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芹十論 · 詳戰第十
臣聞鴟梟不鳴,要非祥禽;豺狼不噬,要非仁獸。
此虜人吳未動而臣固將以論戰。
何則?我無爾詐,爾無我虞。
然後兩國可恃以定盟,而生靈可恃以弭兵。
今彼嘗有詐我之情,而我亦有虞彼之備,一詐一虞,謂天下不至於戰者,惑也。
明知天下之必戰,則出兵以攻人與坐而待人之攻也,孰爲利?戰人之地與退而自戰其地者,孰爲得?均之不免於戰,莫若先出兵以戰人之地,此固天下之至權、兵家之上策而微臣之所以敢妄論也。
詳戰之說奈何?詳其所戰之地也。
兵法有九地,皆因地而爲之勢。
不詳其地、不知其勢者謂之「浪戰」。
故地有險易、有輕重。
先其易者,險有所不攻;破其重者,輕有所不取。
今日中原之地,其形易、其勢重者,果安在哉?曰:山東是也。
不得山東則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則中原不可復。
此定勢,非臆說也。
古人謂用兵如常山之蛇,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身則首尾俱應。
臣竊笑之,夫擊其尾則首應、擊其身則首尾俱應,固也;若擊其首則死矣,尾雖應,其庸有濟乎?方今山東者,虜人之首,而京洛關陜則其身其尾也。
由泰山而北,不千二百里而至燕,燕者虜人之巢穴也。
自河失故道,河朔無濁流之阻,所謂千二百里者從枕席上過師也。
山東之民勁勇而喜亂,虜人有事常先窮山東之民,天下有變而山東亦常首天下之禍。
至其所謂備邊之兵,較之他處,山東號爲簡略。
且其地於燕爲近,而其民素喜亂,彼方窮其民、簡其備,豈真識天下之勢也哉。
今夫二人相搏,痛其心則手足無強力;兩陣相持,噪其營則士卒無鬥心。
固臣以爲兵出沐陽〔海州屬縣〕則山東指日可下,山東已下則河朔必望風而震,河朔已震則燕山者臣將使之塞南門而守。
請試言其說:
虜人列屯置戍,自淮陽以西,至於汧隴〔海州防禦去處,故此不論〕,雜女真、渤海、契丹之兵不滿十萬。
關中、洛陽、京師三處,彼以爲形勢最重之地。
防之爲甚深,備之不甚密,可因其爲重,大爲之名以信之。
揚兵於川蜀,則曰:「關隴秦漢故都,百二之險。
吾不可以不爭。」揚兵於襄陽,則曰:「洛陽吾祖宗陵寢之舊,廢祀久矣,吾不可以不取。」揚兵於淮西,則曰:「京師吾宗廟社稷基本於此,吾不可以不復。」多爲旌旗金鼓之形,佯爲志在必取之勢,已震關中,又駭洛陽;以駭洛陽,又聲京師。
彼見吾形、忌吾勢,必以十萬之兵而聚三地,且沿邊郡縣亦必皆守而後可,是謂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
如此則燕山之衛兵、山東之戶民〔女真山東之屯田者不滿三萬,此兵不俱可用。
〕、中原之簽軍,精甲銳兵必舉以至,吾乃以形聳之使不得遽去,以勢留之使不得遂休,則山東之地固虛邑也。
山東雖虛,切計青、密、沂、海之兵猶有數千,我以沿海戰艦馳突於登萊沂密淄淮之境,彼數千兵者盡分於屯守矣。
山東誠虛,盜賊必起,吾誘群盜之兵使之潰裂皿出;而陛下徐擇一驍將,以兵五萬,步騎相半,鼓形而前,不三日而至兗鄆之郊,臣不知山東諸郡將誰爲王師敵哉!山東已定,則休士秣馬,號召忠義,教以戰守,然後傳檄河朔諸郡,徐以兵躡其後,此乃韓信所以破趙而舉燕也。
天下之人知王師恢復之意堅,虜人破滅之形著,則契丹諸國如窩斡、鷓巴之事必有相軋而起者。
此臣所以使燕山塞南門而守也。
彼虜人三路備邊之兵將北歸以自衛耶?吾已制其歸路,彼又虞淮西、襄陽、川蜀之兵,未可釋而去也。
抑爲戰與守耶?腹心已潰,人自解體,吾又半途出其背而夾擊之。
當此之時,陛下築城而降其兵亦可;驅而之北,反用其鋒亦可;縱之使歸,不虞,而後擊之亦可。
臣知天下不足定也。
然海道與三路之兵,將不必皆勇,士不必皆銳。
蓋臣將以海道三路之兵爲正,而以山東爲奇;奇者以強,正者以弱;弱者牽制之師,而強者必取之兵也。
古之用兵者,唐太宗其知此矣,嘗曰:「吾觀行陣形勢,每戰必使弱常遇強、強常遇弱。
敵遇吾弱,追奔不過數十百步;吾擊敵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勝。」然此特太宗用之於一陣間耳。
臣以爲天下之勢,避實擊虛,不過如是。
苟曰不然,以將驅堅悉銳由三路以進,寸攮尺取爲恢復之謀,則吾兵爲虜弱久矣,驟而用之未嘗不敗。
近日符離之戰是也。
假設陛下一舉而取京洛,再舉而復關陜,彼將南絕大河下燕薊之甲,東於泗水漕山東之粟,陛下之將帥誰與守此?曩者三京之役是也。
借能守之,則河北猶未病;河北未病,則雌雄猶未決也。
以是策之,陛下其知之矣。
昔韓信請於高祖,願以三萬人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之糧道,而西會於滎陽。
耿弇言於光武,欲先定漁陽,取涿郡,還收富平,而東下齊。
皆越人之都而謀人之國,二子不以爲難能,而高祖光武不以爲可疑,卒藉之以取天下者,見之明而策之熟也。
由今觀之,使高祖光武不信其言,則二子未免爲狂。
何者?落落而難合也。
如臣之論,焉知不有謂臣爲狂者乎!雖然,臣又有一說焉。
爲陛下終言之:
臣前所謂兵出山東則山東之民必叛虜以爲我應,是不戰而可定也。
議者必曰:「辛巳之歲,山東之變已大矣,然終無一人爲朝廷守尺寸土以基中興者,何也?」臣之說曰:「北方郡縣,可使爲兵者皆鋤犁之民,可使以用此兵而成事者,非軍府之黥卒則縣邑之弓兵也。」何則?鋤犁之民,寡謀而易聚,懼敗而輕敵,使之堅戰而持久則敗矣。
若夫黥卒之與弓兵,彼皆居行伍,走官府,皆知指呼號令之不可犯,而爲之長者更戰守,其部曲亦稔熟於其賞罰進退之權。
建炎之初,如孔彥舟、李成輩,殺長吏,驅良民,膠固而不散者皆此輩也。
然辛巳之歲何以不變?曰:「東北之俗尚氣而恥下人。
當是時,耿京王友直輩奮臂隴畝,已先之而起,彼不肯俯首聽命以爲農夫下,故寧攖城而守,以須王師而自爲功也。」臣常揣量此曹間有豪傑可與立事者,然虜人薄之而不以戰,自非土木之興築、官吏之呵衛,皆不復用。
彼其思一旦之變以逞夫平昔悒快勇悍之氣,抑甚於鋤犁之民。
然而計深慮遠,非見王師則未肯輕發。
陛下誠以兵入其境,彼將開門迎降,惟恐後耳。
得民而可以使之將,得城而可以使之守,非於此焉擇之,未見其可也。
故臣於詳戰之未而備論之。
《美芹十論》爲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所作,該書從第一論以至於第十論,無一不是精闢之論。
同時,這也是一部很好的軍事論著,有著很高的硏究價値。
“芹”指芹菜。
《列子· 揚朱》篇載:有人嚮同鄉富豪贊美芹菜好喫,結果富豪喫了反倒嘴腫鬧肚子。
後人以“獻芹”稱所獻之物菲薄,以示誠意。
南宋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辛棄疾寫了十篇論文,又稱《美芹十論》,陳述抗金救國、收復失地、統一中國的大計。
《美芹十論》是獻給皇帝的,因此,作者謙稱《十論》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好,皇帝不一定就會喜歡——就像宋人喜歡芹菜一樣——事實上,皇帝的确不喜歡。
自從辛棄疾獻了《美芹十論》之後,人們就把“美芹”作爲憂國憂民、悲國家之顛覆的代名詞了。
從此美芹有了特定深遠的含義了。
李筌曾於《太白陰經·卷一·人無勇怯篇》對勇怯與地域之關係提出了曠古絶今之論,而辛棄疾則於《自治》篇中對:“臣聞今之論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勢,吳楚之脆弱不足以爭衡於中原’”之問題提出反駁,幷作出“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論哉?”的結論。
與李筌不同的是,辛棄疾的目的在於希望南宋朝廷能由排除南北勇怯的成見,進而自治圖強;前者理論價値絶高,而後者現實指導之意義甚大。
同源殊流,各有所長。
至於其在《察情》一篇所論:“兩敵相持,無以得其情則疑,疑故易駭,駭而應之必不能詳;有以得其情則定,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聽彼之自擾,則權常在我而敵實受其弊矣。
”此説可謂得兵家虛實理論之精華。
空城計之所以得行險而穩成,其妙處亦不過在此而已。
然直陳此妙、直搗關鍵樞要之處者,辛棄疾可謂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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