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內篇·人物第三十
夫人之生也,有賢不肖焉。
若乃其惡可以誡世,其善可以示後,而死之日,名無得而聞焉,是誰之過歟?蓋史官之責也。
觀夫文籍肇創,史有《尚書》,知遠疏通,網羅歷代。
至如有虞進賢,時崇元凱;夏氏中微,國傳寒浞;殷之亡也,是生飛廉、惡來;周之興也,實有散宜、閎夭。
若斯人者,或爲惡縱暴,其罪滔天;或累仁積德,其名蓋世。
雖時淳俗質,言約義簡,此而不載,闕孰甚焉。
洎夫子修《春秋》,記二百年行事,《三傳》並作,史道勃興。
若秦之由余、百里奚,越之范蠡、大夫種,魯之曹沫、公儀休,齊之甯戚、田穰苴,斯並命代大才,挺身傑出。
或陳力就列,功冠一時;或殺身成仁,聲聞四海。
苟師其德業,可以治國字人;慕其風範,可以激貪勵俗。
此而不書,無乃太簡。
又子長著《史記》也,馳鶩窮古今,上下數千載。
至如皋陶、伊尹、傅說,仲山甫之流,並列經誥,名存子史,功烈尤顯,事蹟居多。
盍各採而編之,以爲列傳之始,而斷以夷、齊居首,何齷齪之甚乎?既而孟堅勒成《漢書》,牢籠一代,至於人倫大事,亦云備矣。
其間若薄昭、楊僕、顏駟、史岑之徒,其事所以見遺者,蓋略小而存大耳。
夫雖逐麋之犬,不復顧兔,而雞肋是棄,能無惜乎?
當三國異朝,兩晉殊宅,若元則、仲景,時才重於許、洛;何楨、許詢,文雅高於揚、豫。
而陳壽《國志》、王隱《晉史》,廣列諸傳,而遺此不編。
此亦網漏吞舟,過爲迂闊者。
觀東漢一代,賢明婦人,如秦嘉妻徐氏,動合禮儀,言成規矩,毀形不嫁,哀慟傷生,此則才德兼美者也。
董祀妻蔡氏,載誕鬍子,受辱虜廷,文詞有餘,節概不足,此則言行相乖者也。
至蔚宗《後漢》,傳標《列女》,徐淑不齒,而蔡琰見書。
欲使彤管所載,將安準的?
裴幾原刪略《宋史》,時稱簡要。
至如張禕陰受君命,戕賊零陵,乃守道不移,飲鴆而絕。
雖古之鉏麑義烈,何以加諸?鮑照文宗學府,馳名海內,方於漢代褒、朔之流。
事皆闕如,何以申其褒獎?
夫天下善人少而惡人多,其書名竹帛者,蓋唯記善而已。
故太史公有云:“自獲麟以來,四百餘年,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廢而不載,餘甚懼焉。

即其義也。
至如四凶列於《尚書》三叛見於《春秋》,西漢之紀江充、石顯,東京之載樑冀、董卓,此皆幹紀亂常,存滅興亡所繫。
既有關時政,故不可闕書。
但近史所刊,有異於是。
至如不才之子,羣小之徒,或陰情醜行,或素餐尸祿,其惡不足以曝揚,其罪不足以懲戒,莫不搜其鄙事,聚而爲錄,不其穢乎?
抑又聞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而斗筲之才,何足算也。
若《漢傳》之有傅寬、靳歙,《蜀志》之有許慈,《宋書》之虞丘進,《魏史》之王幰,若斯數子者,或才非拔萃,或行不逸羣,徒以片善取知,微功見識,闕之不足爲少,書之唯益其累。
而史臣皆責其譜狀,徵其爵裏,課虛成有,裁爲列傳,不亦煩乎?
語曰:“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
”故賢良可記,而簡牘無聞,斯乃詧所不該,理無足咎。
至若愚智畢載,妍媸靡擇,此則燕石妄珍,齊竽混吹者矣。
夫名刊史冊,自古攸難;事列《春秋》,哲人所重。
筆削之士,其慎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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