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老董說到此處,老殘問道:“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他女兒——於學禮的媳婦——也跟到衙門口,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裏坐下,打聽消息
聽說府裏大人不見他父親,已到衙門裏頭求師爺去了,吳氏便知事體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
“那頭兒姓陳,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
吳氏將他請來,把被屈的情形告訴了一遍,央他從中設法
陳仁美聽了,把頭連搖幾搖,說:‘這是強盜報仇,做的圈套
你們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裏還不知道?也算得個特等馬糊了!’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蜀子,遞給陳頭,說:‘無論怎樣,總要頭兒費心!但能救得三人性命,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
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咱一家子要飯吃去都使得
’陳頭兒道:‘我去替少奶奶設法,做得成也別歡喜,做不成也別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
這早晚,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着呢
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

“說罷告辭
回到班房,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一擱,開口道:‘諸位兄弟叔伯們,今兒於家這案明是冤枉,諸位有甚麼法子,大家幫湊想想
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一則是件好事,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銀子
誰能想出妙計,這副鐲就是誰的
’大家答道:‘那有一準的法子呢!只好相機行亭,做到那裏說那裏話罷
’說過,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們留神方便
“這時於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
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
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將他三人拉下堂去
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條腿,回道:‘稟大人的話:今日站籠沒有空子,請大人示下
’那玉大人一聽,怒道:‘胡說!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甚麼人,怎會沒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籠,三天已滿
請大人查簿子看
’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點着說:‘一,二,三:昨兒是三個
一,二,三,四,五:前兒是五個
一,二,三,四:大前兒是四個
沒有空,倒也不錯的
’差人又回道:‘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明天定有幾個死的,等站籠出了缺,將他們補上好不好?請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着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
’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
大人親自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說道:‘是還有點遊氣
’復行坐上堂去,說:‘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那四個人就都死了
衆人沒法,只好將於家父子站起,卻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讓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趕忙想法
誰知什麼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濟
“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惠婦人!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蔘湯,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響頭不知磕了幾千,總沒有人挽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
於朝棟究竟上了幾歲年紀,第三天就死了
於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
吳氏將於朝棟屍首領回,親視含殮,換了孝服,將他大伯、丈夫後事囑託了他父親,自己跪到府衙門口,對着於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
末後向他丈夫說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說罷,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沒有了氣了
“這裏三班頭腦陳仁美看見,說:‘諸位,這吳少奶奶的節烈,可以請得旌表的
我看,倘若這時把於學禮放下來,還可以活
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罷
’衆人都說:‘有理
’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又說:‘民間的意思說:這節婦爲夫自盡,情實可憫,可否求大人將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婦幽魂?’稿案說:‘這話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
’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走到簽押房,見了大人,把吳氏怎樣節烈,衆人怎樣乞恩,說了一遍
玉大人笑道:‘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於學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嗎,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都保不住
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就是這個道理
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
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氣呢!你傳話出去:誰要再來替子家求情,就是得賄的憑據,不用上來回,就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稿案下來,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
大家嘆口氣就散了
“那裏吳家業已備了棺木前來收殮
到晚,於學詩
於學禮先後死了
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裏,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
老殘道:“於家後來怎麼樣呢,就不想報仇嗎?”老董說道:“那有甚麼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什麼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舊發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裏,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那於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
四個人死後,於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裏去了一趟,商議着要上控
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不妥,不妥!你想叫誰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幹己,先有個多事的罪名
若說叫於大奶奶去罷,兩個孫子還小,家裏借大的事業,全靠他一人支撐呢,他再有個長短,這家業怕不是衆親族一分,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反把於家香菸絕了
’又有人說:‘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到沒有什麼不可
’他姑老爺說:‘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與正事無濟,反叫站籠裏多添個屈死鬼
你想,撫臺一定發回原官審問,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官官相護,他又拿着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們
我們不過說:那是強盜的移贓
他們問:你瞧見強盜移的嗎?你有什麼憑據?那時自然說不出來
他是官,我們是民;他是有失單爲憑的,我們是憑空裏沒有證據的
你說,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衆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只好罷了
“後來聽得他們說:那移贓的強盜,聽見這樣,都後悔的了不得,說:‘我當初恨他報案,毀了我兩個弟兄,所以用個借刀殺人的法子,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
誰知道就鬧的這麼利害,連傷了他四條人命!委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
’”
老董說罷,複道:“你老想想,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老殘道:“這強盜所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老董道:“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頂子下來,看這於家死的實在可慘,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心裏也有點過不去,所以大家動了公憤,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
又加着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這夥強盜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捉住了五六個人
有三四個牽連着別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兩三個專只犯於家移贓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殘說:“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他除了這一案不算,別的案子辦的怎麼樣呢?”老董說:“多着呢,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
就咱這個本莊,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說給你老聽……”
正要往下說時,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掌櫃的,你怎麼着了?大家等你挖面做飯吃呢!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說不完了!”老董聽着就站起,走往後邊挖面做飯
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漸漸的打尖的客陸續都到店裏,老董前後招呼,不暇來說閒話
過了一刻,吃過了飯,老董在各處算飯錢,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勁
老殘無事,便向街頭閒逛
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賣油鹽雜貨
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菸
順便坐下,看櫃檯裏邊的人,約有五十多歲光景,就問他:“貴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
你老貴姓?”老殘道:“姓鐵,江南人氏
”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像我們這地獄世界
”老殘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種稻,也種麥,與江南何異?”那人嘆口氣道:“一言難盡!”就不往下說了
老殘道:“你們這玉大人好嗎?”那人道:“是個清官!是個好官!衙門口有十二架站籠,天天不得空,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
”說話的時候,後面走出一箇中年婦人,在山架上檢尋物件,手裏拿着一個粗碗,看櫃檯外邊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殘道:“那有這麼些強盜呢?”那人道:“誰知道呢!”老殘道:“恐怕總是冤枉得多罷?”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殘道:“聽說他隨便見看甚麼人,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犯到他手裏,也是一個死
有這話嗎?”那人說:“沒有!沒有!”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那臉就漸漸發青,眼眶子就漸漸發紅
聽到“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這兩句的時候,那人眼裏已經閣了許多淚,未曾墜下
那找尋物件的婦人,朝外一看,卻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也不找尋物件,一手拿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住後面去,才走到院子裏,就嗷嗷的哭起來了
老殘頗想再望下問,因那人顏色過於悽慘,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不敢說出來的光景,也只好搭汕着去了
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兩頁書,見老董事也忙完,就緩緩的走出,找着老董閒話,便將剛纔小雜貨店裏所見光景告訴老董,問他是甚麼緣故
老董說:“這人姓王,只有夫妻兩個,三十歲上成家
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
成家後,只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
這家店裏的貨,粗笨的,本莊有集的時候買進;那細巧一點子的,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裏去販買
春間,他兒子在府城裏,不知怎樣,多吃了兩杯酒,在人家店門口,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怎樣好冤枉人,隨口瞎說
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就把他抓進衙門
大人坐堂,只罵了一句說:‘你這東西謠言惑衆,還了得嗎!’站起站籠,不到兩天就站死了
你老才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歲外了
夫妻兩個只有此子,另外更無別人
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樣不傷心呢?”
老殘說:“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權,此人在必殺之例
”老董說:“你老小點嗓子!你老在此地,隨便說說還不要緊;若到城裏,可別這麼說了,要送性命的呢!”老殘道:“承關照,我留心就是了
”當日吃過晚飯,安歇
第二天,辭了老董,上車動身
到晚,住了馬村集
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遠近
老殘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車店,兩家已經住滿,只有一家未有人住
大門卻是掩着
老殘推門進去,找不着人
半天,纔有一個人出來說:“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
”問他甚麼緣故,卻也不說
欲往別家,已無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議
那人才沒精打采的開了一間房間,嘴裏還說:“茶水飯食都沒有的,客人沒地方睡,在這裏將就點罷
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店裏沒人,你老吃飯喝茶,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可以去的
”老殘連聲說:“勞駕,勞駕!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
”那人說:“我困在大門旁邊南屋裏,你老有事,來招呼我罷

老殘聽了“收屍”二字,心裏着實放心不下
晚間吃完了飯,回到店裏,買了幾塊茶乾,四五包長生果,又沽了兩瓶酒,連那沙瓶攜了回來
那個店夥早已把燈掌上
老殘對店夥道:“此地有酒,你閂了大門,可以來喝一懷吧
”店夥欣然應諾,跑去把大門上了大閂,一直進來,立着說:“你老請用罷,俺是不敢當的
”老殘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給他
他歡喜的支着牙,連說“不敢”,其實酒杯子早已送到嘴邊去了
初起說些閒話,幾杯之後,老殘便問:“你方纔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這話怎講?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裏了嗎?”那店夥說道:“仗着此地一個人也沒有,我可以放肆說兩句: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賽過活閻王,碰着了,就是個死!
“俺掌櫃的進城,爲的是他妹夫
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
因爲掌櫃的哥妹兩個極好,所以都住在這店裏後面
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裏去賣,賺幾個錢貼補着零用
那天揹着四匹白布迸城,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早晨賣去兩匹,後來又賣去了五尺
末後又來一個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鄉下人見多賣十幾個錢,有個不願意的嗎?自然就給他撕了
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玉大人騎着馬,走廟門口過,旁邊有個人上去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只見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說;‘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裏去

“到了衙門,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驚堂問道:‘你這布那裏來的?’他說:‘我鄉下買來的,’又問:‘每個有多少尺寸?’他說:‘一個賣過五尺,一個賣過八尺五寸
’大人說:‘你既是零賣,兩個是一樣的布,爲甚麼這個上撕撕,那個上扯扯呢?還剩多少尺寸,怎麼說不出來呢?’叫差人:‘替我把這布量一量!’當時量過,報上去說:‘一個是二丈五尺,一個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聽了,當時大怒,發下一個單子來,說:‘你認識字嗎?’他說;“不認識
’大人說:‘念給他聽!’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十六日早,金四報:昨日太陽落山時候,在西門外十五里地方被劫
是一個人從樹林子裏出來,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搶去大錢一吊四百,白布兩個:一個長二丈五尺,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
’唸到此,玉大人說:‘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行,這案不是你搶的嗎?你還想狡強嗎?拉下去站起來!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店夥說到將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籠,布匹交金四完案
老殘便道:“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
但是,他一個老實人,爲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
店夥道:“這事,一被拿,我們就知道了,都是爲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府裏南門大街西邊小衚衕裏,有一家子,只有父子兩個:他爸爸四十來歲,他女兒十七八歲,長的有十分人材,還沒有婆家
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間草房,一個土牆院子
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着,碰見了府裏馬隊上什長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不知怎麼,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
過了些時,活該有事,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氣了個半死,把他閨女着實打了一頓,就把大門鎖上,不許女兒出去
不到半個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籠站死
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俺掌櫃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
有一天,在飯店裏多吃了兩鍾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說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
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聽得高興,盡往下問,說:‘他還是義和團裏的小師兄呢
那二郎、關爺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難道就不管管他嗎?”他妹夫說:‘可不是呢
聽說前些時,他請孫大聖,孫大聖沒有到,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
倘若不是因爲他昧良心,爲什麼孫大聖不下來,倒叫豬八戒下來呢?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總有一天碰着大聖不高興的時候,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
那他就受不住了
’二人談得高興,不知早被他們團裏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
沒有數個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毀了
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着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罷
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裏人人都耽着三分驚險,大意一點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
”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半截線香,把燈撥了撥,說:“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
”老殘說:“不用了,各自睡罷
”兩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殘收檢行李,叫車伕來搬上車子
店夥送出,再三叮嚀:“進了城去,切勿多話
要緊,要緊!”老殘笑着答道:“多謝關照
”一面車伕將車子推動,向南大路進發,不過午牌時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
進了北門,就在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找了個廂房住下
跑堂的來問了飯菜
就照樣辦來吃過了,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
看那大門上懸着通紅的綵綢,兩旁果真有十二個站籠,卻都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心裏詫異道:“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踅了一會兒,仍自回到店裏
只見上房裏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裏放了一肩藍呢大轎,許多轎伕穿了棉祆褲,也戴着大帽子,在那裏吃餅;又有幾個人穿着號衣,上寫着“城武縣民壯”字樣,心裏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
過了許久,見上房裏家人喊了一聲“伺候”那轎伕便將轎子搭到階下
前頭打紅傘的拿了紅傘,馬棚裏牽出了兩匹馬,登時上房裏紅呢簾子打起,出來了一個人,水晶頂,補褂朝珠,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從臺階上下來,進了轎子,呼的一聲,擡起出門去了
老殘見了這人,心裏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屬來過,此人是在那裏見過的呢?……”想了些時,想不出來,也就罷了
因天時尚早,復到街上訪問本府政績,竟是一口同聲說好,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不覺暗暗點頭,深服古人“苛政猛於虎”一語真是不錯
回到店中,在門口略爲小坐
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進了店門,從玻璃窗裏朝外一看,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
一恍的時候,轎子已到上房階下,那城武縣從轎子裏出來,家人放下轎簾,跟上臺階
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即向門口跑來,那城武縣仍站在臺階上等着
家人跑到門口,向老殘道:“這位是鐵老爺麼?”老殘道:“正是
你何以知道?你貴上姓甚麼?”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從省裏出來,撫臺委署城武縣的,說請鐵老爺上房裏去坐呢
”老殘恍然想起,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
因雖會過兩三次,未曾多餘接談,故記不得了
老殘當時上去,見了東造,彼此作了個揖
東造讓到裏間屋內坐下,嘴裏連稱:“放肆,我換衣服
”當時將官服脫去,換了便服,分賓主坐下,問道:“補翁是幾時來的?到這裏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這店裏嗎?”老殘道:“今日到的,出省不過六七天,就到此地了
東翁是幾時出省?到過任再來的嗎?”東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
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
我出省的前一天,還聽姚雲翁說:宮保看補翁去了,心裏着實難過,說自己一生契童名士,以爲無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着一個鐵君,真是浮雲富貴
反心內照,愈覺得齷齪不堪了!”
老殘道:“宮保愛才若渴,兄弟實在欽佩的
至於出來的原故,並不是肥遯鳴高的意思: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不稱揄揚;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到底看看是個何等人物
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當,且亦不屑爲
天地生纔有數,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點也好藉此藏拙;若真有點濟世之才,竟自遯世,豈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東造道:“屢聞至論,本極佩服;今日之說,則更五體投地
可見長沮、桀溺等人爲孔子所不取的了
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我們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老殘道:“不過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
”東造連連點頭,又問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閡,先生布衣遊歷,必可得其實在情形
我想太尊殘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老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
說得一半的時候,家人來請吃飯
東造遂留老殘同吃,老殘亦不辭讓
吃過主後,又接着說去
說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門前瞻望,見十二個站籠都空着,恐怕鄉人之言,必有靠不住處
”東造道:“這卻不然
我適在菏澤縣署中,聽說太尊是因爲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補授實缺外,在大案裏又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並俟歸道員班後,賞加二品銜的保舉
所以停刑三日,讓大家賀喜
你不見衙門口掛着紅綵綢嗎?聽說停刑的頭一日,即是昨日,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監了
”彼此嘆息了一回
老殘道:“旱路勞頓,天時不早了,安息罷
”東造道:“明日晚間,還請枉駕談談,弟有極難處置之事,要得領教,還望不棄纔好
”說罷,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老殘起來,見那天色陰的很重,西北風雖不甚大,覺得棉袍子在身上有飄飄欲仙之致
洗過臉,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
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頃刻之間,那雪便紛紛亂下,迴旋穿插,越下越緊
趕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
那窗戶上的紙,只有一張大些的,懸空了半截,經了雪的潮氣,迎着風“霍鐸霍鐸”價響
旁邊零碎小紙,雖沒有聲音,卻不住的亂搖
房裏便覺得陰風森森,異常慘淡
老殘坐着無事,書又在箱子裏不便取,只是悶悶的坐,不禁有所感觸,遂從枕頭匣內取出筆硯來,在牆上題詩一首,專詠王賢之事
詩曰:
得失淪肌髓,因之急事功
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
處處鵂鶹雨,山山虎豹風
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下題“江南徐州鐵英題”七個字
寫完之後,便吃午飯
飯後,那雪越發下得大了
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只見大小樹枝,彷彿都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樹上有幾個老鴉,縮着頸項避寒,不住的抖擻翎毛,怕雪堆在身上
又見許多麻雀兒,躲在屋檐底下,也把頭縮着怕冷,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
因想:“這些鳥雀,無非靠着草木上結的實,並些小蟲蟻兒充飢度命
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見不着的了
就是那草木之實,經這雪一蓋,那裏還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爲化一化,西北風一吹,雪又變做了冰,仍然是找不着,豈不要餓到明春嗎?”想到這裏,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受不得
轉念又想:“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什麼網羅來捉他,不過暫時飢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
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幾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
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飢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想到這裏,不覺落下淚來
又見那老鴉有一陣“刮刮”的叫了幾聲,彷彿他不是號寒啼飢,卻是爲有言論自由的樂趣,來驕這曹州府百姓似的
想到此處,不覺怒髮衝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
正在胡思亂想,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並執事人等,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
因想:“我爲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寫封信告訴莊宮保呢?”於是從枕箱裏取出信紙信封來,提筆便寫
那知剛纔題壁,在硯臺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於是呵一點寫一點
寫了不過兩張紙,天已很不早了
硯臺上呵開來,筆又凍了,筆呵開來,硯臺上又凍了,呵一回,不過寫四五個字,所以耽擱工夫
正在兩頭忙着,天色又暗起來,更看不見
因爲陰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於是喊店家拿盞燈來
喊了許久,店家方拿了一盞燈,縮手縮腳的進來,嘴裏還喊道:“好冷呀!”把燈放下,手指縫裏夾了個紙煤子,吹了好幾吹,才吹着
那燈裏是新倒上的凍油,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點着了還是不亮
店家道:“等一會,油化開就亮了
”撥了撥燈,把手還縮到袖子裏去,站着看那燈滅不滅
起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漸漸的得了油,就有小蠶豆大了
忽然擡頭看見牆上題的字,驚惶道:“這是你老寫的嗎?寫的是啥?可別惹出亂子呀!這可不是頑兒的!”趕緊又回過頭,朝外看看,沒有人,又說道:“弄的不好,要壞命的!我們還要受連累呢!”老殘笑道:“底下寫着我的名字呢,不要緊的

說着,外面進來了一個人,戴着紅纓帽子,叫了一聲“鐵老爺”,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
那進來的人道:“敝上請錢老爺去吃飯呢
”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人
老殘道:“請你們老爺自用罷,我這裏已經叫他們去做飯,一會兒就來了
說我謝謝罷
”那人道:“敝上說:店裏飯不中吃
我們那裏有人送的兩隻山雞,已經都片出來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
敝上說: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裏來吃,我看,還是請老爺上去罷:那屋子裏有大火盆,有這屋裏火盆四五個大,暖和得多呢;家人們又得伺候,請你老成全家人罷!”
老殘無法,只好上去
申東造見了,說:“補翁,在那屋裏做什麼,恁大雪天,我們來喝兩杯酒罷!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燙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獻佛了
”說着,便入了座
家人端上山雞片,果然有紅有白,煞是好看
燙着吃,味更香美
東造道:“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老殘道:“果然有點清香,是什麼道理?”東造道:“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裏頭的
這山裏松樹極多,這山雞專好吃松花鬆實,所以有點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雞,
雖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
”老殘讚歎了兩句,廚房裏飯菜也就端上桌子
兩人吃過了飯
東造約到裏間房裏吃茶、向火
忽然看見老殘穿着一件棉袍子,說道:“這種冷天,怎麼還穿棉袍子呢?”老殘道:“毫不覺冷
我們從小兒不穿皮袍子的人,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
”東造道:“那究竟不妥
”喊:“來個人!你們把我扁皮箱裏,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取出來,送到鐵老爺屋子裏去

老殘道:“千萬不必,我決非客氣!你想,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東造道:“你那串鈴,本可以不搖,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承蒙不棄,拿我兄弟還當個人,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
昨兒聽先生鄙薄那肥遯鳴高的人,說道:‘天地生纔有限,不宜妄自菲薄
’這話,我兄弟五體投地的佩服
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卻與至論有點違背
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宮,先生卻半夜裏跑了,一定要出來搖串鈴
試問,與那鑿壞而遁,洗耳不聽的,有何分別呢?兄弟話未免鹵莽,有點冒犯,請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殘道:“搖串鈴,誠然無濟於世道,難道做官就有濟於世道嗎?請問:先生此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賜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請教已過的善政,可有出類拔萃的事蹟呢?”東造道:“不是這麼說
像我們這些庸材,只好混混罷了
閣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來做點事情,實在可惜
無才者抵死要做宮,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
老殘道:“不然
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這個玉大尊,不是個有才的嗎?只爲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做到這樣
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
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由此看來,請教還是有才的做官害大,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搖個串鈴子混混,正經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
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歷一萬年,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爲有才,亟於做官,所以喪天害理,至於如此,彼此嘆息一會
東造道:“正是
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就是爲此
先生想,此公殘忍至於此極,兄弟不幸,偏又在他屬下
依他做,實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實無良法
先生閱歷最多,所謂‘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僞,盡知之矣,
必有良策,其何以教我?”老殘道:“知難則易者至矣
閣下既不恥下問,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
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做得烈烈轟轟,有聲有色,則只有依玉公辦法,所謂逼民爲盜也;若要顧念‘父母官’三字,求爲民除害,亦有化盜爲民之法
若官階稍大,轄境稍寬,略爲易辦;若止一縣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東造道:“自然以爲民除害爲主
果能使地方安靜,雖無不次之遷,要亦不至於凍餒
‘子孫飯,吃他做什麼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養小隊五十名,盜案仍是疊出;加以虧空官款,因此罣誤去官
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尚可設法彌補;若俱不可得,算是爲何事呢!”老殘道:“五十名小隊,所費誠然太多
以此缺論,能籌款若干,便不致賠累呢?”東造道:“不過千金,尚不吃重

老殘道:“此事卻有個辦法
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我可以代畫一策,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倘有盜案,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
閣下以爲何如?”東造道:“能得先生去爲我幫忙,我就百拜的感激了
”老殘道:“我無庸去,只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
”東造道:“閣下不去,這法則誰能行呢?”老殘道:“正爲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
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
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刻便去,去後禍必更烈
“此人姓劉,號仁甫,即是此地平陰縣人,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裏面
其人少時,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
學了些時,覺得徒有虛名,無甚出奇致勝處,於是奔走江湖,將近十年
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武功絕倫
他就拜他力師,學了一套‘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
因請教這和尚,拳法從那裏得來的,和尚說系少林寺
他就大爲驚訝,說:‘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見沒有一個出色拳法,師父從那一個學的呢?’那和尚道:‘這是少林寺的拳法,卻不從少林寺學來
現在少林寺裏的拳法,久已失傳了
你所學者太祖拳,就是達摩傳下來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傳下來的
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專爲和尚們練習了這拳,身體可以結壯,精神可以悠久
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單身走路,或遇虎豹,或遇強人,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所以這拳法專爲保護身命的
筋骨強壯,肌肉堅固,便可以忍耐凍餓
你想,行腳僧在荒山野壑裏,訪求高人古德,於“宿食”兩字,一定難以周全的,此太祖、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
那知後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外邊來學的日多,學出去的人,也有做強盜的,也有姦淫人家婦女的,屢有所聞
因此,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個老和尚,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只用些“外面光”“不管事”的拳法敷衍門面而已
我這拳法系從漢中府裏一個古德學來的,若能認真修練,將來可以到得甘鳳池的位分

“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盡得其傳
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他從四川出來,就在湘軍、淮軍營盤裏混過些時
因上兩軍,湘軍必須湖南人,淮軍必須安徽人,方有照應
若別省人,不過敷衍故事,得個把小保舉而已,大權萬不會有的
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軍務漸平
他也無心戀棧,遂回家鄉,種了幾畝田,聊以度日,閒暇無事,在這齊、豫兩省隨便遊行
這兩省練武功的人,無不知他的名氣
他卻不肯傳授徒弟,若是深知這人一定安分的,他就教他幾手拳棒,也十分慎重的
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全敵他不過,都俱怕他
若將此人延爲上賓,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聽其如何應用
大約他只要招十名小隊,供奔走之役,每人月餉六兩,其餘四十兩,供應往來豪傑酒水之資,也就夠了
“大概這河南、山東、直隸三省,及江蘇、安徽的兩個北半省,共爲一局
此局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大盜繫有頭領,有號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領的甚多;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及失業的頑民,胡亂搶劫,既無人幫助,又無槍火兵器,搶過之後,不是酗酒,便是賭博,最容易犯案的
譬如玉大尊所辦的人,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這些小盜
若論那些大盜,無論頭目人物,就是他們的羽翼,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大尊捉着的呢
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如京中保鏢的呢,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只須一兩個人,便可保得一路無事
試問如此鉅款,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也很夠享用的,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得過他們嗎?只因爲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不作興害鏢局的
所以凡保鑲的車上,有他的字號,出門要叫個口號
這口號喊出,那大盜就覿面碰着,彼此打個招呼,也決不動手的
鏢局幾家字號,大盜都知道的;大盜有幾處窩巢,鏢局也是知道的
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鏢局的所在,進門打過暗號,他們就知道是那一路的朋友,當時必須留着喝酒吃飯,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若是大頭目,就須盡力應酬
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
“我方纔說這個劉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
京城裏鏢局上請過他幾次,他都不肯去,情願埋名隱姓,做個農夫
若是此人來時,待以上賓之禮,彷彿貴縣開了一個保護木縣的鏢局
他無事時,在街上茶館飯店裏坐坐,這過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不消十天半個月,各處大盜頭目就全曉得了,立刻便要傳出號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許打攪的
每月所餘的那四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
至於小盜,他本無門徑,隨意亂做,就近處,自有人來暗中報信,失主尚未來縣報案,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
若是稍遠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無論走到何處,俱捉得到的
所以要十名小隊子,其實,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
那多餘的五六個人,爲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或者按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東造道:“如閣下所說,自然是極妙的法則
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若是兄弟衙署裏請他,恐怕也不肯來,如之何呢?”老殘道:“只是你去請他,自然他不肯來的,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並拿救一縣無辜良民的話打動他,自然他就肯來了
況他與我交情甚厚,我若勸他,一定肯的
因爲我二十幾歲的時候,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所以極力留心將才,談兵的朋友頗多
此人當年在河南時,我們是莫逆之交,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來相助爲理的
其時講輿地,講陣圖,講製造,講武功的,各樣朋友都有
此公便是講武功的巨擘
後來大家都明白了:治天下的,又是一種人才,着是我輩所講所學,全是無用的
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混飯吃去,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大海去了
雖如此說,然當時的交情義氣,斷不會敗壞的
所以我寫封信去,一定肯來的

東造聽了,連連作揖道謝,說:“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未嘗一夜安眠
今日得聞這番議論,如夢初醒,如病初愈,真是萬千之幸!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送去方妥呢?”老殘道:“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纔好
若隨便叫個差人送去,便有輕慢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肯出來,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
”東造連連說:“是的,是的
我這裏有個族弟,明天就到的,可以讓他去一趟
先生信幾時寫呢?就費心寫起來最好
”老殘道:“明日一天不出門
我此刻正寫一長函致莊宮保,託姚雲翁轉呈,爲細述玉太尊政績的,大約也要明天寫完;並此信一總寫起,我後天就要動身了
”東造問:“後天往那裏去?”老殘答說:“先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書,隨後即回濟南省城過年
再後的行蹤,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罷
”立起身來
東造叫家人:“打個手照,送鐵老爺回去

揭起門簾來,只見天地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價白,覺得照的眼睛發脹似的
那下的階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過去了
只有這上房到大門口的一條路,常有人來往,所以不住的掃
那到廂房裏的一條路已看不出路影,同別處一樣的高了
東造叫人趕忙剷出一條路來,讓老殘回房
推開門來,燈已滅了
上房送下一個燭臺,兩支紅燭,取火點起,再想寫信,那筆硯竟違抗萬分,不遵調度,只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雖已止,寒氣卻更甚於前
起來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生了一個大火盆,又叫買了幾張桑皮紙,把那破窗戶糊了
頃刻之間,房屋裏暖氣陽回,非昨日的氣象了
遂把硯池烘化,將昨日未曾寫完的信,詳細寫完封好,又將致劉仁甫的信亦寫畢,一總送到上房,交東造收了,
東造一面將致姚雲翁的一函,加個馬封,送往驛站;一面將劉仁甫的一函,送人枕頭箱內
廚房也開了飯來
二人一同吃過,又復清談片時,只見家人來報:“二老爺同師爺們都到了,住在西邊店裏呢
洗完臉,就過來的

停了一會,只見門外來了一個不到四十歲模樣的人,尚未留須,穿了件舊寧綢二藍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長袖皮馬褂,蹬了一雙絨靴,已經被雪泥浸了幫子了,慌忙走進堂屋,先替乃兄作了個揖
東造就說:“這就是舍弟,號子平
”回過臉來說:“這是鐵補殘先生
”甲子平走近一步,作了個揖,說聲:“久仰的很!”東造便問:“吃過飯了沒有?”子平說:“纔到,洗了臉就過來的,吃飯不忙呢
”東造說:“分付廚房裏做二老爺的飯,”子平道:“可以不必
停一刻,還是同他們老夫子一塊吃罷
”家人上來回說:“廚房裏已經分付,叫他們送一桌飯去,讓二老爺同師爺們吃呢
”那時又有一個家人揭了門簾,拿了好幾個大紅全帖進來,老殘知道是師爺們來見東家的,就趁勢走了
到了晚飯之後,申東造又將老殘請到上房裏,將那如何往桃花山訪劉仁甫的話對着子平詳細問了一遍
子平又問:“從那裏去最近?”老殘道:“從此地去怎樣走法,我卻不知道
昔年是從省城順黃河到平陰縣,出平陰縣向西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腳下了
進山就不能坐車,最好帶個小驢子:到那平坦的地方,就騎驢;稍微危險些,就下來走兩步
進山去有兩條大路
西峪裏走進有十幾裏的光景,有座關帝廟
那廟裏的道士與劉仁甫常相往來的
你到廟裏打聽,就知道詳細了
那山裏夫帝廟有兩處:集東一個,集西一個
這是集西的一個關帝廟
”申子平問得明白,遂各自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殘出去僱了一輛騾車,將行李裝好,候申東造上衙門去稟辭,他就將前晚送來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給店家,說:“等申大老爺回店的時候,送上去
此刻不必送去,恐有舛錯
”店裏掌櫃的慌忙開了櫃房裏的木頭箱子,裝了進去,然後送老殘動身上車,徑往東昌府去了
無非是風餐露宿,兩三日工夫已到了東昌城內,找了一家乾淨車店住下
當晚安置停妥,次日早飯後便往街上尋覓書店
尋了許久,始覓着一家小小書店,三間門面,半邊賣紙張筆墨,半邊賣書
遂走到賣書這邊櫃檯外坐下,問問此地行銷是些什麼書籍
那掌櫃的道:“我們這東昌府,文風最著名的
所管十縣地方,俗名叫做‘十美圖’,無一縣不是家家富足,戶戶絃歌
所有這十縣用的書,皆是向小號來販
小號店在這裏,後邊還有棧房,還有作坊
許多書都是本店裏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販買的
你老貴姓,來此有何貴幹?”老殘道:“我姓鐵,來此訪個朋友的
你這裏可有舊書嗎?”掌櫃的道:“有,有,有
你老要什麼罷?我們這兒多着呢!”一面回過頭來指着書架子上白紙條兒數道:“你老瞧!這裏《崇辨堂墨選》、《目耕齋初二三集》
再古的還有那《八銘塾鈔》呢
這都是講正經學問的
要是講雜學的,還有《古唐詩合解》、《唐詩三百首》
再要高古點,還有《古文釋義》
還有一部寶貝書呢,叫做《性理精義》,這書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殘笑道:“這些書我都不要
”那掌櫃的道:“還有,還有
那邊是《陽宅三要》、《鬼撮腳》、《淵悔子平》,諸子百家,我們小號都是全的
濟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說,若要說黃河以北,就要算我們小號是第一家大書店了
別的城池裏都沒有專門的書店,大半在雜貨鋪裏帶賣書
所有方圓二三百里,學堂裏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號裏販得去的,一年要銷上萬本呢
”老殘道:“貴處行銷這‘三百千千’,我到沒有見過
是部什麼書?怎樣銷得這們多呢?”掌櫃的道:“暖!別哄我罷!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連這個也不知道
這不是一部書,‘三’是《三字經》,‘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個‘千’字呢,是《千家詩》
這《千家詩》還算一半是冷貨,一年不過銷百把部;其餘《三》、《百》、《千》,就銷的廣了

老殘說:“難道《四書》《五經》都沒有人買嗎?”他說:“怎麼沒有人買呢,《四書》小號就有
《詩》、《書》、《易》三經也有
若是要《禮記》、《左傳》呢,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裏捎去
你老來訪朋友,是那一家呢?”
老殘道:“是個柳小惠家
當年他老大爺做過我們的漕臺,聽說他家收藏的書極多
他刻了一部書,名叫《納書楹》,都是宋、元板書
我想開一開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見嗎?”掌櫃的道:“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怎麼不知道呢!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們少爺叫柳鳳儀,是個兩榜,那一部的主事
聽說他家書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裝着,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堆在個大樓上,永遠沒有人去問他
有近房柳三爺,是個秀才,常到我們這裏來坐坐
我問過他:‘你們家裏那些書是些甚麼寶貝?可叫我們聽聽罷咧
’他說:‘我也沒有看見過是甚麼樣子
’我說:‘難道就那麼收着不怕蛀蟲嗎?’”
掌櫃的說到此處,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拉了拉老殘,說:“趕緊回去罷,曹州府裏來的差人,急等着你老說話呢,快點走罷
”老殘聽了,說道:“你告訴他等着罷,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
”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
俺掌櫃的着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點回店罷
”老殘道:“不要緊的
你既找着了我,你就沒有錯兒了,你去罷

店小二去後,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你老店裏行李值多少錢?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老殘道:“我店裏行李也不值多錢,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
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掌櫃的道:“曹州府現是個玉大人
這人很惹不起的:無論你有理沒理,只要他心裏覺得不錯,就上了站籠了
現在既是曹州府裏來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罷
行李既不值多錢,就捨去了的好,還是性命要緊!”老殘道:“不怕的
他能拿我當強盜嗎?這事我很放心
”說着,點點頭,出了店門
街上迎面來了一輛小車,半邊裝行李,半邊坐人
老殘眼快,看見喊道:“那車上不是金二哥嗎?”即忙走上前去
那車上人也就跳下車來,定了定神,說道:“噯呀!這不是鐵二哥嗎?你怎樣到此地,來做什麼的?”老殘告訴了原委,就說:“你應該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裏去坐坐談談罷
你從那裏來?往那裏去?”那人道:“這是甚麼時候,我已打過尖了,今天還要趕路程呢
我是從直隸回南,因家下有點事情,急於回家,不能耽擱了
”老殘道:“既是這樣說,也不留你
只是請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給劉大哥,託你帶去罷
”說過,就向書店櫃檯對面,那賣紙張筆墨的櫃檯上,買了一枝筆,幾張紙,一個信封,借了店裏的硯臺,草草的寫了一封,交給金二
大家作了個揖,說:“恕不遠送了
山裏朋友見着都替我問好
”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車
老殘也就回店去了
不知那曹州府未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聽見店小二來告,說曹州府有差人來尋,心中甚爲詫異:“難道玉賢竟拿我當強盜待嗎?”及至步回店裏,見有一個差人,趕上前來請了一個安,手中提了一個包袱,提着放在旁邊椅子上,向懷內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口中說道:“申大老爺請鐵老爺安!”老殘接過信來一看,原來是申東造回寓,店家將狐裘送上,東造甚爲難過,繼思狐裘所以不肯受,必因與行色不符,因在估衣鋪內選了一身羊皮袍子馬褂,專差送來,並寫明如再不收,便是絕人太甚了
老殘看罷,笑了一笑,就向那差人說:“你是府裏的差嗎?”差人回說:“是曹州府城武縣裏的壯班
”老殘遂明白,方纔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
當時寫了一封謝信,賞了來差二兩銀子盤費,打發去後,又住了兩天
方知這柳家書,確係關鎖在大箱子內,不但外人見不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見
悶悶不樂,提起筆來,在牆上題一絕道:
滄葦遵王士禮居,藝芸精舍四家書
一齊歸入東昌府,深鎖嫏媛飽蠢魚!題罷,唏噓了幾聲,也就睡了
暫且放下
卻說那日東造到府署稟辭,與玉公見面,無非勉勵些“治亂世用重刑”的話頭
他姑且敷衍幾句,也就罷了
玉公端茶送出
東造回到店裏,掌櫃的恭恭敬敬將袍子一件、老殘信一封,雙手奉上
東造接來看過,心中慢慢不樂
適申子平在旁邊,問道:“大哥何事不樂?”東造便將看老殘身上着的仍是棉衣,故贈以狐裘,並彼此辯論的話述了一追,道:“你看,他臨走到底將這袍子留下,未免太矯情了!”子平道:“這事大哥也有點失於檢點
我看他不肯,有兩層意思:一則嫌這裘價值略重,未便遂受;二則他受了,也實無用處,斷無穿狐皮袍子,配上棉馬褂的道理
大哥既想略盡情誼,宜叫人去覓一套羊皮袍子、馬褂,或布面子,或繭綢面子均可,差人送去,他一定肯收
我看此人並非矯飾作僞的人
不知大哥以爲何如?”東造說:“很是,很是
你就叫人照樣辦去

子平一面辦妥,差了個人送去,一面看着乃兄動身赴任
他就向縣裏要了車,輕車簡從的向平陰進發
到了平陰,換了兩部小車,推着行李,在縣裏要了一匹馬騎着,不過一早晨,已經到了桃花山腳下
再要進去,恐怕馬也不便
幸喜山口有個村莊,只有打地鋪的小店,沒法,暫且歇下
向村戶人家僱了一條小驢,將馬也打發回去了
打過尖,吃過飯,向山裏進發
纔出村莊,見面前一條沙河,有一里多寬,卻都是沙,惟有中間一線河身,土人架了一個板橋,不過丈數長的光景
橋下河裏雖結滿了冰,還有水聲,從那冰下潺潺的流,聽着像似環佩搖曳的意思,知道是水流帶着小冰,與那大冰相撞擊的聲音了
過了沙河,即是東峪
原來這山從南面迤邐北來,中間龍脈起伏,一時雖看不到,只是這左右兩條大峪,就是兩批長嶺,岡巒重沓,到此相交
除中峯不計外,左邊一條大溪河,叫東峪;右邊一條大溪河,叫西峪
兩峪裏的水,在前面相會,併成一溪,左環右轉,灣了三灣,纔出溪口
出口後,就是剛纔所過的那條沙河了
子平進了山口,擡頭看時,只見不遠前面就是一片高山,像架屏風似的,迎面豎起,土石相間,樹木叢雜
卻當大雪之後,石是青的,雪是白的,樹上枝條是黃的,又有許多松柏是綠的,一叢一叢,如畫上點的苔一樣
騎着驢,玩着山景,實在快樂得極,思想做兩句詩,描摹這個景象
正在凝神,只聽“殼鐸”一聲,覺得腿檔裏一軟,身子一搖,竟滾下山澗去了
幸喜這路,本在澗旁走的,雖滾下去,尚不甚深
況且澗裏兩邊的雪本來甚厚,只爲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做了個雪的包皮
子平一路滾着,那薄冰一路破着,好像從有彈鐄的褥子上滾下來似的
滾了幾步,就有一塊大石將他攔住,所以一點沒有碰傷
連忙扶着石頭,立起身來,那知把雪倒戳了兩個一尺多深的窟窿
看那驢子在上面,兩隻前蹄已經立起,兩隻後蹄還陷在路旁雪裏,不得動彈
連忙喊跟隨的人,前後一看,並那推行李的車子,影響俱無
你道是甚麼緣故呢?原來這山路,行走的人本來不多,故那路上積的雪,比旁邊稍爲淺些,究竟還有五六寸深,驢子走來,一步步的不甚吃力
子平又貪看山上雪景,未曾照顧後面的車子,可知那小車輪子,是要壓倒地上往前推的,所以積雪的阻力顯得很大,一人推着,一人挽着,尚走得不快,本來去驢子已落後有半里多路了
申子平陷在雪中,不能舉步,只好忍着性子,等小車子到
約有半頓飯工夫,車子到了,大家歇下來想法子
下頭人固上不去,上頭的人也下不來
想了半天,說:“只好把捆行李的繩子解下兩恨,接續起來,將一頭放了下去
”申子平自己系在腰裏,那一頭,上邊四五個人齊力收繩,方纔把他吊了上來
跟隨人替他把身上雪撲了又撲,然後把驢子牽來,重複騎上,慢慢的行
這路雖非羊腸小道,然忽而上高,忽而下低,石頭路徑,冰雪一涼,異常的滑,自飯後一點鐘起身,走到四點鐘,還沒有十裏地
心裏想道:“聽村莊上人說,到山集不過十五里地,然走了三個鐘頭,才走了一半
”冬天日頭本容易落,況又是個山裏,兩邊都有嶺子遮着,愈黑得快
一面走着,一面的算,不知不覺,那天已黑下來了
勒住了驢繮,同推車子商議道:“看青天已黑下來了,大約還有六七裏地呢,路又難走,車子又走不快,怎麼好呢?”車伕道:“那也沒有法子,好在今兒是個十三日,月亮出得早,不管怎麼,總要趕到集上去
大約這荒僻山徑,不會有強盜,雖走晚些,到也不怕他
”子平道:“強盜雖沒有,倘或有了,我也無多行李,很不怕他,拿就拿去,也不要緊;實在可怕的是豺狼虎豹
天晚了,倘若出來個把,我們就壞了
”車伕說:“這山裏虎到不多,有神虎管着,從不傷人,只是狼多些
聽見他來,我們都拿根棍子在手裏,也就不怕他了

說着,走到一條橫澗跟前,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流歸溪河的
瀑布冬天雖然幹了,那沖的一條山溝,尚有兩丈多深,約有二丈多寬,當面隔住,一邊是陡山,一邊是深峪,更無別處好繞
子平看見如此景象,心裏不禁作起慌來,立刻勒住驢頭,等那車子走到,說:“可了不得!我們走差了路,走到死路上了!”那車伕把車子歇下,喘了兩口氣,說:“不能,不能!這條路影一順來的,並無第二條路,不會差的
等我前去看看,該怎麼走
”朝前走了幾十步,回來說:“路倒是有,只是不好走,你老下驢罷

子平下來,牽了驢,依着走到前面看時,原來轉過大石,靠裏有人架了一條石橋
只是此橋僅有兩條石柱,每條不過一尺一二寸寬,兩柱又不緊相粘靠,當中還罅着幾寸寬一個空當兒,石上又有一層冰,滑溜滑溜的
子平道:“可嚇煞我了!這橋怎麼過法?一滑腳就是死,我真沒有這個膽子走!”車伕大家看了說:“不要緊,我有法子
好在我們穿的都是蒲草毛窩,腳下很把滑的,不怕他
”一個人道:“等我先走一趟試試
”遂跳竄跳竄的走過去了,嘴裏還喊着:“好走,好走!”立刻又走回來說:“車子卻沒法推,我們四個人擡一輛,作兩趟擡過去罷
”申子平道:“車子擡得過去,我卻走不過去;那驢子又怎樣呢?”車伕道:“不怕的,且等我們先把你老扶過去;別的你就不用管了
”子平道“就是有人扶着,我也是不敢走
告訴你說罷,我兩條腿已經軟了,那裏還能走路呢!”車伕說;“那們也有辦法:你老大總睡下來,我們兩個人擡頭,兩個人擡腳,把你老擡過去,何如?”子平說:“不妥,不妥!”又一個車伕說:“還是這樣罷:解根繩子,你老拴在腰裏,我們夥計,一個在前頭,挽着一個繩頭,一個夥計在後頭,挽着一個繩頭,這個樣走,你老膽子一壯,腿就不軟了
”子平說:“只好這樣
”於是先把子平照樣扶掖過去,隨後又把兩輛車子擡了過去
倒是一個驢死不肯走,費了許多事,仍是把他眼睛蒙上,一個人牽,一個人打,才混了過去
等到忙定歸了
”那滿地已經都是樹影子,月光已經很亮的了
大家好容易將危橋走過,歇了一歇,吃了袋煙,再望前進
走了不過三四十步,聽得遠遠“嗚嗚”的兩聲
車伕道:“虎叫!虎叫!”一頭走着,一頭留神聽着
又走了數十步,車伕將車子歇下,說:“老爺,你別騎驢了,下來罷
聽那虎叫,從西邊來,越叫越近了,恐怕是要到這路上來,我們避一避罷,倘到了跟前,就避不及了
”說着,子平下了驢
車伕說:“咱們舍吊這個驢子喂他罷
”路旁有個小松,他把驢子繮繩拴在小松樹上,車子就放在驢子旁邊,人卻倒回走了數十步,把子平藏在一處石壁縫裏
車伕有躲在大石腳下,用些雪把身子遮了的,有兩個車伕,盤在山坡高樹枝上的,都把眼睛朝西面看着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西邊嶺上月光之下,竄上一個物件來,到了嶺上,又是“嗚”的一聲
只見把身子往下一探,已經到了西澗邊了,又是“鳴”的一聲
這裏的人,又是冷,又是怕,止不住格格價亂抖,還用眼睛看着那虎
那虎既到西澗,卻立住了腳,眼睛映着月光,灼亮的亮,並不朝着驢子看,卻對着這幾個人,又“嗚”的一聲,將身子一縮,對着這邊撲過來了
這時候,山裏本來無風,卻聽得樹梢上呼呼地響,樹上殘葉漱漱地落,人面上冷氣棱棱地割
這幾個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了
大家等了許久,卻不見虎的動靜
還是那樹上的車伕膽大,下來喊衆人道:“出來罷!虎去遠了
”車伕等人次第出來,方纔從石壁縫裏把子平拉出,已經嚇得呆了
過了半天,方能開口說話,問道:“我們是死的是活的哪?”車伕道:“虎過去了
”子平道:“虎怎樣過去的?一個人沒有傷麼?”那在樹上的車伕道:“我看他從澗西沿過來的時候,只是一穿,彷彿像鳥兒似的,已經到了這邊了
他落腳的地方,比我們這樹梢還高着七八丈呢
落下來之後,又是一縱,已經到了這東嶺上邊,‘嗚’的一聲向東去了

申子平聽了,方纔放下心來,說:“我這兩隻腳還是稀軟稀軟,立不起來,怎樣是好?”衆人道:“你老不是立在這裏呢嗎?”子平低頭一看,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坐着,也笑了,說道:“我這身子真不聽我調度了
”於是衆人攙着,勉強移步,走了約數十步,方纔活動,可以自主
嘆了一口氣道:“命雖不送在虎口裏,這夜裏若再遇見剛纔那樣的橋,斷不能過!肚裏又飢,身上又冷、活凍也凍死了
”說着,走到小樹旁邊,看那驢子,也是伏在地下,知是被那虎叫嚇的如此
跟人把驢子拉起,把子平挾上驢子,慢慢價走
轉過一個石嘴,忽見前面一片燈光,約有許多房子,大家喊道:“好了,好了!前面到了集鎮了!”只此一聲,人人精神震動
不但人行,腳下覺得輕了許多,即驢子亦不似從前畏難苟安的行動
那消片刻工夫,已到燈光之下
原來並不是個集鎮,只有幾家人家,住在這山坡之上
因山有高下,故看出如層樓疊榭一般
到此大家商議,斷不再走,硬行敲門求宿,更無他法
當時走近一家,外面系虎皮石砌的牆,一個牆門,裏面房子看來不少,大約總有十幾間的光景
於是車伕上前扣門
扣了幾下,裏面出來一個老者,鬚髮蒼然,手中持了一技燭臺,燃了一枝白蠟燭,口中問道:“你們來做甚麼的?”申子平急上前,和顏悅色的把原委說了一遍,說道:“明知並非客店,無奈從人萬不能行,要請老翁行個方便
”那老翁點點頭,道:“你等一刻,我去問我們姑娘去
”說着,門也不關,便進裏面去了
子平看了,心下十分詫異:“難道這家人家竟無家主嗎?何以去問姑娘,難道是個女孩兒當家嗎?”既而想道:“錯了,錯了
想必這家是個老大太做主
這個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兒
姑娘者,姑母之謂也
理路甚是,一定不會錯了

霎時,只見那老者隨了一箇中年漢子出來,手中仍拿燭臺,說聲“請客人裏面坐”
原來這家,進了牆門,就是一平五間房子,門在中間,門前臺階約十餘級
中年漢子手持燭臺,照着申子平上來
子平分付車伕等:“在院子裏略站一站,等我進去看了情形,再招呼你們

子平上得臺階,那老者立於堂中,說道:“北邊有個坦坡,叫他們把車子推了,驢子牽了,由坦坡進這房子來罷
”原來這是個朝西的大門
衆人進得房來,是三間敞屋,兩頭各有一間,隔斷了的
這廠屋北頭是個炕,南頭空着,將車子同驢安置南頭,一衆五人,安置在炕上
然後老者問了子平名姓,道:“請客人裏邊坐
”於是過了穿堂,就是臺階
上去有塊平地,都是栽的花木,映着月色,異常幽秀
且有一陣陣幽香,清沁肺腑
向北乃是三問朝南的精舍,一轉俱是迴廊,用帶皮杉木做的闌柱
進得房來,上面掛了四盞紙燈,斑竹扎的,甚爲靈巧
兩間敞着,一間隔斷,做個房間的樣子
桌椅几案,佈置極爲妥協
房間掛了一幅褐色布門簾
老看到房門口,喊了一聲:“姑娘,那姓申的客人進來了
”卻看門簾掀起,裏面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穿了一身布服,二藍褂子,青布裙兒,相貌端莊瑩靜,明媚閒雅,見客福了一福
子平慌忙長揖答禮
女子說:“請坐
”即命老者:“趕緊的做飯,客人餓了
”老者退去
那女子道:“先生貴姓?來此何事?”子平便將“奉家兄命特訪劉仁甫”的話說了一遍
那女子道:“劉先生當初就住這集東邊的,現在已搬到柏樹峪去了
”子平問:“柏樹峪在什麼地方?”那女子道:“在集西,有三十多裏的光景
那邊路比這邊更僻,愈加不好走了
家父前日退值回來,告訴我們說,今天有位遠客來此,路上受了點虛驚
分付我們遲點睡,”預備些酒飯,以便款待
並說:‘簡慢了尊客,千萬不要見怪
’”子平聽了,驚訝之至:“荒山裏面,又無衙署,有什麼值日、退值?何以前天就會知道呢?這女子何以如此大方,豈古人所謂有林下風範的,就是這樣嗎?到要問個明白
”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這女子形跡,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舉止大方,不類鄉人,況其父在何處退值?正欲諸問,只見外面簾子動處,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
那女子道:“就擱在這西屋炕桌上罷
”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幾,兩頭兩個短炕幾,當中一個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
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正中鑲了一塊玻璃,窗前設了一張韋案
中堂雖未隔斷,卻是一個大落地罩
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卻只是一盤饅頭,一壺酒,一罐小米稀飯,倒有四餚小菜,無非山蔬野菜之類,並無葷腥
女子道:“先生請用飯,我少停就來
”說着,便向東房裏去了
子平本來頗覺飢寒,於是上炕先次了兩杯酒,隨後吃了幾個饅頭
雖是蔬菜,卻清香滿口,比葷萊更爲適用
吃過饅頭,喝了稀飯,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洗過臉,立起身來,在房內徘徊徘徊,舒展肢體
擡頭看見北牆上掛着四幅大屏,草書寫得龍飛鳳舞,出色驚人,下面卻是雙款:上寫着“西峯往史正非”,下寫着“黃龍子呈稿”
草字雖不能全識,也可十得八九
仔細看去,原來是六首七絕詩,非佛非仙,咀嚼起來,倒也有些意味
既不是寂滅虛無,又不是鉛汞龍虎
看那月洞窗下,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遂把幾首詩抄下來,預備帶回衙門去,當新聞紙看
你道是怎樣個詩?請看,詩曰:
曾拜瑤池九品蓮,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陰荏苒真容易,回首滄桑五百年
紫陽屬和《翠虛吟》,傳響空山霹靂琴
剎那未除人我相,天花粘滿護身雲
情天慾海足風波,渺渺無邊是愛河
引作園中功德水,一齊都種曼陀羅
石破天驚一鶴飛,黑漫漫夜五更雞
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
野馬塵埃晝夜馳,五蟲百卉互相吹
偷來鷲嶺涅槃樂,換取壺公社德機
菩提葉老《法華》新,南北同傳一點燈
五百天童齊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將詩抄完,回頭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着那層層疊疊的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返非凡俗
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何妨出去上山閒步一回,豈不更妙
纔要動腳,又想道:“這山不就是我們剛纔來的那山嗎?這月不就是剛纔踏的那月嗎?爲何來的時候,便那樣的陰森慘淡,令人怵魄動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就想到王右軍說的:“情隨境遷,感慨系之矣
”真正不錯
低徊了一刻,也想做兩首詩,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道:“飯用過了罷?怠慢得很
”慌忙轉過頭來,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布棉祆,青布大腳褲子,愈顯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兩腮濃厚,如帛裹朱,從白裏隱隱透出紅來,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塗得同猴子屁股一般;口頰之間若帶喜笑,眉眼之際又頗似振矜,真令人又愛又敬
女子說道:“何不請炕上坐,暖和些
”於是彼此坐下
那老蒼頭進來,問姑娘道:“申老爺行李放在什麼地方呢?”姑娘說:“太爺前日去時,分付就在這裏間太爺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
跟隨的人都吃過飯了嗎?你叫他們早點歇罷
驢子餵了沒有?”蒼頭一一答應,說:“都齊備妥協了
”姑娘又說:“你煮茶來罷
”蒼頭連聲應是
子平道:“塵俗身體,斷不敢在此地下榻
來時見前面有個大炕,就同他們一道睡罷
”女子說:“無庸過謙,此是家父分付的
不然,我一個山鄉女子,也斷不擅自迎客
”子平道:“蒙惠過分,感謝已極
只是還不曾請教貴姓?尊大人是做何處的宮,在何處值日?”女子道:“敝姓塗氏
家父在碧霞宮上值,五日一班
合計半月在家,半月在宮

子平問道:“這屏上詩是何人做的?看來只怕是個仙家罷?”女子道:“是家父的朋友,常來此地閒談,就是去年在此地寫的
這個人也是個不衫不履的人,與家父最爲相契
”子平道:“這人究竟是個和尚,還是個道土?何以詩上又像道家的話,又有許多佛家的典故呢
”女子道:“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裝
他常說:‘儒、釋、道三教,譬如三個鋪面掛了三個招牌,其實都是賣的雜貨,柴米油鹽都是有的,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佛、道的鋪子小些,皆是無所不包的,’又說:‘凡道總分兩層:一個叫道面子,一個叫道里子
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如和尚剃了頭,道士挽了個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
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也挽個髻子,掖件鶴氅;道士剃了發,着件袈裟: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難道眼耳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又說:‘道面子有分別,道里子實是一樣的
’所以這黃龍先生,不拘三教,隨便吟詠的

子平道:“得聞至論,佩服已極,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樣,在下愚蠢得極,倒要請教這同處在甚麼地方?異處在甚麼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麼地方?敢求揭示
”女子道:“其同處在誘人爲善,引人處於大公
人人好公,則天下太平;人人營私,則天下大亂
惟儒教公到極處
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如長沮、桀溺、荷莜丈人等類,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讚揚他們不置:是其公處,是其大處
所以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若佛、道兩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後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話來嚇唬人
這還是勸人行善,不失爲公
甚則說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滅;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宮,死了必下地獄等辭:這就是私了
至於外國一切教門,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殺人如麻
試問,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
若有的教說,爲教戰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寶石一樣,更騙人到極處!只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漢儒拘守章句,反遺大旨;到了唐朝,直沒人提及
韓昌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胡說亂道!他還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說:‘君不出令,則失其爲君;民不出粟、米、絲、麻以奉其上,則誅
’如此說去,那桀、紂很會出令的,又很會誅民的,然則桀、紂之爲君是,而桀、紂之民全非了,豈不是是非顛倒嗎?他卻又要闢佛、老,倒又與和尚做朋友
所以後世學儒的人,覺得孔、孟的道理太費事,不如弄兩句闢佛、老的口頭禪,就算是聖人之徒,豈不省事
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只好據韓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論語》,把那‘攻乎異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總說不圓,卻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於絕了!”
子平聽說,肅然起敬道:“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真是聞所未聞!只是還不懂:長沮、桀溺倒是異端,佛老倒不是異端,何故?”女子道:“皆是異端
先生要知‘異’字當不同講,‘端’字當起頭講
‘執其兩端’是說執其兩頭的意思
若‘異端’當邪教講,豈不‘兩端’要當椏杈教講?‘執其兩端”便是抓住了他個椏杈教呢,成何話說呀?聖人意思,殊途不妨同歸,異曲不妨同工
只要他爲誘人爲善,引人爲公起見,都無不可
所以叫做‘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
’若只是爲攻訐起見,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後來朱、陸異同,遂操同室之戈,並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陸之子孫要攻朱呢?比之謂‘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個字定成鐵案!”
子平聞了,連連讚歎,說?”今日幸見姑娘,如對明師
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
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誠’等字,雖皆是古聖之言,一經宋儒提出,後世實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風俗由此而醇
”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
子平覺得翠眉含嬌,丹脣啓秀,又似有一陣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飄蕩
那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軟如棉的手來,隔着炕桌子,握着子平的手
握住了之後,說道;“請問先生,這個時候,比你少年在書房裏,貴業師握住你手‘撲作教刑’的時候何如?”子平默無以對
女子又道:“憑良心說,你此刻愛我的心,比愛貴業師何如?聖人說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
’孔子說:‘好德如好色
”孟子說:‘食色,性也
’子夏說:‘賢賢易色
’這好色乃人之本性
宋儒要說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誠極矣!他偏要說‘存誠’,豈不可恨!聖人言情言禮,不言理欲
刪《詩》以《關睢》爲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於‘輾轉反側’,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不是人慾嗎?舉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
《關睢》序上說道:‘發乎情,止乎禮義
’發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
即如今夕,嘉賓惠臨,我不能不喜,發乎情也
先生來時,甚爲困憊,又歷多時,宜更憊矣,乃精神煥發,可見是很喜歡
如此,亦發乎情也
以少女中男,深夜對坐,不及亂言,止乎禮義矣
此正合聖人之道
若宋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
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處;若今之學宋儒者,直鄉愿而已,孔、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
話言未了,蒼頭送上茶來,是兩個舊瓷茶碗,淡綠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竟撲鼻
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內去,笑道:“今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令我腐臭之氣,沾污牙齒,此後只許談風月矣
”子平連聲諾諾,卻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覺得清爽異常,嚥下喉去,覺得一直清到胃院裏,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價翻上來,又香又甜,連喝兩口,似乎那香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說不出來的好受,問道:“這是什麼茶葉?爲何這麼好吃?”女子道:“茶葉也無甚出奇,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
卻虧了這水,是汲的東山頂上的泉
泉水的味,愈高愈美
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
三合其美,所以好了
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無非種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自然差的

只聽窗外有人喊道:“璵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聲?”女子聞聲,連忙立起,說:“龍叔,怎樣這時候會來?”說着,只見那人已經進來,着了一件深藍布百衲大棉襖,科頭,不束帶亦不着馬褂,有五十來歲光景,面如渥丹,鬚髯漆黑,見了子平,拱一拱手,說:“申先生,來了多時了?”子平道:“例有兩三個鐘頭了
請問先生貴姓?”那人道:“隱姓埋名,以黃龍子爲號
”子平說:“萬幸,萬幸!拜讀大作,已經許久
”女子道:“也上炕來坐罷
”黃龍子遂上炕,至炕桌裏面坐下,說:“璵姑,你說請我吃筍的呢
筍在何處?拿來我吃
”彎姑道:“前些時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記,被膝六公佔去了
龍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罷
”黃龍子仰天大笑
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這‘璵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罷?”女子道:“小名叫仲嶼,家姊叫伯潘,故叔伯輩皆自小喊慣的

黃龍於向子平道:“申先生困不困?如其不困,今夜良會,可以不必早睡,明天遲遲起來最好
柏樹峪地方,路極險峻,很不好走,又有這場大雪,路影看不清楚,跌下去有性命之憂
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大約明日午牌時候,可以到集上關帝廟
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正好相遇了
”子平聽說大喜,說道:“今日得遇諸仙,三生有幸
請教上仙誕降之辰,還是在唐在宋?”黃龍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說‘回首滄桑五百年’,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
”黃龍子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
公直當《桃花源記》讀可矣
”就舉起茶杯,品那新茶
璵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就持小茶壺代爲斟滿
子平連連欠身道:“不敢
”亦舉起壞來詳細品量
卻聽窗外遠遠“唔”了一聲,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屋塵簌簌價落
想起方纔路上光景,不覺毛骨森棘,勃然色變,黃龍道:“這是虎嘯,不要緊的
山家看着此種物事,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雖知他會踢人,卻不怕他
因爲相習已久,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
山上人與虎相習,尋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聽這聲音,離此尚遠,何以窗紙竟會震動,屋塵竟會下落呢?”黃龍道:“這就叫做虎威
因四面皆山,故氣常聚,一聲虎嘯,四山皆應
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這樣
虎若到了平原,就無這威勢了
所以古人說:龍若離水,虎若離山,便要受人狎侮的
即如朝廷裏做宮的人,無論爲了甚麼難,受了甚麼氣,只是回家來對着老婆孩子發發標,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也是不敢離了那個官
同那虎不敢去山,龍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樣的

子平連連點頭,說:“不錯,是的
只是我還不明白,虎在山裏,爲何就有這大的威勢,是何道理呢?”黃龍子道:“你沒有念過《千字文》麼?這就是‘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的道理
虛堂就是個小空谷,空谷就是個大虛堂
你在這門外放個大爆竹,要響好半天呢
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響好幾倍,也是這個道理
”說完,轉過頭來,對女子道:“璵姑,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今日難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來彈一曲,連我也沾光聽一回
”璵姑道:“龍叔,這是何若來!我那琴如何彈得,惹人家笑話!申公在省城裏,彈好琴的多着呢,何必聽我們這個鄉里迂鼓!倒是我去取瑟來,尤叔鼓一調瑟罷,還稀罕點兒
”黃龍子說:“也罷,也罷
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罷,搬來搬去,也很費事,不如竟到你洞房裏去彈罷
好在山家女兒,比不得衙門裏小姐,房屋是不準人到的
”說罷,便走下炕來,穿了鞋子,持了燭,對子平揮手說:“請裏面去坐
璵姑引路

璵姑果然下了炕,接燭先走,子平第二,黃龍第三
走過中堂,揭開了門簾,進到裏間,是上下兩個榻:上榻設了衾枕,下榻堆積着書畫
朝東一個窗戶,窗下一張方桌
上榻面前有個小門
璵姑對子平道:“這就是家父的臥室
”進了榻旁小門,彷彿迴廊似的,卻有窗軒,地下駕空鋪的木板
向北一轉,又向東一轉,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
北窗看着離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
正要前進,只聽“砰硼”,“霍落”幾聲
彷彿山倒下來價響,腳下震震搖動
子平嚇得魂不附體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腳下震震搖動,嚇得魂不附體,怕是山倒下來
黃龍子在身後說道:“不怕的,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滾下一大塊來,夾冰夾雪,所以有這大的聲音
”說着,又朝向北一轉,便是一個洞門.這洞不過有兩間房大,朝外半截窗臺,上面安着窗戶;其餘三頁俱斬平雪白,頂是圓的,像城門洞的樣子
洞裏陳設甚簡,有幾張樹根的坐具,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又都是磨得絹光
几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不圓,隨勢製成
東壁橫了一張枯搓獨睡榻子,設着衾枕
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
洞內並無燈燭,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發紅,不甚光亮
地下鋪着地毯,甚厚軟,微覺有聲
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放了許多書,都是草訂,不曾切過書頭的
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有兩張瑟,兩張琴,是認得的;還有些不認得的
璵姑到得洞裏,將燭臺吹息,放在窗戶臺上
方纔坐下,只聽外面“唔唔”價七八聲,接連又許多聲,窗紙卻不震動
子平說道:“這山裏怎樣這麼多的虎?”璵姑笑道:“鄉里人進城,樣樣不識得,被人家笑話;你城裏人下鄉,卻也是樣樣不識得,恐怕也有人笑你
”子平道:“你聽,外面‘唔唔’價叫的,不是虎嗎?”璵姑說:“這是狼嗥,虎那有這麼多呢?虎的聲音長,狼的聲音短,所以虎名爲‘嘯’,狼名爲‘嗥’
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几,摘下一張琴,一張瑟來
璵姑也移了三張凳子,讓子平坐了一張
彼此調了一調絃,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
弦己調好,璵姑與黃龍商酌了兩句,就彈起來了,初起不過輕挑漫剔,聲響悠柔
一段以後,散泛相錯,其聲清脆,兩段以後,吟揉漸多
那瑟之勾挑,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粗聽若彈琴鼓瑟,各自爲調,細聽則如珠鳥一雙,此唱彼和,問來答往
四五段以後,吟揉漸少,雜以批拂、蒼蒼涼涼,磊磊落落,下指甚重,聲韻繁興
六七八段,間以曼衍,愈轉愈清,其調愈逸
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所以聽得入綴;因爲瑟是未曾聽過,格外留神
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發聲之後,那左手進退揉顫,其餘音也就隨着猗猗靡靡,真是聞所未聞
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調頭,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無指
久之,耳目俱無,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如隨長風,浮沉於雲霞之際
久之又久,心身懼忘,如醉如夢
於恍惚杳冥之中,錚釒從數聲,琴瑟俱息,乃通見聞,人亦警覺,欠身而起,說道:“此曲妙到極處!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見過許多高手
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有《漢宮秋》一曲,似爲絕非凡響,與世俗的不同
不想今日得聞此曲,又高出孫君《漢宮秋》數倍,請教叫什麼曲名?有譜沒有?”璵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風》之曲,是從來沒有譜的
不但此曲爲塵世所無,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非外人所知
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曲,如兩人同彈此曲,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爲一
如彼宮,此亦必宮;彼商,此亦必商,斷不敢爲羽爲徵
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這樣,實是同奏,並非合奏
我們所彈的曲子,一人彈與兩人彈,迥乎不同
一人彈的,名‘自成之曲’;兩人彈,則爲‘合成之曲’
所以此宮彼商,彼角此羽,相協而不相同
聖人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就是這個道理
‘和’之一字,後人誤會久矣

當時璵姑立起身來,向西壁有個小門,開了門,對着大聲喊了幾句,不知甚話,聽不清楚
看黃龍子亦立起身,將琴瑟懸在壁上
子平於是也立起,走到壁間,仔細看那夜明珠到底甚麼樣子,以便回去誇耀於人
及走至珠下,伸手一摸,那夜明珠卻甚熱,有些烙手,心裏詫異道:“這是甚麼道理呢?”看黃龍子琴瑟已俱掛好,即問道:“先生,這是什麼?”笑答道:“驪龍之珠,你不認得嗎?”問:“驪珠怎樣會熱呢?”答:“這是火尤所吐的珠,自然熱的
”子平說:“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雖說是火龍,難道永遠這們熱麼?”笑答道:“然則我說的話,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
既不信,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
”說着,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了
原來是個珠殼,裏面是很深的油池,當中用棉花線卷的個燈心,外面用千層紙做的個燈筩,上面有個小煙囪,從壁子上出去,上頭有許多的黑煙,同洋燈的道理一樣,卻不及洋燈精緻,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看過也就笑了
再看那珠殼,原來是用大螺蚌殼磨出來的,所以也不及洋燈光亮
子平道:“與其如此,何不買個洋燈,豈不省事呢?”黃龍子道:“這山裏那有洋貨鋪呢?這油就是前山出的,與你們點的洋油是一樣物件
只是我們不會製造,所以總嫌他濁,光也不足,所以把他嵌在壁子裏頭,”說過便將珠殼關好,依舊是兩個夜明珠
子平又問:“這地毯是什麼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
因爲可以做蓑衣用,故名
將這蓑草半枯時,採來晾乾,劈成細絲,和麻織成的
這就是璵姑的手工
山地多潮溼,所以先用雲母鋪了,再加上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
這壁上也是雲母粉和着紅色膠泥塗的,既御潮溼,又避寒氣,卻比你們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懸着一物,像似彈棉花的弓,卻安了無數的弦,知道必是樂器,就問:“叫甚名字?”黃龍子道:“名叫‘箜篌’
”用手撥撥,也不甚響,說道:“我們從小讀詩,題目裏就有《箜篌引》,卻不知道是這樣子
請先生彈兩聲,以廣見聞,何如?”黃龍子道:“單彈沒有什麼意味
我看時候何如,再請一個客來,就行了
”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說:“此刻不過亥正,恐怕桑家姊妹還沒有睡呢,去請一請看
”遂向璵姑道:“申公要聽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來不能?”璵姑道:“蒼頭送茶來,我叫他去問聲看
”於是又各坐下
蒼頭捧了一個小紅泥爐子,外一個水瓶子,一個小茶壺,幾個小茶杯,安置在矮腳几上
璵姑說:“你到桑家,問扈姑、勝姑能來不能?”蒼頭諾聲去了
此時三人在靠窗個梅花凡旁坐着
子平靠窗臺甚近,竅姑取茶布與二人,大家靜坐吃茶
子平看窗臺上有幾本書,取來一看,面子上題了四個大字,曰“此中人語”
揭開來看,也有詩,也有文,惟長短句子的歌謠最多,俱是手錄,字跡娟好
看了幾首,都不甚懂
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張花箋,寫着四首四言詩,是個單張子,想要抄下,便向璵姑道:“這紙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璵姑拿過去看了看,說:“你喜歡,拿去就是了

子平接過來,再細看,上寫道:
《銀鼠諺》
東山乳虎,迎門當戶;明年食麝,悲生齊魯
一解
殘骸狼籍,乳虎乏食;飛騰上天,立豕當國
二解
乳虎斑斑,雄據西山;亞當孫子,橫被摧殘,三解
四鄰震怒,天眷西顧;斃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說道:“這詩彷彿古歌謠,其中必有事蹟,請教一二
”黃龍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語’,必不能‘爲外人道’可知矣
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悉
”璵姑道:“‘乳虎’就是你們玉太尊,其餘你慢慢的揣摹,也是可以知道的
”子平會意,也就不往下問了
其時遠遠聽有笑語聲
一息工天,只聽迴廊上“格登格登”,有許多腳步兒響,頃刻已經到了面前
蒼頭先進,說:“桑家姑娘來了
”黃、璵姑皆接上前去
子平亦起身植立
只見前面的一個約有二十歲上下,著的是紫花襖子,紫地黃花,下著燕尾青的裙子,頭上倒梳雲髻,挽了個墜馬妝;後面的一個約有十三四歲,著了個翠藍襖子,紅地白花的褲子,頭上正中挽了髻子,插了個慈菇葉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顫巍巍的
進來彼此讓了坐
璵姑介紹,先說:“這是城武縣申老父臺的令弟,今日趕不上集店,在此借宿,適值龍叔也來,彼此談得高興,申公要聽箜篌,所以有勞兩位芳駕
攪破清睡,罪過得很!”兩人齊道:“豈敢,豈敢
只是《下里》之音,不堪人耳
”黃龍說:“也無庸過謙了
”璵姑隨又指着年長著紫衣的,對子平道:“這位是扈姑姐姐
”指着年幼著翠衣的道:“這位是勝姑妹子
都住在我們這緊鄰,平常最相得的
”子平又說了兩句客氣的套話,卻看那扈姑,豐頰長眉,眼如銀杏,口輔雙渦,脣紅齒白,於豔麗之中,有股英俊之氣;那勝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
蒼頭進前,取水瓶,將茶壺注滿,將清水注入茶瓶,即退出去
璵姑取了兩個盞子,各敬了茶
黃尤子說:“天已不早了,請起手罷

璵姑於是取了箜篌,遞給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說道:“我彈箜篌,不及於妹
我卻帶了一枝角來,勝妹也帶得鈴來了,不如竟是璵姑彈箜篌,我吹角,勝妹搖鈴,豈不大妙?”黃龍道:“甚善,甚善
就是這麼辦
”扈姑又道:“龍叔做什麼呢?”黃道:“我管聽
”扈姑道:“不言臊,稀罕你聽!龍吟虎嘯,你就吟罷
”黃尤道:“水龍纔會吟呢
我這個田裏的龍,只會潛而不用
”璵姑說:“有了法子了
即將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几上,取過一架特磐來,放在黃龍面前,說:“你就半嘯半擊磐,幫襯幫襯音節罷

扈姑遂從襟底取出一枝角來,光彩奪目,如元玉一般,先緩緩的吹起
原來這角上面有個吹孔,旁邊有六七個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復有宮商徵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只是“嗚嗚”價叫
聽那角聲,吹得嗚咽頓挫,其聲悲壯
當時玲姑已將箜篌取在膝上,將弦調好,聽那角聲的節奏
勝姑將小鈴取出,左手撳了四個,右手撳了三個,亦凝神看着扈姑
只見扈姑角聲一闋將終,勝姑便將兩手七鈴同時取起,商商價亂搖
鈴起之時,璵姑已將箜篌舉起,蒼蒼涼涼,緊鉤漫摘,連批帶拂
鈴聲已止,箜篌丁東斷續,與角聲相和,如狂風吹沙,屋瓦欲震
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亦復參差錯落,應機赴節
這時黃龍子隱几仰天,撮脣齊口,發嘯相和
爾時,喉聲,角聲,絃聲,鈴聲,俱分辨不出
耳中但聽得風聲,水聲,人馬蹙踏聲,旌旗熠耀聲,干戈擊軋聲,金鼓薄伐聲
約有半小時,黃龍舉起磐擊子來,在磐上鏗鏗鏘鏘的亂擊,協律諧聲,乘虛蹈隙
其時箜篌漸稀,角聲漸低,惟餘清磐,錚釒從未已
少息,勝姑起立,兩手筆直,亂鈴再搖,衆樂皆息
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勞諸位,感戴之至
”衆人俱道:“見笑了
”子平道:“請教這曲叫什麼名頭,何以頗有殺伐之聲?”黃龍道:“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馬嘶風曲》,乃軍陣樂也
凡箜篌所奏,無和平之音,多半悽清悲壯;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談心之頃,各人己將樂器送還原位,復行坐下
扈姑對璵姑道:“潘姊怎樣多日未歸?”璵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鬧了兩個多月了,所以不曾來得
”勝姑說:“小外甥子甚麼病?怎麼不趕緊治呢?”璵姑道:“可不是麼
小孩子淘氣,治好了,他就亂吃;所以又發,已經發了兩次了
何嘗不替他治呢!”又說了許多家常話,遂立起身來,告辭去了
子平也立起身來,對黃龍說:“我們也前面坐罷,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璵姑娘也要睡了
說着,同向前面來,仍從迴廊行走
只是窗上已無月光,窗外峭壁,上半截雪白爍亮,下半截已經烏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經大歪西了
走至東房,璵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罷,我送扈、勝姐姐出去
”到了堂屋,扈、勝也說:“不用送了,我們也帶了個蒼頭來,在前面呢
”聽他們又喁喁噥噥了好久,璵姑方回
黃龍說:“你也回罷,我還坐一刻呢
”玲姑也就告辭回洞,說:“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罷,失陪了

璵姑去後,黃龍道:“劉仁甫卻是個好人,然其病在過真,處山林有餘,處城市恐不能久
大約一年的緣分,你們是有的
過此一年之後,局面又要變動了
”子平問:“一年之後是甚麼光景?”答:“小有變動
五年之後,風潮漸起;十年之後,局面就大不同了
”子平問:“是好是壞呢?”答:“自然是壞
然壞即是好,好即是壞;非壞不好,非好不壞
”子平道:“這話我真正不懂了
好就是好,壞就是壞
像先生這種說法,豈不是好環不分了嗎?務請指示一二
不才往常見人讀佛經,什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種無理之口頭禪,常覺得頭昏腦悶
今日遇見先生,以爲如撥雲霧見了青天,不想又說出這套懵懂話來,豈不令人悶煞?”
黃龍子道:“我且問你:這個月亮,十五就明瞭,三十就暗了,上弦下弦就陰暗各半了,那初三四里的月亮只有一牙,請問他怎麼便會慢慢地長滿了呢?十五以後怎麼慢慢地又會爛吊了呢?”子平道:“這個理容易明白:因爲月球本來無光,受太陽的光,所以朝太陽的半個是明的,背太陽的半個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對太陽,所以人眼看見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實,月球並無分別,只是半個明,半個暗,盈虧圓缺,都是人眼睛現出來的景相,與月球毫不相干

黃龍子道:“你既明白這個道理,應須知道好即是壞,壞即是好,同那月球的明暗,是一個道理
”子平道:“這個道理實不能同
月球雖無圓缺,實有明暗
因永遠是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所以明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圓了;暗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黑了
初八、對三,人正對他側聞,所以覺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
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喚做個盈虧圓缺
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時候,人若能飛到月球上邊去看,自然仍是明的
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們都懂得的
然究竟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是一定不移的道理
半個明的終久是明,半個暗的終久是暗
若說暗即是明,明即是暗,理性總不能通

正說得高興,只聽背後有人道:“申先生,你錯了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卻說申子乎正與黃龍子辨論,忽聽背後有人喊道:“申先生,你錯了
”回頭看時,卻原來正是璵姑,業已換了裝束,僅穿一件花布小襖,小腳褲子,露出那六寸金蓮,著一雙靈芝頭極鞋,愈顯得聰明俊俏
那一雙眼珠兒,黑白分明,都像透水似的
申子平連忙起立,說:“璵姑還沒有睡嗎?”璵姑道:“本待要睡,聽你們二位談得高興,故再來聽二位辨論,好長點學問
”子平道:“不才那敢辨論!只是性質愚魯,一時不能澈悟,所以有勞黃龍先生指教
方纔姑娘說我錯了,請指教一二

璵姑道:“先生不是不明白,是沒有多想一想
大凡人都是聽人家怎樣說,便怎樣信,不能達出自己的聰明
你方纔說月球半個明的,終久是明的
試思月球在天,是動的呢,是不動的呢?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
既知道他繞地,則不能不動,即不能不轉,是很明顯的道理了
月球既轉,何以對着太陽的一面永遠明呢?可見月球全身都是一樣的質地,無論轉到那一面,凡對太陽的總是明的了,由此可知,無論其爲明爲暗,其於月球本體,毫無增減,亦無生滅
其理本來易明,都被宋以後的三教子孫挾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經注,把那三教聖人的精義都注歪了
所以天降奇災,北拳南革,要將歷代聖賢一筆抹煞,此也是自然之理,不足爲奇的事
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那裏會錯過一絲毫呢?”
申子平道:“方纔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我方有二分明白,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說,又把我送到‘漿糊缸’裏去了
我現在也不想明白這個道理了
請二位將那五年之後風潮漸起,十年之後就大不同的情形,開示一二

黃龍子道:“三元甲子之說,閣下是曉得的
同治三年甲子,是上元甲子第一年,閣下想必也是曉得的?”子平答應一聲道:“是
”黃龍子又道:“此一個甲子與以前三個甲子不同,此名爲‘轉關甲子’
此甲子,六十年中要將以前的事全行改變:同治十三年,甲戌,爲第一變;光緒十年,甲申,爲第二變;甲午,爲第三變;甲辰,爲第四變;甲寅,爲第醜變:五變之後,諸亭俱定
若是咸豐甲寅生人的人,活到八十歲,這六甲變態都是親身閱歷,倒也是個極有意味的事

子平道:“前三甲的變動,不才大概也都見過了:大約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大局爲之一變:甲申爲法蘭西福建之役、安南之役,大局又爲之一變;甲午爲日本侵我東三省,俄、德出爲調停,借收漁翁之利,大局又爲之一變:此都已知道了
請問後三甲的變動如何?”
黃龍子道:“這就是北拳南革了
北拳之亂,起於戍子,成於甲午,至庚子,子午一衝而爆發,其興也勃然,其滅也忽然,北方之強也
其信從者,上白宮闈,下至將相而止,主義爲‘壓漢’
南革之亂,起於戊戌,成於甲辰,至庚戌,辰戌一衝而爆發,然其興也漸進,其滅也潛消,南方之強也
其信從者,下自士大夫,上亦至將相而止,主義爲‘逐滿’
此二亂黨,皆所以釀劫運,亦皆所以開文明也
北拳之亂,所以漸漸逼出甲辰之變法;南革之亂,所以逼出甲寅之變法
甲寅之後,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滿、漢之疑忌,盡皆銷滅
魏真人《參同契》所說,‘元年乃芽滋’,指甲辰而言
辰屬上,萬物生於土,故甲辰以後爲文明芽滋之世,如木之坼甲,如筍之解籜
其實,滿目所見者皆木甲竹籜也,而真苞已隱藏其中矣
十年之間,鋒甲漸解,至甲寅而齊
寅屬木,爲花萼之象
甲寅以後爲文明華敷之世,雖燦爛可觀,尚不足與他國齊趨並駕
直至甲子,爲文明結實之世,可以自立矣
然後由歐洲新文明進而復我三皇五帝舊文明,進於大同之世矣
然此事尚遠,非三五十年事也

子平聽得歡欣鼓舞,因又問道:“像這北拳南革,這些人究竟是何因緣?天爲何要生這些人?先生是明道之人,正好請教
我常是不明白,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既好生,又是世界之主宰,爲甚麼又要生這些惡人做甚麼呢?俗語話豈不是‘瞎倒亂’嗎?”黃龍子點頭長嘆,默無一言
稍停,問子平道:“你莫非以爲上帝是尊無二上之神聖嗎?”子平答道:“自然是了
”黃龍搖頭道:“還有一位尊者,比上帝還要了得呢!”
子平大驚,說道:“這就奇了!不但中國自有書籍以來,未曾聽得有比上帝再尊的,即環球各國亦沒有人說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
這真是聞所未聞了!”黃龍於道:“你看過佛經,知道阿修羅王與上帝爭戰之事嗎?”子平道:“那卻曉得,然我實不信

黃龍子道:“這話不但佛經上說,就是西洋各國宗教家,也知道有魔王之說
那是絲毫不錯的
須知阿修羅隔若干年便與上帝爭戰一次,未後總是阿修羅敗,再過若干年,又來爭戰
試問,當阿修羅戰敗之時,上帝爲甚麼不把他滅了呢,等他過若干年,又來害人?不知道他害人,是不智也;知道他害人,而不滅之,是不仁也
豈有個不仁不智之上帝呢?足見上帝的力量是滅不動他,可想而知了
譬如兩國相戰,雖有勝敗之不同,彼一國即不能滅此一國,又不能使此一國降伏爲屬國,雖然戰勝,則兩國仍爲平等之國,這是一定的道理
上帝與阿修羅亦然
既不能滅之,又不能降伏之,惟吾之命是聽,則阿修羅與上帝便爲平等之國,而上帝與阿修羅又皆不能出這位尊者之範圍;所以曉得這位尊者,位分實在上帝之上

子平忙問道:“我從未聽說過!請教這位尊者是何法號呢?”黃龍子道:“法號叫做‘勢力尊看’
勢力之所至,雖上帝亦不能違拗他
我說個比方給你聽:上天有好生之德,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由夏而秋,上天好生的力量已用足了
你試想,若夏天之樹木,百草,百蟲,無不滿足的時候,若由着他老人家性子再往下去好生,不要一年,這地球便容不得了,又到那裏去找塊空地容放這些物事呢?所以就讓這霜雪寒鳳出世,拼命的一殺,殺得乾乾淨淨的,再讓上天來好生,這霜雪寒風就算是阿修羅的部下了,又可知這一生一殺都是‘勢力尊者’的作用
此尚是粗淺的比方,不甚的確;要推其精義,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盡的

璵姑聽了,道:“龍叔,今朝何以發出這等奇闢的議論?不但申先生來曾聽說,連我也未曾聽說過
究竟還是真有個‘勢力尊者’呢,還是龍叔的寓言?”黃龍子道:“你且說是有一個上帝沒有?如有一個上帝,則一定有一個‘勢力尊者’
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羅都是‘勢力尊者’的化身
”璵姑拍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勢力尊者’就是儒家說的個‘無極’,上帝同阿修羅王合起來就是個‘太極’!對不對呢?”黃龍子道:“是的,不錯
”申子平亦歡喜,趙立道:“被璵姑這一講,連我也明白了!”
黃龍子道:“且慢
是卻是了,然而被你們這一講,豈不上帝同阿修羅都成了宗教家的寓言了嗎?若是寓言,就不如竟說‘無極’‘太極’的妥當
要知上帝同阿修多乃實有其人,實有其事
且等我慢慢講與你聽
不懂這個道理,萬不能明白那北拳南革的根源
將來申先生庶幾不至於攪到這兩重惡障裏去
就是璵姑,道根尚淺,也該留心點爲是
“我先講這個‘勢力尊者’,即主持太陽宮者是也
環繞太陽之行星皆憑這個太陽爲主動力
由此可知,凡屬這個太陽部下的勢力總是一樣,無有分別
又因這感動力所及之處與那本地的應動力相交,生出種種變相,莫可紀述
所以各宗教家的書總不及儒家的《易經》爲最精妙
《易經》一書專講爻象
何以謂之爻象?你且看這‘爻’字:”乃用手指在桌上畫道:“一撇一捺,這是一交;又一撇一捺,這又是一交:天上天下一切事理盡於這兩交了,初交爲正,再交爲變,一正一變,互相乘除,就沒有紀極了
這個道理甚精微,他們算學家略懂得一點
算學家說同名相乘爲‘正’
異名相乘爲‘負’,無論你加減乘除,怎樣變法,總出不了這‘正’‘負’兩個字的範圍
所以‘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孔子說‘再思可矣’,只有個再,沒有個……
“話休絮聒
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說一番
這拳譬如人的拳頭,一拳打去,行就行,不行就罷了,沒甚要緊
然一拳打得巧時,也會送了人的性命
倘若躲過去,也就沒事
將來北拳的那一拳,也幾乎送了國家的性命,煞是可怕!然究竟只是一拳,容易過的
若說那革呢,革是個皮,即如馬革牛革,是從頭到腳無處不包着的
莫說是皮膚小病,要知道渾身潰爛起來,也會致命的,只是發作的慢,若留心醫洽,也不致於有害大事
惟此‘革’字上應卦象,不可小覷了他
諸位切忌:若攪入他的黨裏去,將來也是跟着潰爛,送了性命的!
“小子且把‘澤火革’卦演說一番,先講這‘澤’字
山澤通氣,澤就是溪河,溪河裏不是水嗎?《管子》說:‘澤下尺,升上尺
’常雲:‘思澤下於民
’這‘澤’字不明明是個好字眼嗎?爲甚麼‘澤火革’便是個兇卦呢?偏又有個‘水火既濟’的個吉卦放在那裏,豈不令人納悶?要知這兩卦的分別就在‘陰’‘陽’二字上
坎水是陽水,所以就成個‘水火既濟’,吉卦;兌水是陰水,所以成了個‘澤火革’,兇卦
坎水陽德,從悲天憫人上起的,所以成了個既濟之象;兌水陰德,從饋懣嫉妒上起的,所以成了個革象
你看,《彖辭》上說道:‘澤火革,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
’你想,人家有一妻一妾,互相嫉妒,這個人家會興旺嗎?初起總想獨據一個丈夫,及至不行,則破敗主義就出來了,因愛丈夫而爭,既爭之後,雖損傷丈夫也不顧了;再爭,則破丈夫之家也不顧了;再爭,則斷送自己性命也不顧了:這叫做妒婦之性質
聖人只用‘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兩句,把這南革諸公的小像直畫出來,比那照像照的還要清爽
“那些南革的首領,初起都是官商人物,並都是聰明出衆的人才
因爲所秉的是婦女陰水嫉妒性質,只知有已,不知有人,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開了
由憤懣生嫉妒,由嫉妒生破壞
這破壞豈是一人做得的事呢!於是同類相呼,‘水流溼,火就燥’,漸漸的越聚越多,鉤連上些人家的敗類子弟,一發做得如火如荼
其已得舉人、進士、翰林、部曹等官的呢,就談朝廷革命;其讀書不成,無着子弟,就學兩句愛皮西提衣或阿衣烏愛窩,便談家庭革命
一談了革命,就可以不受天理國法人情的拘束,豈不大痛快呢?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吃得痛快,傷食;飲得痛快,病酒
今者,不管天理,不畏國法,不近人情,放肆做去,這種痛快,不有人災,必有鬼禍,能得長久嗎?”
璵姑道:“我也常聽父親說起,現在玉帝失權,阿修羅當道
然則這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了?”黃龍子道:“那是自然,聖賢仙佛,誰肯做這些事呢?”
子平問道:“上帝何以也會失權?”黃龍子道:“名爲‘失權’,其實只是‘讓權’,並‘讓權’二字,還是假名;要論其實在,只可以叫做‘伏權’
譬如秋冬的肅殺,難道真是殺嗎?只是將生氣伏一伏,蓄點力量,做來年的生長
道家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
’又云:‘取已陳之芻狗而臥其下,必昧
’春夏所生之物,當秋冬都是己陳之芻狗了,不得不洗刷一番:我所以說是‘勢力尊者’的作用
上自三十三天,下至七十二地,人非人等,共總只有兩派:一派講公利的,就是上帝部下的聖賢仙佛;一派講私利的,就是阿修羅部下的鬼怪妖魔

申子平道:“南革既是破敗了天理國法人情,何以還有人信服他呢?”黃龍子道:“你當天理國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時代才破敗嗎?久已亡失的了!《西遊記》是部傳道的書,滿紙寓言
他說那烏雞國王現坐着的是個假王,真王卻在八角琉璃井內
現在的天理國法人情就是坐在烏雞國金鑾殿上的個假王,所以要藉着南革的力量,把這假王打死,然後慢慢地從八角琉璃井內把真王請出來
等到真天理國法人情出來,天下就太平了

子平又問:“這真假是怎樣個分別呢?”黃龍子道:“《西遊記》上說着呢:叫太子問母后,便知道了
母后說道:“三年之前溫又暖,三年之後冷如冰
’這‘冷’‘暖’二字便是真假的憑據
其講公利的人,全是一片愛人的心,所以發出來是口暖氣:其講私利的人,全是一片恨人的心,所以發出來是口冷氣
“還有一個祕訣,我盡數奉告,請牢牢記住,將來就不至人那北拳南革的大劫數了
北拳以有鬼神爲作用,南革以無鬼神爲作用
說有鬼神,就可以裝妖作怪,鼓惑鄉愚,其志不過如此而已
若說無鬼神,其作用就很多了:第一條,說無鬼就可以不敬祖宗,爲他家庭革命的根原;說無神則無陰譴,無天刑,一切違背天理的事都可以做得,又可以掀動破敗子弟的興頭
他卻必須住在租界或外國,以騁他反背國法的手段;必須痛低人說有鬼神的,以騁他反背天理的手段;必須說叛臣賦子是豪傑,忠臣良吏爲奴性,以騁他反揹人情的手段
大都皆有辯才,以文其說
就如那妒婦破壞人家,他卻也有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說出來,可知道家也卻被他破了
南革諸君的議論也有驚採絕豔的處所,可知道世道卻被他攪壞了
“總之,這種亂黨,其在上海、日本的容易辨別,其在北京及通都大邑的難似辨別
但牢牢記住:事事託鬼神便是北拳黨人,力闢無鬼神的便是南革黨人
若遇此等人,敬而遠之,以免殺身之禍,要緊,要緊!”
申子平聽得五體投地佩服,再要問時,聽窗外晨雞已經“喔喔”的啼了,璵姑道:“天可不早了,真要睡了
”遂道了一聲“安置”,推開角門進去
黃龍子就在對面榻上取了幾本書做枕頭,身子一攲,已經購聲雷起
申子平把將才的話又細細的默記了兩遍,方始睡臥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紅日已經滿窗,慌忙起來
黃尤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
老蒼頭送進熱水洗臉,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
子平道:“不用費心,替我姑娘前道謝,我還要趕路呢
”說着,璵姑已走出來,說道:“昨日龍叔不說嗎,倘早去也是沒用,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用過飯去不遲

子平依話用飯,又坐了一刻,辭了璵姑,徑奔山集上
看那集上,人煙稠密
店面雖不多,兩邊擺地攤,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
問了鄉人,才尋着了關帝廟
果然劉仁甫已到,相見敘過寒溫,便將老殘書信取出
仁甫接了,說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門裏規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總是不去的爲是
因爲接着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說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樹峪難走,覓不着,所以迎候在此面辭
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爲力辭方好
不是躲懶,也不是拿喬,實在恐不勝任,有誤尊事,務求原諒
”子平說:“不必過謙
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所以叫小弟專誠敦請的

劉仁甫見辭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
申東造果然待之以上賓之禮,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
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一月之後,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
這且不表
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滿的,心裏詫異道:“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
這是甚麼緣故呢?”正在躊躇,只見門外進來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約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老殘也無暇訪問,且找了店家,同道:“有屋子沒有?”店家說:“都住滿了,請到別家去罷
”老殘說:“我已走了兩家,都沒有屋子,你可以對付一間罷,不管好歹
”店家道:“此地實在沒法了
東隔壁店裏,午後走了一幫客,你老趕緊去,或者還沒有住滿呢

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裏,問了店家,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着,當即搬了行李進去
店小二跑來打了洗臉水,拿了一枝燃着了的線香放在桌上,說道:“客人抽菸
”老殘問:“這兒爲甚麼熱鬧?各家店都住滿了
”店小二道:“颳了幾天的大北風,打大前兒,河裏就淌凌,凌塊子有間把屋子大,擺渡船不放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壞了,到了昨日,上灣子凌插住了,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卻又被河邊上的凌,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
昨兒晚上,東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見撫臺回話,走到此地,過不去,急的甚麼似的,住在縣衙門裏,派了河夫、地保打凍
今兒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裏不要歇手,歇了手,還是凍上
你老看,客店裏都滿着,全是過不去河的人
我們店裏今早晨還是滿滿的
因爲有一幫客,內中有個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說是‘凍是打不開的了,不必在這裏死等,我們趕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沒有,到那裏再打主意罷
’午牌時候纔開車去的,你老真好造化
不然,真沒有屋子住
”店小二將話說完,也就去了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
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
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
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
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
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
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
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
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
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叫、插屏似的
看了有點把鍾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
老殘復行往下游走去,過了原來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見有兩隻船
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着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時,又望後打
河的對岸,也有兩隻船,也是這麼打
看看天色漸漸昏了,打算回店
再看那堤上柳樹,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絲一絲的搖動,原來月光已經放出光亮來了
回到店裏,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閒步
這時北風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
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
只見那打冰船,還在那裏打
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遠看去,彷彿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齊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
擡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
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裏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
及至定神看去,方纔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
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爲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
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
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老殘對着雪月交輝的景緻,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兩句
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那裏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的好呢?這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擡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北邊,北斗七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
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面,構在上,魁在下
心裏想道:“歲月如流,眼見斗杓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
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如何是個了局呢?”又想到《詩經》上說的“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
”——“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爲!”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緻,慢慢回店去了
一面走着,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着了兩條滴滑的冰
初起不懂什麼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
原來就是方纔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
悶悶的回到店裏,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見那兩隻打冰船,在河邊上,已經凍實在了問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兒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後面凍上;往後打去,前面凍上
所以今兒歇手不打了,大總等冰結牢壯了,從冰上過罷
困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了
閒着無事,到城裏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其餘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
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詫異
回到房中,打開書筐,隨手取本書看,卻好拿着一本《八代詩選》,記得是在省城裏替一個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當謝儀的,省城裏忙,未得細看,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裏了,趁今天無事,何妨仔細看他一遍?原來是二十卷書:頭兩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十五至十七是雜言,十八是樂章,十九是歌謠,卷二十是雜著
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見新體裏選了謝眺二十八首,沈約十四首;古體裏選了謝洮五十四首,沈約三十六首,心裏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與那十二卷同取出來對着看看,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
心裏又想:“這詩是王壬秋閻運選的,這人負一時盛名,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有目共賞,何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既而又想:“沈歸愚選的《古詩源》,將那歌謠與詩混雜一起,也是大病;王漁洋《古詩選》,亦不能有當人意;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強人意
莫管他怎樣呢,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

看了半日,復到店門口閒立
立了一會,方要回去,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個千兒,說:“鐵老爺,幾時來的?”老殘道:“我昨日到的
”嘴裏說着,心裏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
那家人見老殘楞着,知道是認不得了,便笑說道:“家人叫黃升
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
”老殘道:“哦!是了,是了
我的記性,真壞!我常到你們公館裏去,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黃升道:“你老‘貴人多忘事’罷咧
”老殘笑道:“人雖不貴,忘事倒實在多的
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住在什麼地方呢?我也正悶的慌,找他談天去
”黃升道:“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
現在料也買齊全了,驗收委員也驗收過了,正打算回省銷差呢
剛剛這河又插上了,還得等兩天才能走呢
你老也住在這店裏嗎?在那屋裏?”老殘用手向西指道:“就在這西屋裏
”黃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裏,前兒晚上纔到
前些時都在工上,因爲驗收委員過去了,才住到這兒的
此刻是在縣裏吃午飯;吃過了,李大人請着說閒話,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
”老殘點點頭,黃升也就去了
原來此人名黃應圖,號人瑞,三十多歲年紀,系江西人氏
其兄由翰林轉了御史,與軍機達拉密至好,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來山東河工投效
有軍機的八行,撫臺是格外照應的,眼看大案保舉出奏,就是個知府大人了
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時,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故此認得
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
到房裏又看了半本詩,看不見了,點上蠟燭
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嘴裏喊道:“補翁,補翁!久違的很了!”老殘慌忙立起來看,正是黃人瑞
彼此作過了揖,坐下,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事
黃人瑞道:“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我那裏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幾個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漱了一隻肥雞,大約還可以下飯,請你到我屋子裏去吃飯罷
古人云:‘最難風雨敵人來,’這凍河的無聊,比風雨更難受,好友相逢,這就不寂寞了
汐老殘道:“甚好,甚好,既有嘉餚,你不請我,也是要來吃的
”人瑞看桌上放的書,順手揭起來一看,是《八代詩選》,說:“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
”也隨便看了幾首,丟下來說道:“我們那屋裏坐罷

於是兩個人出來
老殘把書理了一理,拿把鎖把房門鎖上,就隨着人瑞到上房裏來,看是三間屋子:一個裏間,兩個明間
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中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
人瑞問:“飯得了沒有?”家人說:“還須略等一刻,雞子還不十分爛
”人瑞道;“先拿碟子來吃酒罷

家人應聲出去,一霎時轉來,將桌子架開,擺了四雙筷子,四隻酒杯
老殘問:“還有那位?”人瑞道:“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杯筷安置停妥,只有兩張椅子,又出去尋椅子去
人瑞道:“我們炕上坐坐罷
”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炕上鋪滿了蘆蓆
炕的中間,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當中點着明晃晃的個太谷燈
怎樣叫做“太谷燈”呢?因爲山西人財主最多,卻又人人吃煙,所以那裏煙具比別省都精緻
太谷是個縣名,這縣裏出的燈,樣式又好,火力又足,光頭又大,五大洲數他第一
可惜出在中國,若是出在歐美各國,這第一個造燈的人,各報上定要替他揚名,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
無奈中國無此條例,所以叫這太谷第一個造燈的人,同那壽州第一個造斗的人,雖能使器物利用,名滿天下,而自己的聲名埋沒
雖說擇術不正,可知時會使然
閒話少說
那煙盤裏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兩枝廣竹煙槍,兩邊兩個枕頭
人瑞讓老殘上首坐了,他就隨手躺下,拿了一技煙籤子,挑煙來燒,說:“補翁,你還是不吃嗎?其實這樣東西,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癮,隨便消遣消遣,倒也是個妙品,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老殘道:“我吃煙的朋友很多,爲求他上癮吃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進去了
及至上癮以後,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個無窮之累
我看你老哥,也還是不消遣的爲是
”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斷不上這個當的

說着,只見門簾一響,進來了兩個妓女: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鴨蛋臉兒;後頭一個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兒
進得門來,朝炕上請了兩個安
人瑞道:“你們來了?”朝裏指道:“這位鐵老爺,是我省裏的朋友
翠環,你就伺候鐵老爺,坐在那邊罷
”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
那十五六歲的,卻立住,不好意思坐
老殘就脫了鞋子,挪到炕裏邊去盤膝坐了,讓他好坐
他就側着身,趔趄着坐下了
老殘對人瑞道:“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現在怎樣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還是沒有
他們姐兒兩個,本來是平原二十里鋪做生意的
他爹媽就是這城裏的人,他媽同着他姐兒倆在二十里鋪住
前月他爹死了,他媽回來,因恐怕他們跑了,所以帶回來的,在此地不上店
這是我悶極無聊,叫他們找了來的
這個叫翠花,你那個叫翠環,都是雪白的皮膚,很可愛的
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
”老殘笑道;“不用瞧,你說的還會錯嗎

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
”人瑞道:“鐵爺不吃煙,你叫他燒給我吃罷
”就把煙籤子遞給翠環
翠環鞠拱着腰燒了一口,上在鬥上,遞過去
人瑞“呼呼”價吃完
翠環再燒時,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鍋均已擺好,說:“請老爺們用酒罷

人瑞立起身來說:“喝一杯罷,今天天氣很冷
”遂讓老殘上坐,自己對坐,命翠環坐在上橫頭,翠花坐下橫頭
翠花拿過酒壺,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壺,舉著來先布老殘的萊
老殘道:“請歇手罷,不用布了
我們不是新娘子,自己會吃的
”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
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著子菜
翠環慌忙立起身來說:“您那歇手
”又替翠花布了一著
翠花說:“我自己來吃罷
”就用勺子接了過來,遞到嘴裏,吃了一點,就放下來了
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翠環只是答應,總不動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說:“是了,是了!”遂直着嗓子喊了一聲:“來啊!只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離席六七尺遠,立住腳,人瑞點點頭,叫他走進一步,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
只見那家人連聲道:“喳,喳
”回過頭就去了
過了一刻,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手裏拿了兩個三絃子,一個遞給翠花,一個遞給翠環,嘴裏向翠環說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爺們
”翠環彷彿沒聽清楚,朝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漢子道:“叫你吃菜,你還不明白嗎?”翠環點頭道:“知道了
”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又夾了一塊布給老殘
老殘說:“不用布最好
”人瑞舉杯道:“我們乾一杯罷
讓他們姐兒兩個唱兩曲,我們下酒

說着,他們的三絃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裏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這一品鍋裏的物件,都有徽號,您知道不知道?”老殘說:“不知道
”他便用筷子指着說道、“這叫‘怒髮衝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蔘;這叫‘年高有德’的雞;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這叫‘臣心如水’的湯
”說着,彼此大笑了一會
他們姐兒兩個,又唱了兩三個曲子
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
老殘道:“酒很夠了,就趁熱盛飯來吃罷
”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
翠花立起,接過飯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雞湯,各自飽餐,飯後,擦過臉,人瑞說:“我們還是炕上坐罷
”家人來撤殘餚,四人都上炕去坐
老殘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
翠花倒在人瑞懷裏,替他燒煙
翠環坐在炕沿上,無事做,拿着弦子,崩兒崩兒價撥弄着頑
人瑞道:“老殘,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今日總算‘他鄉遇故知’,您也該做首詩,我們拜讀拜讀
”老殘道:“這兩天我看見凍河,很想做詩,正在那裏打主意,被你一陣胡攪,把我的詩也攪到那‘酒色過度’的鴨子裏去了!”人瑞道:“你快別‘恃強拒捕’,我可就要‘怒髮衝冠’了!”說罷,彼此呵呵大笑
老殘道:“有,有,有,明天寫給你看
”人瑞道:“那不行!你瞧,這牆上有斗大一塊新粉的,就是爲你題詩預備的
”老殘搖頭道:“留給你題罷
”人瑞把煙槍望盤子裏一放,說:“稍緩即逝,能由得你嗎!”就立起身來,跑到房裏,拿了一枝筆,一塊硯臺,一錠墨出來,放在桌上,說:“翠環,你來磨墨
”翠環當真倒了點冷茶,磨起墨來
霎時間,翠環道:“墨得了,您寫罷
”人瑞取了個布撣子,說道:“翠花掌燭,翠環捧硯,我來撣灰
”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裏,翠花舉着蠟燭臺,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把灰撣了
翠花、翠環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
人瑞招手道:“來,來,來!”老殘笑說道:“你真會亂!”也就站上炕去,將筆在硯臺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
翠環恐怕硯上墨凍,不住的呵,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筆頭越寫越肥
頃刻寫完,看是: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
後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
河曲易爲
塞,嵯峨銀橋架
歸人長諮嗟,旅客空嘆吒
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

錦筵招妓樂,亂此悽其夜
人瑞看了,說道:“好詩,好詩!爲甚不落款呢?”老殘道:“題個江右黃人瑞罷
”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個會做詩的名,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有點不合算
”老殘便題了“補殘”二字,跳下炕來
翠環姐妹放下硯臺燭臺,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看炭已將燼,就取了些生炭添上
老殘立在炕邊,向黃人瑞拱拱手,道:“多擾,多擾!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
”人瑞一把拉住,說道:“不忙,不忙!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着無限的性命,有夭矯離奇的情節,正要與你商議,明天一黑早就要覆命的
你等我吃兩口煙,長點精神,說給你聽
”老殘只得坐下
未知究竟是段怎樣的案情,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復行坐下,等黃人瑞吃幾口菸,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隨便也就躺下來了
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殘腿上,問道:“鐵老,你貴處是那裏?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老殘——告訴他聽
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說的真是不錯
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老殘道:“詩上不興說這些話,更說什麼話呢?”翠環道:“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
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體面些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天下人都不認識他;次一等的人呢,就無非說那個姐兒長的怎麼好,同他怎麼樣的恩愛
“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我們是不會知道的
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大才,爲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說一句傻話:既是沒才的這麼少,俗語說的好,‘物以稀爲貴’,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
這且不去管他
“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有長的周全呢,他們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嬙;不是說他沉魚落雁,就是說他閉月羞花
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有人說,就是昭君娘娘
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一定靠不住了
“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恩情怎樣重,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去問了問,那個姐兒說:‘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
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已,他就抹下臉來,直着脖兒梗,亂嚷說: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還要什麼體己錢?’那姐兒哩,再三央告着說:‘正賬的錢呢,店裏夥計扣一分,掌櫃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一個錢也放不出來
俺們的矚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錢買
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不能向他要,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可以開口討兩個伺侯辛苦錢
’再三央告着,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望地下一摔,還要撅着嘴說:‘你們這些強盜婊子,真不是東西!混帳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沒有?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
你老的詩,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老殘笑說道:“‘各師父備傳授,各把戲各變手
’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不是這個傳法,所以不同

黃人瑞剛纔把一筒菸吃完,放下菸槍,說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着了呢!從今以後,我也不做詩了,免得造些謠言,被他們笑話
”翠環道:“誰敢笑話你老呢!俺們是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胡說亂道,你老爺可別怪着我,給你老磕個頭罷!”就側着身子,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
黃人瑞道:“誰怪着你呢,實在說的不錯,倒是沒有人說過的話!可見‘當局者迷,旁觀看清’

老殘道:“這也罷了,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
既是明天一黑早要覆命的,怎麼還這麼慢騰斯禮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聽,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
我且問你,河裏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答道:“不能開
”問:“冰不能開,冰上你敢走嗎?明日能動身嗎?”答:“不能動身
”問:“既不能動身,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答:“沒有

黃人瑞道:“卻又來!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幹甚麼?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有個朋友談談,也就算苦中之樂了
況且他們姐兒兩個,雖比不上牡丹、芍藥,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淡竹葉花嗎?剪燭斟茶,也就很有趣的
我對你說:在省城裏,你忙我也忙,息想暢談,總沒有個空兒
難得今天相遇,正好暢談一回
我常說: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
你看,一天說到晚的話,怎麼說沒地方說話呢?大凡人肚子裏,發話有兩個所在: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那是自己的話;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那是應酬的話
省城裏那麼些人,不是比我強的,就是不如我的
比我強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說話;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說話
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境遇雖然差不多,心地卻就大不同了,他自以爲比我強,就瞧不起我;自以爲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
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難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應該憐惜我,同我談談;你偏急着要走,怎麼教人不難受呢?”
老殘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談談
我對你說罷:我回屋子也是坐着,何必矯強呢?因爲你已叫了兩個姑娘,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或者打兩個皮科兒,嘻笑嘻笑
我在這裏不便: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作甚麼僞呢!”人瑞道:“我也正爲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呢
”站起來,把翠環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來,指給老殘看,說:“你瞧,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老殘看時,有一條一條青的,有一點一點紫的
人瑞又道:“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憐了
翠環,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

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被他手這麼一拉,卻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
翠環道:“看什麼,怪臊的!”人瑞道:“你瞧!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麼呢?難道做了這項營生,你還害臊嗎?”翠環道:“怎不害臊!”翠花這時眼眶子裏也擱着淚,說道:“您別叫他脫了
”回頭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人瑞點點頭,就不作聲了
老殘此刻鼓在炕上,心裏想着:“這都是人家好兒女,父母養他的時候,不知費了幾多的精神,歷了無窮的辛苦,淘氣碰破了塊皮,還要撫摩的;不但撫摩,心裏還要許多不受用
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恨得甚麼似的
那種痛愛憐借,自不待言
誰知撫養成人,或因年成飢謹,或因其父吃鴉片煙,或好賭錢,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糊里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被鴇兒殘酷,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
”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各處鴇兒的刻毒,真如一個師父傳授,總是一樣的手段,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不覺眼睛角里,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
此時大家默無一言,靜悄悄的
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黃人瑞家人帶着,送到裏間房裏去了
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來,好送翠環行李進去
”老殘道:“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裏去
”人瑞道:“得了,得了!別吃冷豬肉了
把鑰匙給我罷
”老殘道:“那可不行!我從來不幹這個的
”人瑞道:“我早分付過了,錢已經都給了
你這是何若呢?”老殘道:“錢給了不要緊,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
既已付過了錢,他老鴇子也沒有甚麼說的,也不會難爲了他,怕什麼呢?”翠花道:“你當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頓飽打,總說他是得罪了客
”老殘道:“我還有法子:今兒送他回去,告訴他,明兒仍舊叫他,這也就沒事了
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幹我甚麼事呢?我情願出錢,豈不省事呢?”黃人瑞道:“我原是爲你叫的,我昨兒已經留了翠花,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不過大家解解悶兒,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
昨晚翠花在我屋裏講了一夜,坐到天明,不過我們藉此解個悶,也讓他少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
我先是因爲他們的規矩,不留下是不準動筷子的,倘若不黑就來,坐到半夜裏餓着肚子,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
因爲老鴇兒總是說: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自然是喜歡你的,爲甚麼還會叫你回來?一定是應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頓
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見他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那就是個暗號

說到此處,翠花向翠環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可憐可憐你罷
”老殘道:“我也不爲別的,錢是照數給
讓他回去,他也安靜二我也安靜些
”翠花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安靜是實,他可安靜不了的!”翠環歪過身子,把臉兒向着老殘道:“鐵爺,我看你老的樣子,怪慈悲的,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嗎?你老屋裏的炕,一丈二尺長呢,你老鋪蓋不過佔三尺寬,還多着九尺地呢,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倘若賞臉,要我孩子伺候呢,裝菸倒茶,也還會做;倘若惡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賞個炕畸角混一夜,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裏將鑰匙取出,遞與翠花,說:“聽你們怎麼攪去罷,只是我的行李可動不得的
”翠花站起來,遞與那家人,說:“勞你駕,看他夥計送進去,就出來,請你把門就鎖上
勞駕,勞駕!”那家人接着鑰匙去了
老殘用手撫摩着翠環的臉,說道:“你是那裏人,你鴇兒姓甚麼?你是幾歲賣給他的?”翠環道:“俺這媽姓張
”說了一句就不說了,袖子內取出一塊手中來擦眼淚,擦了又擦,只是不作聲
老殘道:“你別哭呀
我問你老底子家裏事,也是替你解悶的,你不願意說,就不說也行,何苦難受呢?”翠環道:“我原底子沒有家!”
翠花道:“你老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所以常捱打
其實,也怪不得他難受
二年前,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
他爲自小兒沒受過這個折蹬,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其實,俺媽在這裏頭,算是頂善和的哩
他到了明年,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說到這裏,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來
翠花喊道:“嘿!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爺們叫你來爲開心的,你可哭開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嗎?快別哭咧!”
老殘道:“不必,不必!讓他哭哭很好
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到那裏去哭?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
”用手拍着翠環道:“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
只管哭,不要緊的
”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小翠環,好孩子,你哭罷!勞你駕,把你黃老爺肚裏憋的一肚子悶氣,也替我哭出來罷!”
大家聽了這話,都不禁發了一笑,連翠環遮着臉也“撲嗤”的笑了一聲
原來翠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說出他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所以觸起他的傷心,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要強忍也忍不住
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到那裏去哭,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心裏想道:“自從落難以來,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可見世界上男子並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
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想既能遇見一個,恐怕一定總還有呢
”心裏只顧這麼盤算,倒把剛纔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反側着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
忽然被黃人瑞喊着,要託他替哭,怎樣不好笑呢?所以含着兩包眼淚,“撲嗤”的笑了一聲,並擡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越發笑個不止
翠環此刻心裏一點主意沒有,看看他們傻笑,只好糊里糊塗,陪着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殘便道:“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說給我聽聽
”翠花道:“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
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裏,還有個雜貨鋪子
他爹媽只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
他還有個老奶奶,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他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連上鋪子,就夠三萬多了
俗說‘萬貫家財’,一萬貫家對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殘道:“怎麼樣就會窮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
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莊撫臺爲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
聽說有個甚麼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臺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埝,退守大堤
這話一出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
撫臺就說:‘這些堤裏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纔好
’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可不能叫百姓知道
你想,這堤埝中間五六裏寬,六百里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埝,那還廢的掉嗎?’莊撫臺沒法,點點頭,嘆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
“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縣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
這兩樣東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裏知道呢!看看到了六月初幾裏,只聽人說:‘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
那河裏的水一天長一尺多,一天長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頂低不很遠了,比着那埝裏的平地,怕不有一兩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見那埝上的報馬,來來往往,一會一匹,一會一匹
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各營盤裏,掌號齊人,把隊伍都開到大堤上去
“那時就有急玲人說:‘不好!恐怕要出亂子!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誰知道那一夜裏,三更時候,又趕上大風大雨,只聽得稀里花拉,那黃河水就像山一樣的倒下去了
那些村莊上的人,大半都還睡在屋裏,呼的一聲,水就進去,驚醒過來,連忙是跑,水已經過了屋檐
天又黑,風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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