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桥桃花,人争艳赏,其幽趣数种,赏或未尽得也。
若桃花妙观,其趣有六:其一,在晓烟初破,霞彩影红,微露轻匀,风姿潇洒,若美人初起,娇怯新妆。
其二,明月浮花,影笼香雾,色态嫣然,夜容芳润,若美人步月,风致幽闲。
其三,夕阳在山,红影花艳,酣春力倦,妩媚不胜,若美人微醉,风度羞涩。
其四,细雨湿花,粉容红腻,鲜洁华滋,色更烟润,若美人浴罢,暖艳融酥。
其五,高烧庭燎,把酒看花,瓣影红绡,争妍弄色,若美人晚妆,容冶波俏。
其六,花事将阑,残红零落,辞条未脱,半落半留。
兼之封家姨无情,高下陡作,使万点残红,纷纷飘泊,或扑面撩人,或浮樽沾席,意恍萧骚,若美人病怯,铅华销减。
六者惟真赏者得之。
又若芳草留春,翠裀堆锦,我当醉眠席地,放歌咏怀,使花片历乱满衣,残香隐隐扑鼻,梦与花神携手巫阳,思逐彩云飞动,幽欢流畅,此乐何极。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
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
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
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
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
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
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
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
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余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
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
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
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下第归。
闭门扫轨,朋旧少过。
家无闲室,昼居于内,日抱小女儿以嬉。
儿欲睡,或乳于母,即读《尚书》。
儿亦爱弄书,见书辄以指循行,口作声,若甚解者。
故余读常不废,时有所见,用著于录。
意到即笔,不得留,昔人所谓兔起鹘落时也。
无暇为文章,留之箱筥,以备温故。
章分句析,有古之诸家在,不敢以比拟,号曰《别解》。
余尝谓:观书若画工之有画,耳目口鼻大小肥瘠无不似者,而人见之,不以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
余之读书也,不敢谓得其神,乃有意于以神求之云。
灵鹫山下,岩洞玲珑,周回虚敞,指为西域飞来一小岩也。
气凉石冷,入径凛然。
洞中陡处,高空若堂,窄处方斗若室,俱可人行无碍顶处。
三伏熏人,燎肌燔骨,坐此披襟散发,把酒放歌,俾川呜谷应,清冷洒然,不知人世今为何月。
顾我絺綌,不胜秋尽矣。
初入体凉,再入心凉,深入毛骨俱凉哉。
人间抱暑焦烁,虽啖冰雪不解,而严冬犹然者,勿令知此清凉乐国。
浙江潮汛,人多从八月昼观,鲜有知夜观者,余昔焚修寺中,燃点塔灯,夜午月色横空,江波静寂,悠悠逝水,吞吐蟾光,自是一段奇景。
顷焉风色陡寒,海门潮起,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白练风扬,奔飞屈折,势若山岳声腾,使人毛骨欲竖。
古云:“十万军声半夜潮。
”信哉!过眼惊心。
因忆当年浪游,身共水天飘泊,随潮逐浪,不知几作泛泛中人。
此际沉吟,始觉利名误我不浅。
遥见浪中数点浮沤,是皆南北去来舟楫。
悲夫二字,搬弄人间,千古曾无英雄打破,尽为名利之梦沉酣,风波自不容人唤醒。
保俶塔游人罕登其颠,能穷七级,四望神爽。
初秋时,夜宿僧房,至五鼓起登绝顶,东望海日将起,紫雾氤氲,金霞漂荡,漫天光彩,状若长横匹练,圆走车轮,或肖虎豹超骧,鸾鹤飞舞,五色鲜艳,过目改观,瞬息幻化,变迁万状。
顷焉阳谷吐火,千山影赤,金轮浴海,闪烁荧煌,火镜浮空,朣胧辉映,丹焰炯炯弥天,流光赫赫动地。
斯时惟启明在东,晶丸灿烂,众星隐隐,不敢为颜矣。
长望移时,令我目乱神骇,陡然狂呼,声振天表。
忽听筹报鸣鸡,树喧宿乌,大地云开,露华影白。
回顾城市嚣尘,万籁滚滚生动,空中新凉逼人,凛乎不可留也。
下塔闭息敛神,迷目尚为云霞眩彩。
三月结缡,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
未尝以家门盛衰,微见颜色。
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
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
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肤行路。
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
茕茕一人,生理尽矣。
呜呼,言至此,肝肠寸断,执笔心酸,对纸泪滴。
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
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
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
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也!停笔欲绝。
去年江东储贰诞生,名官封典俱有,我不曾得。
夫人,夫人!汝亦先朝命妇也。
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呜呼,见此纸如见吾也!外书奉秦篆细君。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
布衣蔬食,常至断炊。
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
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
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
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
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
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
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
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
”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
”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
”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
”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
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
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
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
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饥饿之余,好弄笔墨。
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
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
以藿报肉,以粝报<米长>,仇甘旨也。
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
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
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
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
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
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
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
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
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
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
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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