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薛存義將行,柳子載肉於俎,崇酒於觴,追而送之江滸,飲食之。
且告曰:“凡吏於土者,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
凡民之食於土者,出其什一傭乎吏,使司平於我也。
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
豈惟怠之,又從而盜之。
向使傭一夫於家,受若值,怠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
以今天下多類此,而民莫敢肆其怒與黜罰者,何哉?勢不同也。
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達於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
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勞心;訟者平,賦者均,老弱無懷詐暴憎。
其爲不虛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審矣。
吾賤且辱,不得與考績幽明之說;於其往也,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
餘始得李生於河中,今相遇於下邳,自始及今,十四年矣。
始相見,吾與之皆未冠,未通人事,追思多有可笑者,與生皆然也。
今者相遇,皆有妻子,昔時無度量之心,寧復可有是?生之爲交,何其近古人也。
是來也,餘黜于徐州,將西居於洛陽,泛舟於清泠池,泊於文雅臺下。
西望商丘,東望脩竹園,入微子廟,求鄒陽、枚叔、司馬相如之故文。
久立於廟陛間,悲《那頌》之不作於是者已久。
隴西李翺、太原王涯、上谷侯喜,實同與焉。
貞元十六年五月十四日,昌黎韓愈書。
維元和十五年,歳次庚子,正月戊戌朔日,孤子劉禹錫銜哀扶力,謹遣所使黃孟萇具清酌庶羞之奠,敬祭於亡友柳君之靈。
嗚呼子厚!我有一言,君其聞否?惟君平昔,聰明絶人。
今雖化去,夫豈無物?意君所死,乃形質耳。
魂氣何托,聽予哀辭。
嗚呼痛哉!嗟予不天,甫遭閔凶。
未離所部,三使來吊。
憂我衰病,諭以苦言。
情深禮至,款密重複。
期以中路,更申願言。
途次衡陽,云有柳使。
謂復前約,忽承訃書。
驚號大叫,如得狂病。
良久問故,百哀攻中。
涕洟迸落,魂魄震越。
伸紙窮竟,得君遺書。
絶弦之音,淒愴徹骨。
初托遺嗣,知其不孤。
末言歸青,從祔先域。
凡此數事,職在吾徒。
永言素交,索居多遠。
鄂渚差近,表臣分深。
想其聞訃,必勇於義。
已命所使,持書徑行。
友道尚終,當必加厚。
退之承命,改牧宜陽。
亦馳一函,候於便道。
勒石垂後,屬於伊人。
安平宣英,會有還使。
悉已如禮,形於其書。
嗚呼子厚!此是何事?朋友凋落,從古所悲,不圖此言,乃爲君發,自君失意,沈伏遠郡,近遇國士,方伸眉頭,亦見遺草,恭辭舊府。
志氣相感,必逾常倫。
顧予負釁,營奉方重。
猶冀前路,望君銘旌。
古之達人,朋友則服。
今有所厭,其禮莫申。
朝晡臨後,出就別次。
南望桂水,哭我故人。
孰云宿草,此慟何極!嗚呼子厚!卿真死矣。
終我此生,無相見矣。
何人不達,使君終否。
何人不老,使君夭死。
皇天后土,胡寧忍此。
知悲無益,奈恨無已。
君之不聞,予心不理。
含酸執筆,輒復中止。
誓使周六,同於已子。
魂兮來思,知我深旨。
嗚呼哀哉!尚饗。
公諱晉,字混成。
先皇帝時,兵部侍郎李涵如回紇,詔公兼侍御史,賜紫金魚袋,爲涵判官。
回紇之人來曰:“唐之復土疆,取回紇力焉。
約我爲市,馬既入,而歸我賄不足,我於使人乎取之。
”涵懼不敢對,視公。
公與之言曰:“我之復土疆,爾信有力焉。
吾非無馬,而與爾爲市,爲賜不既多乎?爾之馬歲至,吾數皮而歸資。
邊吏請致詰也,天子念爾有勞,故下詔禁侵犯。
諸戎畏我大國之爾與也,莫敢校焉。
爾之父子寧而畜馬蕃者,非我誰使之?”於是其衆皆環公拜,皆兩舉手曰:“不敢復有意大國。

李懷光反,懷光所率皆朔方兵,公知其謀與朱泚合也,患之,造懷光言曰:“公之功,天下無與敵;公之過,未有聞於人。
某至上所,言公之情,上寬明,將無不赦宥焉。
乃能爲朱泚臣乎!彼爲臣而背其君,苟得志,於公何有?且公既爲太尉矣,彼雖寵公,何以加此?彼不能事君,能以臣事公乎!公能事彼,而有不能事君乎?彼知天下之怒,朝夕戮死者也,故求其同罪而與之比,公何所利焉?公之敵彼有餘力,不如明告之絕,而起兵襲取之,清宮而迎天子,庶人服而請罪有司,雖有大過,猶將掩焉。
如公則誰敢議!”語已,懷光拜曰:“天賜公活懷光之命。
”故懷光卒不與朱泚。
汴州自大曆來多兵事。
劉元佐益其師至十萬,元佐死,子士寧代之,畋遊無度。
其將李萬榮乘其畋也,逐之。
三年,萬榮病風,昏不知事,其子乃復欲爲士寧之故。
監軍使俱文珍與其將鄧惟恭執之歸京師,而萬榮死。
詔未至,惟恭權軍事。
公既受命,遂行,不以兵衛。
及鄭州,逆者不至,鄭州人爲公懼,或勸公止以待。
有自汴州出者,言於公曰:“不可入。
”公不對,遂行。
後二日,惟恭及諸將至,遂逆以入。
進見公者,退皆曰:“公仁人也。
”環以相告,故大和。
始公爲華州,亦有惠愛,人思之。
公居處恭,無妾媵,不飲酒,不諂笑,好惡無所偏,與人交泊如也。
(節選自《韓昌黎集》,有刪改)
愈少時則聞江南多臨觀之美,而滕王閣獨爲第一,有瑰偉絕特之稱;及得三王所爲序、賦、記等,壯其文辭,益欲往一觀而讀之,以忘吾憂;系官於朝,願莫之遂。
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陽,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過南昌而觀所謂滕王閣者。
其冬,以天子進大號,加恩區內,移刺袁州。
袁於南昌爲屬邑,私喜幸自語,以爲當得躬詣大府,受約束於下執事,及其無事且還,儻得一至其處,竊寄目償所願焉。
至州之七月,詔以中書舍人太原王公爲御史中丞,觀察江南西道;洪、江、饒、虔、吉、信、撫、袁悉屬治所。
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願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罷行之。
大者驛聞,小者立變,春生秋殺,陽開陰閉。
令修於庭戶數日之間,而人自得於湖山千里之外。
吾雖欲出意見,論利害,聽命於幕下,而吾州乃無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捨己所事以勤館人?則滕王閣又無因而至焉矣!
其歲九月,人吏浹和,公與監軍使燕於此閣,文武賓士皆與在席。
酒半,合辭言曰:“此屋不修,且壞。
前公爲從事此邦,適理新之,公所爲文,實書在壁;今三十年而公來爲邦伯,適及期月,公又來燕於此,公烏得無情哉?”公應曰:“諾。
”於是棟楹樑桷板檻之腐黑撓折者,蓋瓦級磚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鮮者,治之則已;無侈前人,無廢后觀。
工既訖功,公以衆飲,而以書命愈曰:“子其爲我記之!”愈既以未得造觀爲嘆,竊喜載名其上,詞列三王之次,有榮耀焉;乃不辭而承公命。
其江山之好,登望之樂,雖老矣,如獲從公遊,尚能爲公賦之。
元和十五年十月某日,袁州刺史韓愈記。
司徒北平王家,貓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母死焉。
有二子飲於死母,其鳴甚哀。
其一方乳其子,若聞之,起而聽之,走而救之。
銜其一置於其棲,又往如之,反而乳之,若其子然。
噫,亦異之大者也。
夫貓,人畜也,非性於仁義者也,其感於所畜者乎哉!北平王牧人以康,罰罪以平。
國事即畢,家道乃行,父父子子,兄兄弟弟,融融如也,視外猶視中,一家猶一人。
夫如是,其所感應召致,其亦可知矣。
愈時獲幸於北平王,客有問王之德者,愈以是對。
客曰:“夫祿位貴富人之所大欲也得之之難未若持之之難也得之於功或失於德得之於身或失於子孫今夫功德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
”既已,因敘之爲《貓相乳說》雲。
嗚呼!自君之沒,行已八月。
每一念至,忽忽猶疑。
今以喪來,使我臨哭。
安知世上,真有此事!既不可贖,翻哀獨生。
嗚呼!出人之才,竟無施爲。
炯炯之氣,戢於一木。
形與人等,今既如斯。
識與人殊,今復何托?生有高名,沒爲眾悲。
異服同誌,異音同歡。
唯我之哭,非吊非傷。
來與君言,不成言哭。
千哀萬恨,寄以一聲。
唯識真者,乃相知耳。
庶幾儻言,君儻聞乎?嗚呼哀哉!君有遺美,其事多梗。
桂林舊府,感激生持。
俾君內弟,得以義勝。
平昔所念,今則無違。
旅魂克歸,崔生實主。
幼稚甬上,故人撫之。
敦詩退之,各展其分。
安平來賵,禮成而歸。
其他赴告,咸復於素。
一以誠告,君儻聞乎?嗚呼痛哉!君爲已矣,予爲苟生。
何以言別,長號數聲。
冀乎異日,展我哀誠。
嗚呼痛哉!尚饗。
嗚呼!至人以在生爲傳舍,以軒冕爲儻來。
達於理者,未嘗惑此。
昔予與君,論之詳熟。
孔氏四科,罕能相備。
惟公特立秀出,幾於全器。
才之何豐,運之何否!大川未濟,乃失巨艦。
長途始半,而喪良驥。
縉紳之倫,孰不墮淚!
昔者與君,交臂相得。
一言一笑,未始有極。
馳聲日下,騖名天衢。
射策差池,高科齊驅。
攜手書殿,分曹藍曲。
心志諧同,追歡相續。
或秋月銜觴,或春日馳轂。
甸服載期,同阩憲府。
察視之烈,斯焉接武。
君遷外郎,予侍內闈。
出處雖間,音塵不虧。
勢變時移,遭罹多故。
中復賜環,上京良遇。
曾不逾月,君又即路。
遠持郡符,柳江之壖。
居陋行道,疲人歌焉。
予來夏口,忽復三年。
離索則久,音貺屢傳。
篋盈草隸,架滿文篇。
鍾索繼美,班揚差肩。
賈誼賦鵩,屈原問天。
自古有死,奚論後先。
痛君未老,美志莫宣。
回世路,奄忽下泉。
嗚呼哀哉!令妻早謝,稚子四歲。
天喪斯文,而君永逝。
翩翩丹,來自遐裔。
聞君旅櫬,既及嶽陽。
寢門一慟,貫裂衷腸。
執紼禮乖,出疆路阻。
故人奠觴,莫克親舉。
馳神假夢,冀獲寤語。
平生密懷,願君遣吐。
遺孤之才與不才,敢同已子之相許。
嗚呼哀哉!尚饗。
凡人之謗譽於人者,亦各有道。
君子在下則多謗,在上則多譽;小人在下則多譽,在上則多謗。
何也?君子宜於上不宜於下,小人宜於下不宜於上。
得其宜則譽至,不得其宜則謗至。
此其凡也。
然而君子遭亂世,不得已而在於上位,則道必咈於君,而利必及於人,由是謗行於上而不及於下,故可殺可辱,而人猶譽之。
小人遭亂世而後得居於上位,則道必合於君,而害必及於人,由是譽行於上而不及於下,故可寵可富,而人猶謗之。
君子之譽,非所謂譽也,其善顯焉爾;小人之謗,非所謂謗也,其不善彰焉爾。
然則在下而多謗者,豈盡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譽者,豈盡仁而智也哉?其謗且譽者,豈盡明而善褒貶也哉?然而世之人聞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則羣而郵之,且置於遠邇,莫不以爲信也。
豈惟不能褒貶而已,則又蔽於好惡,奪於利害,吾又何從而得之耶?孔子曰:“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善人者之難見也,則其謗君子者爲不少矣,其謗孔子者亦爲不少矣。
傳之記者,叔孫武叔,時之貴顯者也。
其不可記者又不少矣。
是以在下而必困也。
及乎遭時得君而處乎人上,功利及於天下,天下之人皆歡而戴之,向之謗之者,今從而譽之矣。
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則聞謗譽於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惡可?無亦徵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則信之;不善人也,則勿信之矣。
苟吾不能分於善不善也,則已耳。
如有謗譽乎人者,吾必徵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舉且信之也。
其有及乎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榮且懼也。
苟不知我而謂我盜跖,吾又安取懼焉?苟不知我而謂我仲尼,吾又安敢榮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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