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居易白
微之足下: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所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敍爲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
僕旣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幷自述爲文之意,總爲一書,致足下前
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爲之,又自思所陳亦無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
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畱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
旣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爲此書,足下幸試爲僕畱意一省
夫文尙矣
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
就六經言,詩又首之
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
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
上自賢聖,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
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掲此以爲大柄,決此以爲大寶也
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
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乃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刓矣
國風變爲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蘇李騷人皆不遇者,各繫其志發而爲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
然去詩未遠,梗槪尙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爲喩,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爲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
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焉!於時六義寖微矣
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
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捨之乎!顧所用何如耳
設如「北風其凉」,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徵役也;「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芣苢」,美草以樂有子也
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
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僕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
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
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篇,至於貫穿今古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畱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
杜尙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僕嘗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僕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屛下,有指無字之字示僕者,僕雖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僕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
及五六歲,便學爲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旣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瞥瞥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也,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所致
又自悲矣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
旣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閲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
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僕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啓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聰,副憂勤;次以酬恩奬,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
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又請爲左右終言之:凡聞僕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僕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
大率如此,不可遍舉
不相與者號爲沽名,號爲詆訐,號爲訕謗
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爲非也
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僕詩而喜,無何而魴死;有唐衢者,見僕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則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
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僕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
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歩於利足之途,張空弮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入眾耳,迹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
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日者又聞親友間説:禮吏部舉選人,多以僕私試賦判傳爲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
僕恧然自愧,不之信也
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娉倡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
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僕詩者,復何人哉
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
」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僕詩者
此誠雕蟲之戲,不足爲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
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哉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
」僕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旣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爲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迍窮,理固然也
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迍剝至死;李白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
彼何人哉!彼何人哉!況僕之才,又不逮彼
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飢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僕數月來檢討囊袠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爲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訖元和,因事立題,題爲「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絶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
凡爲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僕雖不肖,常師此語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
時之來也,爲雲龍爲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爲霧豹爲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
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
故僕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爲道,言而發明之則爲詩
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
故覽僕詩,知僕之道焉
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尙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
今銓次之間,未能删去,他時有爲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僕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然人貴之
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
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閑適者,思澹而詞迂
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
今所愛者,幷世而生獨足下耳,然千百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
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最要,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裏,迭吟遞唱不絶聲者二十里餘,樊李在傍無所措口
知我者以爲詩仙,不知我者以爲詩魔
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知老之將至,雖驂鸞鶴遊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迹,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僕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祕書律詩,竇七元八絶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元白往還詩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踊躍欣喜,以爲盛事
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僕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爲之嘆息矣
又僕嘗語足下,凡人爲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姸蚩,益又自惑
必待交友有公鑑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
況僕與足下爲文尤患其多,己尙病之,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爲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在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無睡
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次第
勿以繁雜爲倦,且以代一夕之話也
微之微之知我心哉,樂天再拜
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
環永之治百里,北至於浯溪,西至於湘之源,南至於瀧泉,東至於黃溪東屯,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黃溪最善
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
祠之上,兩山牆立,如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昇降
其缺者爲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
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
其略若剖大甕,側立千尺,溪水積焉
黛蓄膏渟,來若白虹,沉沉無聲,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
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
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頷齗齶
其下大石離列,可坐飲食
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向立
自是又南數里,地皆一狀,樹益壯,石益瘦,水鳴皆鏘然
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
始黃神爲人時,居其地
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
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
」始莽嘗曰:「予黃虞之後也,」故號其女曰黃皇室主
黃與王聲相邇,而又有本,其所以傳言者益驗
神既居是,民咸安焉
以爲有道,死乃俎豆之,爲立祠
後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陰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歸爲記,以啟後之好遊者
東南山水,餘杭郡爲最
就郡言,靈隱寺爲尤
由寺觀,冷泉亭爲甲
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
高不倍尋,廣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勝槪,物無遁形
春之日,吾愛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導和納粹,暢人血氣
夏之夜,吾愛其泉渟渟,風泠泠,可以蠲煩析酲,起人心情
山樹爲蓋,巖石爲屛,雲從棟生,水與階平
坐而玩之者,可濯足於牀下;臥而狎之者,可垂釣於枕上
矧又潺湲潔沏,粹冷柔滑
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塵,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
潛利陰益,可勝言哉!斯所以最餘杭而甲靈隱也
杭自郡城抵四封,叢山複湖,易爲形勝
先是領郡者,有相里君造虛白亭,有韓僕射皋作候僊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觀風亭,有盧給事元輔作見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後作此亭
於是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謂佳境殫矣,能事畢矣
後來者雖有敏心巧目,無所加焉
故吾繼之,述而不作
長慶三年八月十三日記
論曰:漢自順桓之間,國統屢絕,奸回竊位,閹宦滿朝
士之蹈忠義履冰霜者,居顯列則陷犯懺之誅,伏閭則嬰黨錮之戮
當是時也,天下之君子,掃地將盡
雖九伊周、十稷契,不能振已絕之綱,舉土崩之勢明矣
熹平中,大黃星見楚宋之分,遼東殷馗曰:“其有眞人起於譙沛之間
”以知曹孟德不爲人下,事之明驗也
先時秦帝東遊,亦云金陵當有王者興
董扶求出,又曰益州有天子氣
從茲而言,則長江劍閣,作吳蜀之限;天道人謀,有三分之兆,其來尚矣
然費興有際,崇替迭來
每覽其書,何能不臨卷而永懷,扶事而伊鬱也
嘗試論之曰:向使何進納公業之言而不追董卓,郭汜棄文和之策而不報王允,則東京焚如之禍,關右亂麻之屍,何由而興哉?至使乘輿蒙塵於河上,天子露宿於曹陽,百官飢死於牆壁,六宮流離於道路,蓋由何公之不明,賈詡之言過也,於是劉岱、喬瑁、張超、孔融之徒,舉義兵而天下響應,英雄者騁其驍悍,運其謀能,海內囂然,與茲大亂矣
袁本初據四州之地,南向爭衡;劉景升擁十萬之師,坐觀成敗
區區公路,欲據列郡之尊;瑣瑣伯珪,謂保易京之業
瓚既窘斃,術亦憂終
譚尚離心,琮琦失守,其故何哉?有大賢而不能用,睹長策而不能施
使謂力濟九天,智周萬物,天下可指麾而定,宇宙可大呼而致也
嗚呼悲夫!余觀三國之君,咸能推誠樂土,忍垢藏疾,從善如不及,聞諫如轉規
其割裂山河鼎足而王宜哉!孫仲謀承父兄之餘事,委瑜肅之良圖,泣周泰之痍,請呂蒙之命,惜休穆之才不加其罪,賢子布之諫而造其門
用能南開交趾,驅五嶺之卒;東屆海隅,兼百越之衆
地方五千里,帶甲數十萬
若令登不早卒,休以永年,神器不移於暴酷,則彭蠡衡陽,未可圖也
以先主之寬仁得衆,張飛、關羽萬人之敵,諸葛孔明管、樂之儔,左提右挈,以取天下,庶幾有濟矣
然而喪師失律,敗不旋踵
奔波謙、瓚之間,羈旅袁、曹之手,豈拙於用武,將遇非常敵乎?初備之南也,樊、鄧之士,其從如口
比到當陽,衆十萬餘
操以五千之卒,及長阪縱兵大擊,廊然霧散,脫身奔走
方欲遠竄用魯肅之謀,然投身夏口
於是諸葛適在軍中,向令帷幄有謀,軍容宿練,包左車之際,運田單之奇,曹懸兵數千,夜行三百
軸重不相繼,聲援不相聞,可不一戰而禽也?坐以十萬之衆,而無一矢之備,何異驅犬羊之群,餌豺虎之口?故知應變將略,非武侯所長,斯言近矣
周瑜方嚴兵取蜀,會物故於巴邱
若其人尚存,恐玉壘銅梁,非劉氏有也
然備數困敗而意不折
終能大起西土者,其惟雅度最優乎?武侯既沒,劉禪舉而棄之
睹譙周之懦詞,則忿憤而忘食;聞姜維之立事,又慷慨而言口
惜其功垂成而智不濟,豈伊時喪?抑亦人亡,乃知德之不修,棧道靈關,不足恃也
魏武用兵,彷彿孫吳
臨敵制奇,鮮有喪敗,故能東禽狡布,北走強袁,破黃巾於壽張,斬眭固於射犬
援戈北指,蹋頓懸顱;擁旆南臨,劉琮束手
振威烈而清中夏,挾天子以令諸侯,信超然之雄傑矣
而弊於褊刻,失於猜詐
孔融、荀彧,終罹其災;孝先、季珪,卒不能免
愚知操之不懷柔巴蜀,砥定東南,必然之利耶
文帝富裕春秋,光應禪讓,臨朝恭儉,博覽墳典,文質彬彬,庶幾君子者矣
不能恢崇萬代之業,利建七百之基
骨肉齊於匹夫,衡樞委乎他姓
遠求珠翠,廢禮諒堂之中,近抱辛毗,取笑婦人之口
明帝嗣位,繼以奢淫
征夫困於兵革,人力殫於臺榭
高貴鄉公名決有餘,而深沈不足
其雄才大略,經緯遠圖,求之數君,幷無取焉
山陽公之墳土未乾,陳留王之賓館已起,天之報施,何其速哉?故粗而論之,式備勸戒,俾夫來者有以監諸焉
太原王宏中在連州,與學佛人景常元慧遊,異日從二人者,行於其居之後,邱荒之間,上高而望,得異處焉
斬茅而嘉樹列,發石而清泉激,輦糞壤,燔椔翳
卻立而視之,出者突然成邱,陷者呀然成穀,穴窪者為池,而闕者為洞,若有鬼神異物陰來相之
自是宏中與二人者,晨往而夕忘歸焉,乃立屋以避風雨寒暑
既成,愈請名之,其邱曰「俟德之邱」,蔽於古而顯於今,有俟之道也;其石穀曰「謙受之穀」,瀑曰「振鷺之瀑」,穀言德,瀑言容也;其土穀曰「黃金之穀」,瀑曰「秩秩之瀑」,穀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誌其入時也;池曰「君子之地」,虛以鍾其美,盈以出其惡也;泉之源曰「天澤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詩所謂「魯侯燕喜」者頌也
於是州民之老,聞而相與觀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無與「燕喜」者比
經營於其側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
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遺其人乎?宏中自吏部郎貶秩而來,次其道途所經,自藍田入商洛,涉淅湍,臨漢水,升峴首以望方城;出荊門,下岷江,過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繇郴逾嶺,蝯狖所家,魚龍所宮,極幽遐瑰詭之觀,宜其於山水飫聞而厭見也
今其意乃若不足,《傳》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
宏中之德與其所好,可謂協矣
智以謀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儀於天朝也不遠矣
遂刻石以記
永之氓咸善遊
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絶湘水
中濟,船破,皆遊
其一氓盡力而不能尋常
其侶曰:“汝善遊最也,今何後爲?”曰:“吾腰千錢,重,是以後
”曰:“何不去之?”不應,搖其首
有頃,益怠
已濟者立岸上,呼且號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貨爲?”又搖其首
遂溺死
吾哀之
且若是,得不有大貨之溺大氓者乎?於是作《哀溺》
醉之鄉,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
其土曠然無涯,無丘陵阪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明寒暑;其俗大同,無邑居聚落;其人甚精,無愛憎喜怒,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其寢於於,其行徐徐,與鳥獸魚鱉雜處,不知有舟車械器之用
昔者黃帝氏嘗獲遊其都,歸而杳然喪其天下,以爲結繩之政已薄矣
降及堯舜,作爲千鍾百壺之獻,因姑射神人以假道,蓋至其邊鄙,終身太平
禹湯立法,禮繁樂雜,數十代與醉鄉隔
其臣羲和,棄甲子而逃,冀臻其鄉,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寧
至乎末孫桀紂,怒而昇糟丘,階級千仞,南嚮而望,卒不見醉鄉
武王得志於世,乃命公旦立酒人氏之職,典司五齊,拓土七千里,僅與醉鄉達焉,故四十年刑措不用
下逮幽厲,迄乎秦漢,中國喪亂,遂與醉鄉絶
而臣下之愛道者往往竊至焉阮嗣宗陶淵明等數十人幷遊於醉鄉沒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國以爲酒僊云
嗟呼,醉鄉氏之俗,豈古華胥氏之國乎?何其淳寂也如是!予得遊焉,故爲之記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遊於人間
人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
往必醉,醉則不擇地斯寢矣,醒則復起飲也
嘗一飲五斗,因以爲號焉
先生絕思慮,寡言語,不知天下之有仁義厚薄也
忽然而去,倏焉而來;其動也天,其靜也地:故萬物不能縈心焉
嘗言曰:「天下大抵可見矣!生何足養?而嵇康著論;塗何爲窮?而阮籍慟哭
故昏昏默默,聖人之所居也
」遂行其志,不知所如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鄉里、官爵,忽忽不知吾爲誰也
宦遊三十載,將老,退居洛下
所居有池五六畝,竹數千竿,喬木數十株,臺檄舟橋,具體而微,先生安焉
家雖貧,不至寒餒;年雖老,未及昏耄
性嗜酒,耽琴淫詩,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遊
遊之外,栖心釋氏,通學小中大乘法,與嵩山僧如滿爲空門友,平泉客韋楚爲山水友,彭城劉夢得爲詩友,安定皇甫朗之爲酒友
每一相見,欣然忘歸,洛城內外,六七十里間,凡觀、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遊;人家有美酒鳴琴者,靡不過;有圖書歌舞者,靡不觀
自居守洛川泊布衣家,以宴遊召者亦時時往
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遇,必爲之先拂酒暑,次開詩筐,詩酒旣酣,乃自援琴,操宮聲,弄《秋思》一遍
若興發,命家僮調法部絲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
若歡甚,又命小妓歌《楊柳枝》新詞十數章
放情自娛,酪酊而後己
往往乘興,屨及鄰,杖於鄉,騎遊都邑,肩舁適野
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謝詩數卷,舁竿左右,懸雙酒壺,尋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興盡而返
如此者凡十年,其間賦詩約千餘首,歲釀酒約數百斜,而十年前後,賦釀者不與焉
妻孥弟姪,慮其過也,或譏之,不應,至於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鮮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
設不幸吾好利而貨殖焉,以至於多藏潤屋,賈禍危身,奈吾何?設不幸吾好博弈,一擲數萬,傾財破産,以至於妻子凍餒,奈吾何?設不幸吾好藥,損衣削食,煉鉛燒汞,以至於無所成、有所誤,奈吾何?今吾幸不好彼而目適於杯觴、諷詠之間,放則放矣,庸何傷乎?不猶愈於好彼三者乎?此劉伯倫所以聞婦言而不聽,王無功所以遊醉鄉而不還也
”遂率子弟,入酒房,環釀甕,箕踞仰面,長吁太息曰:“吾生天地間,才與行不逮於古人遠矣,而富於黔婁,壽於顔回,飽於伯夷,樂於榮啓期,健於衛叔寶,幸甚幸甚!余何求哉!若捨吾所好,何以送老?”因自吟《詠懷詩》云:“抱琴榮啓樂,縱酒劉伶達
放眼看靑山,任頭生白髮
不知天地內,更得幾年活?從此到終身,盡爲閑日月

吟罷自曬,揭甕撥醅,又飲數杯,兀然而醉,旣而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
由是得以夢身世,云富貴,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於酒者,故自號爲醉吟先生
於時開成三年,先生之齒六十有七,鬚盡白,髮半禿,齒雙缺,而觴詠之興猶未衰
顧謂妻子云:“今之前,吾適矣,今之後,吾不自知其興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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