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賢書辭,總稱文章,非採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
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
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其爲彪炳,縟採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
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發而爲辭章,神理之數也
《孝經》垂典,喪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嘗質也
老子疾僞,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
莊周雲“辯雕萬物”,謂藻飾也
韓非雲“豔乎辯說”,謂綺麗也
綺麗以豔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於斯極矣
研味《孝》、《老》,則知文質附乎性情;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
若擇源於涇渭之流,按轡於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
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於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於情性
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詩人什篇,爲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爲文而造情
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爲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鬱陶,苟馳誇飾,鬻聲釣世,此爲文而造情也
故爲情者要約而寫真,爲文者淫麗而煩濫
而後之作者,採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
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
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
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
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爲本
言與志反,文豈足徵?
是以聯辭結采,將欲明理,採濫辭詭,則心理愈翳
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
“言隱榮華”,殆謂此也
是以“衣錦褧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
夫能設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後結音,理正而後攡藻,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採耀乎朱藍,間色屏於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贊曰
言以文遠,誠哉斯驗
心術既形,英華乃贍
吳錦好渝,舜英徒豔
繁採寡情,味之必厭
情理設位,文采行乎其中
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
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時無方,辭或繁雜
蹊要所司,職在熔裁,隱括情理,矯揉文采也
規範本體謂之熔,剪截浮詞謂之裁
裁則蕪穢不生,熔則綱領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斫削矣
駢拇枝指,由侈於性;附贅懸肬,實侈於形
一意兩出,義之駢枝也;同辭重句,文之肬贅也
凡思緒初發,辭采苦雜,心非權衡,勢必輕重
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餘於終,則撮辭以舉要
然後舒華布實,獻替節文,繩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序
若術不素定,而委心逐辭,異端叢至,駢贅必多
故三準既定,次討字句
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
精論要語,極略之體;遊心竄句,極繁之體
謂繁與略,適分所好
引而申之,則兩句敷爲一章,約以貫之,則一章刪成兩句
思贍者善敷,才核者善刪
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義顯
字刪而意缺,則短乏而非核;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
昔謝艾、王濟,西河文士,張駿以爲“艾繁而不可刪,濟略而不可益”
若二子者,可謂練熔裁而曉繁略矣
至如士衡才優,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
及雲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爲病”,蓋崇友于耳
夫美錦製衣,修短有度,雖玩其採,不倍領袖,巧猶難繁,況在乎拙?而《文賦》以爲“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識非不鑑,乃情苦芟繁也
夫百節成體,共資榮衛,萬趣會文,不離辭情
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贊曰
篇章戶牖,左右相瞰
辭如川流,溢則氾濫
權衡損益,斟酌濃淡
芟繁剪穢,弛於負擔
夫音律所始,本於人聲者也
聲合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
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
故言語者,文章關鍵,神明樞機,吐納律呂,脣吻而已
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徵
夫宮商響高,徵羽聲下;抗喉矯舌之差,攢脣激齒之異,廉肉相準,皎然可分
今操琴不調,必知改張,攡文乖張,而不識所調
響在彼弦,乃得克諧,聲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外聽易爲察,內聽難爲聰也
故外聽之易,弦以手定,內聽之難,聲與心紛;可以數求,難以辭逐
凡聲有飛沉,響有雙疊
雙聲隔字而每舛,迭韻雜句而必睽;沉則響發而斷,飛則聲颺不還,並轆轤交往,逆鱗相比,迕其際會,則往蹇來連,其爲疾病,亦文家之吃也
夫吃文爲患,生於好詭,逐新趣異,故喉脣糾紛;將欲解結,務在剛斷
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於吻,玲玲如振玉;辭靡於耳,累累如貫珠矣
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滋味流於下句,風力窮於和韻
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
韻氣一定,則餘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
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
雖纖意曲變,非可縷言,然振其大綱,不出茲論
若夫宮商大和,譬諸吹籥;翻回取均,頗似調瑟
瑟資移柱,故有時而乖貳;籥含定管,故無往而不壹
陳思、潘岳,吹籥之調也;陸機、左思,瑟柱之和也
概舉而推,可以類見
又詩人綜韻,率多清切,《楚辭》辭楚,故訛韻實繁
及張華論韻,謂士衡多楚,《文賦》亦稱不易,可謂銜靈均之餘聲,失黃鐘之正響也
凡切韻之動,勢若轉圜;訛音之作,甚於枘方
免乎枘方,則無大過矣
練才洞鑑,剖字鑽響,識疏闊略,隨音所遇,若長風之過籟,南郭之吹竽耳
古之佩玉,左宮右徵,以節其步,聲不失序
音以律文,其可忽哉!
贊曰
標情務遠,比音則近
吹律胸臆,調鍾脣吻
聲得鹽梅,響滑榆槿
割棄支離,宮商難隱
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
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
局言者,聯字以分疆;明情者,總義以包體
區畛相異,而衢路交通矣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爲章,積章而成篇
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
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
夫裁文匠筆,篇有大小;離章合句,調有緩急;隨變適會,莫見定準
句司數字,待相接以爲用;章總一義,須意窮而成體
其控引情理,送迎際會,譬舞容迴環,而有綴兆之位;歌聲靡曼,而有抗墜之節也
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
啓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
若辭失其朋,則羈旅而無友,事乖其次,則飄寓而不安
是以搜句忌於顛倒,裁章貴於順序,斯固情趣之指歸,文筆之同致也
若夫章句無常,而字有條數,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也
至於詩頌大體,以四言爲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爲句
尋二言肇於黃世,《竹彈》之謠是也;三言興於虞時,《元首》之詩是也;四言廣於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見於周代,《行露》之章是也
六言七言,雜出《詩》、《騷》;兩體之篇,成於西漢
情數運周,隨時代用矣
若乃改韻從調,所以節文辭氣
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遷;亦各有其志也
昔魏武論賦,嫌於積韻,而善於資代
陸雲亦稱“四言轉句,以四句爲佳”
觀彼制韻,志同枚、賈
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脣吻告勞
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無咎
又詩人以“兮”字入於句限,《楚辭》用之,字出於句外
尋兮字承句,乃語助餘聲
舜詠《南風》,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豈不以無益文義耶!至於“夫惟蓋故”者,發端之首唱;“之而於以”者,乃札句之舊體;“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
據事似閒,在用實切
巧者回運,彌縫文體,將令數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
外字難謬,況章句歟
贊曰
斷章有檢,積句不恆
理資配主,辭忌失朋
環情革調,宛轉相騰
離合同異,以盡厥能
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爲用,事不孤立
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
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雲“罪疑惟輕,功疑惟重”
益陳謨雲“滿招損,謙受益
”豈營麗辭,率然對爾
《易》之《文》、《系》,聖人之妙思也
序《乾》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
至於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
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採並流,偶意共逸韻俱發
至魏晉羣才,析句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釐
然契機者入巧,浮假者無功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爲易,事對爲難;反對爲優,正對爲劣
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並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
長卿《上林賦》雲:“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
”此言對之類也
宋玉《神女賦》雲“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
”此事對之類也
仲宣《登樓》雲“鍾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
”此反對之類也
孟陽《七哀》雲“漢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
”此正對之類也
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爲易也;徵人資學,事對所以爲難也;幽顯同志,反對所以爲優也;並貴共心,正對所以爲劣也
又以事對,各有反正,指類而求,萬條自昭然矣
張華詩稱“遊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
”劉琨詩言:“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
”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
是以言對爲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在允當
若兩言相配,而優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爲右服也
若夫事或孤立,莫與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
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
必使理圓事密,聯璧其章
迭用奇偶,節以雜佩,乃其貴耳
類此而思,理斯見也
贊曰
體植必兩,辭動有配
左提右挈,精味兼載
炳爍聯華,鏡靜含態
玉潤雙流,如彼珩珮
《詩》文宏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
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
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
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託諷
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
觀夫興之託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
關雎有別,故后妃方德;尸鳩貞一,故夫人象義
義取其貞,無疑於夷禽;德貴其別,不嫌於鷙鳥;明而未融,故發注而後見也
且何謂爲比?蓋寫物以附意,颺言以切事者也
故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蜩螗以寫號呼,浣衣以擬心憂,席捲以方誌固:凡斯切象,皆比義也
至如“麻衣如雪”,“兩驂如舞”,若斯之類,皆比類者也
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諷兼“比”、“興”
炎漢雖盛,而辭人夸毗,詩刺道喪,故興義銷亡
於是賦頌先鳴,故比體雲構,紛紜雜遝,倍舊章矣
夫比之爲義,取類不常或喻於聲,或方於貌,或擬於心,或譬於事
宋玉《高唐》雲“纖條悲鳴,聲似竽籟”,此比聲之類也;枚乘《菟園》雲“焱焱紛紛,若塵埃之間白雲”,此則比貌之類也;賈生《鵩賦》雲“禍之與福,何異糾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簫》雲“優柔溫潤,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聲比心者也;馬融《長笛》雲“繁縟絡繹,範蔡之說也”,此以響比辯者也;張衡《南都》雲“起鄭舞,繭曳緒”,此以容比物者也
若斯之類,辭賦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興,習小而棄大,所以文謝於周人也
至於揚班之倫,曹劉以下,圖狀山川,影寫雲物,莫不織綜比義,以敷其華,驚聽回視,資此效績
又安仁《螢賦》雲“流金在沙”,季鷹《雜詩》雲“青條若總翠”,皆其義者也
故比類雖繁,以切至爲貴,若刻鵠類鶩,則無所取焉
贊曰
詩人比興,觸物圓覽
物雖胡越,合則肝膽
擬容取心,斷辭必敢
攢雜詠歌,如川之澹
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形器易寫,壯辭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長,理自難易耳
故自天地以降,豫入聲貌,文辭所被,誇飾恆存
雖《詩》、《書》雅言,風俗訓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
是以言峻則嵩高極天,論狹則河不容舠,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襄陵舉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論;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
且夫號音之醜,豈有泮林而變好?荼味之苦,寧以周原而成飴?並意深褒讚,故義成矯飾
大聖所錄,以垂憲章,孟軻所云“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也
自宋玉、景差,誇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
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鷦明俱獲
及揚雄《甘泉》,酌其餘波
語瑰奇則假珍於玉樹;言峻極則顛墜於鬼神
至《西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驗理則理無可驗,窮飾則飾猶未窮矣
又子云《羽獵》,鞭宓妃以餉屈原;張衡《羽獵》,困玄冥於朔野,孌彼洛神,既非魍魎,惟此水師,亦非魑魅;而虛用濫形,不其疏乎?此欲誇其威而飾其事,義睽剌也
至如氣貌山海,體勢宮殿,嵯峨揭業,熠耀焜煌之狀,光采煒煒而欲然,聲貌岌岌其將動矣
莫不因誇以成狀,沿飾而得奇也
於是後進之才,獎氣挾聲,軒翥而欲奮飛,騰擲而羞跼步,辭入煒燁,春藻不能程其豔;言在萎絕,寒谷未足成其凋;談歡則字與笑並,論戚則聲共泣偕;信可以發蘊而飛滯,披瞽而駭聾矣
然飾窮其要,則心聲鋒起;誇過其理,則名實兩乖
若能酌《詩》、《書》之曠旨,翦揚馬之甚泰,使誇而有節,飾而不誣,亦可謂之懿也
贊曰
誇飾在用,文豈循檢
言必鵬運,氣靡鴻漸
倒海探珠,傾昆取琰
曠而不溢,奢而無玷
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
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
《既濟》九三,遠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書箕子之貞:斯略舉人事,以徵義者也
至若胤徵羲和,陳《政典》之訓;盤庚誥民,敘遲任之言:此全引成辭以明理者也
然則明理引乎成辭,徵義舉乎人事,乃聖賢之鴻謨,經籍之通矩也
《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亦有包於文矣
觀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
唯賈誼《鵩賦》,始用鶡冠之說;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書,此萬分之一會也
及揚雄《百官箴》,頗酌於《詩》、《書》;劉歆《遂初賦》,歷敘於紀傳;漸漸綜採矣
至於崔班張蔡,遂捃摭經史,華實布濩,因書立功,皆後人之範式也
夫薑桂因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學,能在天資
才自內發,學以外成,有學飽而才餒,有才富而學貧
學貧者迍邅於事義,才餒者劬勞於辭情,此內外之殊分也
是以屬意立文,心與筆謀,才爲盟主,學爲輔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學褊狹,雖美少功
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學,及觀書石室,乃成鴻採
表裏相資,古今一也
故魏武稱張子之文爲拙,以學問膚淺,所見不博,專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難,難便不知所出
斯則寡聞之病也
夫經典沉深,載籍浩瀚,實羣言之奧區,而才思之神皋也
揚班以下,莫不取資,任力耕耨,縱意漁獵,操刀能割,必裂膏腴
是以將贍才力,務在博見,狐腋非一皮能溫,雞庶必數千而飽矣
是以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核,衆美輻輳,表裏發揮
劉劭《趙都賦》雲“公子之客,叱勁楚令歃盟;管庫隸臣,呵強秦使鼓缶
”用事如斯,可稱理得而義要矣
故事得其要,雖小成績,譬寸轄制輪,尺樞運關也
或微言美事,置於閒散,是綴金翠於足脛,靚粉黛於胸臆也
凡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謬,雖千載而爲瑕
陳思,羣才之英也,《報孔璋書》雲“葛天氏之樂,千人唱,萬人和,聽者因以蔑《韶》、《夏》矣
”此引事之實謬也
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
相如《上林》雲“奏陶唐之舞,聽葛天之歌,千人唱,萬人和
”唱和千萬人,乃相如推之
然而濫侈葛天,推三成萬者,信賦妄書,致斯謬也
陸機《園葵》詩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異端
”夫葵能衛足,事譏鮑莊;葛藟庇根,辭自樂豫
若譬葛爲葵,則引事爲謬;若謂庇勝衛,則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
夫以子建明練,士衡沉密,而不免於謬
曹洪之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爲良匠所度,經書爲文士所擇,木美而定於斧斤,事美而制於刀筆,研思之士,無慚匠石矣
贊曰
經籍深富,辭理遐亙
皓如江海,鬱若昆鄧
文梓共採,瓊珠交贈
用人若己,古來無懵
夫文爻象列而結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
蒼頡造之,鬼哭粟飛;黃帝用之,官治民察
先王聲教,書必同文,輶軒之使,紀言殊俗,所以一字體,總異音
《周禮》保氏,掌教六書
秦滅舊章,以吏爲師
及李斯刪籀而秦篆興,程邈造隸而古文廢
漢初草律,明著厥法
太史學童,教試八體
又吏民上書,字謬輒劾
是以馬字缺畫,而石建懼死,雖雲性慎,亦時重文也
至孝武之世,則相如撰篇
及宣平二帝,徵集小學,張敞以正讀傳業,揚雄以奇字纂訓,並貫練《雅》、《頌頡》,總閱音義
鴻筆之徒,莫不洞曉
且多賦京苑,假借形聲,是以前漢小學,率多瑋字,非獨制異,乃共曉難也
暨乎後漢,小學轉疏,覆文隱訓,臧否亦半
及魏代綴藻,則字有常檢,追觀漢作,翻成阻奧
故陳思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
”豈直才懸,抑亦字隱
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並習易,人誰取難?今一字詭異,則羣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
後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趣舍之間,不可不察
夫《爾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詩》、《書》之襟帶也;《倉頡》者,李斯之所輯,而史籀之遺體也
《雅》以淵源詁訓,《頡》以苑囿奇文,異體相資,如左右肩股,該舊而知新,亦可以屬文
若夫義訓古今,興廢殊用,字形單復,妍媸異體
心既託聲於言,言亦寄形於字,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
是以綴字屬篇,必須揀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復
詭異者,字體瑰怪者也
曹攄詩稱“豈不願斯遊,褊心惡兇呶
”兩字詭異,大疵美篇
況乃過此,其可觀乎!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
狀貌山川,古今鹹用,施於常文,則齟齬爲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
《詩》、《騷》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
故善爲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爲難也
單復者,字形肥瘠者也
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暗
善酌字者,參伍單復,磊落如珠矣
凡此四條,雖文不必有,而體例不無
若值而莫悟,則非精解
至於經典隱曖,方冊紛綸,簡蠹帛裂,三寫易字,或以音訛,或以文變
子思弟子,“於穆不似”,音訛之異也
晉之史記,“三豕渡河”,文變之謬也
《尚書大傳》有“別風淮雨”,《帝王世紀》雲“列風淫雨”
“別”、“列”、“淮”、“淫”,字似潛移
“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
傅毅制誄,已用“淮雨”;元長作序,亦用“別風”,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
史之闕文,聖人所慎,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
贊曰
篆隸相熔,蒼雅品訓
古今殊跡,妍媸異分
字靡易流,文阻難運
聲畫昭精,墨採騰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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