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山東登州府東門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萊山
山上有個閣子,名叫蓬萊閣
這閣造得畫棟飛雲,珠簾卷雨,十分壯麗
西面看城中人戶,煙雨萬家;東面看海上波濤,崢嶸千里
所以城中人士往往於下午攜尊挈酒,在閣中住宿,準備次日天來明時,看海中出日
習以爲常,這且不表
卻說那年有個遊客,名叫老殘
此人原姓鐵,單名一個英字,號補殘
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遂取這“殘”字做號
大家因他爲人頗不討厭,契重他的意思,都叫他老殘
不知不覺,這“老殘”二字便成了個別號了
他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原是江南人氏
當年也曾讀過幾句詩書,因八股文章做得不通,所以學也來曾進得一個,教書沒人要他,學生意又嫌歲數大,不中用了
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因性情迂拙,不會要錢,所以做了二十年實缺,回家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
你想,可有餘資給他兒子應用呢?
這老殘既無祖業可守,又無行當可做,自然“飢寒”二字漸漸的相逼來了
正在無可如何,可巧天不絕人,來了一個搖串鈴的道士,說是曾受異人傳授,能治百病,街上人找他治病,百治百效
所以這老殘就拜他爲師,學了幾個口訣
從此也就搖個串鈴,替人治病餬口去了,奔走江湖近二十年
這年剛剛走到山東古千乘地方,有個大戶,姓黃,名叫瑞和,害了一個奇病:渾身漬爛,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
今年治好這個,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
經歷多年,沒有人能治得這病
每發都在夏天,一過秋分,就不要緊了
那年春天,剛剛老殘走到此地,黃大戶家管事的,問他可有法子治這個病,他說:“法子盡有,只是你們未必依我去做,今年權且略施小技,試試我的手段
若要此病永遠不發,也沒有什麼難處,只須依着古人方法,那是百發百中的
別的病是神農、黃帝傳下來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
後來唐朝有個王景得了這個傳授,以後就沒有人知道此方法了
今日奇緣,在下到也懂得些個
”於是黃大戶家遂留老殘住下,替他治病
說也奇怪,這年雖然小有潰爛,卻是一個窟窿也沒有出過
爲此,黃大戶家甚爲喜歡
看看秋分己過,病勢今年是不要緊的了
大家因爲黃大戶不出窟窿
是十多年來沒有的事,異常快活,就叫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謝神的戲;又在西花廳上,搭了一座菊花假山:今日開筵,明朝設席,鬧的十分暢快
這日,老殘吃過午飯,因多喝了兩懷酒,覺得身子有些睏倦,就跑到自己房裏一張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才閉了眼睛,看外邊就走進兩個人來:一個叫文章伯,一個叫德慧生
這兩人本是老殘的至友:一齊說道:“這麼長天大日的,老殘,你蹲家裏做甚?”老殘連忙起身讓坐,說:“我因爲這兩天困於酒食,覺得怪膩的
”二人道:“我們現在要往登州府去,訪蓬菜閣的勝景,因此特來約你
車子已替你僱了,你趕緊收拾行李,就此動身罷
”老殘行李本不甚多,不過古書數卷,儀器幾件,收檢也極容易,頃刻上間便上了車
無非風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萊閣下覓了兩間客房,大家住下,也就玩賞玩賞海市的虛情,蜃樓的幻相
次日,老殘向文、德二公說道:“人人都說日出好看,我們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二人說道:“老兄有此清興,弟等一定奉陪
”秋天雖是晝夜停勻時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氣傳光,還覺得夜是短的
三人開了兩瓶酒,取出攜來的餚撰,一面吃酒,一面談心,不知不覺,那東方已漸漸發大光明瞭
其實離日出尚遠,這就是蒙氣傳光的道理
三人又略談片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我們何妨先到閣子上頭去等呢?”文章伯說:“耳邊風聲甚急,上頭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這屋子裏暖和,須多穿兩件衣服上去
”各人照樣辦了,又都帶了千里鏡,攜了毯子,由後面扶梯曲折上去
到了閣子中間,靠窗一張桌子旁邊坐下,朝東觀看,只見海中白浪如山,一望無際
東北青煙數點,最近的是長山島,再遠便是大竹、大黑等島了
那閣子旁邊,風聲“呼呼”價響,彷彿閣子都要搖動似的
天上雲氣一片一片價疊起,只見北邊有一片大雲,飛到中間,將原有的雲壓將下去
並將東邊一片雲擠的越過越緊:越緊越不能相讓,情狀甚爲譎詭
過了些時,也就變成一片紅光了
慧生道:“殘兄,看此光景,今兒日出是看不着的了
”老殘道:“天風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着日出,此行亦不爲辜負
”章伯正在用遠鏡凝視
說道:“你們看!東邊有一絲黑影,隨波出沒,定是一隻輪船由此經過
”於是大家皆拿出遠鏡,對着觀看
看了一刻,說道:“是的,是的
你看,有極細一絲黑線,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嗎?”大家看了一會,那輪船也就過去,看不見了
慧生還拿遠鏡左右觀視
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噯呀,噯呀!你瞧,那邊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險!”兩人道:“在什麼地方?”慧生道:“你望正東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長山島嗎,在長山島的這邊,漸漸來得近了
”兩人用遠鏡一看,都道:“噯呀,噯呀!實在危險得極!幸而是向這邊來,不過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相憫不過一點鐘之久,那船來得業已甚近
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原來船身長有二十二四丈,原是隻很大的船
船主坐在舵樓之上,樓下四人專管轉舵的事
前後六枝桅杆,掛若六扇舊帆,又有兩枝新桅,掛着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舊的帆,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
船身吃載很重,想那艙裏一定裝的各項貨物
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計其數,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面上有北風吹着,身上有浪花濺着,又溼又寒,又飢又怕
看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氣象
那八扇帆下,備有兩人專營繩腳的事
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彷彿水手的打扮
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浪花直灌進去;那旁,仍在東邊,又有一塊,約長一丈,水波亦漸漸侵入;其餘的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
那八個管帆的卻是認真的在那裏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彷彿在八隻船上似的,彼此不相關照
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隊裏亂竄,不知所做何事
用遠鏡仔細看去,方知道他在那裏搜他們男男女女所帶的乾糧,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
章伯看得親切,不禁狂叫道:“這些該死的奴才!你看,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他們不知想法敷衍着早點泊岸,反在那裏蹂躪好人,氣死我了!”慧生道:“章哥,不用着急,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時候,我們上去勸勸他們便是

正在說話之間,忽見那船上殺了幾個人,拋下海去,捩過舵來,又向東邊丟了
章伯氣的兩腳直跳,罵道:“好好的一船人,無窮性命,無緣無故斷送在這幾個駕駛的人手裏,豈不冤枉!”沉思了一下,又說道:“好在我們山腳下有的是漁船,何不駕一隻去,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換上幾個?豈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何等功德!何等痛快!”慧生道:“這個辦法雖然痛訣,究竟未免鹵莽,恐有來妥
請教殘哥以爲何如?”
老殘笑向章伯道:“章哥此計甚妙,只是不知你帶幾營人去?”章伯憤道:“殘哥怎麼也這麼糊塗!此時人家正在性命交關,不過一時救急,自然是我們三個人去
那裏有幾營人來給你帶去!”老殘道:“既然如此,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頭二百人,我們三個人要去殺他,恐怕只會送死,不會成事罷
高明以爲何如?”章伯一想,理路卻也不錯,便道:“依你該怎麼樣,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老殘道:“依我看來,駕駛的人並來曾錯,只因兩個緣故,所以把這船就弄的狼狽不堪了
怎麼兩個緣故呢?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只會過太平日子,若遇風平浪靜的時候,他駕駛的情狀亦有操縱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所以都毛了手腳
二則他們來曾預備方針
平常晴天的時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
這就叫做‘靠天吃飯’
那知逼了這陰天,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
心裏不是不想望好處去做,只是不知東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錯
爲今之計,依章兄法子,駕只漁艇,追將上去,他的船重,我們的船輕,一定追得上的
到了之後,送他一個羅盤,他有了方向,便會走了
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他們依了我們的話,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慧生道:“老殘所說極是,我們就趕緊照樣辦去
不然,這一船人,實在可危的極!”
說着,三人就下了閣子,分付從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卻俱是空身,帶了一個最準的向盤,一個紀限儀,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
山腳下有個船塢,都是漁船停泊之處
選了一隻輕快漁船,掛起帆來,一直追向前去
幸喜本日括的是北風,所以向東向西都是旁風,使帆很便當的
一霎時,離大船已經不遠了,三人仍拿遠鏡不住細看
及至離大船十餘丈時,連船上人說話都聽得見了
誰知道除那管船的人蒐括衆人外,又有一種人在那裏高談闊論的演說,只聽他說道:“你們各人均是出了船錢坐船的,況且這船也就是你們祖遺的公司產業,現在已被這幾個駕駛人弄的破壞不堪,你們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難道都在這裏等死不成?就不想個法兒挽回挽回嗎?真真該死奴才!”
衆人被他罵的頓口無言
內中便有數人出來說道:“你這先生所說的都是我們肺腑中欲說說不出的話,今日被先生喚醒,我們實在慚愧,感激的很!只是請教有甚麼法子呢?”那人便道:“你們知道現在是非錢不行的世界了,你們大家斂幾個錢來,我們捨出自己的精神,拼着幾個人流血,替你們掙個萬世安穩自由的基業,你們看好不好呢?”衆人一齊拍掌稱快
章伯遠遠聽見,對二人說道:“不想那船上竟有這等的英雄豪傑!早知如此,我們可以不必來了
”慧生道:“姑且將我們的帆落幾葉下來,不必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舉動
倘真有點道理,我們便可回去了
”老殘道:“慧哥所說甚是
依愚見看來,這等人恐怕不是辦事的人,只是用幾句文明的話頭騙幾個錢用用罷了!”
當時三人便將帆葉落小,緩緩的尾大船之後
只見那船上人斂了許多錢,交給演說的人,看他如何動手
誰知那演說的人,斂了許多錢去,找了一塊衆人傷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腳,便高聲叫道:“你們這些沒血性的人,涼血種類的畜生,還不趕緊去打那個掌舵的嗎?”又叫道:“你們還不去把這些管船的一個一個殺了嗎?”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罵船主的,俱被那旁邊人殺的殺了,拋棄下海的拋下海了
那個演說的人,又在高處大叫道:“你們爲甚麼沒有團體?若是全船人一齊動手,還怕打不過他們麼?”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曉事的人,也高聲叫道:“諸位切不可亂動!倘若這樣做去,勝負未分,船先覆了!萬萬沒有這個辦法!”
慧生聽得此語,向章伯道:“原來這裏的英雄只管自己斂錢,叫別人流血的
”老殘道:“幸而尚有幾個老成持重的人,不然,這船覆的更快了
”說着,三人便將帆葉抽滿,頃刻便與大船相近
篙工用篙子鉤住大船,三人便跳將上去,走至舵樓底下,深深的唱了一個喏,便將自己的向盤及紀限儀等項取出呈上
舵工看見,倒也和氣,便問:“此物怎樣用法?有何益處?”
正在議論,那知那下等水手裏面,忽然起了咆哮,說道:“船主!船主!千萬不可爲這人所惑!他們用的是外國向盤,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殲!他們是天主教!他們將這隻大船已經賣與洋鬼子了,所以纔有這個向盤
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綁去殺了,以除後患
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再用了他的向盤,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錢,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誰知這一陣嘈嚷,滿船的人俱爲之震動
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傑,也在那裏喊道:“這是賣船的漢奸!快殺,快殺!”
船主舵工聽了,俱猶疑不定,內中有一個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說道:“你們來意甚善,只是衆怒難犯,趕快去罷!”三人垂淚,趕忙回了小船
那知大船上人,餘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
你想,一隻小小漁船,怎禁得幾百個人用力亂砸,頃刻之間,將那漁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
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在漁船上被衆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萬無生理,只好閉着眼睛,聽他怎樣
覺得身體如落葉一般,飄飄蕩蕩,頃刻工夫沉了底了
只聽耳邊有人叫道:“先生,起來罷!先生,起來罷!天已黑了,飯廳上飯已擺好多時了
”老殘慌忙睜開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來是一夢!”
自從那日起,又過了幾天,老殘向管事的道:“現在天氣漸寒,貴居停的病也不會再發,明年如有委用之處,再來效勞
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景
”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只好當晚設酒餞行;封了一千兩銀子奉給老殘,算是醫生的酬勞
老殘略道一聲“謝謝”,也就收入箱籠,告辭動身上車去了
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頗不寂寞
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爲有趣
到了小布政司街,覓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將行李卸下,開發了車價酒錢,胡亂吃點晚飯,也就睡了
次日清晨起來,吃點兒點心,便搖着串鈴滿街蜇了一趟,虛應一應故事
午後便步行至鵲華橋邊,僱了一隻小船,蕩起雙槳,朝北不遠,便到歷下亭前
止船進去,入了大門,便是一個亭子,油漆已大半剝蝕
亭子上懸了一副對聯,寫的是“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上寫着“杜工部句”,下寫着“道州何紹基韋”
亭子旁邊雖有幾間房屋,也沒有甚麼意思
復行下船,向西蕩去,不甚遠,又到了鐵公祠畔
你道鐵公是誰?就是明初與燕王爲難的那個鐵鉉
後人敬他的忠義,所以至今春秋時節,土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
到了鐵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面,彷彿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里長的屏風
正在歎賞不絕,忽聽一聲漁唱,低頭看去,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淨的同鏡子一般
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顯得明明白白,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覺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還要清楚
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卻有一層蘆葦,密密遮住
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一片白花映着帶水氣的斜陽,好似一條粉紅絨毯,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實在奇絕
老殘心裏想道:“如此佳景,爲何沒有甚麼遊人?”看了一會兒,迴轉身來,看那大門裏面楹柱上有副對聯,寫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點頭道:“真正不錯!”進了大門,正面便是鐵公享堂,朝東便是一個荷池
繞着曲折的迴廊,到了荷池東面,就是個圓門
圓門東邊有三間舊房,有個破匾,上題“古水仙祠”四個字
祠前一副破舊對聯,寫的是“一盞寒泉薦秋菊,三更畫船穿藕花”
過了水仙祠,仍舊上了船,盪到歷下亭的後面
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住,那荷葉初枯,擦的船嗤嗤價響;那水鳥被人驚起,格格價飛;那已老的蓮蓬,不斷的繃到船窗裏面來
老殘隨手摘了幾個蓮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鵲華橋畔了
到了鵲華橋,才覺得人煙稠密,也有挑擔子的,也有推小車子的,也有坐二人擡小藍呢轎子的
轎子後面,一個跟班的戴個紅纓帽子,膀子底下夾個護書,拼命價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着頭跑
街上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轎伕無意踢倒一個,他便哇哇的哭起
他的母親趕忙跑來問:“誰碰倒你的?誰碰倒你的?”那個孩子只是哇哇的哭,並不說話
問了半天,才帶哭說了一句道:“擡矯子的!”他母親擡頭看時,轎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遠了
那婦人牽了孩子,嘴裏不住咭咭咕咕的罵着,就回去了
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向小布政司街走去
一擡頭,見那牆上貼了一張黃紙,有一尺長,七八寸寬的光景
居中寫着“說鼓書”三個大字;旁邊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
那紙還未十分乾,心知是方纔貼的,只不知道這是甚麼事情,別處也沒有見過這樣招子
一路走着,一路盤算,只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道:“明兒白妞說書,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來聽書罷
”又走到街上、聽鋪子裏櫃檯上有人說道:“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明兒的書,應該我告假了
”一路行未,街談巷議,大半都是這話,心裏詫異道:“白妞是何許人?說的是何等樣書,爲甚一紙招貼,侵舉國若狂如此?”信步走來,不知不覺已到高升店口
進得店去,茶房便來回道:“客人,用什麼夜膳?”老殘一一說過,就順便問道:“你們此他說鼓書是個甚麼頑意兒,何以驚動這麼許多的人?”茶房說:“客人,你不知道
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同一面鼓,兩片梨花簡,名叫‘梨花大鼓’,演說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沒甚稀奇
自從王家出了這個白妞、黑妞妹妹兩個,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
他卻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麼出奇,他就常到戲園裏看戲,所有甚麼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聽就會;甚麼余三勝、程長庚、張二奎等人的調子,他一聽也就會唱
仗着他的喉嚨,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氣,要多長有多長
他又把那南方的甚麼崑腔、小曲,種種的腔調,他都拿來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裏面
不過二三年工夫,創出這個調兒,竟至無論南北高下的人,聽了他唱書,無不神魂顛倒
現在已有招子,明兒就唱
你不信,去聽一聽就知道了
只是要聽還要早去,他雖是一點鐘開唱,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坐位的
”老殘聽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點鐘起,先到南門內看了舜井
又出南門,到歷山腳下,看看相傳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
及至回店,已有九點鐘的光景,趕忙吃了飯,走到明湖居,纔不過十點鐘時候
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戲臺前有一百多張桌子
那知進了園門,園子裏面已經坐的滿滿的了,只有中間七八張桌子還無人坐,桌子卻都貼着“撫院定”‘學院定”等類紅紙條兒
老殘看了半天,無處落腳,只好袖子裏送了看坐兒的二百個錢,才弄了一張短板凳,在人縫裏坐下
看那戲臺上,只擺了一張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兩個鐵片兒,心裏知道這就是所謂梨花簡了,旁邊放了一個三絃子,半桌後面放了兩張椅子,並無一個人在臺上
偌大的個戲臺,空空洞洞,別無他物,看了不覺有些好笑
園子裏面,頂着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都是爲那不吃飯來的人買了充飢的
到了十一點鐘,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許多官員都着了便衣,帶着家人,陸續進來
不到十二點鐘,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不斷還有人來,看坐兒的也只是搬張短凳,在夾縫中安插
這一羣人來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兒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兒的多
寓談闊論,說笑自如
這十幾張桌子外,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裏說閒話
因爲人大多了,所以說的甚麼話都聽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點半鐘,看那臺上,從後臺簾子裏面,出來一個男人:穿了一件藍布長衫,長長的臉兒,一臉疙瘩,彷彿風乾福橘皮似的,甚爲醜陋,但覺得那人氣味到還沉靜
出得臺來,並無一語,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
慢慢的將三絃子取來,隨便和了和絃,彈了一兩個小調,人也不甚留神去聽
後來彈了一枝大調,也不知道叫什麼牌子
只是到後來,全用輪指,那抑揚頓挫,入耳動心,恍若有幾十根弦,幾百個指頭,在那裏彈似的
這時臺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卻也壓不下那弦子去,這曲彈罷,就歇了手,旁邊有人送上茶來
停了數分鐘時,簾子裏面出來一個姑娘,約有十六七歲,長長鴨蛋臉兒,梳了一個抓髻,戴了一副銀耳環,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一條藍布褲子,都是黑布鑲滾的
雖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潔淨
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
那彈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錚錚釒從釒從彈起
這姑娘便立起身來,左手取了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裏,便丁了當當的敲,與那弦子聲音相應;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
忽羯鼓一聲,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每句七字,每段數十句,或緩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轉腔換調之處,百變不窮,覺一切歌曲腔調俱出其下,以爲觀止矣
旁坐有兩人,其一人低聲問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罷?”其一人道:“不是
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
他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還不曉得差多遠呢!他的好處人說得出,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他的好處人學的到,白妞的好處人學不到
你想,這幾年來,好頑耍的誰不學他們的調兒呢?就是窯子裏的姑娘,也人人都學,只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
若白妞的好處,從沒有一個人能及他十分裏的一分的
”說着的時候,黑妞早唱完,後面去了
這時滿園子裏的人,談心的談心,說笑的說笑
賣瓜子、落花生、山裏紅、核桃仁的,高聲喊叫着賣,滿園子裏聽來都是人聲
正在熱鬧哄哄的時節,只見那後臺裏,又出來了一位姑娘,年紀約十八九歲,裝束與前一個毫無分別,瓜子臉兒,白淨面皮,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只覺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頭出來,立在半桌後面,把梨花簡了當了幾聲,煞是奇怪:只是兩片頑鐵,到他手裏,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
又將鼓捶子輕輕的點了兩下,方擡起頭來,向臺下一盼
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裏頭養着兩丸黑水銀,左右一顧一看,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裏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
就這一眼,滿園子裏便鴉雀無聲,比皇帝出來還要靜悄得多呢,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王小玉便啓朱脣,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
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裏,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蔘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
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
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迴環轉折
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
恍如由傲來峯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峯削壁幹仞,以爲上與大通;及至翻到做來峯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做來峯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峯半中腰裏盤旋穿插
頃刻之間,周匝數遍
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
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
約有兩三分鐘之久,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
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菸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
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併發
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
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爲是
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
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停了一會,鬧聲稍定,只聽那臺下正座上,有一個少年人,不到三十歲光景,是湖南口音,說道:“當年讀書,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有那‘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的話,我總不懂
空中設想,餘音怎樣會得繞樑呢?又怎會三日不絕呢?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才知古人措辭之妙
每次聽他說書之後,總有好幾天耳朵裏無非都是他的書,無論做什麼事,總不入神,反覺得‘三日不絕’,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還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徹些!”旁邊人都說道:“夢湘先生論得透闢極了!‘於我心有慼慼焉’!”
說着,那黑妞又上來說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場
這一段,聞旁邊人說,叫做“黑驢段”
聽了去,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一驚人,騎了一個黑驢走過去的故事
將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不過數語,這段書也就完了
其音節全是快板,越說越快
白香山詩云:“大珠小珠落王盤
”可以盡之
其妙處,在說得極快的時候,聽的人彷彿都趕不上聽,他卻字字清楚,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
這是他的獨到,然比着前一段卻未免遜了一籌了
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
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樣好法,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衆人以爲天時尚早,王小玉必還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來敷衍幾句就收場了,當時一鬨而散
老殘到了次日,想起一千兩銀子放在寓中,總不放心
即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匯票莊,叫個日昇昌字號,匯了八百兩寄回江南塗州老家裏去,自己卻留了一百多兩銀子
本日在大街上買了一匹繭綢,又買了一件大呢馬褂面子,拿回寓去,叫個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馬褂
因爲已是九月底,天氣雖十分和暖,倘然西北風一起,立刻便要穿棉了
分付成衣已畢,吃了午飯,步出西門,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
這趵突泉乃濟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個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畝地寬闊,兩頭均通溪河
池中流水,氵日婦有聲
池子正中間有三股大泉,從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
據土人云:當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後來修池,不知怎樣就矮下去了
這三股水,均比吊桶還粗
池子北面是個呂祖殿,殿前搭着涼棚,擺設着四五張桌子、十幾條板凳賣茶,以便遊人歇息
老殘吃完茶,出了趵突泉後門,向東轉了幾個彎,尋着了金泉書院
進了二門,便是投轄井,相傳即是陳遵留客之處
再望西去,過一重門,即是一個蝴蝶廳,廳前廳後均是泉水圍繞
廳後許多芭蕉,雖有幾批殘葉,尚是一碧無際,西北角上,芭蕉叢裏,有個方池,不過二丈見方,就是金線泉了
全線乃四大名泉之二
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個?就剛纔說的趵突泉,此刻的金線泉,南門外的黑虎泉,撫臺衙門裏的珍珠泉:叫做“四大名泉”
這金線泉相傳水中有條金線
老殘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說金線,連鐵線也沒有
後來幸而走過一個士子來,老殘便作揖請教這“金線”二字有無着落
那士子便拉着老殘踅到池子西面,彎了身體,側着頭,向水面上看,說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條線,彷彿遊絲一樣,在水面上搖動
看見了沒有?”老殘也側了頭,照樣看去,看了些時,說道:“看見了,看見了!”這是什麼緣故呢?想了一想,道:“莫非底下是兩股泉水,力量相敵,所以中間擠出這一線來?”那士子道:“這泉見於著錄好幾百年,難道這兩股泉的力量,經歷這久就沒有個強弱嗎?”老殘道:“你看這線,常常左右擺動,這就是兩邊泉力不勻的道理了
”那士子到也點頭會意
說完,彼此各散
老殘出了金泉書院,順着西城南行
過了城角,仍是一條街市,一直向東
這南門城外好大一條城河,河裏泉水湛清,看得河底明明白白
河裏的水草都有一丈多長,被那河水流得搖搖擺擺,煞是好看
走着看着,見河岸南面,有幾個大長方池子,許多婦女坐在池邊石上搗衣
再過去,有一個大池,池南幾間草房,走到面前,知是一個茶館
進了茶館,靠北窗坐下,就有一個茶房泡了一壺茶來
茶壺都是宜興壺的樣子,卻是本地仿照燒的
老殘坐定,問茶房道:“聽說你們這裏有個黑虎泉,可知道在什麼地方?”那茶房笑道:“先生,你伏到這窗臺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嗎?”老殘果然望外一看,原來就在自己腳底下,有一個石頭雕的老虎頭,約有二尺餘長,倒有尺五六的寬徑
從那老虎口中噴出一股泉來,力量很大,從池子這邊直衝到池子那面,然後轉到兩邊,流入城河去了
坐了片刻,看那夕陽有漸漸下山的意思,遂付了茶錢,緩步進南門回寓
到了次日,覺得遊興已足,就拿了串鈴,到街上去混混
踅過撫臺衙門,望西一條衚衕口上,有所中等房子,朝南的大門,門旁貼了“高公館”三個字
只見那公館門口站了一個瘦長臉的人,穿了件棕紫熟羅棉大襖,手裏捧了一支洋白銅二馬車水菸袋,面帶愁容
看見老殘,喚道:“先生,先生!你會看喉嚨嗎?”老殘答道:“懂得一點半點幾的
”那人便說:“請裏面坐
”進了大門,望西一拐,便是三間客廳,鋪設也還妥當
兩邊字畫,多半是時下名人的筆墨
只有中間掛着一幅中堂,只畫了一個人,彷彿列子御風的形狀,衣服冠帶均被風吹起,筆力甚爲道勁,上題“大風張風刀四字,也寫得極好
坐定,彼此問過名姓
原來這人系江蘇人,號紹殷,充當撫院內文案差使
他說道:“有個小妾害了喉蛾,已經五天今日滴水不能進了
請先生診視,尚有救沒有?”老殘道:“須看了病,方好說話
”當時高公即叫家人:“到上房關照一聲,說有先生來看病
”隨後就同着進了二門,即是三間上房
進得堂屋,有老媽子打起西房的門簾,說聲:“請裏面坐
”走進房門,貼西牆靠北一張大牀,牀上懸着印花夏布帳子,牀面前靠西放了一張半桌,牀前兩張機凳
高公讓老殘西面杌凳上坐下
帳子裏伸出一隻手來,老媽子拿了幾木書墊在手下,診了一隻手,又換一隻
老殘道:“兩手脈沉數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來,所以越過越重
請看一看喉嚨
”高公使將帳子打起
看那婦人,約有二十歲光景,面上通紅,人卻甚爲委頓的樣子
高公將他輕輕扶起,對着窗戶的亮光
老殘低頭一看,兩邊腫的已將要合縫了,顏色淡紅
看過,對高公道:“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點火氣,被醫家用苦寒藥一逼,火不得發,兼之平常肝氣易動,抑鬱而成
目下只須吃兩劑辛涼發散藥就好了
”又在自己藥囊內取出一個藥瓶、一支喉槍,替他吹了些藥上去
出到廳房,開了個藥方,名叫“加味甘桔湯”
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荊芥、防風、薄荷、辛夷、飛滑石八味藥,鮮荷梗做的引子
方子開畢,送了過去
高公道:“高明得極
不知吃幾帖?”老殘道:“今日吃兩帖,明日再來複診
”高公又問:“藥金請教幾何?”老殘道:“鄙人行道,沒有一定的藥金
果然醫好了姨太大病,等我肚子飢時,賞碗飯吃;走不動時,給幾個盤川,儘夠的了
”高公道:“既如此說,病好一總酬謝
尊寓在何處,以便倘有變動,着人來請
”老殘道:“在布政司街高升店
”說畢分手
從此,天天來請
不過三四夭,病勢漸退,已經同常人一樣
高公喜歡得無可如何,送了八兩銀子謝儀,還在北柱樓辦了一席酒,邀請文案上同事作陪,也是個揄揚的意思
誰知一個傳十,十個傳百,官幕兩途,拿轎子來接的,漸漸有日不暇給之勢
那日,又在北柱樓吃飯,是個候補道請的
席上右邊上首一個人說道:“玉佐臣要補曹州府了
”左邊下首,緊靠老殘的一個人道:“他的班次很遠,怎樣會補缺呢?”右邊人道:“因爲他辦強盜辦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遺的景象,宮保賞識非凡
前日有人對宮保說:‘曾走曹州府某鄉莊過,親眼見有個藍布包袱棄在路旁,無人敢拾
某就問土人:“這包袱是誰的?爲何沒人收起?”土人道:“昨兒夜裏,不知何人放在這裏的
”某問:“你們爲甚麼不拾了回去?”都笑着搖搖頭道:“俺還要一家子性命嗎!”如此,可見路不拾遺,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宮保聽着很是喜歡,所以打算專折明保他
”左邊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幹的,只嫌太殘忍些
來到一年,站籠站死兩千多人,難道沒有冤枉嗎?”旁邊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無庸議,但不知有幾成不冤枉的?”右邊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
諸君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總做的人人側目而視就完了
”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誠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實在可恨
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時候,幾乎無一天無盜案
養了二百名小隊子,像那不捕鼠的貓一樣,毫無用處
及至各縣捕快捉來的強盜,不是老實鄉民,就是被強盜脅了去看守騾馬的人
至於真強盜,一百個裏也沒有幾個
現在被這玉佐臣雷厲風行的一辦,盜案竟自沒有了
相形之下,兄弟實在慚愧的很
”左邊人道:“依兄弟愚見,還是不多殺人的爲是
此人名震一時,恐將來果報也在不可思議之列
”說完,大家都道:“酒也夠了,賜飯罷
”飯後各散
過了一日,老殘下午無事,正在寓中閒坐,忽見門口一乘藍呢轎落下,進來一個人,口中喊道:“鐵先生在家嗎?”老殘一看,原來就是高紹殷,趕忙迎出,說:“在家,在家
請房裏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駕的很
”紹殷一面道:“說那裏的話!”一面就往裏走
進得二門,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
房裏靠南一張磚炕,炕上鋪着被褥;北面一張方桌,兩張椅子;西面兩個小小竹箱
桌上放了幾本書,一方小硯臺,幾枝筆,一個印色盒子
老殘讓他上首坐了
他就隨手揭過書來,細細一看,驚訝道:“這是部宋版張君房刻木的《莊子》,從那裏得來的?此書世上久不見了,季滄葦、黃丕烈諸人俱來見過,要算希世之寶呢!”老殘道:“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賣又不值錢,隨便帶在行篋,解解悶兒,當小說書看罷了,何足掛齒
”再望下翻,是一本蘇東坡手寫的陶詩,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
紹殷再三讚歎不絕,隨又問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爲甚不在功名上講求,卻操此冷業?雖說富貴浮雲,未免太高尚了罷
”老殘嘆道:“閣下以‘高尚’二字許我,實過獎了
鄙人並非無志功名:一則,性情過於疏放,不合時宜;二則,俗說‘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輕些的意思
”紹殷道:“昨晚在裏頭吃便飯,宮保談起:‘幕府人才濟濟,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
’同坐姚雲翁便道:‘目下就有一個人在此,宮保並來羅致
”宮保急問:‘是誰?’姚雲翁就將閣下學問怎樣,品行怎樣,而又通達人情、熟諳世務,怎樣怎樣,說得官保抓耳撓腮,十分歡喜
宮保就叫兄弟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送親
那是兄弟答道:‘這樣恐不多當,此人既非侯補,又非投放,且還不知他有什麼功名,札子不甚好下
’宮保說:‘那麼就下個關書去請
’兄弟說:‘若要請他看病,那是一請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願意不願意,須先問他一聲纔好
’宮保說:‘很好
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
’爲此,兄弟今日特來與閣下商議,可否今日同到裏面見宮保一見?”老殘道:“那也沒有甚麼不可,只是見宮保須要冠帶,我卻穿不慣,能便衣相見就好
”紹殷道:“自然便衣
稍停一刻,我們同去
你到我書房裏坐等
宮保午後從裏邊下來,我們就在簽押房裏見了
”說着,又喊了一乘轎子
老殘穿着隨身衣服,同高紹殷進了撫署
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故許多地方仍用舊名
進了三堂,就叫“宮門口”
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對面便是宮保的簽押房
方到紹殷書房坐下,不到半時,只見宮保已從裏面出來,身體甚是魁梧,相貌卻還仁厚
高紹殷看見,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
只聽莊宮保連聲叫道:“請過來,請過來
”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宮保請鐵老爺!”老殘連忙走來,向莊宮保對面一站
莊雲:“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說:“請裏面坐
”差官早將軟簾打起
老殘進了房門,深深作了一個揖
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
紹殷對面相陪
另外搬了一張方杌凳在兩人中間,宮保坐了,便問道:“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出衆的很
兄弟以不學之資,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這個河工,實在難辦,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
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士,都想請來,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
倘有見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賜得多了
”老殘道:“宮保的政聲,有口皆碑,那是沒有得說的了
只是河工一事,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賈讓三策,主不與河爭地的?”宮保道:“原是呢
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寬,此地的河面多窄呢
”老殘道:“不是這麼說
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幾十天;其餘的時候,水力甚軟,沙所以易淤
要知賈讓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沒有辦過河工
賈讓之後,不到一百年,就有個王景出來了
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專主‘禹抑洪水’的‘抑’字,與賈讓之說正相反背
自他治過之後,一千多年沒河患
明朝潘季馴,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
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
”宮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老殘道:“他是從‘播爲九河,同爲逆河’,‘播’‘同’兩個字上悟出來的
《後漢書》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回注’兩句話
至於其中曲折,亦非傾蓋之間所能盡的,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何如?”
莊宮保聽了,甚爲喜歡,向高紹殷道:“你叫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即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裏來住罷,以便隨時領教
”老殘道:“宮保雅愛,甚爲感激,只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也要去參考參考,究竟是個何等樣人
等鄙人從曹州回來,再領宮保的教罷
”宮保神色甚爲怏怏
說完,老殘即告辭,同紹殷出了衙門,各自回去,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從撫署出來,即將轎子辭去,步行在街上游玩了一會兒,又在古玩店裏盤桓些時
傍晚回到店裏,店裏掌櫃的連忙跑進屋來說聲“恭喜”,老殘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櫃的道:“我適才聽說院上高大老爺親自來請你老,說是撫臺要想見你老,因此一路進衙門的
你老真好造化!上房一個李老爺,一個張老爺,都拿着京城裏的信去見撫臺,三次五次的見不着
偶然見着回把,這就要鬧脾氣、罵人,動不動就要拿片子送人到縣裏去打
像你老這樣撫臺央出文案老爺來請進去談談,這面子有多大!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嗎?怎麼樣不給你老道喜呢!”老殘道:“沒有的事,你聽他們胡說呢
高大老爺是我替他家醫洽好了病,我說,撫臺衙門裏有個珍珠泉,可能引我們去見識見識,所以昨日高大老爺偶然得空,來約我看泉水的
那裏有撫臺來請我的話!”掌櫃的道:“我知道的,你老別騙我
先前高大老爺在這裏說話的時候,我聽他管家說,撫臺進去吃飯,走從高大老爺房門口過,還嚷說:‘你趕緊吃過飯,就去約那個鐵公來哪!去遲,恐怕他出門,今兒就見不着了
,”老殘笑道:“你別信他們胡謅,沒有的事
”掌櫃的道:“你老放心,我不問你借錢

只聽外邊大嚷:“掌櫃的在那兒呢?”掌櫃的慌忙跑出去
只見一個人,戴了亮藍頂子,拖着花翎,穿了一雙抓地虎靴子,紫呢夾袍,天青哈喇馬褂,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拿了個雙紅名帖,嘴裏喊:“掌櫃的呢?”掌櫃的說:“在這兒,在這兒!你老啥事?”那人道:“你這兒有位鐵爺嗎?”掌櫃的道:“不錯,不錯,在這東廂房裏住着呢,我引你去

兩人走進來,掌櫃指着老殘道:“這就是鐵爺
”那人趕了一步,進前請了一個安,舉起手中帖子,口中說道:“宮保說,請鐵老爺的安!今晚因學臺請吃飯,沒有能留鐵老爺在衙門裏吃飯,所以叫廚房裏趕緊辦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過來
宮保說,不中吃,請鐵老爺格外包涵些
”那人回頭道:“把酒席擡上來
”那後邊的兩個人擡着一個三展的長方擡盒,揭了蓋子,頭展是碟子小碗,第二展是燕窩魚翅等類大碗,第三展是一個燒小豬、一隻鴨子,還有兩碟點心
打開看過,那人就叫:“掌櫃的呢?”這時,掌櫃同茶房等人站在旁邊,久已看呆了,聽叫,忙應道:“啥事?”那人道:“你招呼着送到廚房裏去
”老殘忙道:“宮保這樣費心,是不敢當的
”一面讓那人房裏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
老殘固讓,那人才進房,在下首一個杌子上坐下;讓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殘拿茶壺,替他倒了碗茶
那人連忙立起,請了個安道謝,因說道:“聽官保分付,趕緊打掃南書房院子,請鐵老爺明後天進去住呢
將來有甚麼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喚一聲,就過去伺候
”老殘道:“豈敢,豈敢!”那人便站起來,又請了個安,說:“告辭,要回衙消差,請賞個名片
”老殘一面叫茶房來,給了挑盒子的四百錢;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讓,老殘仍送出大門,看那人上馬去了
老殘從門口回來,掌櫃的笑迷迷的迎着說道:“你老還要騙我!這不是撫臺大人送了酒席來了嗎?剛纔來的,我聽說是武巡捕赫大老爺,他是個參將呢
這二年裏,住在俺店裏的客,撫臺也常有送酒席來的,都不過是尋常酒席,差個戈什來就算了
像這樣尊重,俺這裏是頭一回呢!”老殘道:“那也不必管他,尋常也好,異常也好,只是這桌菜怎樣銷法呢?”掌櫃的道:“或者分送幾個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趕寫一個帖子,請幾位體面客,明兒帶到大明湖上去吃
撫臺送的,比金子買的還榮耀得多呢
”老殘笑道:“既是比金子買的還要榮耀,可有人要買?我就賣他兩把金子來,抵還你的房飯錢罷
”掌櫃的道:“別忙,你老房飯錢,我很不怕,自有人來替你開發
你老不信,試試我的話,看靈不靈!”老殘道:“管他怎麼呢,只是今晚這桌菜,依我看,倒是轉送了你去請客罷
我很不願意吃他,怪煩的慌

二人講了些時,仍是老殘請客,就將這本店的住客都請到上房明間裏去
這上房住的,一個姓李,一個姓張,本是極倨傲的
今日見撫臺如此契重,正在想法聯絡聯絡,以爲託情謀保舉地步
卻遇老殘借他的外間請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歡的無可如何
所以這一席間,將個老殘恭維得渾身難受
十分沒法,也只好敷衍幾句
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這張李二公,又親自到廂房裏來道謝,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
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個同知,今年隨捐一個過班,明年春間大案,又是一個過班,秋天引見,就可得濟東泰武臨道
失署後補,是意中事
”姓張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應他得兩個保舉,這捐宮之費,李兄可以拿出奉借
等老兄得了優差,再還不遲
”老殘道:“承兩位過愛,兄弟總算有造化的了
只是目下尚無出山之志,將來如要出山,再爲奉懇
”兩人又力勸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寢
老殘心裏想道:“本想再爲盤桓兩夭,看這光景,恐無謂的糾纏,要越逼越緊了
‘三十六計,走爲上計’
”當夜遂寫了一封書,託高紹殷代謝莊宮保的厚誼
天夫明,即將店帳算清楚,僱了一輛二把手的小車,就出城去了
出濟南府西門,北行十八里,有個鎮市,名叫雒口
當初黃河未並大清河的時候,凡城裏的七十二泉泉水,皆從此地入河,本是個極繁盛的所在
自從黃河並了,雖仍有貨船來往,究竟不過十分之一二,差得遠了
老殘到了雒口,僱了一隻小船,講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屬董家口下船,先付了兩吊錢,船家買點柴米
卻好本日是東南風,掛起帆來,“呼呼”的去了
走到太陽將要落山,已到了齊河縣城,拋錨住下
第二日住在平陰,第三日住在壽張,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
天明開發船錢,將行李搬在董家口一個店裏住下
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條大道,故很有幾家車店
這家店就叫個董二房老店
掌櫃的姓董,有六十多歲,人都叫他老董
只有一個夥計,名叫王三
老殘住在店內,本該僱車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聽那玉賢的政績,故緩緩起行,以便察訪
這日有辰牌時候,店裏住客,連那起身極退的,也都走了
店夥打掃房屋,掌櫃的帳已寫完,在門口閒坐
老殘也在門口長凳上坐下,向老董說道:“聽說你們這府裏的大人,辦盜案好的很,究竟是個甚麼情形?”那老董嘆口氣道:“玉大人官卻是個清官,辦案也實在盡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還辦着幾個強盜,後來強盜摸着他的脾氣,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了

老殘道:“這話怎麼講呢?”老董道:“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有個村莊,叫於家屯
這於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
那莊上有個財主,叫於朝棟,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二子都娶了媳婦,養了兩個孫子
女兒也出了閣
這家人家,過的日子很爲安逸
不料禍事臨門,去年秋間,被強盜搶了一次
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所值不過幾百吊錢
這家就報了案,經這三大人極力的嚴拿,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爲從的強盜夥計,追出來的贓物不過幾件布衣服
那強盜頭腦早已不知跑到那裏去了
“誰知因這一拿,強盜結了冤仇
到了今年春天,那強盜竟在府城裏面搶了一家子
玉大人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着一個人
過了幾天,又搶了一家子
搶過之後,大明大白的放火
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調起馬隊,追下來了
“那強盜搶過之後,打着火把出城,手裏拿着洋槍,誰敢上前攔阻
出了東門,望北走了十幾裏地,火把就滅了
玉大人調了馬隊,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將這情形詳細稟報
當時放馬追出了城,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
追了二三十里,看見前面又有火光,帶着兩三聲槍響
玉大人聽了,怎能不氣呢?仗着膽子本來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馬,都帶着洋槍,還怕什麼呢
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槍聲
到了天快明時,眼看離追上不遠了,那時也到了這於家屯了
過了於家屯再往前追,槍也沒有,火也沒有
“玉大人心裏一想,說道:‘不必往前追,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上了
’當時勒回了馬頭,到了莊上,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
分付手下的馬隊,派了八個人,東南西北,一面兩匹馬把住,不許一個人出去;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
這時天已大明瞭
這玉大人自己帶着馬隊上的人,步行從南頭到北頭,挨家去搜
搜了半天,一些形跡沒有
又從東望西搜去,剛剛搜到這於朝棟家,搜出三枝土槍,又有幾把刀,十幾根竿子
“玉大人大怒,說強盜一定在他家了
坐在廳上,叫地保來問:‘這是甚麼人家?’地保回道:‘這家姓於
老頭子叫於朝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於學詩,二兒子叫於學禮,都是捐的監生
’玉大人立刻叫把這於家父子三個帶上來
你想,一個鄉下人,見了府裏大人來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不怕的道理呢?上得廳房裏,父子三個跪下,已經是颯颯的抖,那裏還能說話
“玉大人說道:‘你好大膽!你把強盜藏到那裏去了?’那老頭子早已嚇的說不出話來
還是他二兒子,在府城裏讀過兩年書,見過點世面,膽子稍爲壯些,跪着伸直了腰,朝上回道;‘監生家裏向來是良民,從沒有同強盜往來的,如何敢藏着強盜?”玉大人道:‘既沒有勾通強盜,這軍器從那裏來的?’於學禮道:‘因去年被盜之後,莊上不斷常有強盜來,所以買了幾根竿子,叫田戶、長工輪班來幾個保家
因強盜都有洋槍,鄉下洋槍沒有買處,也不敢買,所以從他們打鳥兒的回了兩三枝土槍,夜裏放兩聲,驚嚇驚嚇強盜的意思
”“王大人喝道:‘胡說!那有良民敢置軍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強盜!,回頭叫了一聲:‘來!’那手下人便齊聲像打雷一樣答應了一聲:‘嗏!’玉大人說:‘你們把前後門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實的搜!’這些馬兵遂到他家,從上房裏搜起,衣箱櫥櫃,全行抖擻一個盡,稍爲輕便值錢一點的首飾,就掖在腰裏去了
搜了半天,倒也沒有搜出甚麼犯法的東西
那知搜到後來,在西北角上,有兩間堆破爛農器的一間屋子裏,搜出了一個包袱,裏頭有七八件衣裳,有三四件還是舊綢子的
馬兵拿到廳上,回說:‘在堆東西的裏房授出這個包袱,不像是自己的衣服,請大人驗看

“那玉大人看了,眉毛一皺,眼睛一凝,說道:‘這幾件衣服,我記得彷彿是前天城裏失盜那一家子的
姑且帶回衙門去,照失單查對
’就指着衣服向於家父子道:‘你說這衣服那裏來的?’於家父子面面相窺,都回不出
還是於學禮說:‘這衣服實在不曉得那裏來的
’玉大人就立起身來,分付:‘留下十二個馬兵,同地保將於家父子帶回城去聽審!’說着就出去
跟從的人,拉過馬來,騎上了馬,帶着餘下的人先進城去
“這裏於家父子同他家裏人抱頭痛哭
這十二個馬兵說:‘我們跑了一夜,肚子裏很餓,你們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趕緊走罷!大人的脾氣誰不知道,越遲去越不得了
’地保也慌張的回去交代一聲,收拾行李,叫於家預備了幾輛車子,大家坐了進去
趕到二更多天,才進了城
“這裏於學禮的媳婦,是城裏吳舉人的姑娘,想着他丈夫同他公公、大伯子都被捉去的,斷不能鬆散,當時同他大嫂子商議,說:‘他們爺兒三個都被拘了去,城裏不能沒個人照料
我想,家裏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着;這裏我也趕忙追進城去,找俺爸爸想法子去
你看好不好?’他大嫂子說:‘良好,很好
我正想着城裏不能沒人照應
這些管莊子的都是鄉下老兒,就差幾個去,到得城裏,也跟傻子一樣,沒有用處的
’說着,吳氏就收拾收拾,選了一掛雙套飛車,趕進城去
到了他父親面前,嚎陶大哭
這時候不過一更多天,比他們父子三個,還早十幾裏地呢
“吳氏一頭哭着,一頭把飛災大禍告訴了他父親
他父親吳舉人一聽,渾身發抖,抖着說道:‘犯着這位喪門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走一趟看罷!’連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門求見
號房上去回過,說:‘大人說的,現在要辦盜案,無論甚麼人,一應不見
’吳舉人同裏頭刑名師爺素來相好,連忙進去見了師爺,把這種種冤枉說了一遍
師爺說:‘這案在別人手裏,斷然無事
但這位東家向來不照律例辦事的
如能交到兄弟書房裏來,包你無事
恐怕不交下來,那就沒法了

“吳舉人接連作了幾個揖,重託了出去
趕到東門口,等他親家、女婿進來
不過一鍾茶的時候,那馬兵押着車子已到
吳舉人搶到面前,見他三人,面無人色
於朝棟看了看,只說了一句‘親家救我’,那眼淚就同潮水一樣的直流下來
“吳舉人方要開口,旁邊的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着呢!已經四五撥子馬來催過了,趕快走罷!’車子也並不敢停留
吳舉人便跟着車子走着,說道:‘親家寬心!湯裏火裏,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
’說着,已到衙門口
只見衙裏許多公人出來催道:‘趕緊帶上堂去罷!’當時來了幾個差人,用鐵鏈子將於家父子鎖好,帶上去
方跪下,玉大人拿了失單交下來,說:‘你們還有得說的嗎?”於家父子方說得一聲‘冤枉’,只聽堂上驚堂一拍,大嚷道:‘人贓現獲,還喊冤枉!把他站起來!去!’左右差人連拖帶拽,拉下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董說到此處,老殘問道:“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他女兒——於學禮的媳婦——也跟到衙門口,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裏坐下,打聽消息
聽說府裏大人不見他父親,已到衙門裏頭求師爺去了,吳氏便知事體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
“那頭兒姓陳,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
吳氏將他請來,把被屈的情形告訴了一遍,央他從中設法
陳仁美聽了,把頭連搖幾搖,說:‘這是強盜報仇,做的圈套
你們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裏還不知道?也算得個特等馬糊了!’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蜀子,遞給陳頭,說:‘無論怎樣,總要頭兒費心!但能救得三人性命,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
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咱一家子要飯吃去都使得
’陳頭兒道:‘我去替少奶奶設法,做得成也別歡喜,做不成也別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
這早晚,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着呢
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

“說罷告辭
回到班房,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一擱,開口道:‘諸位兄弟叔伯們,今兒於家這案明是冤枉,諸位有甚麼法子,大家幫湊想想
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一則是件好事,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銀子
誰能想出妙計,這副鐲就是誰的
’大家答道:‘那有一準的法子呢!只好相機行亭,做到那裏說那裏話罷
’說過,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們留神方便
“這時於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
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
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將他三人拉下堂去
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條腿,回道:‘稟大人的話:今日站籠沒有空子,請大人示下
’那玉大人一聽,怒道:‘胡說!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甚麼人,怎會沒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籠,三天已滿
請大人查簿子看
’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點着說:‘一,二,三:昨兒是三個
一,二,三,四,五:前兒是五個
一,二,三,四:大前兒是四個
沒有空,倒也不錯的
’差人又回道:‘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明天定有幾個死的,等站籠出了缺,將他們補上好不好?請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着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
’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
大人親自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說道:‘是還有點遊氣
’復行坐上堂去,說:‘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那四個人就都死了
衆人沒法,只好將於家父子站起,卻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讓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趕忙想法
誰知什麼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濟
“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惠婦人!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蔘湯,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響頭不知磕了幾千,總沒有人挽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
於朝棟究竟上了幾歲年紀,第三天就死了
於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
吳氏將於朝棟屍首領回,親視含殮,換了孝服,將他大伯、丈夫後事囑託了他父親,自己跪到府衙門口,對着於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
末後向他丈夫說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說罷,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沒有了氣了
“這裏三班頭腦陳仁美看見,說:‘諸位,這吳少奶奶的節烈,可以請得旌表的
我看,倘若這時把於學禮放下來,還可以活
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罷
’衆人都說:‘有理
’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又說:‘民間的意思說:這節婦爲夫自盡,情實可憫,可否求大人將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婦幽魂?’稿案說:‘這話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
’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走到簽押房,見了大人,把吳氏怎樣節烈,衆人怎樣乞恩,說了一遍
玉大人笑道:‘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於學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嗎,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都保不住
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就是這個道理
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
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氣呢!你傳話出去:誰要再來替子家求情,就是得賄的憑據,不用上來回,就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稿案下來,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
大家嘆口氣就散了
“那裏吳家業已備了棺木前來收殮
到晚,於學詩
於學禮先後死了
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裏,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
老殘道:“於家後來怎麼樣呢,就不想報仇嗎?”老董說道:“那有甚麼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什麼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舊發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裏,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那於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
四個人死後,於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裏去了一趟,商議着要上控
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不妥,不妥!你想叫誰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幹己,先有個多事的罪名
若說叫於大奶奶去罷,兩個孫子還小,家裏借大的事業,全靠他一人支撐呢,他再有個長短,這家業怕不是衆親族一分,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反把於家香菸絕了
’又有人說:‘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到沒有什麼不可
’他姑老爺說:‘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與正事無濟,反叫站籠裏多添個屈死鬼
你想,撫臺一定發回原官審問,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官官相護,他又拿着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們
我們不過說:那是強盜的移贓
他們問:你瞧見強盜移的嗎?你有什麼憑據?那時自然說不出來
他是官,我們是民;他是有失單爲憑的,我們是憑空裏沒有證據的
你說,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衆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只好罷了
“後來聽得他們說:那移贓的強盜,聽見這樣,都後悔的了不得,說:‘我當初恨他報案,毀了我兩個弟兄,所以用個借刀殺人的法子,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
誰知道就鬧的這麼利害,連傷了他四條人命!委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
’”
老董說罷,複道:“你老想想,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老殘道:“這強盜所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老董道:“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頂子下來,看這於家死的實在可慘,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心裏也有點過不去,所以大家動了公憤,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
又加着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這夥強盜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捉住了五六個人
有三四個牽連着別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兩三個專只犯於家移贓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殘說:“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他除了這一案不算,別的案子辦的怎麼樣呢?”老董說:“多着呢,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
就咱這個本莊,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說給你老聽……”
正要往下說時,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掌櫃的,你怎麼着了?大家等你挖面做飯吃呢!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說不完了!”老董聽着就站起,走往後邊挖面做飯
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漸漸的打尖的客陸續都到店裏,老董前後招呼,不暇來說閒話
過了一刻,吃過了飯,老董在各處算飯錢,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勁
老殘無事,便向街頭閒逛
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賣油鹽雜貨
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菸
順便坐下,看櫃檯裏邊的人,約有五十多歲光景,就問他:“貴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
你老貴姓?”老殘道:“姓鐵,江南人氏
”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像我們這地獄世界
”老殘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種稻,也種麥,與江南何異?”那人嘆口氣道:“一言難盡!”就不往下說了
老殘道:“你們這玉大人好嗎?”那人道:“是個清官!是個好官!衙門口有十二架站籠,天天不得空,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
”說話的時候,後面走出一箇中年婦人,在山架上檢尋物件,手裏拿着一個粗碗,看櫃檯外邊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殘道:“那有這麼些強盜呢?”那人道:“誰知道呢!”老殘道:“恐怕總是冤枉得多罷?”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殘道:“聽說他隨便見看甚麼人,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犯到他手裏,也是一個死
有這話嗎?”那人說:“沒有!沒有!”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那臉就漸漸發青,眼眶子就漸漸發紅
聽到“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這兩句的時候,那人眼裏已經閣了許多淚,未曾墜下
那找尋物件的婦人,朝外一看,卻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也不找尋物件,一手拿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住後面去,才走到院子裏,就嗷嗷的哭起來了
老殘頗想再望下問,因那人顏色過於悽慘,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不敢說出來的光景,也只好搭汕着去了
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兩頁書,見老董事也忙完,就緩緩的走出,找着老董閒話,便將剛纔小雜貨店裏所見光景告訴老董,問他是甚麼緣故
老董說:“這人姓王,只有夫妻兩個,三十歲上成家
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
成家後,只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
這家店裏的貨,粗笨的,本莊有集的時候買進;那細巧一點子的,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裏去販買
春間,他兒子在府城裏,不知怎樣,多吃了兩杯酒,在人家店門口,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怎樣好冤枉人,隨口瞎說
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就把他抓進衙門
大人坐堂,只罵了一句說:‘你這東西謠言惑衆,還了得嗎!’站起站籠,不到兩天就站死了
你老才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歲外了
夫妻兩個只有此子,另外更無別人
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樣不傷心呢?”
老殘說:“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權,此人在必殺之例
”老董說:“你老小點嗓子!你老在此地,隨便說說還不要緊;若到城裏,可別這麼說了,要送性命的呢!”老殘道:“承關照,我留心就是了
”當日吃過晚飯,安歇
第二天,辭了老董,上車動身
到晚,住了馬村集
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遠近
老殘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車店,兩家已經住滿,只有一家未有人住
大門卻是掩着
老殘推門進去,找不着人
半天,纔有一個人出來說:“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
”問他甚麼緣故,卻也不說
欲往別家,已無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議
那人才沒精打采的開了一間房間,嘴裏還說:“茶水飯食都沒有的,客人沒地方睡,在這裏將就點罷
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店裏沒人,你老吃飯喝茶,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可以去的
”老殘連聲說:“勞駕,勞駕!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
”那人說:“我困在大門旁邊南屋裏,你老有事,來招呼我罷

老殘聽了“收屍”二字,心裏着實放心不下
晚間吃完了飯,回到店裏,買了幾塊茶乾,四五包長生果,又沽了兩瓶酒,連那沙瓶攜了回來
那個店夥早已把燈掌上
老殘對店夥道:“此地有酒,你閂了大門,可以來喝一懷吧
”店夥欣然應諾,跑去把大門上了大閂,一直進來,立着說:“你老請用罷,俺是不敢當的
”老殘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給他
他歡喜的支着牙,連說“不敢”,其實酒杯子早已送到嘴邊去了
初起說些閒話,幾杯之後,老殘便問:“你方纔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這話怎講?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裏了嗎?”那店夥說道:“仗着此地一個人也沒有,我可以放肆說兩句: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賽過活閻王,碰着了,就是個死!
“俺掌櫃的進城,爲的是他妹夫
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
因爲掌櫃的哥妹兩個極好,所以都住在這店裏後面
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裏去賣,賺幾個錢貼補着零用
那天揹着四匹白布迸城,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早晨賣去兩匹,後來又賣去了五尺
末後又來一個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鄉下人見多賣十幾個錢,有個不願意的嗎?自然就給他撕了
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玉大人騎着馬,走廟門口過,旁邊有個人上去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只見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說;‘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裏去

“到了衙門,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驚堂問道:‘你這布那裏來的?’他說:‘我鄉下買來的,’又問:‘每個有多少尺寸?’他說:‘一個賣過五尺,一個賣過八尺五寸
’大人說:‘你既是零賣,兩個是一樣的布,爲甚麼這個上撕撕,那個上扯扯呢?還剩多少尺寸,怎麼說不出來呢?’叫差人:‘替我把這布量一量!’當時量過,報上去說:‘一個是二丈五尺,一個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聽了,當時大怒,發下一個單子來,說:‘你認識字嗎?’他說;“不認識
’大人說:‘念給他聽!’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十六日早,金四報:昨日太陽落山時候,在西門外十五里地方被劫
是一個人從樹林子裏出來,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搶去大錢一吊四百,白布兩個:一個長二丈五尺,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
’唸到此,玉大人說:‘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行,這案不是你搶的嗎?你還想狡強嗎?拉下去站起來!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店夥說到將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籠,布匹交金四完案
老殘便道:“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
但是,他一個老實人,爲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
店夥道:“這事,一被拿,我們就知道了,都是爲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府裏南門大街西邊小衚衕裏,有一家子,只有父子兩個:他爸爸四十來歲,他女兒十七八歲,長的有十分人材,還沒有婆家
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間草房,一個土牆院子
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着,碰見了府裏馬隊上什長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不知怎麼,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
過了些時,活該有事,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氣了個半死,把他閨女着實打了一頓,就把大門鎖上,不許女兒出去
不到半個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籠站死
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俺掌櫃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
有一天,在飯店裏多吃了兩鍾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說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
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聽得高興,盡往下問,說:‘他還是義和團裏的小師兄呢
那二郎、關爺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難道就不管管他嗎?”他妹夫說:‘可不是呢
聽說前些時,他請孫大聖,孫大聖沒有到,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
倘若不是因爲他昧良心,爲什麼孫大聖不下來,倒叫豬八戒下來呢?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總有一天碰着大聖不高興的時候,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
那他就受不住了
’二人談得高興,不知早被他們團裏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
沒有數個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毀了
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着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罷
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裏人人都耽着三分驚險,大意一點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
”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半截線香,把燈撥了撥,說:“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
”老殘說:“不用了,各自睡罷
”兩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殘收檢行李,叫車伕來搬上車子
店夥送出,再三叮嚀:“進了城去,切勿多話
要緊,要緊!”老殘笑着答道:“多謝關照
”一面車伕將車子推動,向南大路進發,不過午牌時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
進了北門,就在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找了個廂房住下
跑堂的來問了飯菜
就照樣辦來吃過了,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
看那大門上懸着通紅的綵綢,兩旁果真有十二個站籠,卻都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心裏詫異道:“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踅了一會兒,仍自回到店裏
只見上房裏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裏放了一肩藍呢大轎,許多轎伕穿了棉祆褲,也戴着大帽子,在那裏吃餅;又有幾個人穿着號衣,上寫着“城武縣民壯”字樣,心裏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
過了許久,見上房裏家人喊了一聲“伺候”那轎伕便將轎子搭到階下
前頭打紅傘的拿了紅傘,馬棚裏牽出了兩匹馬,登時上房裏紅呢簾子打起,出來了一個人,水晶頂,補褂朝珠,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從臺階上下來,進了轎子,呼的一聲,擡起出門去了
老殘見了這人,心裏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屬來過,此人是在那裏見過的呢?……”想了些時,想不出來,也就罷了
因天時尚早,復到街上訪問本府政績,竟是一口同聲說好,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不覺暗暗點頭,深服古人“苛政猛於虎”一語真是不錯
回到店中,在門口略爲小坐
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進了店門,從玻璃窗裏朝外一看,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
一恍的時候,轎子已到上房階下,那城武縣從轎子裏出來,家人放下轎簾,跟上臺階
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即向門口跑來,那城武縣仍站在臺階上等着
家人跑到門口,向老殘道:“這位是鐵老爺麼?”老殘道:“正是
你何以知道?你貴上姓甚麼?”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從省裏出來,撫臺委署城武縣的,說請鐵老爺上房裏去坐呢
”老殘恍然想起,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
因雖會過兩三次,未曾多餘接談,故記不得了
老殘當時上去,見了東造,彼此作了個揖
東造讓到裏間屋內坐下,嘴裏連稱:“放肆,我換衣服
”當時將官服脫去,換了便服,分賓主坐下,問道:“補翁是幾時來的?到這裏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這店裏嗎?”老殘道:“今日到的,出省不過六七天,就到此地了
東翁是幾時出省?到過任再來的嗎?”東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
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
我出省的前一天,還聽姚雲翁說:宮保看補翁去了,心裏着實難過,說自己一生契童名士,以爲無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着一個鐵君,真是浮雲富貴
反心內照,愈覺得齷齪不堪了!”
老殘道:“宮保愛才若渴,兄弟實在欽佩的
至於出來的原故,並不是肥遯鳴高的意思: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不稱揄揚;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到底看看是個何等人物
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當,且亦不屑爲
天地生纔有數,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點也好藉此藏拙;若真有點濟世之才,竟自遯世,豈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東造道:“屢聞至論,本極佩服;今日之說,則更五體投地
可見長沮、桀溺等人爲孔子所不取的了
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我們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老殘道:“不過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
”東造連連點頭,又問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閡,先生布衣遊歷,必可得其實在情形
我想太尊殘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老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
說得一半的時候,家人來請吃飯
東造遂留老殘同吃,老殘亦不辭讓
吃過主後,又接着說去
說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門前瞻望,見十二個站籠都空着,恐怕鄉人之言,必有靠不住處
”東造道:“這卻不然
我適在菏澤縣署中,聽說太尊是因爲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補授實缺外,在大案裏又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並俟歸道員班後,賞加二品銜的保舉
所以停刑三日,讓大家賀喜
你不見衙門口掛着紅綵綢嗎?聽說停刑的頭一日,即是昨日,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監了
”彼此嘆息了一回
老殘道:“旱路勞頓,天時不早了,安息罷
”東造道:“明日晚間,還請枉駕談談,弟有極難處置之事,要得領教,還望不棄纔好
”說罷,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老殘起來,見那天色陰的很重,西北風雖不甚大,覺得棉袍子在身上有飄飄欲仙之致
洗過臉,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
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頃刻之間,那雪便紛紛亂下,迴旋穿插,越下越緊
趕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
那窗戶上的紙,只有一張大些的,懸空了半截,經了雪的潮氣,迎着風“霍鐸霍鐸”價響
旁邊零碎小紙,雖沒有聲音,卻不住的亂搖
房裏便覺得陰風森森,異常慘淡
老殘坐着無事,書又在箱子裏不便取,只是悶悶的坐,不禁有所感觸,遂從枕頭匣內取出筆硯來,在牆上題詩一首,專詠王賢之事
詩曰:
得失淪肌髓,因之急事功
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
處處鵂鶹雨,山山虎豹風
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下題“江南徐州鐵英題”七個字
寫完之後,便吃午飯
飯後,那雪越發下得大了
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只見大小樹枝,彷彿都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樹上有幾個老鴉,縮着頸項避寒,不住的抖擻翎毛,怕雪堆在身上
又見許多麻雀兒,躲在屋檐底下,也把頭縮着怕冷,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
因想:“這些鳥雀,無非靠着草木上結的實,並些小蟲蟻兒充飢度命
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見不着的了
就是那草木之實,經這雪一蓋,那裏還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爲化一化,西北風一吹,雪又變做了冰,仍然是找不着,豈不要餓到明春嗎?”想到這裏,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受不得
轉念又想:“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什麼網羅來捉他,不過暫時飢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
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幾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
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飢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想到這裏,不覺落下淚來
又見那老鴉有一陣“刮刮”的叫了幾聲,彷彿他不是號寒啼飢,卻是爲有言論自由的樂趣,來驕這曹州府百姓似的
想到此處,不覺怒髮衝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
正在胡思亂想,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並執事人等,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
因想:“我爲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寫封信告訴莊宮保呢?”於是從枕箱裏取出信紙信封來,提筆便寫
那知剛纔題壁,在硯臺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於是呵一點寫一點
寫了不過兩張紙,天已很不早了
硯臺上呵開來,筆又凍了,筆呵開來,硯臺上又凍了,呵一回,不過寫四五個字,所以耽擱工夫
正在兩頭忙着,天色又暗起來,更看不見
因爲陰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於是喊店家拿盞燈來
喊了許久,店家方拿了一盞燈,縮手縮腳的進來,嘴裏還喊道:“好冷呀!”把燈放下,手指縫裏夾了個紙煤子,吹了好幾吹,才吹着
那燈裏是新倒上的凍油,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點着了還是不亮
店家道:“等一會,油化開就亮了
”撥了撥燈,把手還縮到袖子裏去,站着看那燈滅不滅
起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漸漸的得了油,就有小蠶豆大了
忽然擡頭看見牆上題的字,驚惶道:“這是你老寫的嗎?寫的是啥?可別惹出亂子呀!這可不是頑兒的!”趕緊又回過頭,朝外看看,沒有人,又說道:“弄的不好,要壞命的!我們還要受連累呢!”老殘笑道:“底下寫着我的名字呢,不要緊的

說着,外面進來了一個人,戴着紅纓帽子,叫了一聲“鐵老爺”,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
那進來的人道:“敝上請錢老爺去吃飯呢
”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人
老殘道:“請你們老爺自用罷,我這裏已經叫他們去做飯,一會兒就來了
說我謝謝罷
”那人道:“敝上說:店裏飯不中吃
我們那裏有人送的兩隻山雞,已經都片出來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
敝上說: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裏來吃,我看,還是請老爺上去罷:那屋子裏有大火盆,有這屋裏火盆四五個大,暖和得多呢;家人們又得伺候,請你老成全家人罷!”
老殘無法,只好上去
申東造見了,說:“補翁,在那屋裏做什麼,恁大雪天,我們來喝兩杯酒罷!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燙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獻佛了
”說着,便入了座
家人端上山雞片,果然有紅有白,煞是好看
燙着吃,味更香美
東造道:“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老殘道:“果然有點清香,是什麼道理?”東造道:“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裏頭的
這山裏松樹極多,這山雞專好吃松花鬆實,所以有點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雞,
雖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
”老殘讚歎了兩句,廚房裏飯菜也就端上桌子
兩人吃過了飯
東造約到裏間房裏吃茶、向火
忽然看見老殘穿着一件棉袍子,說道:“這種冷天,怎麼還穿棉袍子呢?”老殘道:“毫不覺冷
我們從小兒不穿皮袍子的人,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
”東造道:“那究竟不妥
”喊:“來個人!你們把我扁皮箱裏,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取出來,送到鐵老爺屋子裏去

老殘道:“千萬不必,我決非客氣!你想,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東造道:“你那串鈴,本可以不搖,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承蒙不棄,拿我兄弟還當個人,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
昨兒聽先生鄙薄那肥遯鳴高的人,說道:‘天地生纔有限,不宜妄自菲薄
’這話,我兄弟五體投地的佩服
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卻與至論有點違背
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宮,先生卻半夜裏跑了,一定要出來搖串鈴
試問,與那鑿壞而遁,洗耳不聽的,有何分別呢?兄弟話未免鹵莽,有點冒犯,請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殘道:“搖串鈴,誠然無濟於世道,難道做官就有濟於世道嗎?請問:先生此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賜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請教已過的善政,可有出類拔萃的事蹟呢?”東造道:“不是這麼說
像我們這些庸材,只好混混罷了
閣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來做點事情,實在可惜
無才者抵死要做宮,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
老殘道:“不然
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這個玉大尊,不是個有才的嗎?只爲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做到這樣
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
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由此看來,請教還是有才的做官害大,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搖個串鈴子混混,正經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
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歷一萬年,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爲有才,亟於做官,所以喪天害理,至於如此,彼此嘆息一會
東造道:“正是
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就是爲此
先生想,此公殘忍至於此極,兄弟不幸,偏又在他屬下
依他做,實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實無良法
先生閱歷最多,所謂‘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僞,盡知之矣,
必有良策,其何以教我?”老殘道:“知難則易者至矣
閣下既不恥下問,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
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做得烈烈轟轟,有聲有色,則只有依玉公辦法,所謂逼民爲盜也;若要顧念‘父母官’三字,求爲民除害,亦有化盜爲民之法
若官階稍大,轄境稍寬,略爲易辦;若止一縣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東造道:“自然以爲民除害爲主
果能使地方安靜,雖無不次之遷,要亦不至於凍餒
‘子孫飯,吃他做什麼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養小隊五十名,盜案仍是疊出;加以虧空官款,因此罣誤去官
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尚可設法彌補;若俱不可得,算是爲何事呢!”老殘道:“五十名小隊,所費誠然太多
以此缺論,能籌款若干,便不致賠累呢?”東造道:“不過千金,尚不吃重

老殘道:“此事卻有個辦法
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我可以代畫一策,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倘有盜案,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
閣下以爲何如?”東造道:“能得先生去爲我幫忙,我就百拜的感激了
”老殘道:“我無庸去,只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
”東造道:“閣下不去,這法則誰能行呢?”老殘道:“正爲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
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
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刻便去,去後禍必更烈
“此人姓劉,號仁甫,即是此地平陰縣人,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裏面
其人少時,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
學了些時,覺得徒有虛名,無甚出奇致勝處,於是奔走江湖,將近十年
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武功絕倫
他就拜他力師,學了一套‘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
因請教這和尚,拳法從那裏得來的,和尚說系少林寺
他就大爲驚訝,說:‘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見沒有一個出色拳法,師父從那一個學的呢?’那和尚道:‘這是少林寺的拳法,卻不從少林寺學來
現在少林寺裏的拳法,久已失傳了
你所學者太祖拳,就是達摩傳下來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傳下來的
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專爲和尚們練習了這拳,身體可以結壯,精神可以悠久
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單身走路,或遇虎豹,或遇強人,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所以這拳法專爲保護身命的
筋骨強壯,肌肉堅固,便可以忍耐凍餓
你想,行腳僧在荒山野壑裏,訪求高人古德,於“宿食”兩字,一定難以周全的,此太祖、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
那知後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外邊來學的日多,學出去的人,也有做強盜的,也有姦淫人家婦女的,屢有所聞
因此,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個老和尚,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只用些“外面光”“不管事”的拳法敷衍門面而已
我這拳法系從漢中府裏一個古德學來的,若能認真修練,將來可以到得甘鳳池的位分

“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盡得其傳
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他從四川出來,就在湘軍、淮軍營盤裏混過些時
因上兩軍,湘軍必須湖南人,淮軍必須安徽人,方有照應
若別省人,不過敷衍故事,得個把小保舉而已,大權萬不會有的
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軍務漸平
他也無心戀棧,遂回家鄉,種了幾畝田,聊以度日,閒暇無事,在這齊、豫兩省隨便遊行
這兩省練武功的人,無不知他的名氣
他卻不肯傳授徒弟,若是深知這人一定安分的,他就教他幾手拳棒,也十分慎重的
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全敵他不過,都俱怕他
若將此人延爲上賓,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聽其如何應用
大約他只要招十名小隊,供奔走之役,每人月餉六兩,其餘四十兩,供應往來豪傑酒水之資,也就夠了
“大概這河南、山東、直隸三省,及江蘇、安徽的兩個北半省,共爲一局
此局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大盜繫有頭領,有號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領的甚多;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及失業的頑民,胡亂搶劫,既無人幫助,又無槍火兵器,搶過之後,不是酗酒,便是賭博,最容易犯案的
譬如玉大尊所辦的人,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這些小盜
若論那些大盜,無論頭目人物,就是他們的羽翼,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大尊捉着的呢
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如京中保鏢的呢,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只須一兩個人,便可保得一路無事
試問如此鉅款,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也很夠享用的,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得過他們嗎?只因爲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不作興害鏢局的
所以凡保鑲的車上,有他的字號,出門要叫個口號
這口號喊出,那大盜就覿面碰着,彼此打個招呼,也決不動手的
鏢局幾家字號,大盜都知道的;大盜有幾處窩巢,鏢局也是知道的
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鏢局的所在,進門打過暗號,他們就知道是那一路的朋友,當時必須留着喝酒吃飯,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若是大頭目,就須盡力應酬
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
“我方纔說這個劉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
京城裏鏢局上請過他幾次,他都不肯去,情願埋名隱姓,做個農夫
若是此人來時,待以上賓之禮,彷彿貴縣開了一個保護木縣的鏢局
他無事時,在街上茶館飯店裏坐坐,這過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不消十天半個月,各處大盜頭目就全曉得了,立刻便要傳出號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許打攪的
每月所餘的那四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
至於小盜,他本無門徑,隨意亂做,就近處,自有人來暗中報信,失主尚未來縣報案,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
若是稍遠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無論走到何處,俱捉得到的
所以要十名小隊子,其實,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
那多餘的五六個人,爲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或者按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東造道:“如閣下所說,自然是極妙的法則
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若是兄弟衙署裏請他,恐怕也不肯來,如之何呢?”老殘道:“只是你去請他,自然他不肯來的,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並拿救一縣無辜良民的話打動他,自然他就肯來了
況他與我交情甚厚,我若勸他,一定肯的
因爲我二十幾歲的時候,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所以極力留心將才,談兵的朋友頗多
此人當年在河南時,我們是莫逆之交,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來相助爲理的
其時講輿地,講陣圖,講製造,講武功的,各樣朋友都有
此公便是講武功的巨擘
後來大家都明白了:治天下的,又是一種人才,着是我輩所講所學,全是無用的
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混飯吃去,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大海去了
雖如此說,然當時的交情義氣,斷不會敗壞的
所以我寫封信去,一定肯來的

東造聽了,連連作揖道謝,說:“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未嘗一夜安眠
今日得聞這番議論,如夢初醒,如病初愈,真是萬千之幸!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送去方妥呢?”老殘道:“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纔好
若隨便叫個差人送去,便有輕慢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肯出來,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
”東造連連說:“是的,是的
我這裏有個族弟,明天就到的,可以讓他去一趟
先生信幾時寫呢?就費心寫起來最好
”老殘道:“明日一天不出門
我此刻正寫一長函致莊宮保,託姚雲翁轉呈,爲細述玉太尊政績的,大約也要明天寫完;並此信一總寫起,我後天就要動身了
”東造問:“後天往那裏去?”老殘答說:“先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書,隨後即回濟南省城過年
再後的行蹤,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罷
”立起身來
東造叫家人:“打個手照,送鐵老爺回去

揭起門簾來,只見天地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價白,覺得照的眼睛發脹似的
那下的階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過去了
只有這上房到大門口的一條路,常有人來往,所以不住的掃
那到廂房裏的一條路已看不出路影,同別處一樣的高了
東造叫人趕忙剷出一條路來,讓老殘回房
推開門來,燈已滅了
上房送下一個燭臺,兩支紅燭,取火點起,再想寫信,那筆硯竟違抗萬分,不遵調度,只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雖已止,寒氣卻更甚於前
起來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生了一個大火盆,又叫買了幾張桑皮紙,把那破窗戶糊了
頃刻之間,房屋裏暖氣陽回,非昨日的氣象了
遂把硯池烘化,將昨日未曾寫完的信,詳細寫完封好,又將致劉仁甫的信亦寫畢,一總送到上房,交東造收了,
東造一面將致姚雲翁的一函,加個馬封,送往驛站;一面將劉仁甫的一函,送人枕頭箱內
廚房也開了飯來
二人一同吃過,又復清談片時,只見家人來報:“二老爺同師爺們都到了,住在西邊店裏呢
洗完臉,就過來的

停了一會,只見門外來了一個不到四十歲模樣的人,尚未留須,穿了件舊寧綢二藍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長袖皮馬褂,蹬了一雙絨靴,已經被雪泥浸了幫子了,慌忙走進堂屋,先替乃兄作了個揖
東造就說:“這就是舍弟,號子平
”回過臉來說:“這是鐵補殘先生
”甲子平走近一步,作了個揖,說聲:“久仰的很!”東造便問:“吃過飯了沒有?”子平說:“纔到,洗了臉就過來的,吃飯不忙呢
”東造說:“分付廚房裏做二老爺的飯,”子平道:“可以不必
停一刻,還是同他們老夫子一塊吃罷
”家人上來回說:“廚房裏已經分付,叫他們送一桌飯去,讓二老爺同師爺們吃呢
”那時又有一個家人揭了門簾,拿了好幾個大紅全帖進來,老殘知道是師爺們來見東家的,就趁勢走了
到了晚飯之後,申東造又將老殘請到上房裏,將那如何往桃花山訪劉仁甫的話對着子平詳細問了一遍
子平又問:“從那裏去最近?”老殘道:“從此地去怎樣走法,我卻不知道
昔年是從省城順黃河到平陰縣,出平陰縣向西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腳下了
進山就不能坐車,最好帶個小驢子:到那平坦的地方,就騎驢;稍微危險些,就下來走兩步
進山去有兩條大路
西峪裏走進有十幾裏的光景,有座關帝廟
那廟裏的道士與劉仁甫常相往來的
你到廟裏打聽,就知道詳細了
那山裏夫帝廟有兩處:集東一個,集西一個
這是集西的一個關帝廟
”申子平問得明白,遂各自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殘出去僱了一輛騾車,將行李裝好,候申東造上衙門去稟辭,他就將前晚送來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給店家,說:“等申大老爺回店的時候,送上去
此刻不必送去,恐有舛錯
”店裏掌櫃的慌忙開了櫃房裏的木頭箱子,裝了進去,然後送老殘動身上車,徑往東昌府去了
無非是風餐露宿,兩三日工夫已到了東昌城內,找了一家乾淨車店住下
當晚安置停妥,次日早飯後便往街上尋覓書店
尋了許久,始覓着一家小小書店,三間門面,半邊賣紙張筆墨,半邊賣書
遂走到賣書這邊櫃檯外坐下,問問此地行銷是些什麼書籍
那掌櫃的道:“我們這東昌府,文風最著名的
所管十縣地方,俗名叫做‘十美圖’,無一縣不是家家富足,戶戶絃歌
所有這十縣用的書,皆是向小號來販
小號店在這裏,後邊還有棧房,還有作坊
許多書都是本店裏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販買的
你老貴姓,來此有何貴幹?”老殘道:“我姓鐵,來此訪個朋友的
你這裏可有舊書嗎?”掌櫃的道:“有,有,有
你老要什麼罷?我們這兒多着呢!”一面回過頭來指着書架子上白紙條兒數道:“你老瞧!這裏《崇辨堂墨選》、《目耕齋初二三集》
再古的還有那《八銘塾鈔》呢
這都是講正經學問的
要是講雜學的,還有《古唐詩合解》、《唐詩三百首》
再要高古點,還有《古文釋義》
還有一部寶貝書呢,叫做《性理精義》,這書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殘笑道:“這些書我都不要
”那掌櫃的道:“還有,還有
那邊是《陽宅三要》、《鬼撮腳》、《淵悔子平》,諸子百家,我們小號都是全的
濟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說,若要說黃河以北,就要算我們小號是第一家大書店了
別的城池裏都沒有專門的書店,大半在雜貨鋪裏帶賣書
所有方圓二三百里,學堂裏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號裏販得去的,一年要銷上萬本呢
”老殘道:“貴處行銷這‘三百千千’,我到沒有見過
是部什麼書?怎樣銷得這們多呢?”掌櫃的道:“暖!別哄我罷!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連這個也不知道
這不是一部書,‘三’是《三字經》,‘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個‘千’字呢,是《千家詩》
這《千家詩》還算一半是冷貨,一年不過銷百把部;其餘《三》、《百》、《千》,就銷的廣了

老殘說:“難道《四書》《五經》都沒有人買嗎?”他說:“怎麼沒有人買呢,《四書》小號就有
《詩》、《書》、《易》三經也有
若是要《禮記》、《左傳》呢,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裏捎去
你老來訪朋友,是那一家呢?”
老殘道:“是個柳小惠家
當年他老大爺做過我們的漕臺,聽說他家收藏的書極多
他刻了一部書,名叫《納書楹》,都是宋、元板書
我想開一開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見嗎?”掌櫃的道:“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怎麼不知道呢!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們少爺叫柳鳳儀,是個兩榜,那一部的主事
聽說他家書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裝着,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堆在個大樓上,永遠沒有人去問他
有近房柳三爺,是個秀才,常到我們這裏來坐坐
我問過他:‘你們家裏那些書是些甚麼寶貝?可叫我們聽聽罷咧
’他說:‘我也沒有看見過是甚麼樣子
’我說:‘難道就那麼收着不怕蛀蟲嗎?’”
掌櫃的說到此處,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拉了拉老殘,說:“趕緊回去罷,曹州府裏來的差人,急等着你老說話呢,快點走罷
”老殘聽了,說道:“你告訴他等着罷,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
”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
俺掌櫃的着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點回店罷
”老殘道:“不要緊的
你既找着了我,你就沒有錯兒了,你去罷

店小二去後,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你老店裏行李值多少錢?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老殘道:“我店裏行李也不值多錢,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
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掌櫃的道:“曹州府現是個玉大人
這人很惹不起的:無論你有理沒理,只要他心裏覺得不錯,就上了站籠了
現在既是曹州府裏來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罷
行李既不值多錢,就捨去了的好,還是性命要緊!”老殘道:“不怕的
他能拿我當強盜嗎?這事我很放心
”說着,點點頭,出了店門
街上迎面來了一輛小車,半邊裝行李,半邊坐人
老殘眼快,看見喊道:“那車上不是金二哥嗎?”即忙走上前去
那車上人也就跳下車來,定了定神,說道:“噯呀!這不是鐵二哥嗎?你怎樣到此地,來做什麼的?”老殘告訴了原委,就說:“你應該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裏去坐坐談談罷
你從那裏來?往那裏去?”那人道:“這是甚麼時候,我已打過尖了,今天還要趕路程呢
我是從直隸回南,因家下有點事情,急於回家,不能耽擱了
”老殘道:“既是這樣說,也不留你
只是請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給劉大哥,託你帶去罷
”說過,就向書店櫃檯對面,那賣紙張筆墨的櫃檯上,買了一枝筆,幾張紙,一個信封,借了店裏的硯臺,草草的寫了一封,交給金二
大家作了個揖,說:“恕不遠送了
山裏朋友見着都替我問好
”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車
老殘也就回店去了
不知那曹州府未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老殘聽見店小二來告,說曹州府有差人來尋,心中甚爲詫異:“難道玉賢竟拿我當強盜待嗎?”及至步回店裏,見有一個差人,趕上前來請了一個安,手中提了一個包袱,提着放在旁邊椅子上,向懷內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口中說道:“申大老爺請鐵老爺安!”老殘接過信來一看,原來是申東造回寓,店家將狐裘送上,東造甚爲難過,繼思狐裘所以不肯受,必因與行色不符,因在估衣鋪內選了一身羊皮袍子馬褂,專差送來,並寫明如再不收,便是絕人太甚了
老殘看罷,笑了一笑,就向那差人說:“你是府裏的差嗎?”差人回說:“是曹州府城武縣裏的壯班
”老殘遂明白,方纔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
當時寫了一封謝信,賞了來差二兩銀子盤費,打發去後,又住了兩天
方知這柳家書,確係關鎖在大箱子內,不但外人見不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見
悶悶不樂,提起筆來,在牆上題一絕道:
滄葦遵王士禮居,藝芸精舍四家書
一齊歸入東昌府,深鎖嫏媛飽蠢魚!題罷,唏噓了幾聲,也就睡了
暫且放下
卻說那日東造到府署稟辭,與玉公見面,無非勉勵些“治亂世用重刑”的話頭
他姑且敷衍幾句,也就罷了
玉公端茶送出
東造回到店裏,掌櫃的恭恭敬敬將袍子一件、老殘信一封,雙手奉上
東造接來看過,心中慢慢不樂
適申子平在旁邊,問道:“大哥何事不樂?”東造便將看老殘身上着的仍是棉衣,故贈以狐裘,並彼此辯論的話述了一追,道:“你看,他臨走到底將這袍子留下,未免太矯情了!”子平道:“這事大哥也有點失於檢點
我看他不肯,有兩層意思:一則嫌這裘價值略重,未便遂受;二則他受了,也實無用處,斷無穿狐皮袍子,配上棉馬褂的道理
大哥既想略盡情誼,宜叫人去覓一套羊皮袍子、馬褂,或布面子,或繭綢面子均可,差人送去,他一定肯收
我看此人並非矯飾作僞的人
不知大哥以爲何如?”東造說:“很是,很是
你就叫人照樣辦去

子平一面辦妥,差了個人送去,一面看着乃兄動身赴任
他就向縣裏要了車,輕車簡從的向平陰進發
到了平陰,換了兩部小車,推着行李,在縣裏要了一匹馬騎着,不過一早晨,已經到了桃花山腳下
再要進去,恐怕馬也不便
幸喜山口有個村莊,只有打地鋪的小店,沒法,暫且歇下
向村戶人家僱了一條小驢,將馬也打發回去了
打過尖,吃過飯,向山裏進發
纔出村莊,見面前一條沙河,有一里多寬,卻都是沙,惟有中間一線河身,土人架了一個板橋,不過丈數長的光景
橋下河裏雖結滿了冰,還有水聲,從那冰下潺潺的流,聽着像似環佩搖曳的意思,知道是水流帶着小冰,與那大冰相撞擊的聲音了
過了沙河,即是東峪
原來這山從南面迤邐北來,中間龍脈起伏,一時雖看不到,只是這左右兩條大峪,就是兩批長嶺,岡巒重沓,到此相交
除中峯不計外,左邊一條大溪河,叫東峪;右邊一條大溪河,叫西峪
兩峪裏的水,在前面相會,併成一溪,左環右轉,灣了三灣,纔出溪口
出口後,就是剛纔所過的那條沙河了
子平進了山口,擡頭看時,只見不遠前面就是一片高山,像架屏風似的,迎面豎起,土石相間,樹木叢雜
卻當大雪之後,石是青的,雪是白的,樹上枝條是黃的,又有許多松柏是綠的,一叢一叢,如畫上點的苔一樣
騎着驢,玩着山景,實在快樂得極,思想做兩句詩,描摹這個景象
正在凝神,只聽“殼鐸”一聲,覺得腿檔裏一軟,身子一搖,竟滾下山澗去了
幸喜這路,本在澗旁走的,雖滾下去,尚不甚深
況且澗裏兩邊的雪本來甚厚,只爲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做了個雪的包皮
子平一路滾着,那薄冰一路破着,好像從有彈鐄的褥子上滾下來似的
滾了幾步,就有一塊大石將他攔住,所以一點沒有碰傷
連忙扶着石頭,立起身來,那知把雪倒戳了兩個一尺多深的窟窿
看那驢子在上面,兩隻前蹄已經立起,兩隻後蹄還陷在路旁雪裏,不得動彈
連忙喊跟隨的人,前後一看,並那推行李的車子,影響俱無
你道是甚麼緣故呢?原來這山路,行走的人本來不多,故那路上積的雪,比旁邊稍爲淺些,究竟還有五六寸深,驢子走來,一步步的不甚吃力
子平又貪看山上雪景,未曾照顧後面的車子,可知那小車輪子,是要壓倒地上往前推的,所以積雪的阻力顯得很大,一人推着,一人挽着,尚走得不快,本來去驢子已落後有半里多路了
申子平陷在雪中,不能舉步,只好忍着性子,等小車子到
約有半頓飯工夫,車子到了,大家歇下來想法子
下頭人固上不去,上頭的人也下不來
想了半天,說:“只好把捆行李的繩子解下兩恨,接續起來,將一頭放了下去
”申子平自己系在腰裏,那一頭,上邊四五個人齊力收繩,方纔把他吊了上來
跟隨人替他把身上雪撲了又撲,然後把驢子牽來,重複騎上,慢慢的行
這路雖非羊腸小道,然忽而上高,忽而下低,石頭路徑,冰雪一涼,異常的滑,自飯後一點鐘起身,走到四點鐘,還沒有十裏地
心裏想道:“聽村莊上人說,到山集不過十五里地,然走了三個鐘頭,才走了一半
”冬天日頭本容易落,況又是個山裏,兩邊都有嶺子遮着,愈黑得快
一面走着,一面的算,不知不覺,那天已黑下來了
勒住了驢繮,同推車子商議道:“看青天已黑下來了,大約還有六七裏地呢,路又難走,車子又走不快,怎麼好呢?”車伕道:“那也沒有法子,好在今兒是個十三日,月亮出得早,不管怎麼,總要趕到集上去
大約這荒僻山徑,不會有強盜,雖走晚些,到也不怕他
”子平道:“強盜雖沒有,倘或有了,我也無多行李,很不怕他,拿就拿去,也不要緊;實在可怕的是豺狼虎豹
天晚了,倘若出來個把,我們就壞了
”車伕說:“這山裏虎到不多,有神虎管着,從不傷人,只是狼多些
聽見他來,我們都拿根棍子在手裏,也就不怕他了

說着,走到一條橫澗跟前,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流歸溪河的
瀑布冬天雖然幹了,那沖的一條山溝,尚有兩丈多深,約有二丈多寬,當面隔住,一邊是陡山,一邊是深峪,更無別處好繞
子平看見如此景象,心裏不禁作起慌來,立刻勒住驢頭,等那車子走到,說:“可了不得!我們走差了路,走到死路上了!”那車伕把車子歇下,喘了兩口氣,說:“不能,不能!這條路影一順來的,並無第二條路,不會差的
等我前去看看,該怎麼走
”朝前走了幾十步,回來說:“路倒是有,只是不好走,你老下驢罷

子平下來,牽了驢,依着走到前面看時,原來轉過大石,靠裏有人架了一條石橋
只是此橋僅有兩條石柱,每條不過一尺一二寸寬,兩柱又不緊相粘靠,當中還罅着幾寸寬一個空當兒,石上又有一層冰,滑溜滑溜的
子平道:“可嚇煞我了!這橋怎麼過法?一滑腳就是死,我真沒有這個膽子走!”車伕大家看了說:“不要緊,我有法子
好在我們穿的都是蒲草毛窩,腳下很把滑的,不怕他
”一個人道:“等我先走一趟試試
”遂跳竄跳竄的走過去了,嘴裏還喊着:“好走,好走!”立刻又走回來說:“車子卻沒法推,我們四個人擡一輛,作兩趟擡過去罷
”申子平道:“車子擡得過去,我卻走不過去;那驢子又怎樣呢?”車伕道:“不怕的,且等我們先把你老扶過去;別的你就不用管了
”子平道“就是有人扶着,我也是不敢走
告訴你說罷,我兩條腿已經軟了,那裏還能走路呢!”車伕說;“那們也有辦法:你老大總睡下來,我們兩個人擡頭,兩個人擡腳,把你老擡過去,何如?”子平說:“不妥,不妥!”又一個車伕說:“還是這樣罷:解根繩子,你老拴在腰裏,我們夥計,一個在前頭,挽着一個繩頭,一個夥計在後頭,挽着一個繩頭,這個樣走,你老膽子一壯,腿就不軟了
”子平說:“只好這樣
”於是先把子平照樣扶掖過去,隨後又把兩輛車子擡了過去
倒是一個驢死不肯走,費了許多事,仍是把他眼睛蒙上,一個人牽,一個人打,才混了過去
等到忙定歸了
”那滿地已經都是樹影子,月光已經很亮的了
大家好容易將危橋走過,歇了一歇,吃了袋煙,再望前進
走了不過三四十步,聽得遠遠“嗚嗚”的兩聲
車伕道:“虎叫!虎叫!”一頭走着,一頭留神聽着
又走了數十步,車伕將車子歇下,說:“老爺,你別騎驢了,下來罷
聽那虎叫,從西邊來,越叫越近了,恐怕是要到這路上來,我們避一避罷,倘到了跟前,就避不及了
”說着,子平下了驢
車伕說:“咱們舍吊這個驢子喂他罷
”路旁有個小松,他把驢子繮繩拴在小松樹上,車子就放在驢子旁邊,人卻倒回走了數十步,把子平藏在一處石壁縫裏
車伕有躲在大石腳下,用些雪把身子遮了的,有兩個車伕,盤在山坡高樹枝上的,都把眼睛朝西面看着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西邊嶺上月光之下,竄上一個物件來,到了嶺上,又是“嗚”的一聲
只見把身子往下一探,已經到了西澗邊了,又是“鳴”的一聲
這裏的人,又是冷,又是怕,止不住格格價亂抖,還用眼睛看着那虎
那虎既到西澗,卻立住了腳,眼睛映着月光,灼亮的亮,並不朝着驢子看,卻對着這幾個人,又“嗚”的一聲,將身子一縮,對着這邊撲過來了
這時候,山裏本來無風,卻聽得樹梢上呼呼地響,樹上殘葉漱漱地落,人面上冷氣棱棱地割
這幾個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了
大家等了許久,卻不見虎的動靜
還是那樹上的車伕膽大,下來喊衆人道:“出來罷!虎去遠了
”車伕等人次第出來,方纔從石壁縫裏把子平拉出,已經嚇得呆了
過了半天,方能開口說話,問道:“我們是死的是活的哪?”車伕道:“虎過去了
”子平道:“虎怎樣過去的?一個人沒有傷麼?”那在樹上的車伕道:“我看他從澗西沿過來的時候,只是一穿,彷彿像鳥兒似的,已經到了這邊了
他落腳的地方,比我們這樹梢還高着七八丈呢
落下來之後,又是一縱,已經到了這東嶺上邊,‘嗚’的一聲向東去了

申子平聽了,方纔放下心來,說:“我這兩隻腳還是稀軟稀軟,立不起來,怎樣是好?”衆人道:“你老不是立在這裏呢嗎?”子平低頭一看,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坐着,也笑了,說道:“我這身子真不聽我調度了
”於是衆人攙着,勉強移步,走了約數十步,方纔活動,可以自主
嘆了一口氣道:“命雖不送在虎口裏,這夜裏若再遇見剛纔那樣的橋,斷不能過!肚裏又飢,身上又冷、活凍也凍死了
”說着,走到小樹旁邊,看那驢子,也是伏在地下,知是被那虎叫嚇的如此
跟人把驢子拉起,把子平挾上驢子,慢慢價走
轉過一個石嘴,忽見前面一片燈光,約有許多房子,大家喊道:“好了,好了!前面到了集鎮了!”只此一聲,人人精神震動
不但人行,腳下覺得輕了許多,即驢子亦不似從前畏難苟安的行動
那消片刻工夫,已到燈光之下
原來並不是個集鎮,只有幾家人家,住在這山坡之上
因山有高下,故看出如層樓疊榭一般
到此大家商議,斷不再走,硬行敲門求宿,更無他法
當時走近一家,外面系虎皮石砌的牆,一個牆門,裏面房子看來不少,大約總有十幾間的光景
於是車伕上前扣門
扣了幾下,裏面出來一個老者,鬚髮蒼然,手中持了一技燭臺,燃了一枝白蠟燭,口中問道:“你們來做甚麼的?”申子平急上前,和顏悅色的把原委說了一遍,說道:“明知並非客店,無奈從人萬不能行,要請老翁行個方便
”那老翁點點頭,道:“你等一刻,我去問我們姑娘去
”說着,門也不關,便進裏面去了
子平看了,心下十分詫異:“難道這家人家竟無家主嗎?何以去問姑娘,難道是個女孩兒當家嗎?”既而想道:“錯了,錯了
想必這家是個老大太做主
這個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兒
姑娘者,姑母之謂也
理路甚是,一定不會錯了

霎時,只見那老者隨了一箇中年漢子出來,手中仍拿燭臺,說聲“請客人裏面坐”
原來這家,進了牆門,就是一平五間房子,門在中間,門前臺階約十餘級
中年漢子手持燭臺,照着申子平上來
子平分付車伕等:“在院子裏略站一站,等我進去看了情形,再招呼你們

子平上得臺階,那老者立於堂中,說道:“北邊有個坦坡,叫他們把車子推了,驢子牽了,由坦坡進這房子來罷
”原來這是個朝西的大門
衆人進得房來,是三間敞屋,兩頭各有一間,隔斷了的
這廠屋北頭是個炕,南頭空着,將車子同驢安置南頭,一衆五人,安置在炕上
然後老者問了子平名姓,道:“請客人裏邊坐
”於是過了穿堂,就是臺階
上去有塊平地,都是栽的花木,映着月色,異常幽秀
且有一陣陣幽香,清沁肺腑
向北乃是三問朝南的精舍,一轉俱是迴廊,用帶皮杉木做的闌柱
進得房來,上面掛了四盞紙燈,斑竹扎的,甚爲靈巧
兩間敞着,一間隔斷,做個房間的樣子
桌椅几案,佈置極爲妥協
房間掛了一幅褐色布門簾
老看到房門口,喊了一聲:“姑娘,那姓申的客人進來了
”卻看門簾掀起,裏面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穿了一身布服,二藍褂子,青布裙兒,相貌端莊瑩靜,明媚閒雅,見客福了一福
子平慌忙長揖答禮
女子說:“請坐
”即命老者:“趕緊的做飯,客人餓了
”老者退去
那女子道:“先生貴姓?來此何事?”子平便將“奉家兄命特訪劉仁甫”的話說了一遍
那女子道:“劉先生當初就住這集東邊的,現在已搬到柏樹峪去了
”子平問:“柏樹峪在什麼地方?”那女子道:“在集西,有三十多裏的光景
那邊路比這邊更僻,愈加不好走了
家父前日退值回來,告訴我們說,今天有位遠客來此,路上受了點虛驚
分付我們遲點睡,”預備些酒飯,以便款待
並說:‘簡慢了尊客,千萬不要見怪
’”子平聽了,驚訝之至:“荒山裏面,又無衙署,有什麼值日、退值?何以前天就會知道呢?這女子何以如此大方,豈古人所謂有林下風範的,就是這樣嗎?到要問個明白
”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這女子形跡,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舉止大方,不類鄉人,況其父在何處退值?正欲諸問,只見外面簾子動處,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
那女子道:“就擱在這西屋炕桌上罷
”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幾,兩頭兩個短炕幾,當中一個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
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正中鑲了一塊玻璃,窗前設了一張韋案
中堂雖未隔斷,卻是一個大落地罩
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卻只是一盤饅頭,一壺酒,一罐小米稀飯,倒有四餚小菜,無非山蔬野菜之類,並無葷腥
女子道:“先生請用飯,我少停就來
”說着,便向東房裏去了
子平本來頗覺飢寒,於是上炕先次了兩杯酒,隨後吃了幾個饅頭
雖是蔬菜,卻清香滿口,比葷萊更爲適用
吃過饅頭,喝了稀飯,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洗過臉,立起身來,在房內徘徊徘徊,舒展肢體
擡頭看見北牆上掛着四幅大屏,草書寫得龍飛鳳舞,出色驚人,下面卻是雙款:上寫着“西峯往史正非”,下寫着“黃龍子呈稿”
草字雖不能全識,也可十得八九
仔細看去,原來是六首七絕詩,非佛非仙,咀嚼起來,倒也有些意味
既不是寂滅虛無,又不是鉛汞龍虎
看那月洞窗下,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遂把幾首詩抄下來,預備帶回衙門去,當新聞紙看
你道是怎樣個詩?請看,詩曰:
曾拜瑤池九品蓮,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陰荏苒真容易,回首滄桑五百年
紫陽屬和《翠虛吟》,傳響空山霹靂琴
剎那未除人我相,天花粘滿護身雲
情天慾海足風波,渺渺無邊是愛河
引作園中功德水,一齊都種曼陀羅
石破天驚一鶴飛,黑漫漫夜五更雞
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
野馬塵埃晝夜馳,五蟲百卉互相吹
偷來鷲嶺涅槃樂,換取壺公社德機
菩提葉老《法華》新,南北同傳一點燈
五百天童齊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將詩抄完,回頭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着那層層疊疊的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返非凡俗
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何妨出去上山閒步一回,豈不更妙
纔要動腳,又想道:“這山不就是我們剛纔來的那山嗎?這月不就是剛纔踏的那月嗎?爲何來的時候,便那樣的陰森慘淡,令人怵魄動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就想到王右軍說的:“情隨境遷,感慨系之矣
”真正不錯
低徊了一刻,也想做兩首詩,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道:“飯用過了罷?怠慢得很
”慌忙轉過頭來,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布棉祆,青布大腳褲子,愈顯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兩腮濃厚,如帛裹朱,從白裏隱隱透出紅來,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塗得同猴子屁股一般;口頰之間若帶喜笑,眉眼之際又頗似振矜,真令人又愛又敬
女子說道:“何不請炕上坐,暖和些
”於是彼此坐下
那老蒼頭進來,問姑娘道:“申老爺行李放在什麼地方呢?”姑娘說:“太爺前日去時,分付就在這裏間太爺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
跟隨的人都吃過飯了嗎?你叫他們早點歇罷
驢子餵了沒有?”蒼頭一一答應,說:“都齊備妥協了
”姑娘又說:“你煮茶來罷
”蒼頭連聲應是
子平道:“塵俗身體,斷不敢在此地下榻
來時見前面有個大炕,就同他們一道睡罷
”女子說:“無庸過謙,此是家父分付的
不然,我一個山鄉女子,也斷不擅自迎客
”子平道:“蒙惠過分,感謝已極
只是還不曾請教貴姓?尊大人是做何處的宮,在何處值日?”女子道:“敝姓塗氏
家父在碧霞宮上值,五日一班
合計半月在家,半月在宮

子平問道:“這屏上詩是何人做的?看來只怕是個仙家罷?”女子道:“是家父的朋友,常來此地閒談,就是去年在此地寫的
這個人也是個不衫不履的人,與家父最爲相契
”子平道:“這人究竟是個和尚,還是個道土?何以詩上又像道家的話,又有許多佛家的典故呢
”女子道:“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裝
他常說:‘儒、釋、道三教,譬如三個鋪面掛了三個招牌,其實都是賣的雜貨,柴米油鹽都是有的,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佛、道的鋪子小些,皆是無所不包的,’又說:‘凡道總分兩層:一個叫道面子,一個叫道里子
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如和尚剃了頭,道士挽了個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
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也挽個髻子,掖件鶴氅;道士剃了發,着件袈裟: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難道眼耳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又說:‘道面子有分別,道里子實是一樣的
’所以這黃龍先生,不拘三教,隨便吟詠的

子平道:“得聞至論,佩服已極,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樣,在下愚蠢得極,倒要請教這同處在甚麼地方?異處在甚麼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麼地方?敢求揭示
”女子道:“其同處在誘人爲善,引人處於大公
人人好公,則天下太平;人人營私,則天下大亂
惟儒教公到極處
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如長沮、桀溺、荷莜丈人等類,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讚揚他們不置:是其公處,是其大處
所以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若佛、道兩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後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話來嚇唬人
這還是勸人行善,不失爲公
甚則說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滅;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宮,死了必下地獄等辭:這就是私了
至於外國一切教門,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殺人如麻
試問,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
若有的教說,爲教戰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寶石一樣,更騙人到極處!只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漢儒拘守章句,反遺大旨;到了唐朝,直沒人提及
韓昌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胡說亂道!他還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說:‘君不出令,則失其爲君;民不出粟、米、絲、麻以奉其上,則誅
’如此說去,那桀、紂很會出令的,又很會誅民的,然則桀、紂之爲君是,而桀、紂之民全非了,豈不是是非顛倒嗎?他卻又要闢佛、老,倒又與和尚做朋友
所以後世學儒的人,覺得孔、孟的道理太費事,不如弄兩句闢佛、老的口頭禪,就算是聖人之徒,豈不省事
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只好據韓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論語》,把那‘攻乎異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總說不圓,卻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於絕了!”
子平聽說,肅然起敬道:“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真是聞所未聞!只是還不懂:長沮、桀溺倒是異端,佛老倒不是異端,何故?”女子道:“皆是異端
先生要知‘異’字當不同講,‘端’字當起頭講
‘執其兩端’是說執其兩頭的意思
若‘異端’當邪教講,豈不‘兩端’要當椏杈教講?‘執其兩端”便是抓住了他個椏杈教呢,成何話說呀?聖人意思,殊途不妨同歸,異曲不妨同工
只要他爲誘人爲善,引人爲公起見,都無不可
所以叫做‘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
’若只是爲攻訐起見,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後來朱、陸異同,遂操同室之戈,並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陸之子孫要攻朱呢?比之謂‘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個字定成鐵案!”
子平聞了,連連讚歎,說?”今日幸見姑娘,如對明師
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
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誠’等字,雖皆是古聖之言,一經宋儒提出,後世實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風俗由此而醇
”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
子平覺得翠眉含嬌,丹脣啓秀,又似有一陣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飄蕩
那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軟如棉的手來,隔着炕桌子,握着子平的手
握住了之後,說道;“請問先生,這個時候,比你少年在書房裏,貴業師握住你手‘撲作教刑’的時候何如?”子平默無以對
女子又道:“憑良心說,你此刻愛我的心,比愛貴業師何如?聖人說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
’孔子說:‘好德如好色
”孟子說:‘食色,性也
’子夏說:‘賢賢易色
’這好色乃人之本性
宋儒要說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誠極矣!他偏要說‘存誠’,豈不可恨!聖人言情言禮,不言理欲
刪《詩》以《關睢》爲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於‘輾轉反側’,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不是人慾嗎?舉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
《關睢》序上說道:‘發乎情,止乎禮義
’發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
即如今夕,嘉賓惠臨,我不能不喜,發乎情也
先生來時,甚爲困憊,又歷多時,宜更憊矣,乃精神煥發,可見是很喜歡
如此,亦發乎情也
以少女中男,深夜對坐,不及亂言,止乎禮義矣
此正合聖人之道
若宋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
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處;若今之學宋儒者,直鄉愿而已,孔、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
話言未了,蒼頭送上茶來,是兩個舊瓷茶碗,淡綠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竟撲鼻
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內去,笑道:“今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令我腐臭之氣,沾污牙齒,此後只許談風月矣
”子平連聲諾諾,卻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覺得清爽異常,嚥下喉去,覺得一直清到胃院裏,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價翻上來,又香又甜,連喝兩口,似乎那香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說不出來的好受,問道:“這是什麼茶葉?爲何這麼好吃?”女子道:“茶葉也無甚出奇,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
卻虧了這水,是汲的東山頂上的泉
泉水的味,愈高愈美
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
三合其美,所以好了
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無非種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自然差的

只聽窗外有人喊道:“璵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聲?”女子聞聲,連忙立起,說:“龍叔,怎樣這時候會來?”說着,只見那人已經進來,着了一件深藍布百衲大棉襖,科頭,不束帶亦不着馬褂,有五十來歲光景,面如渥丹,鬚髯漆黑,見了子平,拱一拱手,說:“申先生,來了多時了?”子平道:“例有兩三個鐘頭了
請問先生貴姓?”那人道:“隱姓埋名,以黃龍子爲號
”子平說:“萬幸,萬幸!拜讀大作,已經許久
”女子道:“也上炕來坐罷
”黃龍子遂上炕,至炕桌裏面坐下,說:“璵姑,你說請我吃筍的呢
筍在何處?拿來我吃
”彎姑道:“前些時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記,被膝六公佔去了
龍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罷
”黃龍子仰天大笑
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這‘璵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罷?”女子道:“小名叫仲嶼,家姊叫伯潘,故叔伯輩皆自小喊慣的

黃龍於向子平道:“申先生困不困?如其不困,今夜良會,可以不必早睡,明天遲遲起來最好
柏樹峪地方,路極險峻,很不好走,又有這場大雪,路影看不清楚,跌下去有性命之憂
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大約明日午牌時候,可以到集上關帝廟
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正好相遇了
”子平聽說大喜,說道:“今日得遇諸仙,三生有幸
請教上仙誕降之辰,還是在唐在宋?”黃龍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說‘回首滄桑五百年’,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
”黃龍子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
公直當《桃花源記》讀可矣
”就舉起茶杯,品那新茶
璵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就持小茶壺代爲斟滿
子平連連欠身道:“不敢
”亦舉起壞來詳細品量
卻聽窗外遠遠“唔”了一聲,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屋塵簌簌價落
想起方纔路上光景,不覺毛骨森棘,勃然色變,黃龍道:“這是虎嘯,不要緊的
山家看着此種物事,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雖知他會踢人,卻不怕他
因爲相習已久,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
山上人與虎相習,尋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聽這聲音,離此尚遠,何以窗紙竟會震動,屋塵竟會下落呢?”黃龍道:“這就叫做虎威
因四面皆山,故氣常聚,一聲虎嘯,四山皆應
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這樣
虎若到了平原,就無這威勢了
所以古人說:龍若離水,虎若離山,便要受人狎侮的
即如朝廷裏做宮的人,無論爲了甚麼難,受了甚麼氣,只是回家來對着老婆孩子發發標,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也是不敢離了那個官
同那虎不敢去山,龍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樣的

子平連連點頭,說:“不錯,是的
只是我還不明白,虎在山裏,爲何就有這大的威勢,是何道理呢?”黃龍子道:“你沒有念過《千字文》麼?這就是‘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的道理
虛堂就是個小空谷,空谷就是個大虛堂
你在這門外放個大爆竹,要響好半天呢
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響好幾倍,也是這個道理
”說完,轉過頭來,對女子道:“璵姑,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今日難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來彈一曲,連我也沾光聽一回
”璵姑道:“龍叔,這是何若來!我那琴如何彈得,惹人家笑話!申公在省城裏,彈好琴的多着呢,何必聽我們這個鄉里迂鼓!倒是我去取瑟來,尤叔鼓一調瑟罷,還稀罕點兒
”黃龍子說:“也罷,也罷
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罷,搬來搬去,也很費事,不如竟到你洞房裏去彈罷
好在山家女兒,比不得衙門裏小姐,房屋是不準人到的
”說罷,便走下炕來,穿了鞋子,持了燭,對子平揮手說:“請裏面去坐
璵姑引路

璵姑果然下了炕,接燭先走,子平第二,黃龍第三
走過中堂,揭開了門簾,進到裏間,是上下兩個榻:上榻設了衾枕,下榻堆積着書畫
朝東一個窗戶,窗下一張方桌
上榻面前有個小門
璵姑對子平道:“這就是家父的臥室
”進了榻旁小門,彷彿迴廊似的,卻有窗軒,地下駕空鋪的木板
向北一轉,又向東一轉,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
北窗看着離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
正要前進,只聽“砰硼”,“霍落”幾聲
彷彿山倒下來價響,腳下震震搖動
子平嚇得魂不附體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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