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
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鬱,寥廓悠長,則於曠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則於奧宜。
因其曠,雖增以崇臺延閣,回環日星,臨瞰風雨,不可病其敞也;因其奧,雖增以茂樹叢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
今所謂東丘者,奧之宜者也。
其始龕之外棄地,予得而合焉,以屬於堂之北陲。
凡坳窪坻岸之狀,無廢其故。
屛以密竹,聯以曲梁。
桂檜松杉楩枏之植,幾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經緯之。
俛入綠縟,幽蔭薈蔚。
步武錯迕,不知所出。
温風不爍,清氣自至。
水亭狹室,曲有奧趣。
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爲病。
噫!龍興,永之佳寺也。
登高殿可以望南極,辟大門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曠也。
而於是小丘,又將披而攘之。
則吾所謂遊有二者,無乃闕焉而喪其地之宜乎?丘之幽幽,可以處休。
丘之窅窅,可以觀妙。
溽暑遁去,茲丘之下。
大和不遷,茲丘之巓。
奧乎茲丘,孰從我遊?余無召公之德,懼翦伐之及也,故書以祈後之君子。
臣伏見天后時,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者,父爽爲縣吏趙師韞所殺,卒能手刃父讎,束身歸罪。
當時諫臣陳子昂建議誅之而旌其閭;且請“編之於令,永爲國典”。
臣竊獨過之。
臣聞禮之大本,以防亂也。
若曰無爲賊虐,凡爲子者殺無赦。
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
若曰無爲賊虐,凡爲理者殺無赦。
其本則合,其用則異,旌與誅莫得而幷焉。
誅其可旌,茲謂濫;黷刑甚矣。
旌其可誅,茲謂僭;壞禮甚矣。
果以是示於天下,傳於後代,趨義者不知所嚮,違害者不知所立,以是爲典可乎?蓋聖人之制,窮理以定賞罰,本情以正褒貶,統於一而已矣。
曏使刺讞其誠僞,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則刑禮之用,判然離矣。
何者?若元慶之父,不陷於公罪,師韞之誅,獨以其私怨,奮其吏氣,虐於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籲號不聞;而元慶能以戴天爲大恥,枕戈爲得禮,處心積慮,以衝讎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無憾,是守禮而行義也。
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又何誅焉?
其或元慶之父,不免於罪,師韞之誅,不愆於法,是非死於吏也,是死於法也。
法其可讎乎?讎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
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議曰:“人必有子,子必有親,親親相讎,其亂誰救?”是惑於禮也甚矣。
禮之所謂讎者,蓋其冤抑沉痛而號無告也;非謂抵罪觸法,陷於大戮。
而曰“彼殺之,我乃殺之”。
不議曲直,暴寡脅弱而已。
其非經背聖,不亦甚哉!
《周禮》:“調人,掌司萬人之讎。
凡殺人而義者,令勿讎;讎之則死。
有反殺者,邦國交讎之。
”又安得親親相讎也?《春秋公羊傳》曰:“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
父受誅,子復讎,此推刃之道,復讎不除害。
”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於禮矣。
且夫不忘讎,孝也;不愛死,義也。
元慶能不越於禮,服孝死義,是必達理而聞道者也。
夫達理聞道之人,豈其以王法爲敵讎者哉?議者反以爲戮,黷刑壞禮,其不可以爲典,明矣。
請下臣議附於令。
有斷斯獄者,不宜以前議從事。
謹議。
我思古人,伊鄭之僑。
以禮相國,人未安其教。
遊於鄉之校,眾口囂囂。
或謂子產,毀鄉校則止。
曰:「何患焉,可以成美。
夫豈多言,亦各其志。
善也吾行,不善吾避。
維善維否,我於此視。
川不可防,言不可弭。
下塞上聾,邦其傾矣。」既鄉校不毀,而鄭國以理。
在周之興,養老乞言;及其已衰,謗者使監。
成敗之跡,昭哉可觀。
維是子產,執政之式,維其不遇,化止一國。
誠率是道,相天下君。
交暢旁達,施及無垠。
於虖!四海所以不理,有君無臣。
誰其嗣之?我思古人。
愈白:行官自南回,過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書數番,忻悚兼至,未審入秋來眠食何似,伏惟萬福!
來示云: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此傳之者妄也。
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無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數日。
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爲事物侵亂。
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爲難得,因與來往。
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
及來袁州,留衣服爲別。
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孔子云:「某之禱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聖賢事業,具在方策,可效可師。
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積善積惡,殃慶自各以其類至。
何有去聖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詩》不云乎「愷悌君子,求福不回」。
《傳》又曰:「不爲威惕,不爲利疚。」假如釋氏能與人爲禍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懼也,況萬萬無此理。
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類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禍於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靈。
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誣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於其間哉?進退無所據,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釋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說。
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交亂,而聖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斁,禮樂崩而夷狄橫,幾何其不爲禽獸也!」故曰:「能言距楊墨者,皆聖人之徒也。」揚子雲云:「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夫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於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遂大亂。
及秦滅,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後始除挾書之律,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
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爲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聖人之道,於是大壞。
後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於今泯泯也,其禍出於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
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
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
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爲功不在禹下者,爲此也。
漢氏以來,群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髮引千鈞,綿綿延延,浸以微滅。
於是時也,而倡釋老於其間,鼓天下之眾而從之。
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
嗚呼!其亦不
月日,愈再拜:
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
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
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世,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
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
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俛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
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
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
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
閣下其亦憐察之!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曏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
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爲。
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
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
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
雖有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救之而不辭也。
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
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
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於閣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
”閣下且以爲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
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爲耳,非天之所爲也。
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
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
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於此。
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愈再拜。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可以爲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行古人之道,居於晉之鄙,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
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爲諫議大夫。
人皆以爲華,陽子不色喜。
居於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恒其德貞」,而「夫子凶」者也。
惡得爲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
今陽子在位不爲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爲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爲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
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
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
今陽子以爲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
陽子將爲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爲貧,而有時乎爲貧,謂祿仕者也。
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
蓋孔子嘗爲委吏矣,嘗爲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若陽子之秩祿,不爲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
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爲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爲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
《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后之德。
’」夫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
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
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爲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
庶岩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髮,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
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
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
愈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
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耶?雖然,不可不爲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爲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
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耶?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耶?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竢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爲,不自知其至猶未也。
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爲非笑也。
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汨汨然來矣。
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爲喜,譽之則以爲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
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
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
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遊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氣,水也;言,浮物也。
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
氣之與言猶是也。
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雖幾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耶:用與舍屬諸人。
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爲後世法。
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
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爲言之。
愈白。
貞元十一年九月,愈如東京,道出田橫墓下,感橫義高能得士,因取酒以祭,爲文而弔之。
其辭曰:
事有曠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
非今世之所稀,孰爲使余歔欷而不可禁。
余既博觀乎天下,曷有庶幾乎夫子之所爲。
死者不復生,嗟余去此其從誰。
當秦氏之敗亂,得一士而可王。
何五百人之擾擾,而不能脫夫子於劍鋩。
抑所寶之非賢,亦天命之有常。
昔闕里之多士,孔聖亦云其遑遑。
苟余行之不迷,雖顛沛其何傷。
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
跽陳辭而薦酒,魂髣髴而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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