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謂:文者,禮教治政云爾
其書諸策而傳之人,大體歸然而已
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云者,徒謂“辭之不可以已也”,非聖人作文之本意也
自孔子之死久,韓子作,望聖人於百千年中,卓然也
獨子厚名與韓並,子厚非韓比也,然其文卒配韓以傳,亦豪傑可畏者也
韓子嘗語人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
疑二子者,徒語人以其辭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
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自得之,則居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諸左右逢其原
”獨謂孟子之云爾,非直施於文而已,然亦可託以爲作文之本意
且所謂文者,務爲有補於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
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
要之,以適用爲本,以刻鏤繪畫爲之容而已
不適用,非所以爲器也
不爲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
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某學文久,數挾此說以自治
始欲書之策而傳之人,其試於事者,則有待矣
其爲是非耶?未能自定也
執事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書雜文十篇獻左右,願賜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衆,患上之人不欲其衆;不患士之不爲,患上之人不使其爲也
夫材之用,國之棟梁也,得之則安以榮,失之則亡以辱
然上之人不欲其衆不使其爲者,何也?是有三蔽焉
其敢蔽者,以爲吾之位可以去辱絕危,終身無天下之患,材之得失無補於治亂之數,故偃然肆吾之志,而卒入於敗亂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謂吾之爵祿貴富足以誘天下之士,榮辱憂戚在我,可以坐驕天下之士,而其將無不趨我者,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養育取用之道,而諰諰然以爲天下實無材,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
此三蔽者,其爲患則同
然而,用心非不善,而猶可以論其失者,獨以天下爲無材者耳
蓋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未知其故也
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異於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畫策而利害得,治國而國安利,此其所以異於人也
故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審用之,則雖抱皋、夔、稷、契之智,且不能自異於衆,況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異能於其身,猶錐之在囊,其末立見,故未有有實而不可見者也
”此徒有見於錐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馬之在廄也
駑驥雜處,其所以飲水、食芻,嘶鳴、蹄齧,求其所以異者蓋寡
及其引重車,取夷路,不屢策,不煩御,一頓其轡而千里已至矣
當是之時,使駑馬並驅,則雖傾輪絕勒,敗筋傷骨,不捨晝夜而追之,遼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後騏驥騕褭與駑駘別矣
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天下爲無材,盡其道以求而試之耳,試之之道,在當其所能而已
夫南越之脩簳,鏃以百鍊之精金,羽以秋鶚之勁翮,加強駑之上而彍之千步之外,雖有犀兕之捍,無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決勝覿武之所寶也
然而不知其所宜用,而以敲撲,則無以異於朽槁之梃也
是知雖得天下之瑰材桀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
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於是銖量其能而審處之,使大者小者、長者短者、強者弱者無不適其任者焉
其如是則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奮其所知以效小事,況其賢能、智力卓犖者乎?嗚呼!後之在位者,蓋未嘗求其說而試之以實也,而坐曰天下果無材,亦未之思而已矣
或曰:“古之人於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獨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
如能用天下之材,則能復先王之法度
能復先王之法度,則天下之小事無不如先王時矣,此吾所以獨言求而用之之道也

噫!今天下蓋嘗患無材
吾聞之,六國合從,而辯說之材出;劉、項並世,而籌劃戰鬥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謨謀諫諍之佐來
此數輩者,方此數君未出之時,蓋未嘗有也;人君苟欲之,斯至矣
今亦患上之不求之、不用之耳
天下之廣,人物之衆,而曰果無材可用者,吾不信也
黃州東南三十里爲沙湖,亦曰螺螄店
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
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而聾,遂往求療
安時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字,輒深了人意
余戲之曰:“餘以手爲口,君以眼爲耳,皆一時異人也

疾愈,與之同遊清泉寺
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
余作歌云:“山下蘭芽短浸溪,鬆間沙路淨無泥
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髪唱黃雞
”是日劇飲而歸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
時北兵已迫修門外,戰、守、遷皆不及施
縉紳、大夫、士萃於左丞相府,莫知計所出
會使轍交馳,北邀當國者相見,衆謂予一行,爲可以紓禍
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
初,奉使往來,無留北者,予更欲一覘北,歸而求救國之策
於是辭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行
初至北營,抗詞慷慨,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
不幸呂師孟構惡於前,賈餘慶獻諂於後,予羈縻不得還,國事遂不可收拾
予自度不得脫,則直前詬虜帥失信,數呂師孟叔侄爲逆,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
北雖貌敬,實則憤怒,二貴酋名曰“館伴”,夜則以兵圍所寓舍,而予不得歸矣
未幾,賈餘慶等以祈請使詣北,北驅予並往,而不在使者之目
予分當引決,然而隱忍以行,昔人云:將以有爲也
至京口,得間奔真州,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閫,約以連兵大舉
中興機會,庶幾在此
留二日,維揚帥下逐客之令,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於長淮間
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
已而得舟,避渚州,出北海,然後渡揚子江,入蘇州洋,展轉四明、天台,以至於永嘉
嗚呼!予之及於死者,不知其幾矣
詆大酋,當死;罵逆賊,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剄死;經北艦十餘裏,爲巡船所物色,幾從魚腹死;真州逐之城門外,幾彷徨死;如揚州,過瓜洲揚子橋,竟使遇哨,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賈家莊幾爲巡徼所陵迫死;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十騎,幾無所逃死;至高郵,制府檄下,幾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亂屍中,舟與哨相後先,幾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無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幾以不納死;以小舟涉鯨波,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
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難中,間以詩記所遭
今存其本,不忍廢,道中手自抄錄
使北營,留北關外,爲一卷;發北關外,歷吳門、毘陵,渡瓜洲,復還京口,爲一卷;脫京口,趨真州、揚州、高郵、泰州、通州,爲一卷;自海道至永嘉,來三山,爲一卷
將藏之於家,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
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爲?所求乎爲臣,主辱臣死有餘僇;所求乎爲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有餘責
將請罪於君,君不許;請罪於母,母不許
請罪於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爲厲鬼以擊賊,義也
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於師,以爲前驅;雪九廟之恥,復高祖之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後已,亦義也
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
向也使予委骨於草莽,予雖浩然無所愧怍,然微以自文於君親,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見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復何憾哉!復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
廬陵文天祥自序其詩,名曰《指南錄》
陳康肅公善射,當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
嘗射於家圃,有賣油翁釋擔而立,睨之久而不去
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
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但手熟爾
”康肅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
”乃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溼
因曰:“我亦無他,唯手熟爾
”康肅笑而遣之
嗚呼,同甫之才,落筆千言,俊麗雄偉,珠明玉堅
人文窘步,我則沛然,莊周李白,庸敢先鞭!
同甫之志,平蓋萬夫,橫渠少日,慷慨是須,登封狼胥,彼臧馬輩,殆其庸奴
天於同甫,即豐闕稟,智略橫生,議論風凜
使之早遇,豈愧衡伊?行年五十,猶一布衣
間以才豪,跌宕四出,要其所厭,千人一律
不然少貶,動顧規檢,夫人能之,同甫非短
至今海內,能誦之書,世無楊意,孰主相知?
中更險困,如履冰崖,人皆欲殺,我獨憐才
脫廷尉系,先多士鳴,耿耿未阻,闕聲浸宏
蓋至是而世未知同甫者,益信其爲天下之偉人矣!
嗚呼,人才之難,自古而然,匪難其人,抑難其天
使乖崖公而不遇,安得徵吳入蜀之休績?太原決勝,即異時落魄之齊賢
方同甫之約處,孰不望夫上之人謂握瑜而不宣
今同甫發策大廷,天子親寘之第一,是不憂其不用;以同甫之才與志,天下之事孰不可爲,所不能自爲這天靳之年!
閩浙相望,音問未絕,子胡一病,遽與我訣!嗚呼同甫,而止是耶?
而今而後,欲與同甫憩鵝湖之清陰,酌瓢泉而共飲,長歌相答,極論世事,可復得耶?
千里寓辭,知悲之無益,不涕不能已
嗚呼同甫,尚或且臨監之否!
臣聞事不前定不可以應猝、兵不預謀不可以制勝
臣謂兩淮裂爲三鎮,形格勢禁,足以待敵矣,然守城必以兵,養兵必以民,使萬人爲兵,立於城上,閉門拒守,財用之所資給,衣食之所辦具,其下非有萬家不能供也
往時虜人南寇,兩淮之民常望風奔走,流離道路,無所歸宿,饑寒困苦,不兵而死者十之四五
臣以謂兩淮民雖稀少,分則不足,聚則有餘
若使每州爲城,每城爲守,則民分勢寡,力有不給;苟斂而聚之於三鎮,則其民將不勝其多矣
竊計兩淮戶口不減二十萬,聚之使來,法當半至,猶不減十萬
以十萬戶之民供十萬之兵,全力以守三鎮,虜雖善攻,自非掃境而來,烏能以歲月拔三鎮哉
況三鎮之勢,左提右挈,橫連縱出,且戰且守,以制其後,臣以謂雖有兀朮之智,逆亮之力,亦將無如之何,況其下者乎!故臣願陛下分淮南爲三鎮,預分郡縣戶口以隸之,無事之時使各居其土,營治生業無異平日;緩急之際,令三鎮之將各檄所部州縣,管拘本土民兵戶口赴本鎮保守,老弱妻子、牛畜資糧、聚之城內,其丁壯則授以器甲,令於本鎮附近險要去處分據寨柵,與虜騎互相出沒,彼進吾退,彼退吾進,不與之戰,務在奪其心而耗其氣
而大兵堂堂整整,全力以伺其後,有餘則戰,不足則守,虜雖勁亦不能爲吾患矣
且使兩淮之民倉卒之際不致流離奔竄、徒轉徙溝壑就斃而已也
弃疾自秌初去國,悠忽見冬,詹詠之誠,朝夕不替
苐緣驅馳到官,即專意督捕,日從事於兵車羽檄間,坐是倥傯,略亡少暇
起居之問,缺然不講,非敢懈怠,當蒙情亮也
指吳會雲間,未龜合并
心旌所向,坐以神馳
右謹具

宣教郎新除祕閣修撰,權江南西路提點刑獄公事,辛弃疾劄子
曷嘗觀於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餘
其田美而多,則可以更休,而地力得全;其食足而有餘,則種之常不後時,而斂之常及其熟
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實,久藏而不腐
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畝之田
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鋤、銍、耰、艾,相尋於其上者如魚鱗,而地力竭矣
種之常不及時,而斂之常不待其熟
此豈能復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過今之人也
平居所以自養而不敢輕用,以待其成者,閔閔焉,如嬰兒之望之長也
弱者養之,以至於剛;虛者養之,以至於充
三十而後仕,五十而後爵
信於久屈之中,而用於至足之後;流於既溢之餘,而發於持滿之末
此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志於學,不幸而早得與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謂不早也
吾今雖欲自以爲不足,而衆已妄推之矣
嗚呼吾子其去此,而務學也哉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吾告子止於此矣
子歸過京師而問焉,有曰轍、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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