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水,非嚴寒不冰,冰亦不堅。
冰合初晴,朝陽閃爍,湖面冰澌瓊珠,點點浮泛。
時操小舟,敲冰浪遊,觀冰開水路,儼若舟引長蛇,晶瑩片片堆疊。
家童善擊冰丬,舉手鏗然,聲溜百步,恍若星流,或衝激破碎,狀飛玉屑,大快寒眼,幽然此興,恐人所未同。
扣舷長歌,把酒豪舉,覺我陽春滿抱,白雪知音,忘卻冰湖雪岸之爲寒也。
舊聞戒涉春冰,胸中不抱懼心,又何必以涉冰爲戒?
六橋桃花,人爭豔賞,其幽趣數種,賞或未盡得也。
若桃花妙觀,其趣有六:其一,在曉煙初破,霞彩影紅,微露輕勻,風姿瀟灑,若美人初起,嬌怯新妝。
其二,明月浮花,影籠香霧,色態嫣然,夜容芳潤,若美人步月,風致幽閒。
其三,夕陽在山,紅影花豔,酣春力倦,嫵媚不勝,若美人微醉,風度羞澀。
其四,細雨溼花,粉容紅膩,鮮潔華滋,色更煙潤,若美人浴罷,暖豔融酥。
其五,高燒庭燎,把酒看花,瓣影紅綃,爭妍弄色,若美人晚妝,容冶波俏。
其六,花事將闌,殘紅零落,辭條未脫,半落半留。
兼之封家姨無情,高下陡作,使萬點殘紅,紛紛飄泊,或撲面撩人,或浮樽沾席,意恍蕭騷,若美人病怯,鉛華銷減。
六者惟真賞者得之。
又若芳草留春,翠裀堆錦,我當醉眠席地,放歌詠懷,使花片歷亂滿衣,殘香隱隱撲鼻,夢與花神攜手巫陽,思逐彩雲飛動,幽歡流暢,此樂何極。
吳、長洲二縣,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
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巖,吳之故宮在焉。
尚有西子之遺蹟;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峯沉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矣。
餘同年友魏君用晦爲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爲給事中。
君之爲縣有惠愛,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於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爲贈。
夫令之於民誠重矣。
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
君於吳之山川,蓋增重矣。
異時吾民將擇勝於巖巒之間,尸祝於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
而君則亦既去矣,何復惓惓於此山哉。
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爲《思黃州》詩;子瞻爲黃人刻之於石。
然後知賢者於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於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
一日,與餘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餘記之。
噫!君之於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下第歸。
閉門掃軌,朋舊少過。
家無閒室,晝居於內,日抱小女兒以嬉。
兒欲睡,或乳於母,即讀《尚書》。
兒亦愛弄書,見書輒以指循行,口作聲,若甚解者。
故余讀常不廢,時有所見,用著於錄。
意到即筆,不得留,昔人所謂兔起鶻落時也。
無暇爲文章,留之箱筥,以備溫故。
章分句析,有古之諸家在,不敢以比擬,號曰《別解》。
余嘗謂:觀書若畫工之有畫,耳目口鼻大小肥瘠無不似者,而人見之,不以爲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
余之讀書也,不敢謂得其神,乃有意於以神求之雲。
靈鷲山下,巖洞玲瓏,週迴虛敞,指爲西域飛來一小巖也。
氣涼石冷,入徑凜然。
洞中陡處,高空若堂,窄處方鬥若室,俱可人行無礙頂處。
三伏燻人,燎肌燔骨,坐此披襟散髮,把酒放歌,俾川嗚谷應,清冷灑然,不知人世今爲何月。
顧我絺綌,不勝秋盡矣。
初入體涼,再入心涼,深入毛骨俱涼哉。
人間抱暑焦爍,雖啖冰雪不解,而嚴冬猶然者,勿令知此清涼樂國。
浙江潮汛,人多從八月晝觀,鮮有知夜觀者,餘昔焚修寺中,燃點塔燈,夜午月色橫空,江波靜寂,悠悠逝水,吞吐蟾光,自是一段奇景。
頃焉風色陡寒,海門潮起,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雲移玉岸,浪卷轟雷,白練風揚,奔飛屈折,勢若山嶽聲騰,使人毛骨欲竪。
古云:“十萬軍聲半夜潮。
”信哉!過眼驚心。
因憶當年浪遊,身共水天飄泊,隨潮逐浪,不知幾作泛泛中人。
此際沉吟,始覺利名誤我不淺。
遙見浪中數點浮漚,是皆南北去來舟楫。
悲夫二字,搬弄人間,千古曾無英雄打破,盡爲名利之夢沉酣,風波自不容人喚醒。
保俶塔遊人罕登其顛,能窮七級,四望神爽。
初秋時,夜宿僧房,至五鼓起登絕頂,東望海日將起,紫霧氤氳,金霞漂盪,漫天光彩,狀若長橫匹練,圓走車輪,或肖虎豹超驤,鸞鶴飛舞,五色鮮豔,過目改觀,瞬息幻化,變遷萬狀。
頃焉陽谷吐火,千山影赤,金輪浴海,閃爍熒煌,火鏡浮空,朣朧輝映,丹焰炯炯彌天,流光赫赫動地。
斯時惟啓明在東,晶丸燦爛,衆星隱隱,不敢爲顏矣。
長望移時,令我目亂神駭,陡然狂呼,聲振天表。
忽聽籌報鳴雞,樹喧宿烏,大地雲開,露華影白。
回顧城市囂塵,萬籟滾滾生動,空中新涼逼人,凜乎不可留也。
下塔閉息斂神,迷目尚爲雲霞眩彩。
三月結縭,便遭大變,而累淑女相依外家。
未嘗以家門盛衰,微見顏色。
雖德曜齊眉,未可相喻;賢淑和孝,千古所難。
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後,夫人又不得不生。
上有雙慈,下有一女,則上養下育,託之誰乎?然相勸以生,復何聊賴!蕪田廢地,已委之蔓草荒煙;同氣連枝,原等於隔膚行路。
青年喪偶,才及二九之期;滄海橫流,又丁百六之會。
煢煢一人,生理盡矣。
嗚呼,言至此,肝腸寸斷,執筆心酸,對紙淚滴。
欲書則一字俱無,欲言則萬般難吐。
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亂。
平生爲他人指畫了了,今日爲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亂絲積麻。
身後之事,一聽裁斷,我不能道一語也!停筆欲絕。
去年江東儲貳誕生,名官封典俱有,我不曾得。
夫人,夫人!汝亦先朝命婦也。
吾累汝,吾誤汝!復何言哉?嗚呼,見此紙如見吾也!外書奉秦篆細君。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
少爲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牀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
布衣蔬食,常至斷炊。
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谷,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幹,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爭利奪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則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
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爲敗家子,爲廢物,爲頑民,爲鈍秀才,爲瞌睡漢,爲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
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
生於萬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魯國相大滌翁之樹子也,母曰陶宜人。
幼多痰疾,養於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
外太祖雲谷公宦兩廣,藏生牛黃丸盈數簏,自餘囡地以至十有六歲,食盡之而厥疾始廖。
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餘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爲錢塘遊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
”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
”餘應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
”眉公大笑起躍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
”欲進餘以千秋之業,豈料餘之一事無成也哉?
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髮婆娑,猶視息人世。
恐一旦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餘亦效顰爲之。
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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