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問在座之友:“比來工夫何似?”
一友舉虛明意思。
先生曰:“此是說光景。

一友敘今昔異同。
先生曰:“此是說效驗。

二友惘然,請是。
先生曰:“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爲善之心真切。
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工夫。
如此,則人慾日消,天理日明。
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先生曰:“爲學大病在好名。

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此來精察,乃知全未。
豈必務外爲人?只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來?”
曰:“最是。
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
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
若務實之心如飢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
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
‘四十五十而無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
孔子云:‘是聞也,非達也。
’安肯以此望人?”
問“子夏門人問交”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張是言成人之交。
若善用之,亦俱是。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功夫?”
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
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功,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
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原,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此恐未盡。
正之問曰:“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此說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個工夫。
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
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僞,便是‘見君子而後厭然’。
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僞、善惡界頭。
於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
古人許多誠身的工夫,精神命脈,全體只在此處,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只是此個工夫。
今若又分戒懼爲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離,亦有間斷。
既戒懼即是知。
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

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
曰:“戒懼亦是念。
戒懼之念,無時可息。
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聵,便已流入惡念。
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有一學者病目,慼慼甚憂。
先生曰:“爾乃貴目賤心!”
問:“程子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
’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
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瀰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
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後漸漸至於六陽;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
惟其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
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後發乾,發乾然後生枝生葉,然後是生生不息。
若無芽,何以有幹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
有根方生,無根便死。
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乾生枝生葉。
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爲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裏面發出來。
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分量,以鍛鍊喻學者之工夫,最爲深切。
惟謂堯、舜爲萬鎰,孔子爲九千鎰,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聖人爭分兩。
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爲多,孔子九千鎰不爲少。
堯、舜萬鎰,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鎰,只是堯、舜的,原無彼我。
所以謂之聖,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聖,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後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
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人盡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
摘自:《傳習錄》 — 王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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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分量,以鍛鍊喻學者之工夫,最爲深切。
惟謂堯、舜爲萬鎰,孔子爲九千鎰,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聖人爭分兩。
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爲多,孔子九千鎰不爲少。
堯、舜萬鎰,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鎰,只是堯、舜的,原無彼我。
所以謂之聖,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聖,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後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
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人盡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
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
後儒不明聖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於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麼,可哀也已!”
來書雲:“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傅,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爲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
聞者本無求爲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突其詳,遂以見疑,亦無足怪。
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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