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孫大聖得了金箍棒,打出門前,跳上高峯,對衆神滿心歡喜。
李天王道:“你這場如何”行者道:“老孫變化進他洞去,那怪物越發唱唱舞舞的,吃得勝酒哩,更不曾打聽得他的寶貝在那裏。
我轉他後面,忽聽得馬叫龍吟,知是火部之物。
東壁廂靠着我的金箍棒,是老孫拿在手中,一路打將出來也。
”衆神道:“你的寶貝得了,我們的寶貝何時到手?”行者道:“不難!
不難!我有了這根鐵棒,不管怎的,也要打倒他,取寶貝還你。

正講處,只聽得那山坡下鑼鼓齊鳴,喊聲振地,原來是兕大王帥衆精靈來趕行者。
行者見了,叫道:“好!好!好!正合吾意!
列位請坐,待老孫再去捉他。

好大聖,舉鐵棒劈面迎來,喝道:“潑魔那裏走!看棍!”那怪使槍支住,罵道:“賊猴頭!着實無禮!你怎麼白晝劫吾物件?”行者道:“我把你這個不知死的孽畜!你倒弄圈套白晝搶奪我物!那件兒是你的?不要走!吃老爺一棍!”那怪物輪槍隔架。
這一場好戰:大聖施威猛,妖魔不順柔。
兩家齊鬥勇,那個肯幹休!這一個鐵棒如龍尾,那一個長槍似蟒頭。
這一個棒來解數如風響,那一個槍架雄威似水流。
只見那彩霧朦朦山嶺暗,祥雲——樹林愁。
滿空飛鳥皆停翅,四野狼蟲盡縮頭。
那陣上小妖吶喊,這壁廂行者抖擻。
一條鐵棒無人敵,打遍西方萬里遊。
那杆長槍真對手,永鎮金-稱上籌。
相遇這場無好散,不見高低誓不休。
那魔王與孫大聖戰經三個時辰,不分勝敗,早又見天色將晚。
妖魔支着長槍道:“悟空,你住了,天昏地暗,不是個賭鬥之時,且各歇息歇息,明朝再與你比迸。
”行者罵道:“潑畜休言!老孫的興頭纔來,管甚麼天晚!是必與你定個輸贏!”那怪物喝一聲,虛幌一槍,逃了性命,帥羣妖收轉幹戈,入洞中將門緊緊閉了。
這大聖拽棍方回,天神在岸頭賀喜,都道:“是有能有力的大齊天,無量無邊的真本事!”行者笑道:“承過獎!承過獎!”李天王近前道:“此言實非褒獎,真是一條好漢子!這一陣也不亞當時瞞地網罩天羅也!”行者道:“且休題夙話。
那妖魔被老孫打了這一場,必然疲倦。
我也說不得辛苦,你們都放懷坐坐,等我再進洞去打聽他的圈子,務要偷了他的,捉住那怪,尋取兵器,奉還汝等歸天。
”太子道:“今已天晚,不若安眠一宿,明早去罷。
”行者笑道:“這小郎不知世事!那見做賊的好白日裏下手?似這等掏摸的,必須夜去夜來,不知不覺,纔是買賣哩。
”火德與雷公道:“三太子休言,這件事我們不知,大聖是個慣家熟套,須教他趁此時候,一則魔頭睏倦,二來夜黑
詩曰:靈臺無物謂之清,寂寂全無一念生。
猿馬牢收休放蕩,精神謹慎莫崢嶸。
除六賊,悟三乘,萬緣都罷自分明。
色邪永滅超真界,坐享西方極樂城。
話說唐三藏咬釘嚼鐵,以死命留得一個不壞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蠍子精,救出琵琶洞。
一路無詞,又早是朱明時節,但見那:薰風時送野蘭香,濯雨才晴新竹涼。
艾葉滿山無客採,蒲花盈澗自爭芳。
海榴嬌豔遊蜂喜,溪柳陰濃黃雀狂。
長路那能包角黍,龍舟應吊汨羅江。
他師徒們行賞端陽之景,虛度中天之節,忽又見一座高山阻路。
長老勒馬回頭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謹防。
”行者等道:“師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誠,怕甚妖怪!”長老聞言甚喜,加鞭催駿馬,放轡趲蛟龍。
須臾上了山崖,舉頭觀看,真個是:頂巔松柏接雲青,石壁荊榛掛野藤。
萬丈崔巍,千層懸削。
萬丈崔巍峯嶺峻,千層懸削壑崖深。
蒼苔碧蘚鋪陰石,古檜高槐結大林。
林深處,聽幽禽,巧聲——實堪吟。
澗內水流如瀉玉,路旁花落似堆金。
山勢惡,不堪行,十步全無半步平。
狐狸糜鹿成雙遇,白鹿玄猿作對迎。
忽聞虎嘯驚人膽,鶴鳴振耳透天庭。
黃梅紅杏堪供食,野草閒花不識名。
四衆進山,緩行良久,過了山頭,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陽之地。
豬八戒賣弄精神,教沙和尚挑着擔子,他雙手舉鈀,上前趕馬。
那馬更不懼他,憑那呆子嗒笞笞的趕,只是緩行不緊。
行者道:“兄弟,你趕他怎的?讓他慢慢走罷了。
”八戒道:“天色將晚,自上山行了這一日,肚裏餓了,大家走動些,尋個人家化些齋吃。
”行者聞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
”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聲,那馬溜了繮,如飛似箭,順平路往前去了。
你說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羅天御馬監養馬,官名弼馬溫,故此傳留至今,是馬皆懼猴子。
那長老挽不住繮口,只扳緊着鞍橋,讓他放了一路轡頭,有二十里向開田地,方纔緩步而行。
正走處,忽聽得一棒鑼聲,路兩邊閃出三十多人,一個個槍刀棍棒,攔住路口道:“和尚!那裏走!”唬得個唐僧戰兢兢,坐不穩,跌下馬來,蹲在路旁草科裏,只叫:“大王饒命!大王饒命!”那爲頭的兩個大漢道:“不打你,只是有盤纏留下。
”長老方纔省悟,知他是夥強人,卻欠身擡頭觀看,但見他: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暴睛圓眼賽喪門。
鬢邊紅髮如飄火,頷下黃鬚似插針。
他兩個頭戴虎皮花磕腦,腰繫貂裘彩戰裙。
一個手中執着狼牙棒,一個肩上橫擔-撻藤。
果然不亞巴山虎,真個猶如出水龍。
三藏見他這般兇惡,只得走起來,合掌當
卻說祭賽國王與大小公卿,見孫大聖與八戒騰雲駕霧,提着兩個小妖,飄然而去,一個個朝天禮拜道:“話不虛傳!今日方知有此輩神仙活佛!”又見他遠去無蹤,卻拜謝三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賊便了,豈知乃騰雲駕霧之上仙也。
”三藏道:“貧僧無些法力,一路上多虧這三個小徒。
”沙僧道:“不瞞陛下說,我大師兄乃齊天大聖皈依。
他曾大鬧天宮,使一條金箍棒,十萬天兵,無一個對手,只鬧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驚。
我二師兄乃天蓬元帥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萬水兵大衆。
惟我弟子無法力,乃捲簾大將受戒。
愚弟兄若干別事無能,若說擒妖縛怪,拿賊捕亡,伏虎降龍,踢天弄井,以至攪海翻江之類,略通一二。
這騰雲駕霧,喚雨呼風,與那換鬥移星,擔山趕月,特餘事耳,何足道哉!”國王聞說,愈十分加敬,請唐僧上坐,口口稱爲老佛,將沙僧等皆稱爲菩薩。
滿朝文武欣然,一國黎民頂禮不題。
卻說孫大聖與八戒駕着狂風,把兩個小妖攝到亂石山碧波潭,住定雲頭,將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戒刀,將一個黑魚怪割了耳朵,鮎魚精割了下脣,撇在水裏,喝道:“快早去對那萬聖龍王報知,說我齊天大聖孫爺爺在此,着他即送祭賽國金光寺塔上的寶貝出來,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個不字,我將這潭水攪淨,教他一門兒老幼遭誅!”那兩個小妖,得了命,負痛逃生,拖着鎖索,淬入水內,唬得那些黿鼉龜鱉,蝦蟹魚精,都來圍住問道:“你兩個爲何拖繩帶索?”一個掩着耳,搖頭擺尾,一個侮着嘴,跌腳捶胸;都嚷嚷鬧鬧,徑上龍王宮殿報:“大王,禍事了!”那萬聖龍王正與九頭駙馬飲酒,忽見他兩個來,即停杯問何禍事。
那兩個即告道:“昨夜巡攔,被唐僧、孫行者掃塔捉獲,用鐵索拴鎖。
今早見國王,又被那行者與豬八戒抓着我兩個,一個割了耳朵,一個割了嘴脣,拋在水中,着我來報,要索那塔頂寶貝。
”遂將前後事,細說了一遍。
那老龍聽說是孫行者齊天大聖,唬得魂不附體,魄散九霄,戰兢兢對駙馬道:“賢婿啊,別個來還好計較,若果是他,卻不善也!”駙馬笑道:“太嶽放心,愚婿自幼學了些武藝,四海之內,也曾會過幾個豪傑,怕他做甚!等我出去與他交戰三合,管取那廝縮首歸降,不敢仰視。

好妖怪,急縱身披掛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鏟,步出宮,分開水道,在水面上叫道:“是什麼齊天大聖!快上來納命!”行者與八戒立在岸邊,觀看那妖精怎生打扮——
戴一頂爛銀盔,光欺白雪;貫一副兜鍪甲,亮敵秋霜。
上罩着錦
卻說孫大聖與豬八戒正要使法定那些婦女,忽聞得風響處,沙僧嚷鬧,急回頭時,不見了唐僧。
行者道:“是甚人來搶師父去了?”沙僧道:“是一個女子,弄陣旋風,把師父攝了去也。

行者聞言,唿哨跳在雲端裏,用手搭涼篷,四下裏觀看,只見一陣灰塵,風滾滾,往西北上去了,急回頭叫道:“兄弟們,快駕雲同我趕師父去來!”八戒與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馬上,響一聲,都跳在半空裏去。
慌得那西樑國君臣女輩,跪在塵埃,都道:
“是白日飛昇的羅漢,我主不必驚疑。
唐御弟也是個有道的禪僧,我們都有眼無珠,錯認了中華男子,枉費了這場神思。
請主公上輦回朝也。
”女王自覺慚愧,多官都一齊回國不題。
卻說孫大聖兄弟三人騰空踏霧,望着那陣旋風,一直趕來,前至一座高山,只見灰塵息靜,風頭散了,更不知怪向何方。
兄弟們按落雲霧,找路尋訪,忽見一壁廂,青石光明,卻似個屏風模樣。
三人牽着馬轉過石屏,石屏後有兩扇石門,門上有六個大字,乃是“毒敵山琵琶洞”。
八戒無知,上前就使釘鈀築門,行者急止住道:“兄弟莫忙,我們隨旋風趕便趕到這裏,尋了這會,方遇此門,又不知深淺如何。
倘不是這個門兒,卻不惹他見怪?你兩個且牽了馬,還轉石屏前立等片時,待老孫進去打聽打聽,察個有無虛實,卻好行事。
”沙僧聽說,大喜道:
“好!好!好!正是粗中有細,果然急處從寬。
”他二人牽馬回頭。
孫大聖顯個神通,捻着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作蜜蜂兒,真個輕巧!你看他:翅薄隨風軟,腰輕映日纖。
嘴甜曾覓蕊,尾利善降蟾。
釀蜜功何淺,投衙禮自謙。
如今施巧計,飛舞入門檐。
行者自門瑕處鑽將進去,飛過二層門裏,只見正當中花亭子上端坐着一個女怪,左右列幾個綵衣繡服、丫髻兩-的女童,都歡天喜地,正不知講論甚麼。
這行者輕輕的飛上去,釘在那花亭格子上,側耳才聽,又見兩個總角蓬頭女子,捧兩盤熱騰騰的麪食,上亭來道:“奶奶,一盤是人肉餡的葷饃饃,一盤是鄧沙餡的素饃饃。
”那女怪笑道:“小的們,攙出唐御弟來。

幾個綵衣繡服的女童,走向後房,把唐僧扶出。
那師父面黃脣白,眼紅淚滴,行者在暗中嗟嘆道:“師父中毒了!”
那怪走下亭,露春蔥十指纖纖,扯住長老道:“御弟寬心,我這裏雖不是西樑女國的宮殿,不比富貴奢華,其實卻也清閒自在,正好唸佛看經。
我與你做個道伴兒,真個是百歲和諧也。
”三藏不語,那怪道:“且休煩惱。
我知你在女國中赴宴之時,不曾進得飲食。
這裏葷素面飯兩盤,憑你受用些兒壓驚。

話表牛魔王趕上孫大聖,只見他肩膊上掮着那柄芭蕉扇,怡顏悅色而行。
魔王大驚道:“猢猻原來把運用的方法兒也叨餂得來了。
我若當面問他索取,他定然不與。
倘若扇我一扇,要去十萬八千里遠,卻不遂了他意?我聞得唐僧在那大路上等候。
他二徒弟豬精,三徒弟沙流精,我當年做妖怪時,也曾會他,且變作豬精的模樣,返騙他一場。
料猢猻以得意爲喜,必不詳細提防。
”好魔王,他也有七十二變,武藝也與大聖一般,只是身子狼剁些,欠鑽疾,不活達些;把寶劍藏了,念個咒語,搖身一變,即變作八戒一般嘴臉,抄下路,當面迎着大聖,叫道:“師兄,我來也!”這大聖果然歡喜。
古人云,得勝的貓兒歡似虎也,只倚着強能,更不察來人的意思,見是個八戒的模樣,便就叫道:“兄弟,你往那裏去?”牛魔王綽着經兒道:“師父見你許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鬥他不過,難得他的寶貝,教我來迎你的。
”行者笑道:“不必費心,我已得了手了。
”牛王又問道:“你怎麼得的?”行者道:“那老牛與我戰經百十合,不分勝負。
他就撇了我,去那亂石山碧波潭底,與一夥蛟精龍精飲酒。
是我暗跟他去,變作個螃蟹,偷了他所騎的闢水金睛獸,變了老牛的模樣,徑至芭蕉洞哄那羅剎女。
那女子與老孫結了一場幹夫妻,是老孫設法騙將來的。
”牛王道:“卻是生受了,哥哥勞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
”孫大聖那知真假,也慮不及此,遂將扇子遞與他。
原來那牛王,他知那扇子收放的根本,接過手,不知捻個什麼訣兒,依然小似一片杏葉,現出本象,開言罵道:“潑猢猻!認得我麼?”行者見了,心中自悔道:“是我的不是了!”恨了一聲,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卻被小雁兒寔了眼睛。
”狠得他爆躁如雷,掣鐵棒,劈頭便打。
那魔王就使扇子扇他一下,不知那大聖先前變焦栝蟲入羅剎女腹中之時,將定風丹噙在口裏,不覺的嚥下肚裏,所以五臟皆牢,皮骨皆固,憑他怎麼扇,再也扇他不動。
牛王慌了,把寶貝丟入口中,雙手輪劍就砍。
那兩個在那半空中,這一場好殺——
齊天孫大聖,混世潑牛王,只爲芭蕉扇,相逢各騁強。
粗心大聖將人騙,大膽牛王把扇誆。
這一個,金箍棒起無情義;那一個,雙刃青鋒有智量。
大聖施威噴彩霧,牛王放潑吐毫光。
齊鬥勇,兩不良,咬牙銼齒氣昂昂。
播土揚塵天地暗,飛砂走石鬼神藏。
這個說:“你敢無知返騙我!”那個說:“我妻許你共相將!”言村語潑,性烈情剛。
那個說:“你哄人妻女真該死!告到官司有罪殃!”伶俐的齊天聖,兇頑的大力王,一心只要
話表祭賽國王謝了唐三藏師徒獲寶擒怪之恩,所贈金玉,分毫不受,卻命當駕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兩套,鞋襪各做兩雙,絛環各做兩條,外備乾糧烘炒,倒換了通關文牒,大排鑾駕,並文武多官,滿城百姓,伏龍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衆出城。
約有二十里,先辭了國王。
衆人又送二十里辭回。
伏龍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
行者見都不肯回去,遂弄個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氣,叫:“變!”都變作斑斕猛虎,攔住前路,哮吼踊躍。
衆僧方懼,不敢前進,大聖才引師父策馬而去。
少時間,去得遠了,衆僧人放聲大哭,都喊:“有恩有義的老爺!我等無緣,不肯度我們也!”
且不說衆僧啼哭,卻說師徒四衆,走上大路,卻纔收回毫毛,一直西去。
正是時序易遷,又早冬殘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遙行路。
忽見一條長嶺,嶺頂上是路。
三藏勒馬觀看,那嶺上荊棘丫叉,薜蘿牽繞,雖是有道路的痕跡,左右卻都是荊刺棘針。
唐僧叫:“徒弟,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麼走不得?”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荊棘在上,只除是蛇蟲伏地而遊,方可去了。
若你們走,腰也難伸,教我如何乘馬?”八戒道:“不打緊,等我使出鈀柴手來,把釘鈀分開荊棘,莫說乘馬,就擡轎也包你過去。
”三藏道:“你雖有力,長遠難熬,卻不知有多少遠近,怎生費得這許多精神!”行者道:“不須商量,等我去看看。
”將身一縱,跳在半空看時,一望無際。
真個是——
匝地遠天,凝煙帶雨。
夾道柔茵亂,漫山翠蓋張。
密密搓搓初發葉,攀攀扯扯正芬芳。
遙望不知何所盡,近觀一似綠雲茫。
濛濛茸茸,鬱郁蒼蒼。
風聲飄索索,日影映煌煌。
那中間有鬆有柏還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
薜蘿纏古樹,藤葛繞垂楊。
盤團似架,聯絡如牀。
有處花開真布錦,無端卉發遠生香。
爲人誰不遭荊棘,那見西方荊棘長!
行者看罷多時,將雲頭按下道:“師父,這去處遠哩!”三藏問:“有多少遠?”行者道:“一望無際,似有千里之遙。
”三藏大驚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師父莫愁,我們也學燒荒的,放上一把火,燒絕了荊棘過去。
”八戒道:“莫亂談!燒荒的須在十來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
如今正是蕃盛之時,怎麼燒得!”行者道:“就是燒得,也怕人子。
”三藏道:“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還依我。
”好呆子,捻個訣,念個咒語,把腰躬一躬,叫:“長!”就長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軀,把釘鈀幌一幌,教“變!”就變了有三十丈長短的鈀柄,拽開步,雙手使鈀,
話說三藏四衆,躲離了小西天,欣然上路。
行經個月程途,正是春深花放之時,見了幾處園林皆綠暗,一番風雨又黃昏。
三藏勒馬道:“徒弟啊,天色晚矣,往那條路上求宿去?”行者笑道:“師父放心,若是沒有借宿處,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鬆,老孫會做木匠,就在這路上搭個蓬庵,好道也住得年把,你忙怎的!”八戒道:“哥呀,這個所在,豈是住場!滿山多虎豹狼蟲,遍地有魑魅魍魎。
白日裏尚且難行,黑夜裏怎生敢宿?”行者道:“呆子,越發不長進了!不是老孫海口,只這條棒子擅在手裏,就是塌下天來,也撐得住!”
師徒們正然講論,忽見一座山莊不遠。
行者道:“好了!有宿處了!”長老問:“在何處?”行者指道:“那樹叢裏不是個人家?我們去借宿一宵,明早走路。
”長老欣然促馬,至莊門外下馬。
只見那柴扉緊閉,長老敲門道:“開門,開門。
”裏面有一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頭頂烏巾,身穿素服,開了門便問:“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三藏合掌當胸,躬身施禮道:“老施主,貧僧乃東土差往西天取經者。
適到貴地,天晚特造尊府假宿一宵,萬望方便方便。
”老者道:“和尚,你要西行,卻是去不得啊。
此處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遠。
且休道前去艱難,只這個地方,已此難過。
”三藏問:“怎麼難過?”老者用手指道:“我這莊村西去三十餘里,有一條稀柿疼,山名七絕。
”三藏道:“何爲七絕?”老者道:“這山徑過有八百里,滿山盡是柿果。
古云柿樹有七絕:一益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枝葉肥大,故名七絕山。
我這敝處地闊人稀,那深山亙古無人走到。
每年家熟爛柿子落在路上,將一條夾石衚衕,盡皆填滿;又被雨露雪霜,經黴過夏,作成一路污穢。
這方人家,俗呼爲稀屎疼。
但刮西風,有一股穢氣,就是淘東圊也不似這般惡臭。
如今正值春深,東南風大作,所以還不聞見也。
”三藏心中煩悶不言。
行者忍不住,高叫道:“你這老兒甚不通便!我等遠來投宿,你就說出這許多話來唬人!十分你家窄逼沒處睡,我等在此樹下蹲一蹲,也就過了此宵,何故這般絮聒?”那老者見了他相貌醜陋,便也擰住口,驚嘬嘬的,硬着膽,喝了一聲,用藜杖指定道:“你這廝,骨撾臉,磕額頭,塌鼻子,凹頡腮,毛眼毛睛,癆病鬼,不知高低,尖着個嘴,敢來衝撞我老人家!”行者陪笑道:“老官兒,你原來有眼無珠,不識我這癆病鬼哩!相法雲: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
你若以言貌取人,乾淨差了,我雖醜便醜,卻倒有些手段。
”老
土地說:“大力王即牛魔王也。
”行者道:“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聖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
”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說無妨。
”土地道:“這火原是大聖放的。
”行者怒道:“我在那裏,你這等亂談!我可是放火之輩?”土地道:“是你也認不得我了。
此間原無這座山,因大聖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被顯聖擒了,壓赴老君,將大聖安於八卦爐內,煅煉之後開鼎,被你蹬倒丹爐,落了幾個磚來,內有餘火,到此處化爲火焰山。
我本是兜率宮守爐的道人,當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間,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
”豬八戒聞言恨道:“怪道你這等打扮!原來是道士變的土地!”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說,早尋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羅剎女丈夫。
他這向撇了羅剎,現在積雷山摩雲洞。
有個萬歲狐王,那狐王死了,遺下一個女兒,叫做玉面公主。
那公主有百萬傢俬,無人掌管,二年前,訪着牛魔王神通廣大,情願倒陪傢俬,招贅爲夫。
那牛王棄了羅剎,久不回顧。
若大聖尋着牛王,拜求來此,方借得真扇。
一則扇息火焰,可保師父前進;二來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靈;三者赦我歸天,回繳老君法旨。
”行者道:“積雷山坐落何處?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
此間到彼,有三千餘里。
”行者聞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護師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隨即忽的一聲,渺然不見。
那裏消半個時辰,早見一座高山凌漢。
按落雲頭,停立巔峯之上觀看,真是好山——
高不高,頂摩碧漢;大不大,根紥黃泉。
山前日暖,嶺後風寒。
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無知;嶺後風寒,見九夏冰霜不化。
龍潭接澗水長流,虎穴依崖花放早。
水流千派似飛瓊,花放一心如布錦。
灣環嶺上灣環樹,扢扠石外扢扌叉鬆。
真個是高的山,峻的嶺,陡的崖,深的澗,香的花,美的果,紅的藤,紫的竹,青的鬆,翠的柳:八節四時顏不改,千年萬古色如龍。
大聖看彀多時,步下尖峯,入深山,找尋路徑。
正自沒個消息,忽見鬆陰下,有一女子,手摺了一枝香蘭,嫋嫋娜娜而來。
大聖閃在怪石之旁,定睛觀看,那女子怎生模樣——
嬌嬌傾國色,緩緩步移蓮。
貌若王嬙,顏如楚女。
如花解語,似玉生香。
高髻堆青麃碧鴉,雙睛蘸綠橫秋水。
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長。
說什麼暮雨朝雲,真個是硃脣皓齒。
錦江滑膩蛾眉秀,賽過文君與薛濤。
那女子漸漸走近石邊,大聖躬身施禮,緩緩而言曰:“女菩薩何往?”那女子未曾觀看,聽得叫問,卻自擡頭,忽見大聖的相貌醜陋,老大心驚
十二時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
五年十萬八千周,休教神水涸,莫縱火光愁。
水火調停無損處,五行聯絡如鉤。
陰陽和合上雲樓,乘鸞登紫府,跨鶴赴瀛洲。
這一篇詞,牌名《臨江仙》。
單道唐三藏師徒四衆,水火既濟,本性清涼,借得純陰寶扇,扇息燥火過山,不一日行過了八百之程,師徒們散誕逍遙,向西而去。
正值秋末冬初時序,見了些——
野菊殘英落,新梅嫩蕊生。
村村納禾稼,處處食香羹。
平林木落遠山現,曲澗霜濃幽壑清。
應鐘氣,閉蟄營,純陰陽,月帝玄溟,盛水德,舜日憐晴。
地氣下降,天氣上升。
虹藏不見影,池沼漸生冰。
懸崖掛索藤花敗,松竹凝寒色更青。
四衆行彀多時,前又遇城池相近。
唐僧勒住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廂樓閣崢嶸,是個甚麼去處?”行者擡頭觀看,乃是一座城池。
真個是——
龍蟠形勢,虎踞金城。
四垂華蓋近,百轉紫墟平。
玉石橋欄排巧獸,黃金臺座列賢明。
真個是神洲都會,天府瑤京。
萬里邦畿固,千年帝業隆。
蠻夷拱服君恩遠,海嶽朝元聖會盈。
御階潔淨,輦路清寧。
酒肆歌聲鬧,花樓喜氣生。
未央宮外長春樹,應許朝陽綵鳳鳴。
行者道:“師父,那座城池,是一國帝王之所。
”八戒笑道:“天下府有府城,縣有縣城,怎麼就見是帝王之所?”行者道:“你不知帝王之居,與府縣自是不同。
你看他四面有十數座門,周圍有百十餘里,樓臺高聳,雲霧繽紛。
非帝京邦國,何以有此壯麗?”沙僧道:“哥哥眼明,雖識得是帝王之處,卻喚做什麼名色?”行者道:“又無牌匾旌號,何以知之?須到城中詢問,方可知也。
”長老策馬,須臾到門。
下馬過橋,進門觀看,只見六街三市,貨殖通財,又見衣冠隆盛,人物豪華。
正行時,忽見有十數個和尚,一個個披枷戴鎖,沿門乞化,着實的藍縷不堪。
三藏嘆曰:“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叫:“悟空,你上前去問他一聲,爲何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是那寺裏的?爲甚事披枷戴鎖?”衆僧跪倒道:“爺爺,我等是金光寺負屈的和尚。
”行者道:“金光寺坐落何方?”衆僧道:“轉過隅頭就是。
”行者將他帶在唐僧前,問道:“怎生負屈,你說我聽。
”衆僧道:“爺爺,不知你們是那方來的,我等似有些面善。
此問不敢在此奉告,請到荒山,具說苦楚。
”長老道:“也是,我們且到他那寺中去,仔細詢問緣由。
”同至山門,門上橫寫七個金字:“敕建護國金光寺”。
師徒們進得門來觀看,但見那——
古殿香燈冷,虛廊葉掃風。
凌雲千尺塔,養性幾株鬆。
滿地落花無客過,檐前蛛網任攀籠。
空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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