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
声合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
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
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
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征。
夫宫商响高,徵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
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攡文乖张,而不识所调。
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外听易为察,内听难为聪也。
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求,难以辞逐。
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
双声隔字而每舛,迭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迕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
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
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
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风力穷于和韵。
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
韵气一定,则馀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
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
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翻回取均,颇似调瑟。
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
陈思、潘岳,吹籥之调也;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
概举而推,可以类见。
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
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不易,可谓衔灵均之馀声,失黄钟之正响也。
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讹音之作,甚于枘方。
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
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
古之佩玉,左宫右征,以节其步,声不失序。
音以律文,其可忽哉!
赞曰∶
标情务远,比音则近。
吹律胸臆,调钟唇吻。
声得盐梅,响滑榆槿。
割弃支离,宫商难隐。
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故观电而惧雷壮,听声而惧兵威。
兵先乎声,其来已久。
昔有虞始戒于国,夏后初誓于军,殷誓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
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
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
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
振此威风,暴彼昏乱,刘献公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武师”者也。
齐桓征楚,诘苞茅之缺;晋厉伐秦,责箕郜之焚。
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
暨乎战国,始称为檄。
檄者,皦也。
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
张仪《檄楚》,书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称露布。
露布者,盖露板不封,播诸视听也。
夫兵以定乱,莫敢自专,天子亲戎,则称“恭行天罚”;诸侯御师,则云“肃将王诛”。
故分阃推毂,奉辞伐罪,非唯致果为毅,亦且厉辞为武。
使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欃枪所扫,奋其武怒,总其罪人,征其恶稔之时,显其贯盈之数,摇奸宄之胆,订信慎之心,使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者也。
观隗嚣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饰,而意切事明,陇右文士,得檄之体矣!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虽奸阉携养,章实太甚,发丘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皦然露骨,敢矣撄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
锺会檄蜀,征验甚明;桓温檄胡,观衅尤切,并壮笔也。
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
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虽本国信,实参兵诈。
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
凡此众条,莫之或违者也。
故其植义扬辞,务在刚健。
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
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
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才矣。
又州郡征吏,亦称为檄,固明举之义也。
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
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
及刘歆之《移太常》,辞刚而义辨,文移之首也;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
故檄移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则逆党用檄,顺命资移;所以洗濯民心,坚同符契,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与檄参伍,故不重论也。
赞曰∶
三驱弛网,九伐先话。
鞶鉴吉凶,蓍龟成败。
摧压鲸鲵,抵落蜂虿。
移风易俗,草偃风迈。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汉之辅,上书称奏。
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
奏者,进也。
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
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
观王绾之奏勋德,辞质而义近;李斯之奏骊山,事略而意诬:政无膏润,形于篇章矣。
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儒雅继踵,殊采可观。
若夫贾谊之务农,晁错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劝礼,温舒之缓狱,,谷永之谏仙,理既切至,辞亦通辨,可谓识大体矣。
后汉群贤,嘉言罔伏,杨秉耿介于灾异,陈蕃愤懑于尺一,骨鲠得焉。
张衡指摘于史职,蔡邕铨列于朝仪,博雅明焉。
魏代名臣,文理迭兴。
若高堂天文,黄观教学,王朗节省,甄毅考课,亦尽节而知治矣。
晋氏多难,灾屯流移。
刘颂殷劝于时务,温峤恳恻于费役,并体国之忠规矣。
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
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
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宪清国。
昔周之太仆,绳愆纠谬;秦有御史,职主文法;汉置中丞,总司按劾;故位在鸷击,砥砺其气,必使笔端振风,简上凝霜者也。
观孔光之奏董贤,则实其奸回;路粹之奏孔融,则诬其衅恶。
名儒之与险士,固殊心焉。
若夫傅咸劲直,而按辞坚深;刘隗切正,而劾文阔略:各其志也。
后之弹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旧准弗差。
然函人欲全,矢人欲伤,术在纠恶,势必深峭。
《诗》刺谗人,投畀豺虎;《礼》疾无礼,方之鹦猩。
墨翟非儒,目以羊彘;孟轲讥墨,比诸禽兽。
《诗》、《礼》、儒墨,既其如兹,奏劾严文,孰云能免。
是以世人为文,竞于诋诃,吹毛取瑕,次骨为戾,复似善骂,多失折衷。
若能辟礼门以悬规,标义路以植矩,然后逾垣者折肱,捷径者灭趾,何必躁言丑句,诟病为切哉!是以立范运衡,宜明体要。
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总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不畏强御,气流墨中,无纵诡随,声动简外,乃称绝席之雄,直方之举耳。
启者,开也。
高宗云“启乃心,沃朕心”,取其义也。
孝景讳启,故两汉无称。
至魏国笺记,始云启闻。
奏事之末,或云“谨启”。
自晋来盛启,用兼表奏。
陈政言事,既奏之异条;让爵谢恩,亦表之别干。
必敛饬入规,促其音节,辨要轻清,文而不侈,亦启之大略也。
又表奏确切,号为谠言。
谠者,正偏也。
王道有偏,乖乎荡荡,矫正其偏,故曰谠言也。
孝成称班伯之谠言,言贵直也。
自汉置八能,密奏阴阳,皂囊封板,故曰封事。
晁错受书,还上便宜。
后代便宜,多附封事,慎机密也。
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谔,事举人存,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
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
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
”岂营丽辞,率然对尔。
《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
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
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
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
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
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
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
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
”此言对之类也。
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此事对之类也。
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
”此反对之类也。
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
”此正对之类也。
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资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
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
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
”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
”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
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
若两言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
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
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
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
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
类此而思,理斯见也。
赞曰∶
体植必两,辞动有配。
左提右挈,精味兼载。
炳烁联华,镜静含态。
玉润双流,如彼珩佩。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
”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
以之垂文,可不慎欤!古来文才,异世争驱。
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
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馀不足观矣。
潘岳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矣。
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
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
凡巧言易标,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
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
字以训正,义以理宣。
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叩酬酢”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
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
《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
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
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
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
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
《西京赋》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
又《周礼》井赋,旧有“匹马”;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以并耦为用。
盖车贰佐乘,马俪骖服,服乘不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
匹夫匹妇,亦配义矣。
夫车马小义,而历代莫悟;辞赋近事,而千里致差;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夫辩匹而数首蹄,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
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
若能隐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赞曰∶
羿氏舛射,东野败驾。
虽有俊才,谬则多谢。
斯言一玷,千载弗化。
令章靡疚,亦善之亚。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
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
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
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
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
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
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
纤手丽音,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
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若挥之则有馀,而揽之则不足矣。
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工辞之人,必欲臻美,恒匿思于佳丽之乡。
呕心吐胆,不足语穷;锻岁炼年,奚能喻苦?故能藏颖词间,昏迷于庸目;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
使酝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
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
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或一叩而语穷,句间鲜秀,如巨室之少珍,若百诘而色沮: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辞矣。
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乐府之长城,词怨旨深,而复兼乎比兴。
陈思之《黄雀》,公干之《青松》,格刚才劲,而并长于讽谕。
叔夜之《赠行》,嗣宗之《咏怀》,境玄思澹,而独得乎优闲。
士衡之疏放,彭泽之豪逸,心密语澄,而俱适乎壮采。
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东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
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
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也。
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
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
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
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盖以此也。
赞曰∶
文隐深蔚,馀味曲包。
辞生互体,有似变爻。
言之秀矣,万虑一交。
动心惊耳,逸响笙匏。
《诗》文宏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
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
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
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
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
义取其贞,无疑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
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
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浣衣以拟心忧,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
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
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
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
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纷纭杂遝,倍旧章矣。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
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
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
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
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
赞曰∶
诗人比兴,触物圆览。
物虽胡越,合则肝胆。
拟容取心,断辞必敢。
攒杂咏歌,如川之澹。
夫文爻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
苍颉造之,鬼哭粟飞;黄帝用之,官治民察。
先王声教,书必同文,輶轩之使,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
《周礼》保氏,掌教六书。
秦灭旧章,以吏为师。
及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
汉初草律,明著厥法。
太史学童,教试八体。
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
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
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
及宣平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颉》,总阅音义。
鸿笔之徒,莫不洞晓。
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
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亦半。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
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
”岂直才悬,抑亦字隐。
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
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不可不察。
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史籀之遗体也。
《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
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复,妍媸异体。
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
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
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凶呶。
”两字诡异,大疵美篇。
况乃过此,其可观乎!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
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
《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
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
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
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暗。
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
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
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纷纶,简蠹帛裂,三写易字,或以音讹,或以文变。
子思弟子,“于穆不似”,音讹之异也。
晋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谬也。
《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
“别”、“列”、“淮”、“淫”,字似潜移。
“淫”、“列”义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
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
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
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
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
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
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
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
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
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
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
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若夫章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
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
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
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两体之篇,成于西汉。
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
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
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
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
观彼制韵,志同枚、贾。
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
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
寻兮字承句,乃语助馀声。
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扎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
据事似闲,在用实切。
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
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赞曰∶
断章有检,积句不恒。
理资配主,辞忌失朋。
环情革调,宛转相腾。
离合同异,以尽厥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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