺回話,走到此地,過不去,急的甚麼似的,住在縣衙門裏,派了河夫、地保打凍
今兒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裏不要歇手,歇了手,還是凍上
你老看,客店裏都滿着,全是過不去河的人
我們店裏今早晨還是滿滿的
因爲有一幫客,內中有個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說是‘凍是打不開的了,不必在這裏死等,我們趕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沒有,到那裏再打主意罷
’午牌時候纔開車去的,你老真好造化
不然,真沒有屋子住
”店小二將話說完,也就去了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
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
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
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
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
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
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
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
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
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叫、插屏似的
看了有點把鍾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
老殘復行往下游走去,過了原來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見有兩隻船
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着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時,又望後打
河的對岸,也有兩隻船,也是這麼打
看看天色漸漸昏了,打算回店
再看那堤上柳樹,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絲一絲的搖動,原來月光已經放出光亮來了
回到店裏,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閒步
這時北風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
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
只見那打冰船,還在那裏打
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遠看去,彷彿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齊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
擡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
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裏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
及至定神看去,方纔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
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爲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
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
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老殘對着雪月交輝的景緻,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兩句
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那裏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的好呢?這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擡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北邊,北斗七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
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面,構在上,魁在下
心裏想道:“歲月如流,眼見斗杓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
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如何是個了局呢?”又想到《詩經》上說的“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
”——“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爲!”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緻,慢慢回店去了
一面走着,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着了兩條滴滑的冰
初起不懂什麼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
原來就是方纔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
悶悶的回到店裏,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見那兩隻打冰船,在河邊上,已經凍實在了問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兒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後面凍上;往後打去,前面凍上
所以今兒歇手不打了,大總等冰結牢壯了,從冰上過罷
困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了
閒着無事,到城裏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其餘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
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詫異
回到房中,打開書筐,隨手取本書看,卻好拿着一本《八代詩選》,記得是在省城裏替一個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當謝儀的,省城裏忙,未得細看,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裏了,趁今天無事,何妨仔細看他一遍?原來是二十卷書:頭兩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十五至十七是雜言,十八是樂章,十九是歌謠,卷二十是雜著
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見新體裏選了謝眺二十八首,沈約十四首;古體裏選了謝洮五十四首,沈約三十六首,心裏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與那十二卷同取出來對着看看,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
心裏又想:“這詩是王壬秋閻運選的,這人負一時盛名,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有目共賞,何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既而又想:“沈歸愚選的《古詩源》,將那歌謠與詩混雜一起,也是大病;王漁洋《古詩選》,亦不能有當人意;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強人意
莫管他怎樣呢,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

看了半日,復到店門口閒立
立了一會,方要回去,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個千兒,說:“鐵老爺,幾時來的?”老殘道:“我昨日到的
”嘴裏說着,心裏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
那家人見老殘楞着,知道是認不得了,便笑說道:“家人叫黃升
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
”老殘道:“哦!是了,是了
我的記性,真壞!我常到你們公館裏去,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黃升道:“你老‘貴人多忘事’罷咧
”老殘笑道:“人雖不貴,忘事倒實在多的
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住在什麼地方呢?我也正悶的慌,找他談天去
”黃升道:“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
現在料也買齊全了,驗收委員也驗收過了,正打算回省銷差呢
剛剛這河又插上了,還得等兩天才能走呢
你老也住在這店裏嗎?在那屋裏?”老殘用手向西指道:“就在這西屋裏
”黃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裏,前兒晚上纔到
前些時都在工上,因爲驗收委員過去了,才住到這兒的
此刻是在縣裏吃午飯;吃過了,李大人請着說閒話,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
”老殘點點頭,黃升也就去了
原來此人名黃應圖,號人瑞,三十多歲年紀,系江西人氏
其兄由翰林轉了御史,與軍機達拉密至好,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來山東河工投效
有軍機的八行,撫臺是格外照應的,眼看大案保舉出奏,就是個知府大人了
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時,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故此認得
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
到房裏又看了半本詩,看不見了,點上蠟燭
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嘴裏喊道:“補翁,補翁!久違的很了!”老殘慌忙立起來看,正是黃人瑞
彼此作過了揖,坐下,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事
黃人瑞道:“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我那裏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幾個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漱了一隻肥雞,大約還可以下飯,請你到我屋子裏去吃飯罷
古人云:‘最難風雨敵人來,’這凍河的無聊,比風雨更難受,好友相逢,這就不寂寞了
汐老殘道:“甚好,甚好,既有嘉餚,你不請我,也是要來吃的
”人瑞看桌上放的書,順手揭起來一看,是《八代詩選》,說:“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
”也隨便看了幾首,丟下來說道:“我們那屋裏坐罷

於是兩個人出來
老殘把書理了一理,拿把鎖把房門鎖上,就隨着人瑞到上房裏來,看是三間屋子:一個裏間,兩個明間
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中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
人瑞問:“飯得了沒有?”家人說:“還須略等一刻,雞子還不十分爛
”人瑞道;“先拿碟子來吃酒罷

家人應聲出去,一霎時轉來,將桌子架開,擺了四雙筷子,四隻酒杯
老殘問:“還有那位?”人瑞道:“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杯筷安置停妥,只有兩張椅子,又出去尋椅子去
人瑞道:“我們炕上坐坐罷
”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炕上鋪滿了蘆蓆
炕的中間,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當中點着明晃晃的個太谷燈
怎樣叫做“太谷燈”呢?因爲山西人財主最多,卻又人人吃煙,所以那裏煙具比別省都精緻
太谷是個縣名,這縣裏出的燈,樣式又好,火力又足,光頭又大,五大洲數他第一
可惜出在中國,若是出在歐美各國,這第一個造燈的人,各報上定要替他揚名,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
無奈中國無此條例,所以叫這太谷第一個造燈的人,同那壽州第一個造斗的人,雖能使器物利用,名滿天下,而自己的聲名埋沒
雖說擇術不正,可知時會使然
閒話少說
那煙盤裏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兩枝廣竹煙槍,兩邊兩個枕頭
人瑞讓老殘上首坐了,他就隨手躺下,拿了一技煙籤子,挑煙來燒,說:“補翁,你還是不吃嗎?其實這樣東西,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癮,隨便消遣消遣,倒也是個妙品,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老殘道:“我吃煙的朋友很多,爲求他上癮吃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進去了
及至上癮以後,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個無窮之累
我看你老哥,也還是不消遣的爲是
”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斷不上這個當的

說着,只見門簾一響,進來了兩個妓女: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鴨蛋臉兒;後頭一個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兒
進得門來,朝炕上請了兩個安
人瑞道:“你們來了?”朝裏指道:“這位鐵老爺,是我省裏的朋友
翠環,你就伺候鐵老爺,坐在那邊罷
”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
那十五六歲的,卻立住,不好意思坐
老殘就脫了鞋子,挪到炕裏邊去盤膝坐了,讓他好坐
他就側着身,趔趄着坐下了
老殘對人瑞道:“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現在怎樣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還是沒有
他們姐兒兩個,本來是平原二十里鋪做生意的
他爹媽就是這城裏的人,他媽同着他姐兒倆在二十里鋪住
前月他爹死了,他媽回來,因恐怕他們跑了,所以帶回來的,在此地不上店
這是我悶極無聊,叫他們找了來的
這個叫翠花,你那個叫翠環,都是雪白的皮膚,很可愛的
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
”老殘笑道;“不用瞧,你說的還會錯嗎

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
”人瑞道:“鐵爺不吃煙,你叫他燒給我吃罷
”就把煙籤子遞給翠環
翠環鞠拱着腰燒了一口,上在鬥上,遞過去
人瑞“呼呼”價吃完
翠環再燒時,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鍋均已擺好,說:“請老爺們用酒罷

人瑞立起身來說:“喝一杯罷,今天天氣很冷
”遂讓老殘上坐,自己對坐,命翠環坐在上橫頭,翠花坐下橫頭
翠花拿過酒壺,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壺,舉著來先布老殘的萊
老殘道:“請歇手罷,不用布了
我們不是新娘子,自己會吃的
”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
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著子菜
翠環慌忙立起身來說:“您那歇手
”又替翠花布了一著
翠花說:“我自己來吃罷
”就用勺子接了過來,遞到嘴裏,吃了一點,就放下來了
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翠環只是答應,總不動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說:“是了,是了!”遂直着嗓子喊了一聲:“來啊!只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離席六七尺遠,立住腳,人瑞點點頭,叫他走進一步,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
只見那家人連聲道:“喳,喳
”回過頭就去了
過了一刻,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手裏拿了兩個三絃子,一個遞給翠花,一個遞給翠環,嘴裏向翠環說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爺們
”翠環彷彿沒聽清楚,朝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漢子道:“叫你吃菜,你還不明白嗎?”翠環點頭道:“知道了
”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又夾了一塊布給老殘
老殘說:“不用布最好
”人瑞舉杯道:“我們乾一杯罷
讓他們姐兒兩個唱兩曲,我們下酒

說着,他們的三絃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裏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這一品鍋裏的物件,都有徽號,您知道不知道?”老殘說:“不知道
”他便用筷子指着說道、“這叫‘怒髮衝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蔘;這叫‘年高有德’的雞;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這叫‘臣心如水’的湯
”說着,彼此大笑了一會
他們姐兒兩個,又唱了兩三個曲子
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
老殘道:“酒很夠了,就趁熱盛飯來吃罷
”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
翠花立起,接過飯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雞湯,各自飽餐,飯後,擦過臉,人瑞說:“我們還是炕上坐罷
”家人來撤殘餚,四人都上炕去坐
老殘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
翠花倒在人瑞懷裏,替他燒煙
翠環坐在炕沿上,無事做,拿着弦子,崩兒崩兒價撥弄着頑
人瑞道:“老殘,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今日總算‘他鄉遇故知’,您也該做首詩,我們拜讀拜讀
”老殘道:“這兩天我看見凍河,很想做詩,正在那裏打主意,被你一陣胡攪,把我的詩也攪到那‘酒色過度’的鴨子裏去了!”人瑞道:“你快別‘恃強拒捕’,我可就要‘怒髮衝冠’了!”說罷,彼此呵呵大笑
老殘道:“有,有,有,明天寫給你看
”人瑞道:“那不行!你瞧,這牆上有斗大一塊新粉的,就是爲你題詩預備的
”老殘搖頭道:“留給你題罷
”人瑞把煙槍望盤子裏一放,說:“稍緩即逝,能由得你嗎!”就立起身來,跑到房裏,拿了一枝筆,一塊硯臺,一錠墨出來,放在桌上,說:“翠環,你來磨墨
”翠環當真倒了點冷茶,磨起墨來
霎時間,翠環道:“墨得了,您寫罷
”人瑞取了個布撣子,說道:“翠花掌燭,翠環捧硯,我來撣灰
”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裏,翠花舉着蠟燭臺,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把灰撣了
翠花、翠環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
人瑞招手道:“來,來,來!”老殘笑說道:“你真會亂!”也就站上炕去,將筆在硯臺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
翠環恐怕硯上墨凍,不住的呵,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筆頭越寫越肥
頃刻寫完,看是: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
後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
河曲易爲
塞,嵯峨銀橋架
歸人長諮嗟,旅客空嘆吒
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

錦筵招妓樂,亂此悽其夜
人瑞看了,說道:“好詩,好詩!爲甚不落款呢?”老殘道:“題個江右黃人瑞罷
”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個會做詩的名,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有點不合算
”老殘便題了“補殘”二字,跳下炕來
翠環姐妹放下硯臺燭臺,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看炭已將燼,就取了些生炭添上
老殘立在炕邊,向黃人瑞拱拱手,道:“多擾,多擾!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
”人瑞一把拉住,說道:“不忙,不忙!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着無限的性命,有夭矯離奇的情節,正要與你商議,明天一黑早就要覆命的
你等我吃兩口煙,長點精神,說給你聽
”老殘只得坐下
未知究竟是段怎樣的案情,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復行坐下,等黃人瑞吃幾口菸,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隨便也就躺下來了
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殘腿上,問道:“鐵老,你貴處是那裏?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老殘——告訴他聽
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說的真是不錯
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老殘道:“詩上不興說這些話,更說什麼話呢?”翠環道:“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
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體面些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天下人都不認識他;次一等的人呢,就無非說那個姐兒長的怎麼好,同他怎麼樣的恩愛
“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我們是不會知道的
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大才,爲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說一句傻話:既是沒才的這麼少,俗語說的好,‘物以稀爲貴’,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
這且不去管他
“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有長的周全呢,他們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嬙;不是說他沉魚落雁,就是說他閉月羞花
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有人說,就是昭君娘娘
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一定靠不住了
“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恩情怎樣重,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去問了問,那個姐兒說:‘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
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已,他就抹下臉來,直着脖兒梗,亂嚷說: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還要什麼體己錢?’那姐兒哩,再三央告着說:‘正賬的錢呢,店裏夥計扣一分,掌櫃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一個錢也放不出來
俺們的矚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錢買
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不能向他要,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可以開口討兩個伺侯辛苦錢
’再三央告着,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望地下一摔,還要撅着嘴說:‘你們這些強盜婊子,真不是東西!混帳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沒有?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
你老的詩,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老殘笑說道:“‘各師父備傳授,各把戲各變手
’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不是這個傳法,所以不同

黃人瑞剛纔把一筒菸吃完,放下菸槍,說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着了呢!從今以後,我也不做詩了,免得造些謠言,被他們笑話
”翠環道:“誰敢笑話你老呢!俺們是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胡說亂道,你老爺可別怪着我,給你老磕個頭罷!”就側着身子,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
黃人瑞道:“誰怪着你呢,實在說的不錯,倒是沒有人說過的話!可見‘當局者迷,旁觀看清’

老殘道:“這也罷了,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
既是明天一黑早要覆命的,怎麼還這麼慢騰斯禮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聽,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
我且問你,河裏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答道:“不能開
”問:“冰不能開,冰上你敢走嗎?明日能動身嗎?”答:“不能動身
”問:“既不能動身,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答:“沒有

黃人瑞道:“卻又來!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幹甚麼?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有個朋友談談,也就算苦中之樂了
況且他們姐兒兩個,雖比不上牡丹、芍藥,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淡竹葉花嗎?剪燭斟茶,也就很有趣的
我對你說:在省城裏,你忙我也忙,息想暢談,總沒有個空兒
難得今天相遇,正好暢談一回
我常說: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
你看,一天說到晚的話,怎麼說沒地方說話呢?大凡人肚子裏,發話有兩個所在: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那是自己的話;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那是應酬的話
省城裏那麼些人,不是比我強的,就是不如我的
比我強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說話;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說話
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境遇雖然差不多,心地卻就大不同了,他自以爲比我強,就瞧不起我;自以爲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
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難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應該憐惜我,同我談談;你偏急着要走,怎麼教人不難受呢?”
老殘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談談
我對你說罷:我回屋子也是坐着,何必矯強呢?因爲你已叫了兩個姑娘,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或者打兩個皮科兒,嘻笑嘻笑
我在這裏不便: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作甚麼僞呢!”人瑞道:“我也正爲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呢
”站起來,把翠環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來,指給老殘看,說:“你瞧,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老殘看時,有一條一條青的,有一點一點紫的
人瑞又道:“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憐了
翠環,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

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被他手這麼一拉,卻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
翠環道:“看什麼,怪臊的!”人瑞道:“你瞧!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麼呢?難道做了這項營生,你還害臊嗎?”翠環道:“怎不害臊!”翠花這時眼眶子裏也擱着淚,說道:“您別叫他脫了
”回頭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人瑞點點頭,就不作聲了
老殘此刻鼓在炕上,心裏想着:“這都是人家好兒女,父母養他的時候,不知費了幾多的精神,歷了無窮的辛苦,淘氣碰破了塊皮,還要撫摩的;不但撫摩,心裏還要許多不受用
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恨得甚麼似的
那種痛愛憐借,自不待言
誰知撫養成人,或因年成飢謹,或因其父吃鴉片煙,或好賭錢,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糊里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被鴇兒殘酷,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
”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各處鴇兒的刻毒,真如一個師父傳授,總是一樣的手段,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不覺眼睛角里,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
此時大家默無一言,靜悄悄的
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黃人瑞家人帶着,送到裏間房裏去了
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來,好送翠環行李進去
”老殘道:“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裏去
”人瑞道:“得了,得了!別吃冷豬肉了
把鑰匙給我罷
”老殘道:“那可不行!我從來不幹這個的
”人瑞道:“我早分付過了,錢已經都給了
你這是何若呢?”老殘道:“錢給了不要緊,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
既已付過了錢,他老鴇子也沒有甚麼說的,也不會難爲了他,怕什麼呢?”翠花道:“你當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頓飽打,總說他是得罪了客
”老殘道:“我還有法子:今兒送他回去,告訴他,明兒仍舊叫他,這也就沒事了
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幹我甚麼事呢?我情願出錢,豈不省事呢?”黃人瑞道:“我原是爲你叫的,我昨兒已經留了翠花,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不過大家解解悶兒,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
昨晚翠花在我屋裏講了一夜,坐到天明,不過我們藉此解個悶,也讓他少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
我先是因爲他們的規矩,不留下是不準動筷子的,倘若不黑就來,坐到半夜裏餓着肚子,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
因爲老鴇兒總是說: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自然是喜歡你的,爲甚麼還會叫你回來?一定是應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頓
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見他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那就是個暗號

說到此處,翠花向翠環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可憐可憐你罷
”老殘道:“我也不爲別的,錢是照數給
讓他回去,他也安靜二我也安靜些
”翠花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安靜是實,他可安靜不了的!”翠環歪過身子,把臉兒向着老殘道:“鐵爺,我看你老的樣子,怪慈悲的,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嗎?你老屋裏的炕,一丈二尺長呢,你老鋪蓋不過佔三尺寬,還多着九尺地呢,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倘若賞臉,要我孩子伺候呢,裝菸倒茶,也還會做;倘若惡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賞個炕畸角混一夜,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裏將鑰匙取出,遞與翠花,說:“聽你們怎麼攪去罷,只是我的行李可動不得的
”翠花站起來,遞與那家人,說:“勞你駕,看他夥計送進去,就出來,請你把門就鎖上
勞駕,勞駕!”那家人接着鑰匙去了
老殘用手撫摩着翠環的臉,說道:“你是那裏人,你鴇兒姓甚麼?你是幾歲賣給他的?”翠環道:“俺這媽姓張
”說了一句就不說了,袖子內取出一塊手中來擦眼淚,擦了又擦,只是不作聲
老殘道:“你別哭呀
我問你老底子家裏事,也是替你解悶的,你不願意說,就不說也行,何苦難受呢?”翠環道:“我原底子沒有家!”
翠花道:“你老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所以常捱打
其實,也怪不得他難受
二年前,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
他爲自小兒沒受過這個折蹬,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其實,俺媽在這裏頭,算是頂善和的哩
他到了明年,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說到這裏,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來
翠花喊道:“嘿!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爺們叫你來爲開心的,你可哭開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嗎?快別哭咧!”
老殘道:“不必,不必!讓他哭哭很好
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到那裏去哭?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
”用手拍着翠環道:“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
只管哭,不要緊的
”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小翠環,好孩子,你哭罷!勞你駕,把你黃老爺肚裏憋的一肚子悶氣,也替我哭出來罷!”
大家聽了這話,都不禁發了一笑,連翠環遮着臉也“撲嗤”的笑了一聲
原來翠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說出他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所以觸起他的傷心,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要強忍也忍不住
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到那裏去哭,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心裏想道:“自從落難以來,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可見世界上男子並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
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想既能遇見一個,恐怕一定總還有呢
”心裏只顧這麼盤算,倒把剛纔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反側着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
忽然被黃人瑞喊着,要託他替哭,怎樣不好笑呢?所以含着兩包眼淚,“撲嗤”的笑了一聲,並擡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越發笑個不止
翠環此刻心裏一點主意沒有,看看他們傻笑,只好糊里糊塗,陪着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殘便道:“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說給我聽聽
”翠花道:“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
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裏,還有個雜貨鋪子
他爹媽只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
他還有個老奶奶,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他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連上鋪子,就夠三萬多了
俗說‘萬貫家財’,一萬貫家對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殘道:“怎麼樣就會窮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
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莊撫臺爲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
聽說有個甚麼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臺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埝,退守大堤
這話一出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
撫臺就說:‘這些堤裏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纔好
’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可不能叫百姓知道
你想,這堤埝中間五六裏寬,六百里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埝,那還廢的掉嗎?’莊撫臺沒法,點點頭,嘆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
“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縣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
這兩樣東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裏知道呢!看看到了六月初幾裏,只聽人說:‘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
那河裏的水一天長一尺多,一天長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頂低不很遠了,比着那埝裏的平地,怕不有一兩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見那埝上的報馬,來來往往,一會一匹,一會一匹
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各營盤裏,掌號齊人,把隊伍都開到大堤上去
“那時就有急玲人說:‘不好!恐怕要出亂子!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誰知道那一夜裏,三更時候,又趕上大風大雨,只聽得稀里花拉,那黃河水就像山一樣的倒下去了
那些村莊上的人,大半都還睡在屋裏,呼的一聲,水就進去,驚醒過來,連忙是跑,水已經過了屋檐
天又黑,風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翠花接著說道:“到了四更多天,風也息了,雨也止了,雲也散了,透出一個月亮,湛明湛明
那村莊裡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還有那抱着門板或桌椅板凳的,飄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
還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趕着撈人,也撈起來的不少,這些人得了性命,喘過一口氣來,想一想,一家人都沒有了,就剩了自己,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
喊爹叫媽的,哭丈夫的,疼兒子的,一條哭聲,五百多里路長,你老看慘不慘呢!”
翠環接着道:“六月十五這一天,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里,半夜裡聽見人嚷說:‘水下來了!’大家聽說,都連忙起來
這一天本來很熱,人多半是穿着褂褲,在院子里睡的
雨來的時候,才進屋子去;剛睡了一蒙蒙覺,就聽外邊嚷起來了,連忙跑到街上看,城也開了,人都望城外跑
城圈子外頭,本有個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
那時雨才住,天還陰着
“一霎時,只見城外人,拚命價望城裡跑;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跑進城裡來,上了城牆
只聽一片聲嚷說:‘城外人家,不許搬東西!叫人趕緊進城,就要關城,不能等了!’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這裡許多人用蒲包裝泥,預備堵城門
縣大老爺在城上喊:‘人都進了城了,趕緊關城,’城廂裡頭本有預備的上包,關上城,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
“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牆,這時候,雲彩已經回了山,月亮很亮的
俺媽看見齊二叔,問他:‘今年怎正利害?’齊二叔說:‘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來,初起不過尺把高;正水頭到了,也不過二尺多高,沒有過三尺的;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水頭就過去,總不過二尺來往水,今年這水,真霸道!一來就一尺多,一霎就過了二尺!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趕緊進城罷
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
大哥這兩天沒見,敢是在莊子上么?可擔心的很呢!’俺媽就哭了,說:‘可不是呢!’
“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說:‘小埝浸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跑
俺媽哭着就地一坐,說:‘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俺沒法,只好陪着在旁邊哭
只聽人說:‘城門縫裡過水!’那無數人就亂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鋪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門縫子
一會兒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布店裡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
漸漸聽說:‘不過水了!’又聽嚷說:‘土包單弱,恐怕擋不住!’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裡去搬糧食口袋,望城門洞里去填
一會看着搬空了;又有那紙店裡的紙,棉花店裡的棉花,又是搬個乾淨
“那時天也明了,俺媽也哭昏了
俺也設法,只好坐地守着
耳朵里不住的聽人說:‘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檐!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後未還是店裡幾個夥計,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去
回到店裡,那可不像樣子了!聽見夥計說:‘店裡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門洞,囤子里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
只有潑灑在地下的,掃了掃,還有兩三擔糧食
’店裡原有兩個老媽子,他們家也在鄉下,聽說這麼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
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稀飯
俺媽醒了,睜開眼看看,說:‘老奶奶呢?’他們說:‘在屋裡睡覺呢,不敢驚動他老人家
’俺媽說:‘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么呀!’待得走到屋裡,誰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覺,是嚇死了
摸了摸鼻子里,已經沒有氣
俺媽看見,‘哇’的一聲,吃的兩口稀飯,跟着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又昏過去了
虧得個老王媽在老奶奶身上盡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緊!心口裡滾熱的呢
’忙着嘴對嘴的吹氣,又喊快拿薑湯來
到了下午時候,奶奶也過來了,俺媽也過來了,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兩個夥計,在前院說話:‘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這個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進了城,怕一個活的也沒有!’又一個夥計道:‘縣大老爺還在城裡,料想是不要緊的
’”
老殘對人瑞道:“我也聽說,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拿的是什麼書,你老哥知道么?”人瑞道:“我是庚寅年來的,這是已丑年的事,我也是聽人說,未知確否
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拿的就是賈讓的《洽河策》
他說當年齊與趙、魏以河為境,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說:‘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沒有河患
今日兩民埝相距不過三四里,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廢民埝,河患斷無已時
’宮保說:‘這個道理,我也明白
只是這夾堤裡面儘是村莊,均屬膏腴之地,豈不要破壞幾萬家的生產嗎?’
“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說:‘請看這一段說:“難看將曰:若此敗壞城郭田廬家墓以萬數,百姓怨恨
”賈讓說:“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門,辟伊閥,折砥柱,破碣石,墮斷天地之性,尚且為之,況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宮保以為夾堤里的百姓
廬墓生產可惜,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此一勞永逸之亭
所以賈讓說:“大漢方制萬里,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恙,故謂之上策
”漢朝方制,不過萬里,尚不當與水爭地;我國家方制數萬里,若反與水爭地,豈不令前賢笑後生嗎?’又指儲同人批評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漢以來,治河者率下策也
悲夫!漢、晉、唐、宋、元、明以來,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策》等於聖經賢傳,惜治河者無讀書人,所以大功不立也
”宮保若能行此上策,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功垂竹帛,萬世不朽!’宮保皺着眉頭道:‘但是一件要緊的事,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
’兩司道:‘如果可以一勞永逸,何不另酬一筆款項,把百姓遷徒出去呢?’宮保說:‘只有這個辦法,尚屬較妥
’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預備遷民,至於為甚麼不遷,我卻不知道了

人瑞對着翠環說道:“後來怎麼樣呢?你說呀
”翠環道:“後來我媽拿定主意,聽他去,水來,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俺住在北門
俺三姨家北們離民埝相近,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所以街後兩個小埝都不小,聽說是一丈三的頂
那邊地勢又高,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
十六那天,俺到城牆上,看見那河裡漂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戶門扇
那死人,更不待說,漂的滿河都是,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也沒人顧得去撈
有有錢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來

老殘道:“船呢?上那裡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饅頭去了
”老殘道:“送饅頭給誰吃?要這些船於啥?”翠花道:“饅頭功德可就大了!那莊子上的人,被水沖的有一大半,還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點的人,一見水來,就上了屋頂,所以每一個莊子裡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兒摸吃的去呢?有餓急了,重行跳到水裡自盡的
虧得有撫台派的委員,駕着船各處去送饅頭,大人三個,小孩兩個
第二天又有委員駕着空船,把他們送到北岸
這不是好極的事嗎?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問他為啥,他說在河裡有撫台給他送饃饃,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那就餓死了
其實撫台送了幾天就不送了,他們還是餓死
您說這些人渾不渾呢?”
老殘向人瑞道:“這事真正荒唐!是史觀察不是,雖來可知,然創此議主人,卻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已私見在內
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
舉手動足便錯
孟子所以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坏於奸臣者十之三四;坏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問翠環道:“後來你爹找着了沒有?還是就被水衝去了呢?”翠環收淚道:“那還不是跟水去了嗎!要是活着,能不回家來嗎?”大家吧嘆息了一會
老殘又問翠花道:“你才說他,到了明年,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這話是個甚麼緣故?”翠花道:“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喪事里多花了一百幾十吊錢;前日俺媽賭錢,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吊錢
共總虧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萬過不去的了
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沒有客
就要拿火筷子烙人
俺媽要他三百銀子,他給了六百吊錢,所以沒有說妥,你老想,現在到年,還能有多少天?這日子眼看着越過越緊,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賣嗎?這一賣,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

老殘聽了,默無一言;翠環卻只揩淚
黃人瑞道:“殘哥,我才說,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正是這個緣故
我想,眼看着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裡頭去,實在可憐
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我願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不拘多少
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這事就容易辦了
你看好不好?”老殘道:“這事不難
銀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
再要跟人家化緣,就不妥當了,只是我斷不能要他,還得再想法子

翠環聽到這裡,慌忙跳下炕來,替黃、鐵二公磕了兩個頭,說道:“兩位老爺菩薩,救命恩人,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麼,丫頭、老媽子,我都情願
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稟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這媽,實在是俺自己的過犯
俺媽當初,因為實在餓不過了,‘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得了二十四吊錢,謝犒中人等項,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錢
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這錢可就光了,俺媽領着俺個小兄弟討飯吃,不上半年,連餓帶苦,也就死了
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今年六歲
虧了俺有箇舊街坊李五爺,現在也住在這齊河縣,做個小生意,他把他領了去,隨便給點吃吃
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那裡能管他飽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
所以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遇着好客,給個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吊的給他寄來
現在蒙兩位老爺救我出來,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說了,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寄來;倘要遠去呢,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許我把這個孩子帶着,或寄放在庵里廟裡,或找個小戶人家養着
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結草銜環,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可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說到這裡,便又號啕痛哭起來
人瑞道:“這又是一點難處
”老殘道:“這也沒有什麼難,我自有個辦法
”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
你別哭,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們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
快快別哭罷!”翠環聽罷,趕緊忍住淚,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
老殘連忙將他攙起
誰知他磕頭的時候,用力太猛,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殘扶他坐下,說:“這是何苦來呢!”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讓他在炕上躺下,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我們辦這件事,當分個前後次第:以替他贖身為第一步,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
贖身一事又分兩層:以私商為第一步;公斷為第二步
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吊,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也先出六百吊,隨後再添,此種人不宜過於爽快;你過爽快,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
此刻銀價每兩換兩吊七百文,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吊,連一切開銷,一定足用的了
看他領家的來,口氣何如:倘不執拗,自然私了的為是;如懷疑刁狡呢,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公斷一下,仍以私了結局,人翁以為何如?”人瑞道:“極是,極是!”
老殘又道:“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就是了
等到事情辦妥,再揭明擇配的宗旨;不然,領家的是不肯放的
”人瑞道:“很好
這個辦法,一點不錯
”老殘道:“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無論用多少,皆是這個分法
但是我行篋中所有,頗不敷用,要請你老哥墊一墊;到了省城,我就還你
”人瑞道:“那不要緊,贖兩個翠環,我這裡的銀子都用不了呢
只要事情辦妥,老哥還不還都不要緊的
”老殘道:“一定要還的!我在有容堂還存着四百多銀子呢
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沒飯吃
你放心罷

人瑞道:“就是這麼辦,明天早起,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
”翠花道:“早起你別去喊
明天早起,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
你老早起一喊
倘若彼他們知道這個意思,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再講盤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況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着人叫我們姐兒倆來,然後去叫俺媽,那就不怕他了
只是一件: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環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還得在火坑裡過活兩年呢
”人瑞道:“那自然,還要你說嗎!明天我先到縣衙門裡,順便帶個差人來
倘若你媽作怪,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
”說著,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
老殘便對人瑞道:“他們事已議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
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說了我好放心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主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你適才說,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到底是真是假?我實實的不放心
”人瑞道:“別忙,別忙
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事,商議了半天,正經勾當,我的菸還沒有吃好,讓我吃兩口菸,提提神,告訴你

翠環此刻心裡蜜蜜的高興,正不知如何是好,聽人瑞要吃菸,趕緊拿過簽子來,替人瑞燒了兩口吃着
人瑞道:“這齊河縣東北上,離城四十五里,有個大村鎮,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
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條大街,有十幾條小街
路南第三條小街上,有個賈老翁
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大兒子在時,有三十多歲了,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
魏、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
魏家沒有兒子,只有這個女兒,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管理一切事務
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學好,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誰知這個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時氣,到了八月半邊,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
過了百日,魏老頭恐怕女兒傷心,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悶
“這賈家呢,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家讀書
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筆下也還文從字順,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恐怕他勞神,書也不教他念了
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像貌長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幹,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
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賈探春’
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人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個渾名叫‘二獃子’
“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為何還沒有婆家呢?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鄉莊戶下,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人卻生得惆儻不群,像貌也俊,言談也巧,家道也豐富,好騎馬射箭
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向往來,彼此女眷都是不迴避的,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託人來求親
賈老兒暗想,這個親事倒還做得;只是聽得人說,這吳二浪子,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又好賭,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裡去頑耍,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
心裡算計,這家人家,雖算鄉下的首富,終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沒有應許
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材家道相平的,總找不着,所以把這親事就此擱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周年
家裡請和尚拜了三天懺,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
經懺拜完,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
誰想當天下午,陡聽人說,賈老兒家全家喪命
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連忙跑來看時,卻好鄉約、里正俱已到齊
全家人都死盡,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都哭的淚人似的
頃刻之間,魏家姑奶奶,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進得門來,聽見一片哭聲,也不曉得青紅皂白,只好號陶大哭
“當時里正前後看過,計門房,死了看門的一名,長工二名;廳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書童一名;廳房裡間,賈老兒死在炕上;二進上房,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旁邊老媽子一名,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廚房裡,老媽子一名,丫頭一名;廂房裡,老媽子一名;前廳廂房裡,管帳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
當時具稟,連夜報上縣來
“縣裡次日一清旱,帶同伴作下鄉——相驗
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皮膚不發青紫,既非殺傷,又非服毒,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
一面賈家辦理棺斂,一面縣裡具稟串報撫台
縣裡正在序稿,突然賈家遣個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謀害形跡

方說到這裡,翠環抬起頭來喊道:“您瞧!窗戶怎樣這麼紅呀?”一言來,了,只聽得“必必剝剝”的聲音,外邊人聲嘈雜,大聲喊叫說:“起火!起火!”幾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才把帘子一掀,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
老殘連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黃人瑞大聲喊道:“多來兩個人,幫鐵老爺搬東西!”
老殘剛把鐵鎖開了,將門一推,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望外一撲,那火舌已自由窗戶里冒出來了
老殘被那黑煙衝來,趕忙望後一退,卻被一塊磚頭絆住,跌了一交
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就勢把老殘扶起,攙過東邊去了
當下看那火勢,怕要連着上房,黃人瑞的家人就帶着眾人,進上房去搶搬東西
黃人瑞站在院心裡,大叫道:“趕先把那帳箱搬出,別的卻還在後!”說時,黃升已將帳箱搬出
那些人多手雜的,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腳下
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請他們坐
人瑞檢點物件,一樣不少,卻還多了一件,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裡去
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來正是翠花的行李
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倘若見了,有點難堪,所以叫人搬去
並對二翠道:“你們也往櫃房裡避一避去,立刻縣官就要來的
”二翠聽說,便順牆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說火起之時,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尋覓了水桶水盆之類,趕來救火
無奈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當中雖有流水之處,人卻不能去取
店後有個大坑塘,卻早凍得如平地了
城外只有兩口井裡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裡的冰鑿開,一塊一塊的望火里投
那知這冰的力量比水還大,一塊冰投下去,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
這坑正在上房後身,有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後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屋上人接着望火里投,一半投到火里,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
老殘與黃人瑞正在東牆看人救火,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縣官已到,帶領人夫手執撓鉤長桿等件,前來救人
進得門來,見火勢已衰,一面用撓鉤將房扯倒,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里,以壓火勢,那火也就漸漸的熄了
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牆下,步上前來,請了一個安,說道:“老憲台受驚不小!”人瑞道:“也還不怎樣,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
”因向縣官道:“子翁,我介紹你會個人
此人姓鐵,號補殘,與你頗有關係,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
”縣官道:“噯呀呀!鐵補翁在此地嗎?快請過來相會
”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殘,請這邊來!”
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凳上,因見縣宮來,踱過人叢里,借看火為迴避
今聞招呼,遂走過來,與縣官作了個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
縣官有馬扎子,老殘與人瑞仍坐長凳子上
原來這齊河縣姓王,號子謹,也是江南人,與老殘同鄉
雖是個進士出身,倒不糊塗
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須派白子壽來,方得昭雪;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
我輩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補翁是方外人,無須忌諱
尊意以為何如?”子謹聽了,歡喜非常,說:“賈魏氏活該有救星了!好極,好極!”老殘聽得沒頭沒腦,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諾
當時火已全熄,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
人瑞道:“上房既未燒着,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
”老殘道:“不妨,不妨!此時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
天明後,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毫不礙事
”縣官又苦苦的勸老殘到衙門裡去
老殘說:“我打攪黃兄是不妨的,請放心罷
”縣官又殷勤問:“燒些甚麼東西?未免大破財了
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自當稍盡綿薄
”老殘笑道:“布衾一方,竹筒一隻,布衫褲兩件,破書數本,鐵串鈴一枚,如此而已
”縣官笑道:“不確罷
”也就笑着
正要告辭,只見地保同着差人,一條鐵索,鎖了一個人來,跪在地下,像雞子簽米似的,連連磕頭,嘴裡只叫:“大老爺天恩!大老爺天恩!”那地保跪一條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裡起的
請大老爺示:還是帶回衙門去審,還是在這裡審?”縣官便問道:“你姓甚麼?叫甚麼?那裡人?怎麼樣起的火?”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說道:“小的姓張,叫張二,是本城裡人,在這隔壁店裡做長工
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為空閑一點,回到屋裡睡覺
誰知小衫褲汗濕透了,剛睡下來,冷得異樣,越冷越打戰戰,就睡不着了
小的看這屋裡放看好些粟秸,就抽了幾根,燒着烘一烘
又想起窗戶台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賞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熱了,喝了幾鍾
誰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點暖氣,又有兩杯酒下了肚,糊里塗糊,坐在那裡,就睡著了
剛睡着,一霎兒的工夫,就覺得鼻子里煙嗆的難受,慌忙睜開眼來,身上棉襖已經燒着了一大塊,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着了
趕忙出來找水來潑,那火已自出了屋頂,小的也沒有法子了
所招是實,求大老爺天恩!”縣官罵了一聲“渾蛋”說:“帶到衙門裡辦去罷!”說罷,立起身來,向黃、鐵二公告辭:又再三叮囑人瑞,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然後的匆匆去了
那時火已熄盡,只冒白氣
人瑞看着黃升帶領眾人,又將物件搬入,依舊陳列起來
人瑞道:“屋子裡煙火氣太重,燒盒萬壽香來熏熏
”人瑞笑向老殘道;“鐵公,我看你還忙着回屋去不回呢?”老殘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
倘若我在屋裡,不至於被他燒得這麼乾淨
”人瑞道,“咦!不言臊!要是讓你回去,只怕連你還燒死在裡頭呢!你不好好的謝我,反來埋怨我,真是不識好歹
”老殘道:“難道我是死人嗎?你不賠我,看我同你干休嗎!”
說著,只見門帘揭起,黃升領了一個戴大帽子的進來,對着老殘打了一個千兒,說:“敝上說給鐵大老爺請安
送了一副鋪蓋來,是敝上自己用的,腌臢點,請大老爺不要嫌棄,明天叫裁縫趕緊做新的送過來,今夜先將就點兒罷
又狐皮袍子馬褂一套,請大老爺隨便用罷
”老殘立起來道:“累你們貴上費心
行李暫且留在這裡,借用一兩天,等我自己買了,就繳還
衣裳我都已經穿在身上,並沒有燒掉,不勞貴上費心了
回去多多道謝
”那家人還不肯把衣服帶去
仍是黃人瑞說:“衣服,鐵老爺決不肯收的
你就說我說的,你帶回去罷
”家人又打了個千兒去了
老殘道:“我的燒去也還罷了,總是你瞎倒亂,平白的把翠環的一卷行李也燒在裡頭,你說冤不冤呢?”黃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緊呢!我說他那鋪蓋總共值不到十兩銀子,明日賞他十五兩銀子,他媽要喜歡的受不得呢
”翠環道:“可不是呢,大約就是我這個倒霉的人,一捲鋪蓋害了鐵爺許多好東西都毀掉了
”老殘道:“物件到沒有值錢的,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是有錢沒處買的,未免可惜
然也是天數,只索聽他罷了
”人瑞道:“我看宋板書到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搖的串鈴子也毀掉,豈不是失了你的衣着飯碗了嗎?”老殘道:“可不是呢
這可應該你賠了罷,還有甚麼說的?”人瑞道:“罷,罷,罷!燒了他的鋪蓋,燒了你的串鈴
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對着翠環作了個揖,又對老殘作了個揖,說道:“從今以後,他也不用做賣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說嘴的郎中了!”
老殘大叫道:“好,好,罵的好苦!翠環,你還不去擰他的嘴!”翠環道:“阿彌陀佛!總是兩位的慈悲!”翠花點點頭道:“環妹由此從良,鐵老由此做官,這把火倒也實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
”老殘道:“依你說來,他卻從良,我卻從賤了?”黃人瑞道:“閑話少講,我且問你:是說話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說話,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訴你
”隨即大叫了一聲:“來啊!”
老殘道:“你說,我很願意聽
”人瑞道:“不是方才說到賈家遣丁抱告,說查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了的半個月餅,一大半人房裡都有吃月餅的痕迹
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
所以賈家新承繼來的個兒子名叫賈干,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干傳來,問他姦夫是誰,卻又指不出來
食殘的月餅,只有半個,已經擘碎了,餡子里卻是有點砒霜
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問這情形
賈魏氏供:‘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
我還在賈家,況當時即有人吃過,並未曾死
’又把那魏老兒傳來
魏老兒供稱:‘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有毒無毒,可以質證了
’及至把四美齋傳來,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而餡子卻是魏家送得來的
就是這一節,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
雖然收管,卻未上刑具,不過監里的一間空屋,聽他自己去布置罷了
子謹心裡覺得仵作相驗,實非中毒;自己又親身細驗,實無中毒情形
即使月餅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的,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
“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就詳了撫台,請派員會審
前數日,齊巧派了剛聖慕來
此人姓剛,名弼,是呂諫堂的門生,專學他老師,清廉得格登登的
一跑得來,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賈魏氏上了一拶子
兩個人都暈絕過去,卻無口供
那知冤家路兒窄:魏老兒家裡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司,遂替他籌了些款,到城裡來打點,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

說到此處,只見黃升揭開帘子走進來,說:“老爺叫呀
”人瑞道:“收拾鋪蓋
”黃升道:“鋪蓋怎樣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說:“外間冷,都睡到裡邊去罷
”就對老殘道:“裡間炕很大,我同你一邊睡一個,叫他們姐兒倆打開鋪蓋卷睡當中,好不好?”老殘道:“甚好,甚好
只是你孤棲了
”人瑞道:“守着兩個,還孤棲個甚麼呢?”老殘道:“管你孤棲不孤棲,趕緊說,投到這胡舉人家怎麼樣呢?”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急忙要問他投到胡舉人家便怎樣了
人瑞道:“你越着急,我越不着急!我還要抽兩口煙呢!”老殘急於要聽他說,就叫:“翠環,你趕緊燒兩口,讓他吃了好說
”翠環拿着籤子便燒
黃升從裏面把行李放好,出來回道:“他們的鋪蓋,叫他夥計來放
”人瑞點點頭
一刻,見先來的那個夥計,跟着黃升進去了
原來馬頭上規矩:凡妓女的鋪蓋,必須他夥計自行來放,家人斷不肯替他放的;又兼之鋪蓋之外還有甚麼應用的物事,他夥計知道放在甚麼所在,妓女探手便得,若是別人放的,就無處尋覓了
卻說夥計放完鋪蓋出來,說道:“翠環的燒了,怎麼樣呢?”人瑞道:“那你就不用管罷
”老殘道:“我知道
你明天來,我賠你二十兩銀子,重做就是了
”夥計說:“不是爲銀子,老爺請放心,爲的是今兒夜裏
”人瑞道:“叫你不要管,你還不明白嗎?”翠花也道:“叫你不要管,你就回去罷
”那夥計才低着頭出去
人瑞對黃升道:“夭很不早了,你把火盆裏多添點炭,坐一壺開水在旁邊,把我墨盒子筆取出來,取幾張紅格子白八行書同信封子出來,取兩枝洋蠟,都放在桌上,你就睡去罷
”黃升答應了一聲“是”,就去照辦
這裏人瑞煙也吃完
老殘問道:“投到胡舉人家怎樣呢?”人瑞道:“這個鄉下糊塗老兒,見了胡舉人,扒下地就磕頭,說:‘如能救得我主人的,萬代封侯!’胡舉人道:‘封侯不濟事,要有錢才能辦事呀
這大老爺,我在省城裏也與他同過席,是認得的
你先拿一千銀子來,我替你辦
我的酬勞在外
’那老兒便從懷裏摸出個皮靴頁兒來,取出五百一張的票子兩張,交與胡舉人,卻又道:‘但能官司了結無事,就再花多少,我也能辦
”胡舉人點點頭,吃過午飯,就穿了衣冠來拜老剛

老殘拍着炕沿道:“不好了!”人瑞道:“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老剛就請見,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
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說道:‘這是賈魏氏那一家,魏家孝敬老公祖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
’”
老殘道:“一定翻了呀!”人瑞道:“翻了倒還好,卻是沒有翻
”老殘道:“怎麼樣呢?”人瑞道:“老剛卻笑嘻嘻的雙手接了,看了一看,說道:‘是誰家的票子,可靠得住嗎?’胡舉人道:‘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萬靠得住
’老剛道:‘這麼大個案情,一千銀子那能行呢?,胡舉人道:‘魏家人說,只要早早了結,沒事,就再花多些,他也願意
’老剛道:‘十三條人命,一千銀子一條,也還值一萬三呢
也罷,既是老兄來,兄弟情願減半算,六千五百兩銀子罷
’胡舉人連聲答應道:‘可以行得,可以行得!’
“老剛又道:‘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不可專主,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也不必開票子來,只須老兄寫明雲:減半六五之數,前途願出
兄弟憑此,明日就斷結了
’胡舉人歡喜的了不得,出去就與那鄉下老兒商議
鄉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了結無事,就擅專一回
諒多年賓東,不致遭怪;況且不要現銀子:就高高興興的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交與胡舉人,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爲胡舉人的謝儀
“這渾蛋胡舉人寫了一封信,並這五千五百兩憑據,一併送到縣衙門裏來
老剛收下,還給個收條
等到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謹會審的
這些情節,子謹卻一絲也不知道
坐上堂去,喊了一聲‘帶人’
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卻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
兩人跪到堂上,剛弼便從懷裏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並那五千五百兩憑據和那胡舉人的書子,先遞給子謹看了一遍
子謹不便措辭,心中卻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
“剛弼等子謹看過,便問魏老兒道:‘你認得字嗎?’魏老兒供:‘本是讀書人,認得字
’又問賈魏氏:‘認得字嗎?’供:‘從小上過幾年學,認字不多
’老剛便將這銀票、筆據叫差人送與他父女們看
他父女回說:‘不懂這是什麼原故
’剛弼道:‘別的不懂,想必也是真不懂;這個憑據是誰的筆跡,下面注着名號,你也不認得嗎?’叫差人:‘你再給那個老頭兒看!’魏老兒看過,供道:‘這憑據是小的家裏管事的寫的,但不知他爲甚麼事寫的

“剛弼哈哈大笑說:‘你不知道,等我來告訴你,你就知道了!昨兒有個胡舉人來拜我,先送一千兩銀子,說你們這一案,叫我設法兒開脫;又說如果開脫,銀子再要多些也肯,我想你們兩個窮兇極惡的人,前日頗能熬刑,不如趁勢討他個口氣罷,我就對胡舉人說:“你告訴他管事的去,說害了人家十三條性命,就是一千兩銀子一條,也該一萬三千兩
”胡舉人說:“恐怕一時拿不出許多
”我說:“只要他心裏明白,銀子便遲些日子不要緊的
如果一千銀子一條命不肯出,就是折半五百兩銀子一條命,也該六千五百兩,不能再少
”胡舉人連連答應
我還怕胡舉人孟浪,再三叮囑他,叫他把這折半的道理告訴你們管事的,如果心服情願,叫他寫個憑據來,銀子早遲不要緊的
第二天,果然寫了這個憑據來
我告訴你,我與你無冤無仇,我爲甚麼要陷害你們呢?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個朝廷家的官,又是撫臺特特委我來幫着王大老爺來審這案子,我若得了你們的銀子,開脫了你們,不但辜負撫臺的委任,那十三條冤魂,肯依我嗎,我再詳細告訴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你家爲什麼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這是第一據,在我這裏花的是六千五百兩,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深究了,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也應該六千五百兩,你那管事的就應該說:“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員代爲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兩的數目卻不敢答應
”爲甚麼他毫無疑義,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妮?是第二據
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

“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青天大老爺!實在是冤枉!’剛弼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我這樣開導你們,還是不招,再替我夾拶起來?’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應了一聲‘嗄’,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驚魂動魄價響
“正要動刑,剛弼又道:‘慢着,行刑的差役上來,我對你講
’幾個差役走上幾步,跪一條腿,喊道:‘請大老爺示
’剛弼道:‘你們伎倆我全知道:你看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你們得了錢,用刑就輕些,讓犯人不甚吃苦;你們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過來的了,你們得了錢,就猛一緊,把那犯人當堂治死,成全他個整屍首,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我是全曉得的
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只不許拶得他發昏,俱看神色不好,就鬆刑,等他回過氣來再拶,預備十天工夫,無論你甚麼好漢,也不怕你不招!’
“可憐一個賈魏氏,不到兩天,就真熬不過了,哭得一絲半氣的,又忍不得老父受刑,就說道:‘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謀害的,父親委實不知情!’剛弼道:‘你爲什麼害他全家?’魏氏道:‘我爲妯娌不和,有心謀害
’剛弼道:‘妯娌不和,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爲甚麼毒他一家子呢?’魏氏道:‘我本想害他一人,因沒有法子,只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裏
因爲他最好吃月餅,讓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
’剛弼問:‘月餅餡子裏,你放的甚麼毒藥呢?’供:‘是砒霜
’‘那裏來的砒霜呢?’供:‘叫人藥店裏買的
’‘那家藥店裏買的呢?’‘自己不曾上街,叫人買的,所以不曉得那家藥店
’問:‘叫誰買的呢?’供:‘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
’問:‘既是王二替你買的,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供:‘我叫他買砒的時候,只說爲毒老鼠,所以他不知道
’問:‘你說你父親不知情,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供:‘這砒是在婆家買的,買得好多天了
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裏,值幾日都無隙可乘
恰好那日回孃家,看他們做月餅餡子,問他們何用,他們說送我家節禮,趁充人的時候,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裏了

“剛弼點點頭道:‘是了,是了
’又問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的一絲不錯
只是我聽人說,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爲刻薄,是有的罷?’魏氏道:‘公公待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沒有再厚的了
’剛弼道:‘你公公橫豎已死,你何必替他迴護呢?’魏氏聽了,擡起頭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叫道:‘剛大老爺!你不過要成就我個凌遲的罪名!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
既殺了公公,總是個凌遲!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你家也有兒女呀!勸你退後些罷!’剛弼一笑道:‘論做官的道理呢,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然既已如此,先讓他把這個供畫了
’”
再說黃人瑞道:“這是前兩天的事,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呢
昨日我在縣衙門裏吃飯,王子謹氣得要死,逼得不好開口,一開口,彷彿得了魏家若干銀子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然也沒有法想,商議除非能把白太尊白子壽弄來才行
這瘟剛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的清廉,恐怕比他還靠得住些
白子壽的人品學問,爲衆所推服,他還不敢藐視,舍此更無能制伏他的人了
只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宮保的性子又急,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
只是沒法通到宮保面前去,凡我們同寅,都要避點嫌疑
昨日我看見老哥,我從心眼裏歡喜出來,請你想個甚麼法子

老殘道:“我也沒有長策
不過這種事情,其勢已迫,不能計出萬全的
只有就此情形,我詳細寫封信享宮保,請宮保派白太尊來覆審
至於這一炮響不響,那就不能管了
天下事冤枉的多着呢,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罷了
”人瑞道:“佩服,佩服
事不宜遲,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請你老人家就此動筆
翠環,你去點蠟燭,泡茶

老殘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裏坐下
翠環把洋燭也點着了
老殘揭開墨盒,拔出筆來,鋪好了紙,拈筆便寫
那知墨盒子已凍得像塊石頭,筆也凍得像個棗核子,半筆也寫不下去
翠環把墨盒子捧到火盆上供,老殘將筆拿在手裏,向着火盆一頭烘,一頭想
半霎功夫,墨盒裏冒白氣,下半邊已烊了,老殘蘸墨就寫,寫兩行,烘一烘,不過半個多時辰,信已寫好,加了個封皮,打算問人瑞,信已寫妥,交給誰送去?對翠環道:“你請黃老爺進來

翠環把房門簾一揭,“格格”的笑個不止,低低喊道:“鐵老,你來瞧!”老殘望外一看,原來黃人瑞在南首,雙手抱着煙槍,頭歪在枕頭上,口裏拖三四寸長一條口涎,腿上卻蓋了一條狼皮褥子;再看那邊,翠花睡在虎皮毯上,兩隻腳都縮在衣服裏頭,兩隻手超在袖子裏、頭卻不在枕頭上,半個臉縮在衣服大襟裏,半個臉靠着袖子,兩個人都睡得實沉沉的了
老殘看了說:“這可要不得,快點喊他們起來!”老殘就去拍人瑞,說:“醒醒罷,這樣要受病的!”人瑞驚覺,懵裏懵懂的,睜開眼說道:“呵,呵!信寫好了嗎?”老殘說:“寫好了
”人瑞掙扎着坐起
只見口邊那條涎水,由袖子上滾到煙盤裏,跌成幾段,原來久已化作一條冰了!老殘拍人瑞的時候,翠環卻到翠花身邊,先向他衣服摸着兩隻腳,用力往外一扯
翠花驚醒,連喊:“誰,誰,誰?”連忙揉揉眼睛,叫道:“可凍死我了!”
兩人起來,都奔向火盆就暖,那知火盆無人添炭,只剩一層白灰,幾星餘火,卻還有熱氣
翠環道:“屋裏火盆旺着呢,快向屋裏烘去罷
”四人遂同到裏邊屋來
翠花看鋪蓋,三分俱已攤得齊楚,就去看他縣裏送來的,卻是一牀藍湖縐被,一牀紅湖縐被,兩條大呢褥子,一個枕頭
指給老殘道:“你瞧這鋪蓋好不好?”老殘道:“太好了些
”便向人瑞道:“信寫完了,請你看看
人瑞一面烘火,一面取過信來,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說:“很切實的
我想總該靈罷
”老殘道:“怎樣送去呢?”人瑞腰裏摸出表來一看;說:“四下鍾,再等一刻,天亮了,我叫縣裏差個人去
”老殘道:“縣裏人都起身得遲,不如天明後,同店家商議,僱個人去更妥
只是這河難得過去
”人瑞道:“河裏昨晚就有人跑凌,單身人過河很便當的
”大家烘着火,隨便閒話
兩三點鐘工夫,極容易過,不知不覺,東方已自明瞭
人瑞喊起黃升,叫他向店家商議,僱個人到省城送信,說:“不過四十里地,如晌午以前送到,下午取得收條來,我賞銀十兩
”停了一刻,只見店夥同了一個人來說:“這是我兄弟,如大老爺送信,他可以去
他送過幾回信,頗在行,到衙門裏也敢進去,請大老爺放心
”當時人瑞就把上撫臺的稟交給他,自收拾投遞去了
這裏人瑞道:“我們這時該睡了
”黃、鐵睡在兩邊,二翠睡在當中,不多一刻都已齁齁的睡着,一覺醒來,已是午牌時候
翠花傢伙計早已在前面等候,接了他妹妹兩個回去,將鋪蓋捲了,一併掮着就走
人瑞道:“傍晚就送他們姐兒倆來,我們這兒不派人去叫了
”夥計答應着“是”,便同兩人前去
翠環回過頭來眼淚汪汪的道:“您別忘了阿!”人瑞老殘俱笑着點點頭
二人洗臉
歇了片刻就吃午飯
飯畢,已兩下多鍾,人瑞自進縣署去了,說:“倘有回信,喊我一聲
”老殘說:“知道,你請罷

人瑞去後,不到一個時辰,只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一頭大汗,走進店來,懷裏取出一個馬封,紫花大印,拆開,裏面回信兩封:一封是莊宮保親筆,字比核桃還大;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現署泰安,即派人去代理,大約五七天可到
”並雲:“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等白太尊到,商酌一切”云云
老殘看了,對送信人說:“你歇着罷,晚上來領賞
喊黃二爺來
”店家說:“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
”老殘想:“這信交誰送去呢?不如親身去走一道罷
”就告店家,鎖了門,竟自投縣衙門來
進了大門,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知有堂事
進了儀門,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許多差役兩旁立着
凝了一凝神,想道:“我何妨上去看看,什麼案情?”立在差役身後,卻看不見
只聽堂上嚷道:“賈魏氏,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自是無可挽回,你卻極力開脫你那父親,說他並不知情,這是你的一片孝心,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
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姦夫來,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
你想,你那姦夫出的主意,把你害得這樣苦法,他到躲得遠遠的,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這人的情義也就很薄的了,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反令生身老父,替他擔着死罪
聖人云:‘人盡夫也,父一而已
’原配丈夫,爲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何況一個相好的男人呢!我勸你招了的好
”只聽底下只是嚶嚶啜泣
又聽堂上喝道:“你還不招嗎?不招我又要動刑了!”
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聽不出甚麼話來
只聽堂上嚷道:“他說甚麼?”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賈魏氏說,是他自己的事,大老爺怎樣分付,他怎樣招;叫他捏造一個姦夫出來,實實無從捏造

又聽堂上把驚堂一拍,罵道:“這個淫婦,真正刁狡!拶起來!”堂下無限的人大叫了一聲“嘎”,只聽跑上幾個人去,把拶子往地下一摔,“霍綽”的一聲,驚心動魄
老殘聽到這裏,怒氣上衝,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大叫一聲:“站開!讓我過去!”差人一閃
老殘走到中間,只見一個差人一手提着賈魏氏頭髮,將頭提起,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
老殘走上,將差人一扯,說道:“住手!”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見公案上坐着兩人,下首是王子謹,上首心知就是這剛弼了,先向剛弼打了一躬
子謹見是老殘,慌忙立起
剛弼卻不認得,並不起身,喝道:“你是何人?敢來攪亂公堂!拉他下去!”未知老殘被拉下去,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看賈魏氏正要上刑,急忙搶上堂去,喊了“住手”
剛弼卻不認得老殘爲何許人,又看他青衣小帽,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
誰知差人見本縣大老爺早經站起,知道此人必有來歷,雖然答應了一聲“嘎”,卻沒一個人敢走上來
老殘看剛弼怒容滿面,連聲吆喝,卻有意嘔着他頑,便輕輕的說道:“你先莫問我是什麼人,且讓我說兩句話
如果說的不對,堂下有的是刑具,你就打我幾板子,夾我一兩夾棍,也不要緊
我且問你:一個垂死的老翁,一個深閨的女子,案情我卻不管,你上他這手銬腳鐐是什麼意思?難道怕他越獄走了嗎?這是制強盜的刑具,你就隨便施於良民,天理何存?良心安在?”
王子謹想不到撫臺回信已來,恐怕老殘與剛弼堂上較量起來,更下不去,連忙喊道:“補翁先生,請廳房裏去坐,此地公堂,不便說話
”剛弼氣得目瞪口呆,又見子謹稱他補翁,恐怕有點來歷,也不敢過於搶白
老殘知子謹爲難,遂走過西邊來,對着子謹也打了一躬
子謹慌忙還揖,口稱:“後面廳房裏坐
”老殘說道:“不忙
”卻從袖子裏取出莊宮保的那個覆書來,雙手遞給子謹
子謹見有紫花大印,不覺喜逐顏開,雙手接過,拆開一看,便高聲讀道:“示悉
白守耆札到便來,請即傳諭王、剛二令,不得濫刑
魏謙父女取保回家、候白守覆訊
弟耀頓首
”一面遞給剛弼去看,一面大聲喊道:“奉撫臺傳諭,叫把魏謙父女刑具全行鬆放,取保回家,候白大人來再審!”底下聽了,答應一聲“嘎”,又大喊道:“當堂鬆刑羅!當堂鬆刑羅!”卻早七手八腳,把他父女手銬腳鐐,項上的鐵鏈子,一鬆一個乾淨,教他上來磕頭,替他喊道:“謝撫臺大人恩典!謝剛大老爺、王大老爺恩典!”那剛弼看信之後,正自敢怒而不敢言;又聽到謝剛大老爺、王大老爺恩典,如同刀子戳心一般,早坐不住,退往後堂去了
子謹仍向老殘拱手道:“請廳房裏去坐
兄弟略爲交代此案,就來奉陪
”老殘拱一拱手道:“請先生治公,弟尚有一事,告退
”遂下堂,仍自大搖大擺的走出衙門去了
這裏王子謹分付了書吏,叫魏謙父女趕緊取保,今晚便要叫他們出去纔好
書吏一一答應,擊鼓退堂
卻說老殘回來,一路走着,心裏十分高興,想道:“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無法可施;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比吃了人蔘果心裏還快活!”一路走着,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便是那黃河的堤埝了
上得堤去,看天色慾暮,那黃河已凍得同大路一般,小車子已不斷的來往行走,心裏想來:“行李既已燒去,更無累贅,明日便可單身回省,好去置辦行李
”轉又念道:“袁希明來信,叫我等白公來,以便商酌,明知白公辦理此事,遊刃有餘;然倘有來能周知之處,豈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嗎?只好耐心等待數日再說
”一面想着,已到店門,順便踱了回去
看有許多人正在那裏刨挖火裏的燼餘,堆了好大一堆,都是些零綢碎布,也就不去看他
回到上房,獨自坐地
過了兩個多鐘頭,只見人瑞從外面進來,口稱:“痛快,痛快!”說:“那瘟剛退堂之後,隨即命家人檢點行李回省,子謹知道宮保耳軟,恐怕他回省,又出汊子,故極力留他,說:‘宮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審的話,並沒有叫閣下回省的示諭,此案未了,斷不能走
你這樣去銷差,豈不是同宮保嘔氣嗎?恐不合你主敬存誠的道理
’他想想也只好忍耐着了
子謹本想請你進去吃飯,我說:‘不好,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我替你陪客罷
’我討了這個差使來的
你看好不好?”老殘道:“好!你吃白食,我擔人情,你倒便宜!我把他辭掉,看你吃甚麼!”人瑞道:“你只要有本事辭,只管辭,我就陪你捱餓

說着,門口已有一個戴紅纓帽兒的拿了一個全帖,後面跟着一個挑食盒的進來,直走到上房,揭起暖簾進來,對着人瑞望老殘說:“這位就是鐵老爺罷?”人瑞說:“不錯
”那家人便搶前一步,請了一個安,說:“敝上說:小縣分沒有好菜,送了一桌粗飯,請大老爺包含點
”老殘道:“這店裏飯很便當,不消貴上費心,請挑回去,另送別位罷
”家人道:“主人分付,總要大老爺賞臉
家人萬不敢挑回去,要捱罵的
”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張箋紙,撥開筆帽,對着那家人道:“你叫他們挑到前頭竈屋裏去
”那家人揭開盒蓋,請老爺們過眼
原來是一桌甚豐的魚翅席
老殘道:“便飯就當不起
這酒席大客氣,更不敢當了
”人瑞用筆在花箋上已經寫完,遞與那家人,說:“這是鐵老爺的回信,你回去說謝謝就是了
”又叫黃升賞了家人一吊錢,挑盒子的二百錢
家人打了兩個千兒
這裏黃升掌上燈來
不消半個時辰,翠花、翠環俱到
他那夥計不等分付,已拍了兩個小行李捲兒進來,送到裏房去
人瑞道:“你們鋪蓋真做得快,半天工夫,就齊了嗎?”翠花道:“家裏有的是鋪蓋,對付着就夠用了
”黃升進來問,開飯不開飯
人瑞說:“開罷
”停了一刻,已先將碟子擺好
人瑞道:“今日北風雖然不刮,還是很冷,快溫酒來吃兩杯
今天十分快樂,我們多喝兩杯
”二翠俱拿起弦字來唱兩個曲子侑酒
人瑞道:“不必唱了,你們也吃兩杯酒罷
”翠花看二人非常高興,便問道:“您能這麼高興,想必撫臺那裏送信的人回來了嗎?”人瑞道:“豈但回信來了,魏家爺兒倆這時候怕都回到了家呢!”便將以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二翠
他姊兒倆個,也自喜歡的了不得,自不消說
卻說翠環聽了這話,不住的迷迷價笑,忽然又將柳眉雙鎖,默默無言
你道什麼緣故?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撫臺便這樣的信從,若替他辦那事,自不費吹灰主力,一定妥當的,所以就迷迷價笑,又想他們的權力,雖然夠用,只不知昨晚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這個機會錯過,便終身無出頭乏望,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
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一定要轉賣他;那蒯二禿子兇惡異常,早遲是個死,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
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良家女子,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倒不如死了的乾淨,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毅的氣色來,又想到自己死了,原無不可,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豈不也是餓死嗎?他若餓死,不但父母無人祭供,並祖上的香菸,從此便絕
這麼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
想來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覺那淚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趕紫用手絹子去擦
翠花看見道:“你這妮子!老爺們今天高興,你又發什麼昏?”人瑞看着他,只是憨笑
老殘對他點了點頭,說:“你不用胡思亂想,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
”人瑞道:“好,好!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說的話,可是不算數的了
”翠環聽了大驚,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
正要詢人瑞請問,只見黃升同了一個人進來,朝人瑞打了一千兒,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
人瑞接過來,撐開封套口,朝裏一窺,便揣到懷裏去,說聲“知道了”,更不住的嘻嘻價笑
只見黃升說:“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
”人瑞便走出去
約有半個時辰進來,看着三個人俱默默相對,一言不發,人瑞愈覺高興
又見那縣裏的家人進來,向老殘打了個千兒,道:“敝上說,叫把昨兒個的一卷舊鋪蓋取回去
”老殘一楞,心裏想道:“這是什麼道理呢?你取了去,我睡什麼呢?”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強留,便說:“你取了去罷
”心裏卻是納悶
看着那家人進房取將去了,只見人瑞道:“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被這翠環一個人不痛快,惹的我也不痛快了
酒也不吃了,連碟子都撤下去罷
”又見黃升來,當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時不但二翠摸不着頭腦,連老殘也覺得詫異的很
隨即黃升帶着翠環傢伙計,把翠環的鋪蓋卷也搬走了
翠環忙問:“啥事?啥事?怎麼不教我在這裏嗎?”夥計說:“我不知道,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捲去

翠環此時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凶多吉少,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面前,說:“我不好,你是老爺們呢,難道不能包含點嗎?你老一不喜歡,我們就活不成了!”人瑞道:“我喜歡的很呢
我爲啥不喜歡?只是你的事,我卻管不着
你慢慢的求鐵老爺去

翠環又跪向老殘面前,說:“還是你老救我!”老殘道:“甚麼事,我救你呢?”翠環道:“取回鋪蓋,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聲,俺媽知道,今兒不讓我在這兒,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遠走高飛,他敢同官鬥嗎?就只有走是個好法子
”老殘道:“這話也說的是
人瑞哥,你得想個法子,挽留住他纔好
一被他媽接回去,這事就不好下手了
”人瑞道:“那是何消說!自然要挽留他
你不挽留他,誰能挽留他呢?”
老殘一面將翠環拉起,一面向人瑞道:“你的話我怎麼不懂?難道昨夜說的話,當真不算數了嗎?”人瑞道:“我已徹底想過,只有不管的一法
你想拔一個姐兒從良,總也得有個辭頭
你也不承認,我也不承認,這話怎樣說呢?把他弄出來,又望那裏安置呢?若是在店裏,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斷無疑義
我剛纔得了個好點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訴宮保嗎?以後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還想什麼保舉呢?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
”老殘一想,話也有埋,只是因此就見死不救,於心實也難忍,加着翠環不住的啼哭,實在爲難,便向人瑞道;“話雖如此,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纔好
”人瑞道:“就請你想,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殘想了想,實無法子,便道:“雖無法子,也得大家想想
”人瑞道:“我倒有個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只好罷休
”老殘道:“你說出來,我總可以設法
”人瑞道:“除非你承認了要他,纔好措辭
”老殘道:“我就承認,也不要緊
”人瑞道:“空口說白話,能行嗎?事是我辦,我告訴人,說你要,誰信呢?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那我就有法辦了
”老殘道:“信是不好寫的
”人瑞道:“我說你做不到,是不是呢?”
老殘正在躊躇,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說:“這也不要緊的事,你老就擔承一下子罷
”老殘道:“信怎樣寫?寫給誰呢?”人瑞道:“自然寫給王子謹,你就說,見一妓女某人,本系良家,甚爲可憫,弟擬拔出風塵,納爲篷室,請兄鼎力維持,身價若干,如數照繳云云,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擇配也罷,你就有了主權,我也不遭聲氣
不然,那有辦法?”
正說着,只見黃升進來說:“翠環姑娘出來,你家裏人請你呢
”翠環一聽,魂飛天外,一面說就去,一面拼命央告老殘寫信
翠花就到房裏取出紙筆墨硯來,將筆蘸飽,遞到老殘手裏
老殘接過筆來,嘆口氣,向翠環道:“冤不冤?爲你的事,要我親筆畫供呢!”翠環道:“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你老就爲一回難,勝造七級浮圖!”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遞與人瑞,說:“我的職分已盡,再不好好的辦,罪就在你了
”人瑞接過信來,遞與黃升,說:“停一會送到縣裏去

當老殘寫信的時刻,黃人瑞向翠花耳中說了許多的話
黃升接過信來,向翠環道:“你媽等你說話呢,快去罷
”翠環仍泥着不肯去,眼看着人瑞,有求救的意思
人瑞道:“你去,不要緊的,諸事有我呢
”翠花立起來,拉了翠環的手,說:“環妹,我同你去,你放心罷,你大大的放心罷!”翠環無法,只得說聲“告假”,走出去了
這裏人瑞卻躺到煙炕上去燒煙,嘴裏七搭八搭的同老殘說話
約計有一點鐘工夫,人瑞煙也吃足了
只見黃升戴着簇新的大帽子進來,說:“請老爺們那邊坐
”人瑞說:“啊!”便站起來拉了老殘,說:“那邊坐罷
”老殘詫異道:“幾時有個那邊出來?”人瑞說:“這個那邊,是今天變出來的
”原來這店裏的上房,一排本是兩個三間,人瑞住的是西邊三間,還有東邊的個三間,原有別人住着,今早動身過河去了,所以空下來
黃、鐵二人攜手走到東上房前,上了臺階,早有人打起暖簾
只見正中方桌上掛着桌裙,桌上點了一對大紅蠟燭,地下鋪了一條紅氈
走進堂門,見東邊一間擺了一張方桌,朝南也繫着桌裙,上首平列兩張椅子,兩旁一邊一張椅子,都搭着椅披
桌上卻擺了滿滿一桌的果碟,比方纔吃的還要好看些
西邊是隔斷的一間房,掛了一條紅大呢的門簾
老殘詫異道:“這是什麼原故?”只聽人瑞高聲嚷道:“你們攙新姨奶奶出來,參見他們老爺
”只見門簾揭處,一個老媽子在左,翠花在右,攙着一個美人出來,滿頭戴着都是花,穿着一件紅青外褂,葵綠襖子,系一條粉紅裙子,卻低着頭走到紅氈子前
老殘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翠環,大叫道:“這是怎麼說?斷乎不可!”人瑞道:“你親筆字據都寫了,還狡獪甚麼?”不由分說,拉老殘往椅子上去坐,老殘那裏肯坐,這裏翠環早已磕下頭去了
老殘沒法,也只好回了半禮
又見老媽子說:“黃大老爺請坐
謝大媒
”翠環卻又磕下頭去
人瑞道:“不敢當,不敢當!”也還了一禮
當將新人送進房內
翠花隨即出來磕頭道喜
老媽子等人也都道完了喜
人瑞拉老殘到房裏去
原來房內新鋪蓋已陳設停妥,是紅綠湖縐被各一牀,紅綠大呢褥子各一條,枕頭兩個
炕前掛了一個紅紫魯山綢的幔子
桌上鋪了紅桌氈,也是一對紅蠟燭
牆上卻掛了一副大紅對聯,上寫着: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
老殘卻認得是黃人瑞的筆跡,墨痕還沒有甚幹呢,因笑向人瑞道:“你真會淘氣!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對聯,被你偷得來的
”人瑞道:“對題便是好文章
你敢說不切當嗎?”
人瑞卻從懷中把剛纔縣裏送來的紅封套遞給老殘,說:“你瞧,這是貴如夫人原來的賣身契一紙,這是新寫的身契一紙,總共奉上
你看愚弟辦事周到不周到?”老殘說:“既已如此,感激的很
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裏做甚麼呢?”人瑞道:“我不對你說‘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嗎?我爲翠環計,救人須救徹,非如此,總不十分妥當;爲你計,亦不吃虧
天下事就該這麼做法,是不錯的
”說過,呵呵大笑
又說:“不用費話罷,我們肚子餓的了不得,要吃飯了
人瑞拉着老殘,翠花拉着翠環,要他們兩個上坐
老殘決意不肯,仍是去了桌裙,四方兩對面坐的
這一席酒,不消說,各人有各人快樂處,自然是盡歡而散,以後無非是送房睡覺,無庸贅述
卻說老殘被人瑞逼成好事,心裏有點不痛快,想要報復;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凍着,卻拿狼皮褥子替人瑞蓋腿,爲翠環事,他又出了許多心,冷眼看去,也是個有良心的,須得把他也拔出來纔好,且等將來再作道理
次日,人瑞跑來,笑向翠環道:“昨兒炕畸角睡得安穩罷?”翠環道:“都是黃老爺大德成全,慢慢供您的長生祿位牌
”人瑞道:“豈敢,豈敢!”說着,便向老殘道:“昨日三百銀子是子謹墊出來的,今日我進署替你還帳去
這衣服衾枕是子謹送的,你也不用客氣了
想來送錢,他也是不肯收的
”老殘道:“這從那裏說起!叫人家花這許多錢,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謝,再圖補報罷
”說着,人瑞自去縣裏
老殘因翠環的名字太俗,且也不便再叫了,遂替他顛倒一下,換做“環翠”,卻算了一個別號,便雅得多呢
午後命人把他兄弟找得來,看他身上衣服過於藍縷,給了他幾兩銀子,仍叫李五領去買幾件衣服給他穿
光陰迅速,不知不覺,已經五天過去
那日,人瑞已進縣署裏去,老殘正在客店裏教環翠認字,忽聽店中夥計報道:“縣裏王大老爺來了!”霎時,子謹轎子已到階前下轎,老殘迎出堂屋門口
子謹入來,分賓主坐下,說道:“白太尊立刻就到,兄弟是來接差的,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並閒談一刻
”老殘說:“前日種種承情,已託人瑞兄代達謝忱
因剛君在署,不便親到拜謝,想能曲諒
”子謹謙遜道:“豈敢
”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
子謹又送了幾件首飾,作拜見之禮
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白大人只到,對岸下轎,從冰上走過來了
”子謹慌忙上轎去接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王子謹慌忙接到河邊,其時白太尊已經由冰上走過來了
子謹遞上手版,趕到面前請了個安,道聲“大人辛苦”
白公回了個安,說道:“何必還要接出來?兄弟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
”子謹連稱“不敢”
河邊搭着茶棚,掛着綵綢
當時讓到茶棚小坐
白公問道:“鐵君走了沒有?”子謹回道:“尚未
因等大人來到,恐有話說
卑職適才在鐵公處來
”白公點點頭道:“甚善
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剛君疑心
”吃了一口茶,縣裏預備的轎子,執事早已齊備,白公便坐了轎子,到縣署去
少不得升旗放炮,奏樂開門等事
進得署去,讓在西花廳住
剛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公進來,就上手本請見
見面上後,白公就將魏賈一案,如何問法,詳細問了一遍
剛弼一一訴說,頗有得意之色,說到“宮保來函,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此案情形,據卑職看來,已成鐵案,決無疑義
但此魏老頗有錢文,送卑職一千銀子,卑職來收,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
聽說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得了他許多銀子,送信給宮保的
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當時就買了個妓女,還在城外住着
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還要謝他幾千銀子呢,所以這郎中不走,專等謝儀
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
訊出此人贓證,又多添一層憑據了
”白公說:“老哥所見甚是
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看過一遍,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再作道理
或者竟照老哥的斷法,也來可知,此刻不敢先有成見
像老哥聰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無不利
兄弟資質甚魯,只好就事論事,細意推求,不敢說無過,但能寡過,已經是萬幸了
”說罷,又說了些省中的風景閒話
吃過晚飯,白公回到自己房中,將全案細細看過兩遍,傳出一張單子去,明日提人
第二天已牌時分,門口報稱:“人已提得齊備
請大人示下:是今天下午後坐堂,還是明天早起?”白公道:“人證已齊,就此刻坐大堂
堂上設三個坐位就是了
”剛、王二君連忙上去請了個安,說:“請大人自便,卑職等不敢陪審,恐有不妥之處,理應迴避
”白公道:“說那裏的話
兄弟魯鈍,精神照應不到,正望兩兄提撕
”二人也不敢過謙
停刻,堂事已齊,稿籤門上求請升堂
三人皆衣冠而出,坐了大堂
白公舉了紅筆,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
差人將賈幹帶到,當堂跪下
白公問道:“你叫賈幹?”底下答着:“是
”白公問:“今年十幾歲了?”答稱:“十六歲了
”問:“是死者賈志的親生,還是承繼?”答稱:“本是嫡堂的侄兒,過房承繼的
”問:“是幾時承繼的?”答稱:“因亡父被害身死,次日入殮,無人成服,由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

白公又問:“縣官相驗的時候,你已經過來了沒有?”答:“已經過來了
”問:“入殮的時候,你親視含殮了沒有?”答稱:“親視含殮的
”問:“死人臨入殮時,臉上是什麼顏色?”答稱:“白支支的,同死人一樣
”問:“有青紫斑沒有?”答:“沒有看見
”問:“骨節僵硬不僵硬?”答稱:“並不僵硬
”問:“既不僵硬,曾摸胸口有無熱氣?”答:“有人摸的,說沒有熱氣了
”問:“月餅裏有砒霜,是幾時知道的?”答:“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
”問:“是誰看出來的?”答:“是姐姐看出來的
”問:“你姐姐何以知道里頭有砒霜?”答:“本不知道里頭有砒霜,因疑心月餅裏有毛病,所以揭開來細看,見有粉紅點點毛,就托出問人
有人說是砒霜,就找藥店人來細瞧,也說是砒霜,所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

白公說:“知道了
下去!”又甩硃筆一點,說:“傳四美齋來
”差人帶上
白公問道:“你叫什麼?你是四美齋的甚麼人
”答稱:“小人叫王輔庭,在四美齋掌櫃
”問:“魏家定做月餅,共做了多少斤?”答:“做了二十斤
”問:“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答稱:“是
”問:“做二十斤,就將將的不多不少嗎?”說:“定的是二十斤,做成了八十三個
”問:“他定做的月餅,是一種餡子?是兩種餡子?”答:“一種,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
”問:“你們店裏賣的是幾種餡子?”答:“好幾種呢
”問:“有冰精芝麻核桃仁的沒有?”答:“也有
”問:“你們店裏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答:“是他家的好點
”問:“好處在甚麼地方?”答:“小人也不知道,聽做月餅的司務說,他家的材料好,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
”白公說:“然則你店裏司務先嚐過的,不覺得有毒嗎?”回稱:“不覺得

白公說:“知道了
下去!”又將硃筆一點,說:“帶魏謙
”魏謙走上來,連連磕頭說:“大人哪!冤枉喲!”白公說:“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你聽我問你的話!我不問你的話,不許你說!”兩旁衙役便大聲“嘎”的一聲
看官,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凡官府坐堂,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名叫“喊堂威”,把那犯人嚇昏了,就可以胡亂認供了,不知道是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卻是十八省都是一個傳授
今日魏謙是被告正凶,所以要喊個堂威,嚇唬嚇唬他
閒話休題,卻說白公問魏謙道:“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答稱:“二十斤
”問:“你送了賈家多少斤?”答:“八斤
”問:“還送了別人家沒有?”答:“送了小兒子的丈人家四斤
”問:“其餘的八斤呢?”答:“自己家裏人吃了
”問:“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裏的沒有?”答:“家裏人人都分的,現在同了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
”白公向差人說:“查一查,有幾個人跟魏謙來的,都傳上堂來

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兩個中年漢子,都跪下
差人回稟道:“這是魏家的一個管事,兩個長工
”白公問道:“你們都吃月餅麼?”同聲答道:“都吃的
”問:“每人吃了幾個,都說出來
”管事的說:“分了四個,吃了兩個,還剩兩個
”長工說:“每人分了兩個,當天都吃完了
”白公問管事的道:“還剩的兩個月餅,是幾時又吃的?”答稱:“還沒有吃,就出了這件案子,說是月餅有毒,所以就沒敢再吃,留着做個見證
”白公說:“好,帶來了沒有?”答:“帶來,在底下呢
”白公說:“很好
”叫差人同他取來
又說:“魏謙同長工全下去罷
”又問書吏:“前日有砒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書吏回:“呈案在庫
”白公說:“提出來

霎時差人帶着管事的,並那兩個月餅,都呈上堂來,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
白公傳四美齋王輔庭,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送剛、王二公看,說:“這兩起月餅,皮色確是一樣,二公以爲何如?”二公皆連忙欠身答應着:“是
”其時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白公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叫他驗看,問:“是魏家叫你定做的不是?”王輔庭仔細看了看,回說:“一點不錯,就是我家定做的
”白公說:“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

白公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仔細看了,對剛弼道:“聖慕兄,請仔細看看
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都是含油性的物件,若是砒霜做在餡子裏的,自然同別物粘合一氣
你看這砒顯系後加入的,與別物絕不粘合
況四美齋供明,只有一種餡子
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除加砒外,確係表裏皆同,既是一樣餡子,別人吃了不死,則賈家之死
不由月餅可知
若是有湯水之物,還可將毒藥後加入內;月餅之爲物,麪皮乾硬,斷無加入之理
二公以爲何如?”俱欠身道:“是

白公又道:“月餅中既無毒藥,則魏家父女即爲無罪之人,可以令其具結了案
”王子謹即應了一聲:“是
”剛弼心中甚爲難過,卻也說不出甚麼來,只好隨着也答應了一聲“是”
白公即分付帶上魏謙來,說:“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你們父女無罪,可以具結了案,回家去罷
”魏謙磕了幾個頭去了
白公又叫帶賈幹上來
賈幹本是個無用的人,不過他姊姊支使他出面,今日看魏家父女已結案釋放,心裏就有點七上八下;聽說傳他去,不但已前人教導他說的話都說不上,就是教他的人,也不知此刻從那裏教起了
賈幹上得堂來,白公道:“賈幹,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爲子,就該細心研究,這十二個人怎樣死的;自己沒有法子,也該請教別人;爲甚的把月餅里加進砒霜去,陷害好人呢?必有壞人挑唆你
從實招來,是誰教你誣告的
你不知道律例上有反坐的一條嗎?”賈幹慌忙磕頭,嚇的只格格價抖,帶哭說道:“我不知道!都是我姐姐叫我做的!餅裏的砒霜,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其餘概不知道
”白公說:“依你這麼說起來,非傳你姐姐到堂,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賈幹只是磕頭
白公大笑道:“你幸兒遇見的是我,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這月餅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
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你回去告訴你姐姐,說本府說的,這砒霜一定是後加進去的
是誰加進去的,我暫時尚不忙着追究呢,因爲你家這十三條命,是個大大的疑案,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因此,加砒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了,你的意下何如?”賈斡連連磕頭道:“聽憑大人天斷
”白公道:“既是如此,叫他具結,聽憑替他相案
”臨下去時,又喝道:“你再胡鬧,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誣控的案子了!”賈幹連說:“不敢,不敢!”下堂去了
這裏白公對王子謹道:“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子謹答應:“有個許亮還好
”白公說:“傳上來
”只見下面走上一個差人,四十多歲,尚未留須一走到公案前跪下,道;“差人許亮叩頭,”白公道;一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條命案是否服毒,有甚麼別樣案情?限一個月報命,不許你用一點官差的力量
你若藉此招搖撞騙,可要置你於死的!”許亮叩頭道:“不敢

當時王子謹即標了牌票,交給許亮
白公又道:“所有以前一切人證,無庸取保,全行釋放
”隨手翻案,檢出魏謙筆據兩紙,說:“再傳魏謙上來

白公道:“魏謙,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你要不要?”魏謙道:“職員沉冤,蒙大人昭雪,所有銀子,聽憑大人發落
”白公道:“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
這一千銀票,本府卻要借用,卻不是我用,暫且存庫,仍爲查賈家這案,不得不先用資斧
俟案子查明,本府回明瞭撫臺,仍舊還你
”魏謙連說:“情願,情願
”當將筆據收好,下堂去了
白公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憑本府公文支付
回頭笑向剛弼道:“聖慕兄,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剛弼連稱:“不敢
”於是擊鼓退堂
卻說這起大案,齊河縣人人俱知,昨日白太尊到,今日傳人,那賈、魏兩家都預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那知道未及一個時辰,已經結案,沿路口碑噴噴稱讚
卻說白公退至花廳,跨進門檻,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正鐺鐺的敲了十二下,彷彿像迎接他似的
王子謹跟了進來,說:“請大人寬衣用飯罷
”白公道:“不忙
”看着剛弼也跟隨進來,便道:“二位且請坐一坐,兄弟還有話說
”二人坐下
白公向剛弼道:“這案兄弟斷得有理沒理?”剛弼道:“大人明斷,自是不會錯的
只是卑職總不明白:這魏家既無短處,爲什麼肯花錢呢?卑職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

白公呵呵大笑道:“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何以上臺也會契重你?可見天下人不全是見錢眼開的喲
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
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
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這個毛病,莫怪兄弟直言
至於魏家花錢,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不足爲怪也
”又向子謹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似差個人拿我們兩個名片,請鐵公進來坐坐罷
”又笑向剛弼道:“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就是你才說的那個賣藥郎中
姓鐵,名英,號補殘,是個肝膽男子,學問極其淵博,性情又極其平易,從不肯輕慢人的
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

剛弼道:“莫非就是省中傳的‘老殘老殘’,就是他嗎?”白公道:“可不是呢!”剛弼道:“聽人傳說,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替他捐官,保舉他,他不要,半夜裏逃走了的,就是他嗎?”白公道:“豈敢
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
”剛弼紅脹了臉道:“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
此人久聞其名,只是沒有見過
”子謹又起身道:“大人請更衣罷
”白公道:“大家換了衣服,好開懷暢飲

王、剛二公退回本屋,換了衣服,仍到花廳
恰好老殘也到,先替子謹作了一個揖,然後替白公、剛弼各人作了一揖,讓到炕上上首坐下
白公作陪
老殘道:“如此大案,半個時辰了結,子壽先生,何其神速!”白公道:“豈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過了;後半截的難題目,可要着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
”老殘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爺,我又不是小的衙役,關我甚事呢?”白公道:“然則宮保的信是誰寫的?”老殘道:“我寫的
應該見死不救嗎?”白公道:“是了
未死的應該救,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你想,這種奇案,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不得已,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
”老殘笑道:“我沒有這麼大的能耐
你要我去也不難,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再標一張牌票,我就去

說着,飯已擺好
王子謹道:“請用飯罷
”白公道:“黃人瑞不也在這裏麼?爲甚不請過來?”子謹道:“已請去了
”話言未了,人瑞已到,作了一遍揖
子謹提了酒壺,正在爲難
白公道:“自然補公首坐
”老殘道:“我斷不能佔
”讓了一回,仍是老殘坐了首座,白公二座
吃了一回酒,行了一回令,白公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是個面子,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再三敦囑
子謹、人瑞又從旁慫恿,老殘只好答應
白公又說:“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你先取去應用
如其不足,子謹兄可代爲籌畫,不必惜費,總要破案爲第一要義
”老殘道:“銀子可以不必,我省城裏四百銀子已經取來,正要還子謹兄呢,不如先墊着用
如果案子查得出呢,再向老莊付還;如查不出,我自遠走高飛,不在此地獻醜了
”白公道:“那也使得
只是要用便來取,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爲要
”老殘答應:“是了
”霎時飯罷,白公立即過河,回省銷差
次日,黃人瑞、剛弼也俱回省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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