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子亭記
震澤之水,蜿蜒東流爲吳淞江,二百六十里入海。
嘉靖壬寅。
予始攜吾兒來居江上,二百六十里水道之中也。
江至此欲涸,蕭然曠野,無輞川之景物,陽羨之山水;獨自有屋數十楹,中頗弘邃,山池亦勝,足以避世。
予性懶出,雙扉晝閉,綠草滿庭,最愛吾兒與諸弟遊戲穿走長廊之間。
兒來時九歲,今十六矣。
諸弟少者三歲、六歲、九歲。
此余平生之樂事也。
十二月己酉,攜家西去。
予歲不過三四月居城中,兒從行絶少,至是去而不返。
每念初八之日,相隨出門,不意足迹隨履而沒,悲痛之極,以爲大怪無此事也。
蓋吾兒居此七閲寒暑,山池草木,門階戶席之間,無處不見吾兒也。
葬在縣之東南門,守冢人兪老,薄暮見兒衣綠衣,在享堂中,吾兒其不死耶!因作思子之亭。
徘徊四望,長天寥廓,極目於雲煙杳靄之間,當必有一日見吾兒翩然來歸者。
於是刻石亭中,其詞曰:
天地運化,與世而遷。
生氣日灕,曷如古先。
渾敦檮杌,天以爲賢。
矬陋亂躄,天以爲姸。
跖年必永,回壽必慳。
噫嘻吾兒,敢覬其全!
今世有之,玩固宜焉。
開昔郗超,歿於賊間。
遺書在笥,其父捨旃。
胡爲吾兒,愈思愈姸?
爰有貧士,居海之邊。
重趼來哭,涕淚潺湲。
王公大人,死則無傳。
吾兒孱弱,何以致然?
人自胞胎,至於百年。
何時不死,死者萬千。
如彼死者,亦奚足言!有如吾兒,眞爲可憐。
我庭我廬。
我簡我編。
髧彼兩髦,翠眉朱顔。
宛其綠衣,在我之前。
朝朝暮暮,歲歲年年。
似耶非耶?悠悠蒼天!臘月之初,兒坐合子。
我倚欄杆,池水彌彌。
日出山亭,萬鴉來止。
竹樹交滿,枝垂葉披。
如是三日,予以爲祉。
豈知斯祥,兆兒之死?兒果爲神,信不死矣。
是時亭前,有兩山茶。
影在石池,綠葉朱花。
兒行山徑,循水之涯。
從容笑言,手擷雙葩。
花容照映,爛然雲霞。
山花尙開,兒已辭家。
一朝化去,果不死耶?
漢有太子,死後八日,周行萬里,蘇而自述。
倚尼渠餘,白壁可質。
大風疾雷,兪老戰慄。
奔走來告,人棺已失。
兒今起矣,宛其在室。
吾朝以望,及日之昳。
吾夕以望,及日之出。
西望五湖之清泌,東望大海之蕩潏。
寥寥長天,陰雲四密。
兪老不來,悲風蕭瑟。
宇宙之變,日新日茁。
豈曰無之,吾匪怪譎。
父子重歡,茲生已畢。
於乎天乎,鑑此誠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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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之水,曲折地嚮東流,就是吳淞江,流經二百六十里注入東海。
明世宗嘉靖二十一年,我開始帶兒子孝兒來江邊住,就住在這二百六十里的水道邊上。
江流到這裏就快要乾枯了,原野清寂空曠,沒有輞川那樣的景物,也沒有陽羨那樣的山水。
我自己有數十間屋子,相當寬大深邃,山池也景色怡人,足可以隱居終身。
我天性懶得外出,白天大門也緊閉,院子裏長滿了綠草,我最喜歡看孝兒與弟弟們遊戲,穿走於長廊之間。
孝兒來這裏的時候纔九歲,現在已經十六歲了。
弟弟們小的有三歲、六歲、就歲。
這是我生平中的歡樂之事。
十二月初八那天,我帶家眷嚮西去外家弔喪。
我每年不過有三四箇月的時間住在城裏,孝兒很少跟我去,可是這次卻一去不能回來了。
每次想到初八那天,孝兒跟著我出門,沒想到就再也回不來了,我就悲痛到極點了,認爲太離奇了,不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
因爲孝兒住在這裏,經過七箇寒暑,在山池、草木,臺階、門戶、枕席之間,沒有一處看不到孝兒的蹤迹!我把孝兒葬在縣城的東南門。
守墓人兪老,在傍晚時,看到孝兒穿著綠衣,在祭堂裏。
我兒眞的沒有死嗎?因此我建造了這箇思子亭。
我在亭子裏徘徊四望,長天那麽寬廣,極目遠望那深遠的雲烟靄氣,我相信總有一天會看到我兒輕快地從天上回來。
於是刻石亭中,其詞日:
天地運行變化,隨世代而變遷。
生命的活氣日漸薄弱,哪兒如古代的先人?
像不才的驩兜和鯀,上天卻認爲賢明。
像那些短矮、醜陋、曲手、跛腳的,上天卻認爲是美麗的。
像跖那樣的大盜壽長,而如顔回那般的賢者卻命短。
唉!對於我兒,我哪兒敢奢望能得到全福!
旣然世上有很多賢者短命,孝兒的死也是當然的。
聽説從前有個郗超,病歿在賊臣桓温那裏。
死的時候把爲桓温謀反的密件遺畱在箱子裏,他父親看了,痛恨他叛國,就不再爲他的死而悲傷了。
爲什麽我兒在我心裏卻越想越好呢?
於是我這個住在海邊的窮讀書人,走了很遠的路,來這裏痛阿哭,涕淚不斷地流下來。
許多王公大人,死後都沒有傳記。
我兒衰弱,爲什麽偏要爲文記載呢?
人自出娘胎,最多能活到百歲。
哪個時候沒有人死呢?死者成千上萬。
像那種到衰老纔死,又有什麽可説的呢?
像我兒這樣年幼死去,纔眞是可惜。
在我的庭舍中,在我的書籍裏,
彷佛有個髮垂至眉、翠眉毛紅臉頰的小孩,穿著綠衣,在我面前,每天每夜,日日年年。
這是眞的,還是假的呢?蒼天啊!多麽令人憂傷啊!
十二月初旬時,我兒坐在閣子裏,我倚著欄杆。
池水滿滿,太陽從山亭那邊昇起。
成群的烏鴉來這裏栖止,竹子上、樹上都布滿了,枝葉被壓得下垂。
這樣一連三天,我以爲是祥瑞。
哪知道這是預兆,預兆我兒將死。
如果我兒成神,那就眞的不死了!那時亭前,有兩棵山茶花。
樹影倒映在池子裏,水裏也有綠葉紅花。
孝兒有時在山路上走走,有時順著水邊漫步,從容地談笑著,手裏采了兩朵花。
花照著臉,臉映著花,燦爛得像雲霞。
現在山茶花還開著,孝兒已經離開了家。
某一天他羽化登僊,眞的沒有死嗎?漢國有個太子劉約,死後八天,周行了一萬里,又活過來述説經過。
他路過倚尼渠餘國,他們給他一方白玉,轉贈漢皇帝作爲憑信。
在大風大雷裏,我彷佛看見兪老發抖。
他跑來告訴我説:“人和棺材都不見了!”孝兒現在復活了,好像在屋子裏。
我從早上一直望到太陽偏西。
我從晚上一直守望到朝陽昇起。
西望太湖的清澈流動,東望大海的波濤洶涌。
天空空曠長遠,陰雲布滿。
可是兪老沒有來,衹有狂風悲鳴。
宇宙變化無窮,天天更新,日日生長。
哪裏能説沒有這種事呢,不是我怪誕不稽。
我們父子要想重歡,今生已經不可能了。
哎呀!蒼天啊!請您明鑑我這顆虔誠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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