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設官分職,高卑聯事
天子垂珠以聽,諸侯鳴玉以朝
敷奏以言,明試以功
故堯諮四嶽,舜命八元,固辭再讓之請,俞往欽哉之授,並陳辭帝庭,匪假書翰
然則敷奏以言,則章表之義也;明試以功,即授爵之典也
至太甲既立,伊尹書誡,思庸歸亳,又作書以贊
文翰獻替,事斯見矣
周監二代,文理彌盛
再拜稽首,對揚休命,承文受冊,敢當丕顯
雖言筆未分,而陳謝可見
降及七國,未變古式,言事於王,皆稱上書
秦初定製,改書曰奏
漢定禮儀,則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議
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請,議以執異
章者,明也
《詩》雲“爲章於天”,謂文明也
其在文物,赤白曰章
表者,標也
《禮》有《表記》,謂德見於儀
其在器式,揆景曰表
章表之目,蓋取諸此也
按《七略》、《藝文》,謠詠必錄;章表奏議,經國之樞機,然闕而不纂者,乃各有故事,布在職司也
前漢表謝,遺篇寡存
及後漢察舉,必試章奏
左雄表議,臺閣爲式;胡廣章奏,天下第一:並當時之傑筆也
觀伯始謁陵之章,足見其典文之美焉
昔晉文受冊,三辭從命,是以漢末讓表,以三爲斷
曹公稱“爲表不必三讓”,又“勿得浮華”
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實,求其靡麗,則未足美矣
至如文舉之《薦禰衡》,氣揚采飛;孔明之辭後主,志盡文暢;雖華實異旨,並表之英也
琳禹章表,有譽當時;孔璋稱健,則其標也
陳思之表,獨冠羣才
觀其體贍而律調,辭清而志顯,應物制巧,隨變生趣,執轡有餘,故能緩急應節矣
逮晉初筆札,則張華爲俊
其三讓公封,理周辭要,引義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鷦鷯》,莫顧章表
及羊公之辭開府,有譽於前談;庾公之《讓中書》,信美於往載
序志聯類,有文雅焉
劉琨《勸進》,張駿《自序》,文致耿介,並陳事之美表也
原夫章表之爲用也,所以對揚王庭,昭明心曲
既其身文,且亦國華
章以造闕,風矩應明,表以致策,骨採宜耀:循名課實,以文爲本者也
是以章式炳賁,志在典謨;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淺
表體多包,情僞屢遷
必雅義以扇其風,清文以馳其麗
然懇惻者辭爲心使,浮侈者情爲文屈,必使繁約得正,華實相勝,脣吻不滯,則中律矣
子貢雲“心以制之,言以結之”,蓋一辭意也
荀卿以爲“觀人美辭,麗於黼黻文章”,亦可以喻於斯乎?
贊曰
敷表降闕,獻替黼扆
言必貞明,義則弘偉
肅恭節文,條理首尾
君子秉文,辭令有斐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漢之輔,上書稱奏
陳政事,獻典儀,上急變,劾愆謬,總謂之奏
奏者,進也
言敷於下,情進於上也
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
觀王綰之奏勳德,辭質而義近;李斯之奏驪山,事略而意誣:政無膏潤,形於篇章矣
自漢以來,奏事或稱“上疏”,儒雅繼踵,殊採可觀
若夫賈誼之務農,晁錯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勸禮,溫舒之緩獄,,谷永之諫仙,理既切至,辭亦通辨,可謂識大體矣
後漢羣賢,嘉言罔伏,楊秉耿介於災異,陳蕃憤懣於尺一,骨鯁得焉
張衡指摘於史職,蔡邕銓列於朝儀,博雅明焉
魏代名臣,文理迭興
若高堂天文,黃觀教學,王朗節省,甄毅考課,亦盡節而知治矣
晉氏多難,災屯流移
劉頌殷勸於時務,溫嶠懇惻於費役,並體國之忠規矣
夫奏之爲筆,固以明允篤誠爲本,辨析疏通爲首
強志足以成務,博見足以窮理,酌古御今,治繁總要,此其體也
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憲清國
昔周之太僕,繩愆糾謬;秦有御史,職主文法;漢置中丞,總司按劾;故位在鷙擊,砥礪其氣,必使筆端振風,簡上凝霜者也
觀孔光之奏董賢,則實其奸回;路粹之奏孔融,則誣其釁惡
名儒之與險士,固殊心焉
若夫傅鹹勁直,而按辭堅深;劉隗切正,而劾文闊略:各其志也
後之彈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舊準弗差
然函人慾全,矢人慾傷,術在糾惡,勢必深峭
《詩》刺讒人,投畀豺虎;《禮》疾無禮,方之鸚猩
墨翟非儒,目以羊彘;孟軻譏墨,比諸禽獸
《詩》、《禮》、儒墨,既其如茲,奏劾嚴文,孰雲能免
是以世人爲文,競於詆訶,吹毛取瑕,次骨爲戾,復似善罵,多失折衷
若能闢禮門以懸規,標義路以植矩,然後逾垣者折肱,捷徑者滅趾,何必躁言醜句,詬病爲切哉!是以立範運衡,宜明體要
必使理有典刑,辭有風軌,總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不畏強禦,氣流墨中,無縱詭隨,聲動簡外,乃稱絕席之雄,直方之舉耳
啓者,開也
高宗雲“啓乃心,沃朕心”,取其義也
孝景諱啓,故兩漢無稱
至魏國箋記,始雲啓聞
奏事之末,或雲“謹啓”
自晉來盛啓,用兼表奏
陳政言事,既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幹
必斂飭入規,促其音節,辨要輕清,文而不侈,亦啓之大略也
又表奏確切,號爲讜言
讜者,正偏也
王道有偏,乖乎蕩蕩,矯正其偏,故曰讜言也
孝成稱班伯之讜言,言貴直也
自漢置八能,密奏陰陽,皁囊封板,故曰封事
晁錯受書,還上便宜
後代便宜,多附封事,慎機密也
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諤,事舉人存,故無待泛說也
贊曰
皁飾司直,肅清風禁
筆銳干將,墨含淳酖
雖有次骨,無或膚浸
獻政陳宜,事必勝任
“周爰諮謀”,是謂爲議
議之言宜,審事宜也
《易》之《節卦》“君子以制度數,議德行”
《周書》曰“議事以制,政乃弗迷”
議貴節制,經典之體也
昔管仲稱軒轅有明臺之議,則其來遠矣
洪水之難,堯諮四嶽,宅揆之舉,舜疇五人;三代所興,詢及芻蕘
春秋釋宋,魯桓預議
及趙靈胡服,而季父爭論;商鞅變法,而甘龍交辯:雖憲章無算,而同異足觀
迄至有漢,始立駁議
駁者,雜也,雜議不純,故曰駁也
自兩漢文明,楷式昭備,藹藹多士,發言盈庭;若賈誼之遍代諸生,可謂捷於議也
至如吾丘之駁挾弓,安國之辯匈奴,賈捐之之陳於珠崖,劉歆之辨於祖宗:雖質文不同,得事要矣
若乃張敏之斷輕侮,郭躬之議擅誅;程曉之駁校事,司馬芝之議貨錢;何曾蠲出女之科,秦秀定賈充之諡:事實允當,可謂達議體矣
漢世善駁,則應劭爲首;晉代能議,則傅鹹爲宗
然仲瑗博古,而銓貫有敘;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
及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而腴辭弗剪,頗累文骨
亦各有美,風格存焉
夫動先擬議,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羣務,弛張治術
故其大體所資,必樞紐經典,採故實於前代,觀通變於當今
理不謬搖其枝,字不妄舒其藻
又郊祀必洞於禮,戎事必練於兵,佃谷先曉於農,斷訟務精於律
然後標以顯義,約以正辭,文以辨潔爲能,不以繁縟爲巧;事以明核爲美,不以環隱爲奇:此綱領之大要也
若不達政體,而舞筆弄文,支離構辭,穿鑿會巧,空騁其華,固爲事實所擯,設得其理,亦爲遊辭所埋矣
昔秦女嫁晉,從文衣之媵,晉人貴媵而賤女;楚珠鬻鄭,爲薰桂之櫝,鄭人買櫝而還珠
若文浮於理,末勝其本,則秦女楚珠,復存於茲矣
又對策者,應詔而陳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獻說也
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
古者造士,選事考言
漢文中年,始舉賢良,晁錯對策,蔚爲舉首
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對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選賢要術也
觀晁氏之對,驗古明今,辭裁以辨,事通而贍,超升高第,信有徵矣
仲舒之對,祖述《春秋》,本陰陽之化,究列代之變,煩而不慁者,事理明也
公孫之對,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
杜欽之對,略而指事,辭以治宣,不爲文作
及後漢魯丕,辭氣質素,以儒雅中策,獨入高第
凡此五家,並前代之明範也
魏晉以來,稍務文麗,以文紀實,所失已多
及其來選,又稱疾不會,雖欲求文,弗可得也
是以漢飲博士,而雉集乎堂;晉策秀才,而麏興於前,無他怪也,選失之異耳
夫駁議偏辨,各執異見;對策揄揚,大明治道
使事深於政術,理密於時務,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緩之高談;馭權變以拯俗,而非刻薄之僞論;風恢恢而能遠,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對也
難矣哉,士之爲才也!或練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
對策所選,實屬通才,志足文遠,不其鮮歟!
贊曰
議惟疇政,名實相課
斷理必剛,攡辭無懦
對策王庭,同時酌和
治體高秉,雅謨遠播
大舜雲“書用識哉!”所以記時事也
蓋聖賢言辭,總爲之書,書之爲體,主言者也
揚雄曰“言,心聲也;書,心畫也
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
”故書者,舒也
舒布其言,陳之簡牘,取象於夬,貴在明決而已
三代政暇,文翰頗疏
春秋聘繁,書介彌盛
繞朝贈士會以策,子家與趙宣以書,巫臣之遺子反,子產之諫範宣,詳觀四書,辭若對面
又子叔敬叔進弔書於滕君,固知行人挈辭,多被翰墨矣
及七國獻書,詭麗輻輳;漢來筆札,辭氣紛紜
觀史遷之《報任安》,東方之《謁公孫》,楊惲之《酬會宗》,子云之《答劉歆》,志氣槃桓,各含殊採;並杼軸乎尺素,抑揚乎寸心
逮後漢書記,則崔瑗尤善
魏之元瑜,號稱翩翩;文舉屬章,半簡必錄;休璉好事,留意詞翰,抑其次也
嵇康《絕交》,實志高而文偉矣;趙至敘離,乃少年之激切也
至如陳遵佔辭,百封各意;彌衡代書,親疏得宜:斯又尺牘之偏才也
詳總書體,本在盡言,言所以散鬱陶,託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
若夫尊貴差序,則肅以節文
戰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立儀,始有表奏,王公國內,亦稱奏書,張敞奏書於膠後,其義美矣
迄至後漢,稍有名品,公府奏記,而郡將奉箋
記之言志,進己志也
箋者,表也,表識其情也
崔寔奏記於公府,則崇讓之德音矣;黃香奏箋於江夏,亦肅恭之遺式矣
公幹箋記,麗而規益,子桓弗論,故世所共遺
若略名取實,則有美於爲詩矣
劉廙謝恩,喻切以至,陸機自理,情周而巧,箋之爲美者也
原箋記之爲式,既上窺乎表,亦下睨乎書,使敬而不懾,簡而無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響,蓋箋記之分也
夫書記廣大,衣被事體,筆札雜名,古今多品
是以總領黎庶,則有譜籍簿錄;醫歷星筮,則有方術佔式;申憲述兵,則有律令法制;朝市徵信,則有符契券疏;百官詢事,則有關刺解牒;萬民達志,則有狀列辭諺:並述理於心,著言於翰,雖藝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務也
故謂譜者,普也
注序世統,事資周普,鄭氏譜《詩》,蓋取乎此
籍者,借也
歲借民力,條之於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
簿者,圃也
草木區別,文書類聚,張湯、李廣,爲吏所簿,別情僞也
錄者,領也
古史《世本》,編以簡策,領其名數,故曰錄也
方者,隅也
醫藥攻病,各有所主,專精一隅,故藥術稱方
術者,路也
算曆極數,見路乃明,《九章》積微,故以爲術,《淮南》、《萬畢》,皆其類也
佔者,覘也
星辰飛伏,伺候乃見,登觀書雲,故曰佔也
式者,則也
陰陽盈虛,五行消息,變雖不常,而稽之有則也
律者,中也
黃鐘調起,五音以正,法律馭民,八刑剋平,以律爲名,取中正也
令者,命也
出命申禁,有若自天,管仲下令如流水,使民從也
法者,象也
兵謀無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
制者,裁也
上行於下,如匠之制器也
符者,孚也
徵召防僞,事資中孚
三代玉瑞,漢世金竹,末代從省,易以書翰矣
契者,結也
上古純質,結繩執契,今羌胡徵數,負販記緡,其遺風歟!券者,束也
明白約束,以備情僞,字形半分,故周稱判書
古有鐵券,以堅信誓;王褒髯奴,則券之諧也
疏者,布也
佈置物類,撮題近意,故小券短書,號爲疏也
關者,閉也
出入由門,關閉當審;庶務在政,通塞應詳
韓非雲“孫亶回,聖相也,而關於州部
”蓋謂此也
刺者,達也
詩人諷刺,周禮三刺,事敘相達,若針之通結矣
解者,釋也
解釋結滯,徵事以對也
牒者,葉也
短簡編牒,如葉在枝,溫舒截蒲,即其事也
議政未定,故短牒諮謀
牒之尤密,謂之爲籤
籤者,纖密者也
狀者,貌也
體貌本原,取其事實,先賢表諡,並有行狀,狀之大者也
列者,陳也
陳列事情,昭然可見也
辭者,舌端之文,通己於人
子產有辭,諸侯所賴,不可已也
諺者,直語也
喪言亦不及文,故吊亦稱諺
廛路淺言,有實無華
鄒穆公雲“囊漏儲中”,皆其類也
《牧誓》曰“古人有言,牝雞無晨
”《大雅》雲“人亦有言”、“惟憂用老”,並上古遺諺,《詩》《書》所引者也
至於陳琳諫辭,稱“掩目捕雀”,潘岳哀辭,稱“掌珠”、“伉儷”,並引俗說而爲文辭者也
夫文辭鄙俚,莫過於諺,而聖賢《詩》《書》,採以爲談,況逾於此,豈可忽哉!
觀此衆條,並書記所總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異,或全任質素,或雜用文綺,隨事立體,貴乎精要;意少一字則義闕,句長一言則辭妨,並有司之實務,而浮藻之所忽也
然才冠鴻筆,多疏尺牘,譬九方堙之識駿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
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實焉
贊曰
文藻條流,託在筆札
既馳金相,亦運木訥
萬古聲薦,千里應拔
庶務紛綸,因書乃察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
”神思之謂也
文之思也,其神遠矣
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爲妙,神與物遊
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
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
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後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運,萬塗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
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
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也
是以意授于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
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
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
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
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於苦思,王充氣竭於沉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
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
淮南崇朝而賦《騷》,枚皋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阮禹據案而制書,禰衡當食而草奏,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鑑在慮後,研慮方定
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
難易雖殊,並資博練
若學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
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理鬱者苦貧,辭弱者傷亂,然則博見爲饋貧之糧,貫一爲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拙辭或孕於巧義,庸事或萌於新意;視佈於麻,雖雲未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
至於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
至精而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贊曰
神用象通,情變所孕
物心貌求,心以理應
刻鏤聲律,萌芽比興
結慮司契,垂帷制勝
夫情動而言形,理髮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
然纔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並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雲譎,文苑波詭者矣
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
若總其歸途,則數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
典雅者,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遠奧者,馥採曲文,經理玄宗者也;精約者,覈字省句,剖析毫釐者也;顯附者,辭直義暢,切理厭心者也;繁縟者,博喻釀採,煒燁枝派者也;壯麗者,高論宏裁,卓爍異采者也;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
故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文辭根葉,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
是以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云沈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叔夜俊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
觸類以推,表裏必符,豈非自然之恆資,才氣之大略哉!
夫才由天資,學慎始習,斫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採定,難可翻移
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討葉,思轉自圓
八體雖殊,會通合數,得其環中,則輻輳相成
故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贊曰
才性異區,文體繁詭
辭爲肌膚,志實骨髓
雅麗黼黻,淫巧朱紫
習亦凝真,功沿漸靡
《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
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于骨
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
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
若丰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
是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
其爲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
故練于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
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
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則無骨之征也
思不環周,牽課乏氣,則無風之驗也
昔潘勖錫魏,思摹經典,群才韜筆,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賦仙,氣號凌云,蔚爲辭宗,乃其風力遒也
能鑒斯要,可以定文,茲術或違,無務繁采
故魏文稱:「文以氣爲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
」故其論孔融,則云「體氣高妙」,論徐幹,則云「時有齊氣」,論劉楨,則云「有逸氣」
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
」并重氣之旨也
夫翬翟備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
文章才力,有似于此
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
若夫熔鑄經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畫奇辭
昭體,故意新而不亂,曉變,故辭奇而不黷
若骨采未圓,風辭未練,而跨略舊規,馳騖新作,雖獲巧意,危敗亦多,豈空結奇字,紕繆而成經矣?《周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
」蓋防文濫也
然文術多門,各適所好,明者弗授,學者弗師
于是習華隨侈,流遁忘反
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
能研諸慮,何遠之有哉!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
名理有常,體必資於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於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
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途,非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疏耳
故論文之方,譬諸草木,根幹麗土而同性,臭味晞陽而異品矣
是以九代詠歌,志合文則
黃歌“斷竹”,質之至也;唐歌在昔,則廣於黃世;虞歌《卿雲》,則文於唐時;夏歌“雕牆”,縟於虞代;商周篇什,麗於夏年
至於序志述時,其揆一也
暨楚之騷文,矩式周人;漢之賦頌,影寫楚世;魏之篇制,顧慕漢風;晉之辭章,瞻望魏採
搉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豔,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
從質及訛,彌近彌澹,何則?競今疏古,風昧氣衰也
今才穎之士,刻意學文,多略漢篇,師範宋集,雖古今備閱,然近附而遠疏矣
夫青生於藍,絳生於蒨,雖逾本色,不能復化
桓君山雲“予見新進麗文,美而無採;及見劉揚言辭,常輒有得
”此其驗也
故練青濯絳,必歸藍蒨;矯訛翻淺,還宗經誥
斯斟酌乎質文之間,而隱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
夫誇張聲貌,則漢初已極,自茲厥後,循環相因,雖軒翥出轍,而終入籠內
枚乘《七發》雲“通望兮東海,虹洞兮蒼天
”相如《上林》雲“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入乎西陂
”馬融《廣成》雲“天地虹洞,固無端涯,大明出東,入乎西陂”
揚雄《校獵》雲“出入日月,天與地沓”
張衡《西京》雲“日月於是乎出入,象扶桑於濛汜
”此並廣寓極狀,而五家如一
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
是以規略文統,宜宏大體
先博覽以精閱,總綱紀而攝契;然後拓衢路,置關鍵,長轡遠馭,從容按節,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採如宛虹之奮鬐,光若長離之振翼,乃穎脫之文矣
若乃齷齪於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回驟,豈萬里之逸步哉!
贊曰
文律運周,日新其業
變則可久,通則不乏
趨時必果,乘機無怯
望今制奇,參古定法
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
勢者,乘利而爲制也
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
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
是以模經爲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豔逸之華;綜意淺切者,類乏醞藉;斷辭辨約者,率乖繁縟:譬激水不漪,槁木無陰,自然之勢也
是以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
熔範所擬,各有司匠,雖無嚴郛,難得逾越
然淵乎文者,並總羣勢;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
若愛典而惡華,則兼通之理偏,似夏人爭弓矢,執一不可以獨射也;若雅鄭而共篇,則總一之勢離,是楚人鬻矛譽楯,譽兩難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雜體,功在銓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
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於明斷;史論序注,則師範於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於宏深;連珠七辭,則從事於巧豔: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
雖復契會相參,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採爲地矣
桓譚稱“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華而不知實核,或美衆多而不見要約
”陳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煩文博採,深沉其旨者;或好離言辨白,分毫析釐者;所習不同,所務各異
”言勢殊也
劉楨雲“文之體勢有強弱,使其辭已盡而勢有餘,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
”公幹所談,頗亦兼氣
然文之任勢,勢有剛柔,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
又陸雲自稱“往日論文,先辭而後情,尚勢而不取悅澤,及張公論文,則欲宗其言
”夫情固先辭,勢實須澤,可謂先迷後能從善矣
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爲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
故文反正爲乏,辭反正爲奇
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
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
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苟異者以失體成怪
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則文體遂弊
秉茲情術,可無思耶!
贊曰
形生勢成,始末相承
湍回似規,矢激如繩
因利騁節,情采自凝
枉轡學步,力止壽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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