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宪之谥,短折曰哀
哀者,依也
悲实依心,故曰哀也
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
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
降及后汉,汝阳主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
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
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其心实
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
及潘岳继作,实锺其美
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
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
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
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吊者,至也
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
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
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
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
及晋筑虒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构敌,亦亡之道
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
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
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
及卒章要切,断而能悲也
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反骚,故辞韵沈膇
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诘
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
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间,仲宣所制,讥呵实工
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
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
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
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赞曰
辞之所哀,在彼弱弄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虽有通才,迷方失控
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辩盈乎气
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
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文
及枚乘攡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
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
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
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
班固《宾戏》,含懿采之华;崔骃《达旨》,吐典言之裁;张衡《应间》,密而兼雅;崔寔《答讥》,整而微质;蔡邕《释诲》,体奥而文炳;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
至于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荣而文悴
斯类甚众,无所取才矣
原夫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
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体之大要也
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
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辨》,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
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馀家
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
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
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
甘意摇骨髓,艳词洞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
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
子云所谓“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
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
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
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
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
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
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
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
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
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甄别其义,各入讨论之域
类聚有贯,故不曲述也
赞曰
伟矣前修,学坚才饱
负文馀力,飞靡弄巧
枝辞攒映,嚖若参昴
慕颦之心,于焉只搅
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肠,俾民卒狂
”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
昔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戏形貌,内怨为俳也
又蚕蟹鄙谚,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载于礼典,故知谐辞讔言,亦无弃矣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
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
意在微讽,有足观者
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
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
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
于是东方、枚皋,餔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曼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
至魏人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笑衽席,而无益时用矣
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
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瑒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
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岂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欤?
讔者,隐也
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
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曲;叔仪乞粮于鲁人,歌佩玉而呼庚癸;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
隐语之用,被于纪传
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
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
汉世《隐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赋末
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
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
但谬辞诋戏,无益规补
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
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
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衒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
荀卿《蚕赋》,已兆其体
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
高贵乡公,博举品物,虽有小巧,用乖远大
观夫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忭笑哉!然文辞之有谐讔,譬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
若效而不已,则髡朔之入室,旃孟之石交乎?
赞曰
古之嘲隐,振危释惫
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会义适时,颇益讽诫
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开辟草昧,岁纪绵邈,居今识古,其载籍乎?轩辕之世,史有苍颉,主文之职,其来久矣
《曲礼》曰“史载笔
”史者,使也
执笔左右,使之记也
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
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也
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
洎周命维新,姬公定法,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
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
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宪章散紊,彝伦攸斁
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
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
然睿旨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
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
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
及至纵横之世,史职犹存
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
盖录而弗叙,故即简而为名也
汉灭嬴项,武功积年
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
爰及太史谈,世惟执简,子长继志,甄序帝勣
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法孔题经,则文非玄圣
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
纪纲之号,亦宏称也
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
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
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
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
至于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遗亲攘美之罪,征贿鬻笔之愆,公理辨之究矣
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
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
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
汉运所值,难为后法
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著盟;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
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平二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
寻子弘虽伪,要当孝惠之嗣;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
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
袁张所制,偏驳不伦;薛谢之作,疏谬少信
若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
及魏代三雄,记传互出
《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
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
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
至于晋代之书,系乎著作
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续末而不终,干宝述《纪》,以审正得序;孙盛《阳秋》,以约举为能
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
至邓粲《晋纪》,始立条例
又摆落汉魏,宪章殷周,虽湘川曲学,亦有心典谟
及安国立例,乃邓氏之规焉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
是以在汉之初,史职为盛
郡国文计,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详悉于体国也
阅石室,启金匮,裂帛,检残竹,欲其博练于稽古也
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
然后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
然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
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
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铨配之未易也
故张衡摘史班之舛滥,傅玄讥《后汉》之尤烦,皆此类也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
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详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
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
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
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
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
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
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嗤埋,吹霜煦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故述远则诬矫如彼,记近则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
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贯
然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
秉笔荷担,莫此之劳
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
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赞曰
史肇轩黄,体备周孔
世历斯编,善恶偕总
腾褒裁贬,万古魂动
辞宗邱明,直归南董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
太上立德,其次立言
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
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
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
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
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谘询,馀文遗事,录为《鬻子》
子目肇始,莫先于兹
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
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
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
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于街谈
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馀荣矣
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
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
杀青所编,百有八十馀家矣
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璅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
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
《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
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
是以世疾诸子,混洞虚诞
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嫦娥奔月
殷《易》如兹,况诸子乎!
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
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号鸟,非妄贬也
昔东平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
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
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鹖冠绵绵,亟发深言;鬼谷眇眇,每环奥义;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实《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或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
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
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
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
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
赞曰
丈夫处世,怀宝挺秀
辨雕万物,智周宇宙
立德何隐,含道必授
条流殊述,若有区囿
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
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
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抑其经目,称为《论语》
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
自《论语》以前,经无“论”字
《六韬》二论,后人追题乎!
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
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
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是以庄周《齐物》,以论为名;不韦《春秋》,六论昭列
至石渠论艺,白虎通讲,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
及班彪《王命》,严尤《三将》,敷述昭情,善入史体
魏之初霸,术兼名法
傅嘏、王粲,校练名理
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
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
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无》,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论之英也
至如李康《运命》,同《论衡》而过之;陆机《辨亡》,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次及宋岱、郭象,锐思于几神之区;夷甫、裴頠,交辨于有无之域;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
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
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逮江左群谈,惟玄是务;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矣
至如张衡《讥世》,颇似俳说;孔融《孝廉》,但谈嘲戏;曹植《辨道》,体同书抄
言不持正,论如其已
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
穷于有数,究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
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
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
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
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
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
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馀万字;朱文公之解《尚书》,三十万言,所以通人恶烦,羞学章句
若毛公之训《诗》,安国之传《书》,郑君之释《礼》,王弼之解《易》,要约明畅,可为式矣
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
说之善者伊尹以论味隆殷,太公以辨钓兴周,及烛武行而纾郑,端木出而存鲁:亦其美也
暨战国争雄,辨士云涌;从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
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
至汉定秦楚,辨士弭节
郦君既毙于齐镬,蒯子几入乎汉鼎;虽复陆贾籍甚,张释傅会,杜钦文辨,楼护唇舌,颉颃万乘之阶,抵戏公卿之席,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溯洄矣
夫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
范雎之言疑事,李斯之止逐客,并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
至于邹阳之说吴梁,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敬通之说鲍邓,事缓而文繁,所以历骋而罕遇也
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
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
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
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何哉?
赞曰
理形于言,叙理成论
词深人天,致远方寸
阴阳莫忒,鬼神靡遁
说尔飞钳,呼吸沮劝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
渊嘿黼扆,而响盈四表,其唯诏策乎!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
命之为义,制性之本也
其在三代,事兼诰誓
誓以训戎,诰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锡胤
《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诰四方
”诰命动民,若天下之有风矣
降及七国,并称曰“令”
令者,使也
秦并天下,改命曰制
汉初定仪则,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
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
策者,简也
制者,裁也
诏者,告也
敕者,正也
《诗》云“畏此简书”,《易》称“君子以制数度”,《礼》称“明神之诏”,《书》称“敕天之命”,并本经典以立名目
远诏近命,习秦制也
《记》称“丝纶”,所以应接群后
虞重纳言,周贵喉舌,故两汉诏诰,职在尚书
王言之大,动入史策,其出如綍,不反若汗
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视草;陇右多文士,光武加意于书辞:岂直取美当时,亦敬慎来叶矣
观文景以前,诏体浮杂,武帝崇儒,选言弘奥
策封三王,文同训典;劝戒渊雅,垂范后代
及制诏严助,即云“厌承明庐”,盖宠才之恩也
孝宣玺书,责博于陈遂,亦故旧之厚也
逮光武拨乱,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时或偏滥
诏赐邓禹,称司徒为尧;敕责侯霸,称黄钺一下
若斯之类,实乖宪章
暨明章崇学,雅诏间出
和安政弛,礼阁鲜才,每为诏敕,假手外请
建安之末,文理代兴,潘勖九锡,典雅逸群
卫觊禅诰,符采炳耀,弗可加已
自魏晋诰策,职在中书
刘放张华,并管斯任,施令发号,洋洋盈耳
魏文帝下诏,辞义多伟
至于作威作福,其万虑之一蔽乎!晋氏中兴,唯明帝崇才,以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
自斯以后,体宪风流矣
夫王言崇秘,大观在上,所以百辟其刑,万邦作孚
故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敕戒恒诰,则笔吐星汉之华;治戎燮伐,则声有洊雷之威;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此诏策之大略也
戒敕为文,实诏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宪,此其事也
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晓治要矣
及晋武敕戒,备告百官;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警郡守以恤隐,勒牙门以御卫,有训典焉
戒者,慎也,禹称“戒之用休”
君父至尊,在三罔极
汉高祖之《敕太子》,东方朔之《戒子》,亦顾命之作也
及马援以下,各贻家戒
班姬《女戒》,足称母师矣
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
契敷五教,故王侯称教
昔郑弘之守南阳,条教为后所述,乃事绪明也;孔融之守北海,文教丽而罕施,乃治体乖也
若诸葛孔明之详约,庾稚恭之明断,并理得而辞中,教之善也
自教以下,则又有命
《诗》云“有命自天”,明命为重也;《周礼》曰“师氏诏王”,明诏为轻也
今诏重而命轻者,古今之变也
赞曰
皇王施令,寅严宗诰
我有丝言,兆民伊好
辉音峻举,鸿风远蹈
腾义飞辞,涣其大号
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故观电而惧雷壮,听声而惧兵威
兵先乎声,其来已久
昔有虞始戒于国,夏后初誓于军,殷誓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
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
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
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
振此威风,暴彼昏乱,刘献公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武师”者也
齐桓征楚,诘苞茅之缺;晋厉伐秦,责箕郜之焚
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
暨乎战国,始称为檄
檄者,皦也
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
张仪《檄楚》,书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称露布
露布者,盖露板不封,播诸视听也
夫兵以定乱,莫敢自专,天子亲戎,则称“恭行天罚”;诸侯御师,则云“肃将王诛”
故分阃推毂,奉辞伐罪,非唯致果为毅,亦且厉辞为武
使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欃枪所扫,奋其武怒,总其罪人,征其恶稔之时,显其贯盈之数,摇奸宄之胆,订信慎之心,使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者也
观隗嚣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饰,而意切事明,陇右文士,得檄之体矣!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虽奸阉携养,章实太甚,发丘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皦然露骨,敢矣撄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
锺会檄蜀,征验甚明;桓温檄胡,观衅尤切,并壮笔也
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
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虽本国信,实参兵诈
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
凡此众条,莫之或违者也
故其植义扬辞,务在刚健
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
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
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才矣
又州郡征吏,亦称为檄,固明举之义也
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
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
及刘歆之《移太常》,辞刚而义辨,文移之首也;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
故檄移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则逆党用檄,顺命资移;所以洗濯民心,坚同符契,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与檄参伍,故不重论也
赞曰
三驱弛网,九伐先话
鞶鉴吉凶,蓍龟成败
摧压鲸鲵,抵落蜂虿
移风易俗,草偃风迈
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所以运天枢,毓黎献者,何尝不经道纬德,以勒皇迹者哉?《绿图》曰“潬潬噅噅,棼棼雉雉,万物尽化
”言至德所被也
《丹书》曰“义胜欲则从,欲胜义则凶
”戒慎之至也
则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禅矣
昔黄帝神灵,克膺鸿瑞,勒功乔岳,铸鼎荆山
大舜巡岳,显乎《虞典》
成康封禅,闻之《乐纬》
及齐桓之霸,爰窥王迹,夷吾谲谏,拒以怪物
固知玉牒金镂,专在帝皇也
然则西鹣东鲽,南茅北黍,空谈非征,勋德而已
是以史迁八书,明述封禅者,固禋祀之殊礼,铭号之秘祝,祀天之壮观矣
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
铺观两汉隆盛,孝武禅号于肃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乃鸿笔耳
观相如《封禅》,蔚为唱首
尔其表权舆,序皇王,炳玄符,镜鸿业;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瑞,赞之以介丘,绝笔兹文,固维新之作也
及光武勒碑,则文自张纯
首胤典谟,末同祝辞,引钩谶,叙离乱,计武功,述文德;事核理举,华不足而实有馀矣!凡此二家,并岱宗实迹也
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
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然骨制靡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
《典引》所叙,雅有懿采,历鉴前作,能执厥中,其致义会文,斐然馀巧
故称“《封禅》靡而不典,《剧秦》典而不实”,岂非追观易为明,循势易为力欤?至于邯郸《受命》,攀响前声,风末力寡,辑韵成颂,虽文理顺序,而不能奋飞
陈思《魏德》,假论客主,问答迂缓,且已千言,劳深绩寡,飙焰缺焉
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
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
虽复道极数殚,终然相袭,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辙焉
赞曰
封勒帝绩,对越天休
逖听高岳,声英克彪
树石九旻,泥金八幽
鸿律蟠采,如龙如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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