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闻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薰莸不同器,枭鸾不比翼。
若乃商臣、冒顿,南蛮、北狄,万里之殊也;伊尹、霍光,殷年汉日,千载之隔也。
而世之称悖逆,则云商、冒;论忠顺则曰伊、霍者,何哉?盖厥迹相符,则虽隔越为偶,奚必差肩接武,方称连类者乎?
史氏自迁、固作传,始以品汇相从。
然其中或以年世迫促,或以人物寡鲜,求其具体必同,不可多得。
是以韩非、老子,共在一篇;董卓、袁绍,无闻二录。
岂非韩、老俱称述者,书有子名;袁、董并曰英雄,生当汉末。
用此为断,粗得其伦。
亦有厥类众夥,宜为流别,而不能定其同科,申其异品,用使兰艾相杂,朱紫不分,是谁之过欤?盖史官之责也。
案班书《古今人表》,仰包亿载,旁贯百家,分之以三科,定之以九等。
其言甚高,其义甚惬。
及至篇中所列,奚不类于其叙哉!若孔门达者,颜称殆庶,至于他子,难为等衰。
今乃先伯牛而后曾参,进仲弓而退冉有,求诸折中,厥理无闻。
又楚王过邓,三甥请杀之,邓侯不许,卒亡邓国。
今定邓侯入下愚之上,夫宁人负我,为善获戾,持此致尤,将何劝善?如谓小不忍乱大谋,失于用权,故加其罪。
是则三甥见几而作,决在未萌,自当高立标格,置诸云汉,何得止与邓侯邻伍,列在其中庸下流而已哉?又其叙晋文之臣佐也,舟之侨为上,阳处父次之,士会为下。
其序燕丹之宾客也,高渐离居首,荆轲亚之,秦舞阳居末。
斯并是非瞀乱,善恶纷拏,或珍瓴甋而贱璠玙,或策驽骀而舍骐骥。
以兹为监,欲谁欺乎?
又江充、息夫躬馋谄惑上,使祸延储后,毒及忠良。
论其奸凶,过于石显远矣。
而固叙之,不列佞幸。
杨王孙裸葬悖礼,狂狷之徒,考其一生,更无他事,而与朱云同列,冠之传首,不其秽欤?
若乃旁求别录,侧窥杂传,诸如此谬,其累实多。
案刘向《列女传》载鲁之秋胡妻者,寻其始末,了无才行可称,直以怨怼厥夫,投川而死。
轻生同于古冶,殉节异于曹娥,此乃凶险之顽人,强梁之悍妇,辄与贞烈为伍,有乖其实者焉。
又嵇康《高士传》,其所载者广矣,而颜回、蘧瑗,独不见书。
盖以二子虽乐道遗荣,安贫守志,而拘忌名教,未免流俗也。
正如董仲舒、扬子云,亦钻仰四科,驰驱六籍,渐孔门之教义,服鲁国之儒风,与此何殊,而并可甄录。
夫回、瑗可弃,而扬、董获升,可谓识二五而不知十者也。
爰及近代,史臣所书,求其乖失,亦往往而有。
借如阳瓒效节边城,捐躯死敌,当有宋之代,抑刘、卜之徒欤?而沈氏竟不别加标榜,唯寄编于《索虏》篇内。
纪僧真砥节砺行,终始无瑕
夫人枢机之发,亹亹不穷,必有徐音足句,为其始末。
是以伊、惟、夫、盖,发语之端也;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
去之则言语不足,加之则章句获全。
而史之叙事,亦有时类此。
故将述晋灵公厚敛雕墙,则且以不君为称;欲云司马安四至九卿,而先以巧宦标目。
所谓说事之端也。
又书重耳伐原示信,而续以一战而霸,文之教也;载匈奴为偶人象郅都,今驰射莫能中,则云其见惮如此。
所谓论事之助也。
昔尼父裁经,义在褒贬,明如日月,持用不刊。
而史传所书,贵乎博录而已。
至于本事之外,时寄抑扬,此乃得失禀于片言,是非由于一句,谈何容易,可不慎欤!但近代作者,溺于烦富,则有发言失中,加字不惬,遂令后之览者,难以取信。
盖《史记》世家有云:“赵鞅诸子,无恤最贤。
”夫贤者当以仁恕为先,礼让居本。
至如伪会邻国,进计行戕,俾同气女兄,摩笄引决,此则诈而安忍,贪而无亲,鲸鲵是俦,犬豕不若,焉得谓之贤哉?又《汉书》云:“萧何知韩信贤。
”案贤者处世,夷险若一,不陨穫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
《易传》曰:“知进退存亡者,其唯圣人乎!”如淮阴初在仄微,堕业元行,后居荣贵,满盈速祸;躬为逆上,名隶恶徒。
周身之防靡闻,知足之情安在?美其善将,呼为才略则可矣,必以贤为目,不其谬乎?又云:“严延年精悍敏捷,虽子贡、冉有通于政事,不能绝也。
”夫以编名《酷吏》,列号“屠伯”,而辄比孔门达者,岂其伦哉!且以春秋至汉,多历年所,必言貌取人,耳目不接,又焉知其才术相类,锱铢无爽,而云不能绝乎?
盖古之记事也,或先经张本,或后传终言,分布虽疏,错综逾密。
今之记事也则不然。
或隔卷异篇,遽相矛盾;或连行接句,顿成乖角。
是以《齐史》之论魏收,良直邪曲,三说各异;《周书》之评太祖,宽仁好杀,二理不同。
非惟言无准的,固亦事成首鼠者矣。
夫人有一言,而史辞再三,良以好发芜音,不求谠理,而言之反覆,观者惑焉。
亦有开国承家,美恶昭露,皎如星汉,非靡沮所移,而轻事尘点,曲加粉饰。
求诸近史,此类尤多。
如《魏书》称登国以鸟名官,则云“好尚淳朴,远师少皞”;述道武结婚蕃落,则曰“招携荒服,追慕汉高”。
自余所说,多类如此。
案魏氏始兴边朔,少识典、坟;作俪蛮夷,抑惟秦、晋。
而鸟官创置,岂关郯子之言?
髦头而偶,奚假奉春之策?奢言无限,何其厚颜!又《周史》称元行恭因齐灭得回,庾信赠其诗曰:“虢亡垂棘反,齐平宝鼎归。
”陈周弘正来聘,在馆赠韦敻诗曰:“德星犹未动,直
盖枢机之发,荣辱之主,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则知饰词专对,古之所重也。
夫上古之世,人惟朴略,言语难晓,训释方通。
是以寻理则事简而意深,考文则词艰而义释,若《尚书》载伊尹之训,皋陶之谟,《洛诰》、《牧誓》、《泰誓》是也。
周监二代,郁郁乎文。
大夫、行人,尤重词命,语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若《春秋》载吕相绝秦,子产献捷,臧孙谏君纳鼎,魏绛对戮杨干是也。
战国虎争,驰说云涌,人持《弄丸》之辩,家挟《飞钳》之术,剧谈者以谲诳为宗,利口者以寓言为主,若《史记》载苏秦合从,张仪连横,范睢反间以相秦,鲁连解纷而全赵是也。
逮汉、魏以降,周、隋而往,世皆尚文,时无专对。
运筹画策,自具于章表;献可替否,总归于笔札。
宰我、子贡之道不行,苏秦、张仪之业遂废矣。
假有忠言切谏,《答戏》、《解嘲》,其可称者,若朱云折槛以抗愤,张纲埋轮而献直。
秦宓之酬吴客,王融之答虏使,此之小辩,曾何足云。
是以历选载言,布诸方册,自汉以下,无足观焉。
寻夫战国已前,其言皆可讽咏,非但笔削所致,良由体质素美。
何以核诸?
至如讨“鹑贲”、“鸲鹆”,童竖之谣也;“山木”、“辅车”,时俗之谚也;“皤腹弃甲”,城者之讴也;“原田是谋”,舆人之诵也。
斯皆刍词鄙句,犹能温润若此,况乎束带立朝之土,加以多闻博古之识者哉!则知时人出言,史官入记,虽有讨论润色,终不失其梗概者也。
夫《三传》之说,既不习于《尚书》;两汉之词,又多违于《战策》。
足以验氓俗之递改,知岁时之不同。
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记其当世口语,罕能从实而书,方复追效昔人,示其稽古。
是以好丘明者,则偏摸《左传》;爱子长者,则全学史公。
用使周、秦言辞见于魏、晋之代,楚、汉应对行乎宋、齐之日。
而伪修混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
故裴少期讥孙盛录曹公平素之语,而全作夫差亡灭之词。
虽言似《春秋》,而事殊乖越者矣。
然自咸、洛不守,龟鼎南迁,江左为礼乐之乡,金陵实图书之府,故其俗犹能语存规检,言喜风流,颠沛造次,不忘经籍。
而史臣修饰,无所费功。
其于中国则不然,何者?于斯时也,先王桑梓,剪为蛮貊,被发左衽,充牣神州。
其中辩若驹支,学如郯子,有时而遇,不可多得。
而彦鸾修伪国诸史,收、弘撰《魏》、《周》二书,必讳彼夷音,变成华语,等杨由之听雀,如介葛之闻牛,斯亦可矣。
而于其间,则有妄益文彩,虚加风物,援引《诗》、《书》,宪章《史》、《汉》。
遂使且
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
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斁,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
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
子夏曰:“《书》之论事也,昭昭若日月之代明。
”扬雄有云:“说事者莫辨乎《书》,说理者莫辨乎《春秋》。
”然则意复深奥,训诰成义,微显阐幽,婉而成章,虽殊途异辙,亦各有美焉。
谅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
既而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
故世之学者,皆先曰《五经》,次云《三史》,经史之目,于此分焉。
尝试言之曰:经犹日也,史犹星也。
夫杲日流景,则列星寝耀;桑榆既夕,而辰象粲然。
故《史》、《汉》之文,尚乎《尚书》、《春秋》之世也,则其言浅俗,涉乎委巷,垂翅不举,懘龠无闻。
逮于战国已降,去圣弥远,然后能露其锋颖,倜党不羁。
故知人才有殊,相去若是,校其优劣,讵可同年?自汉已降,几将千载,作者相继,非复一家,求其善者,盖亦几矣。
夫班、马执简,既《五经》之罪人;而《晋》、《宋》杀青,又《三史》之不若。
譬夫王霸有别,粹驳相悬,才难不其甚乎!
然则人之著述,虽同自一手,共间则有善恶不均,精粗非类。
若《史记》之《苏》、《张》、《蔡泽》等传,是其美者。
至于《三》、《五本纪》,《日者》,《太仓公》、《龟策传》,固无所取焉。
又《汉书》之帝纪,《陈》、《项》诸篇,是其最也。
至于《三》、《五本纪》,《日者》、《太仓公》、《龟策传》,固无所取焉。
又《汉书》之帝纪,《陈》、《项》诸篇,是其最也。
至于《淮南王》、《司马相如》、《东方朔传》,又安足道哉!岂绘事以丹素成妍,帝京以山水为助。
故言媸者其史亦拙,事美者其书亦工。
必时乏异闻,世无奇事,英雄不作,贤俊不生,区区碌碌,抑惟恒理,而责史臣显其良直之体,申其微婉之才,盖亦难矣。
故扬子有云:“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下周者,其书憔悴乎?”观丘明之记事也,当桓、文作霸,晋、楚更盟,则能饰彼词句,成其文雅。
及王室大坏,事益纵横,则《春秋》美辞,几乎翳矣。
观子长之叙事也,洎周以往,言所不该,其文阔略,无复体统。
洎秦、汉已下,条贯有伦,则焕炳可观,有足称者。
至若荀悦《汉纪》,其才尽于十帝;陈寿《魏书》,其美穷于三祖。
触类而长,他皆若斯。
夫识宝者稀,知音盖寡。
近有裴子野《宋略》、王劭
夫人之生也,有贤不肖焉。
若乃其恶可以诫世,其善可以示后,而死之日,名无得而闻焉,是谁之过欤?盖史官之责也。
观夫文籍肇创,史有《尚书》,知远疏通,网罗历代。
至如有虞进贤,时崇元凯;夏氏中微,国传寒浞;殷之亡也,是生飞廉、恶来;周之兴也,实有散宜、闳夭。
若斯人者,或为恶纵暴,其罪滔天;或累仁积德,其名盖世。
虽时淳俗质,言约义简,此而不载,阙孰甚焉。
洎夫子修《春秋》,记二百年行事,《三传》并作,史道勃兴。
若秦之由余、百里奚,越之范蠡、大夫种,鲁之曹沫、公仪休,齐之宁戚、田穰苴,斯并命代大才,挺身杰出。
或陈力就列,功冠一时;或杀身成仁,声闻四海。
苟师其德业,可以治国字人;慕其风范,可以激贪励俗。
此而不书,无乃太简。
又子长著《史记》也,驰鹜穷古今,上下数千载。
至如皋陶、伊尹、傅说,仲山甫之流,并列经诰,名存子史,功烈尤显,事迹居多。
盍各采而编之,以为列传之始,而断以夷、齐居首,何龌龊之甚乎?既而孟坚勒成《汉书》,牢笼一代,至于人伦大事,亦云备矣。
其间若薄昭、杨仆、颜驷、史岑之徒,其事所以见遗者,盖略小而存大耳。
夫虽逐麋之犬,不复顾兔,而鸡肋是弃,能无惜乎?
当三国异朝,两晋殊宅,若元则、仲景,时才重于许、洛;何桢、许询,文雅高于扬、豫。
而陈寿《国志》、王隐《晋史》,广列诸传,而遗此不编。
此亦网漏吞舟,过为迂阔者。
观东汉一代,贤明妇人,如秦嘉妻徐氏,动合礼仪,言成规矩,毁形不嫁,哀恸伤生,此则才德兼美者也。
董祀妻蔡氏,载诞胡子,受辱虏廷,文词有余,节概不足,此则言行相乖者也。
至蔚宗《后汉》,传标《列女》,徐淑不齿,而蔡琰见书。
欲使彤管所载,将安准的?
裴几原删略《宋史》,时称简要。
至如张祎阴受君命,戕贼零陵,乃守道不移,饮鸩而绝。
虽古之锄麑义烈,何以加诸?鲍照文宗学府,驰名海内,方于汉代褒、朔之流。
事皆阙如,何以申其褒奖?
夫天下善人少而恶人多,其书名竹帛者,盖唯记善而已。
故太史公有云:“自获麟以来,四百余年,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废而不载,余甚惧焉。

即其义也。
至如四凶列于《尚书》三叛见于《春秋》,西汉之纪江充、石显,东京之载梁冀、董卓,此皆干纪乱常,存灭兴亡所系。
既有关时政,故不可阙书。
但近史所刊,有异于是。
至如不才之子,群小之徒,或阴情丑行,或素餐尸禄,其恶不足以曝扬,其罪不足以惩戒,莫不搜其鄙事,聚而为录,不其秽乎?
抑又闻之,十室之邑
夫史才之难,其难甚矣。
《晋令》云:“国史之任,委之著作,每著作郎初至,必撰名臣传一人。
”斯盖察其所由,苟非其才,则不可叨居史任。
历观古之作者,若蔡邕、刘峻、徐陵、刘炫之徒,各自谓长于著书,达于史体,然观侏儒一节,而他事可知。
案伯喈于朔方上书,谓宜广班氏《天文志》。
夫《天文》之于《汉史》,实附赘之尤甚者也。
必欲申以掎摭,但当锄而去之,安可仍其过失,而益其芜累?亦奚异观河倾之患,而不遏以隄防,方欲疏而导之,用速怀襄之害。
述史如此,将非练达者欤?孝标持论谈理,诚为绝伦。
而《自叙》一篇,过为烦碎;《山栖》一志,直是文章。
谅难以偶迹迁、固,比肩陈、范者也。
孝穆在齐,有志梁史,及还江左,书竟不成。
嗟乎!以徐公文体,而施诸史传,亦犹灞上儿戏,异乎真将军,幸而量力不为,可谓自卜者审矣。
光伯以洪儒硕学,而迍邅不遇。
观其锐情自叙,欲以垂示将来,而言皆浅俗,理无要害。
岂所谓“诵《诗》三百,虽多亦奚以为”者乎!
昔尼父有言:“文胜质则史。
”盖史者当时之文也,然朴散淳销,时移世异,文之与史,较然异辙。
故以张衡之文,而不闲于史;以陈寿之史,而不习于文。
其有赋述《两都》,诗裁《八咏》,而能编次汉册,勒成宋典。
若斯人者,其流几何?
是以略观近代,有齿迹文章,而兼修史传。
其为式也,罗含、谢客宛为歌颂之文,萧绎、江淹直成铭赞之序,温子升尤工复语,卢思道雅好丽词,江总猖獗以沉迷,庾信轻薄而流宕。
此其大较也。
然向之数子所撰者,盖不过偏记、杂说、小卷、短书而已,犹且乖滥踳驳,一至于斯。
而况责之以刊勒一家,弥纶一代,使其始末圆备,表里无咎,盖亦难矣。
但自世重文藻,词宗丽淫,于是沮诵失路,灵均当轴。
每西省虚职,东观儜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
遂使握管怀铅,多无铨综之识;连章累牍,罕逢微婉之言。
而举俗共以为能,当时莫之敢侮。
假令其间有术同彪、峤,才若班、荀,怀独见之明,负不刊之业,而皆取窘于流俗,见嗤于朋党。
遂乃哺糟歠醨,俯同妄作,披褐怀王,无由自陈。
此管仲所谓“用君子而以小人参之,害霸之道”者也。
昔傅玄有云:“观孟坚《汉书》,实命代奇作。
及与陈宗、尹敏、杜抚、马严撰中兴纪传,其文曾不足观。
岂拘于时乎?不然,何不类之甚者也。
是后刘珍、朱穆、卢植、杨彪之徒,又继而成之。
岂亦各拘于时,而不得自尽乎?何其益陋也?”嗟乎!拘时之患,其来尚矣。
斯则自古所叹,岂独当今者哉!
昔荀悦有云:“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
”干宝之释五志也:“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技艺殊异则书之。
”于是采二家之所议,征五志之所取,盖记言之所网罗,书事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
然必谓故无遗恨,犹恐未尽者乎?今更广以三科,用增前目: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恶,三曰旌怪异。
何者?礼仪用舍,节文升降则书之;君臣邪僻,国家丧乱则书之;幽明感应,祸福萌兆则书之。
于是以此三科,参诸五志,则史氏所载,庶几无阙。
求诸笔削,何莫由斯?
但自古作者,鲜能无病。
苟书而不法,则何以示后?盖班固之讥司马迁也,“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
此其所蔽也。
”又傅玄之贬班固也,“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
此其所失也。
”寻班、马二史,咸擅一家,而各自弹射,递相疮痏。
夫虽自卜者审,而自见为难,可谓笑他人之未工,忘已事之已拙。
上智犹其若此,而况庸庸者哉!苟目前哲之指踪,校后来之所失,若王沈、孙盛之伍,伯起、德棻之流,论王业则党悖逆而诬忠义,叙国家则抑正顺而褒篡夺,述风俗则矜夷狄而陋华夏。
此其大较也。
必伸以纠摘,穷其负累,虽擢发而数,庸可尽邪!子曰:“于予何诛?”于此数家见之矣。
抑又闻之,怪力乱神,宣尼不语;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
故圣人于其间,若存若亡而已。
若吞燕卵而商生,启龙漦而周灭,厉坏门以祸晋,鬼谋社而亡曹,江使返璧于秦皇,圯桥授书于汉相,此则事关军国,理涉兴亡,有而书之,以彰灵验,可也。
而王隐、何法盛之徒所撰晋史,乃专访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聚而编之,目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
异乎《三史》之所书,《五经》之所载也。
范晔博采众书,裁成汉典,观其所取,颇有奇工。
至于《方术》篇及诸蛮夷传,乃录王乔、左慈、廪君、盘瓠,言唯迂诞,事多诡越。
可谓美玉之瑕,白圭之玷。
惜哉!无是可也。
又自魏、晋已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世说》、《俗说》,皆喜载调谑小辩,嗤鄙异闻,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说。
而斯风一扇,国史多同。
至如王思狂躁,起驱蝇而践笔,毕卓沈湎,左持螯而右杯,刘邕榜吏以膳痂,龄石戏舅而伤赘,其事芜秽,其辞猥杂。
而历代正史,持为雅言。
苟使读之者为之解颐,闻之者为之抚掌,固
古之述者,岂徒然哉!或以取舍难明,或以是非相乱。
由是《书》编典诰,宣父辨其流;《诗》列风雅,卜商通其义。
夫前哲所作,后来是观,苟夫其指归,则难以传授。
而或有妄生穿凿,轻究本源,是乖作者之深旨,误生人之耳目,其为谬也,不亦甚乎!
昔夫子之刊鲁史,学者以为感麟而作。
案子思有言:吾祖厄于陈、蔡,始作《春秋》。
夫以彼聿修,传诸诒厥,欲求实录,难为爽误。
是则义包微婉,因攫莓而创词;时逢西狩,乃泣麟而绝笔。
传者徒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以为自反袂拭面,称吾道穷,然后追论五始,定名三叛。
此岂非独学无友,孤陋寡闻之所致耶?
孙盛称《左氏春秋》书吴、楚则略,荀悦《汉纪》述匈奴则简,盖所以贱夷狄而贵诸夏也。
案春秋之时,诸国错峙,关梁不通,史官所书,罕能周悉。
异乎炎汉之世,四海之家,马迁乘传,求自古遗文,而州郡上计,皆先集太史,若斯之备也。
况彼吴、楚者,僻居南裔,地隔江山,去彼鲁邦,尤为迂阔,丘明所录,安能备诸?且必以蛮夷而固略也,若驹支预于晋会,长狄埋于鲁门,葛卢之辨牛鸣,郯子之知鸟职,斯皆边隅小国,人品最微,犹复收其琐事,见于方册。
安有主盟上国,势迫宗周,争长诸华,威陵强晋,而可遗之者哉?又荀氏著书,抄撮班史,其取事也,中外一概,夷夏皆均,非是独简胡乡,而偏详汉室。
盛既疑丘明之摈吴、楚,遂诬仲豫之抑匈奴,可谓强奏庸音,持为足曲者也。
盖明月之珠,不能无瑕;夜光之璧,不能无类。
故作者著书,或有病累。
而后生不能诋诃其过,又更文饰其非,遂推而广之,强为其说者,盖亦多矣。
如葛洪有云:“司马迁发愤作《史记》百三十篇,伯夷居列传之首,以为善而无报也;项羽列于本纪,以为居高位者,非关有德也。
”案史之所书也,有其事则记,无其事则缺。
寻迁之驰鹜今古,上下数千载,春秋已往,得其遗事者,盖唯首阳之二子而已。
然适使夷、齐生于秦代,死于汉日,而乃升之传首,庸谓有情。
今者考其先后,随而编次,斯则理之恒也,乌可怪乎?必谓子长以善而无报,推为传首,若伍子胥、大夫种、孟轲、墨翟、贾谊、屈原之徒,或行仁而不遇,或尽忠而受戮,何不求其品类,简在一科,而乃异其篇目,各分为卷。
又迁之纰缪,其流甚多。
夫陈胜之为世家,既云无据;项羽之称本纪,何求有凭。
必谓遭彼腐刑,怨刺孝武,故书违凡例,志存激切。
若先黄、老而后《六经》,进奸雄而退处士,此之乖刺,复何为乎?
隋内史李德林著论,称陈寿蜀人,其撰《国志》,党蜀而抑魏。
刊之国史,以
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
故列御寇之言理也,则凭李叟;扬子云之草《玄》也,全师孔公。
符朗则比迹于庄周,范晔则参踪于贾谊。
况史臣注记,其言浩博,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贻厥后来?
盖摸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
何以言之?盖古者列国命官,卿与大夫有别。
必于国史所记,则卿亦呼为大夫,此《春秋》之例也。
当秦有天下,地广殷、周,变诸侯为帝王,目宰辅为丞相。
而谯周撰《古史考》,思欲摈抑马《记》,师仿孔《经》。
其书李斯之弃市也,乃云“秦杀其大夫李斯”。
夫以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以此而拟《春秋》,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当春秋之世,列国甚多,每书他邦,皆显其号。
至于鲁国,直云我而已。
如金行握纪,海内大同,君靡客主之殊,臣无彼此之异。
而干宝撰《晋纪》,至天子之葬,必云“葬我某皇帝”。
且无二君,何我之有?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狄灭二国,君死城屠;齐桓行霸,兴亡继绝。
《左传》云:“邢迁如归,卫国忘亡。
”言上下安堵,不失旧物也。
如孙皓暴虐,人不聊生,晋师是讨,后予相怨。
而干宝《晋纪》云:“吴国既灭,江外忘亡。
”岂江外安典午之善政,同归命之未灭乎?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春秋诸国,皆用夏正。
鲁以行天子乐礼,故独用周家正朔。
至如书“元年春王正月”者,年则鲁君之年,月则周王之月。
如曹、马受命,躬为帝王,非是以诸侯守藩,行天子班历。
而孙盛《魏》、《晋》二《阳秋》,每书年首,必云“某年春帝正月”。
夫年既编帝纪,而月又列帝名。
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五始所作,是曰《春秋》;三《传》并兴,各释经义。
如“公羊传”屡云:“何以书?记某事也。
”此则先引《经》语,而继以释辞,势使之然,非史体也。
如吴均《齐春秋》,每书灾变,亦曰:“何以书?记异也。
”夫事无他议,言从己出,辄自问而自答者,岂是叙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拟《公羊》,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且《史》、《汉》每于列传首书人名字,至传内有呼字处,则于传首不详。
如《汉书?李陵传》称陇西任立政,“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
’”夫上不言立政之字,而辄言“字立政曰少公”者,此省文,从可知也。
至令狐德棻《周书》于《伊娄穆传》首云“伊娄穆字奴干”,既而续云太祖“字之曰:‘奴干作仪同面向我也。
’”夫上书其字,而下复曰字,岂是事从简易,文去重复者邪?以此而拟《汉书》,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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