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 · 樂府
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
鈞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闋,爰乃皇時。
自《鹹》《英》以降,亦無得而論矣。
至於塗山歌於候人,始爲南音;有娀謠乎飛燕,始爲北聲;夏甲嘆於東陽,東音以發;殷整思於西河,西音以興。
音聲推移,亦不一概矣。
匹夫庶婦,謳吟土風,詩官採言,樂盲被律,志感絲篁,氣變金石,是以師曠覘風於盛衰,季札鑑微於興廢,精之至也。
夫樂本心術,故響浹肌髓。
先王慎焉,務塞淫濫。
敷訓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動八風。
自雅聲浸微,溺音騰沸。
秦燔《樂經》,漢初紹復,制氏紀其鏗鏘,叔孫定其容與。
於是《武德》興乎高祖,《四時》廣於孝文。
雖摹《韶》《夏》,而頗襲秦舊,中和之響,闃其不還。
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以曼聲協律,朱、馬以《騷》體制歌。
《桂華》雜曲,麗而不經;《赤雁》羣篇,靡而非典;河間薦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譏於《天馬》也。
至宣帝雅頌,詩效《鹿鳴》,邇及元成,稍廣淫樂。
正音乖俗,其難也如此!暨後郊廟,惟雜雅章,辭雖典文,而律非夔曠。
至於魏之三祖,氣爽才麗,宰割辭調,音靡節平。
觀其《北上》衆引,《秋風》列篇,或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出於淫蕩,辭不離於哀思。
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
逮於晉世,則傅玄曉音,創定雅歌,以詠祖宗。
張華新篇,亦充庭萬。
然杜夔調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懸,聲節哀急,故阮咸譏其離聲。
後人驗其銅尺,和樂精妙,固表裏而相資矣。
故知詩爲樂心,聲爲樂體。
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
好樂無荒,晉風所以稱遠;伊其相謔,鄭國所以雲亡。
故知季札觀辭,不直聽聲而已。
若夫豔歌婉孌,急志詄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
詩聲俱鄭,自此階矣。
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
聲來被辭,辭繁難節。
故陳思稱:李延年閒於增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
觀高祖之詠《大風》,孝武之嘆“來遲”,歌童被聲,莫敢不協。
子建、士衡,鹹有佳篇,並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俗稱乖調,蓋未思也。
至於斬伎鼓吹,漢世鐃挽,雖戎喪殊事,而並總入樂府。
繆襲所致,亦有可算焉。
昔子政品文,詩與歌別,故略具樂篇,以標區界。
贊曰:八音摛文,樹辭爲體。
謳吟坰野,金石雲陛。
韶響難追,鄭聲易啓。
豈唯觀樂,於焉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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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天:傳說中的上古帝王。
闋:量詞,指詞或歌曲。
八闋:即八首歌曲。
鹹:樂名,即《咸池》,相傳黃帝作的樂曲,一說堯作的樂曲。
英:樂名,即《六英》,相傳帝嚳作的樂曲。
夏甲:《呂氏春秋·音初》說,夏王孔甲在東陽打獵迷路,遇一百姓家人正生孩子,後認爲養子,孩子長大,腳被斧頭砍傷至殘。
於是孔甲作《破斧歌》。
音:應作“心”。
音聲:指歌的辭令。
土風:指以《詩經·國風》爲代表的地方民歌。
絲:指琴瑟類的絃樂器。
篁:竹,指簫笛一類的管樂器。
師曠覘(chān)風:相傳晉國樂師師曠根據楚國軍隊的音樂有音調微弱不協調,而判斷其士氣不振,必定失敗。
師曠,春秋時晉國的樂師。
覘,暗地察看。
敷訓:施教。
胄子:貴族的子弟後代。
雅聲:古代的正聲。
浸:漸漸。
燔(fán):焚燒。
《樂經》:相傳是六經之一,講音樂的經書。
紹:繼承。
制氏:漢初的樂師。
鏗鏘:響亮而和諧的樂器聲,這裏指音樂的節奏。
叔孫:姓叔孫,名通,漢初的儒生,曾給漢高祖制定各種禮樂。
容典:舞容典禮,即樂舞和禮節。
典,法則。
武德:舞蹈名。
四時:舞蹈名。
韶:《韶樂》,相傳是虞舜時的音樂。
夏:《大夏》,相傳是夏禹時的音樂。
中和:恰到好處的和諧境地。
闃(qù):靜寂,沒有聲音。
趙代:今河北、山西一帶地區。
朱:朱買臣,以精通《楚辭》著稱,《漢書·藝文志》說他有賦三篇。
馬:司馬相如,相傳漢武帝時的《郊祀歌》中有一部分是他的作品。
騷體:即《離騷》體,此處指楚辭。
《赤雁》:爲漢武帝巡遊東海時獲得赤雁而作。
汲黯:漢武帝時敢於直諫的大臣,漢武帝得到一匹天馬,作《天馬歌》加以讚頌。
並把此歌列入祭祀宗廟祖先的《郊祀歌》中,汲黯對此提出了批評。
邇:應作“逮”。
及:到。
元:漢元帝劉夷。
成:漢成帝劉驁。
郊:祭天,指祭天的樂歌。
廟:祭祖廟,指祭祖廟的樂歌。
夔(kuí):舜的樂官。
曠:師曠,晉國的樂官。
三祖:魏太祖曹操、魏高祖曹丕、魏烈祖曹睿,合稱三祖。
宰割:分裂。
辭調:指漢樂府。
曹操等用漢樂府舊調寫的與古題無關的新內容。
即所謂以古題樂府寫時事。
音靡節平:音律美妙,節奏平和。
節,音節。
北上:曹操《苦寒行》,其首句是“北上太行山”。
引:樂曲。
秋風:曹丕《燕歌行》,其首句是“秋風蕭瑟天氣涼”。
酣:痛飲。
羈戍(shù):指兵士出征守邊不歸。
羈,拘留;戍,駐守邊疆。
淫:過分。
蕩:放逸。
三調:《平調》《清調》《瑟調》,都是周代古樂的聲調。
鄭曲:春秋時鄭國的樂曲,古樂中的靡靡之音。
因爲三調是古樂,而魏三祖按照三調所作新歌歌詞並不典雅,所以說是靡靡之音。
傅玄:魏晉間詩人,善作祭天地的雅樂。
張華:西晉作家,善作宮廷舞曲。
萬:《萬舞》,一種大舞,用盾、斧、羽來舞。
杜夔:三國時魏音樂家,曾負責考訂恢復古代音樂工作。
荀勖:西晉音樂家。
改懸:即改變鐘磬懸掛的距離,此指改制樂器。
阮(ruǎn)鹹:魏末作家,精通音樂。
聲:應作“磬”。
離聲:懸磬稀疏相離,即調整距離。
荀勖所用的尺子比杜夔的短,所以聲高急,於是阮咸便譏笑其調音錯誤,聲高急是不可能雅正的。
銅尺:阮咸以後有人用從地下發掘出的銅尺來驗證,果然杜夔尺比周古尺長四分多。
從劉勰在本文的態度看,他是肯定杜夔調整的樂器符合雅正的音樂的。
心:靈魂,精神。
體:軀體,形式。
瞽(gǔ)師:樂師;瞽,瞎。
古代很多樂師是盲人。
君子:有德行修養的人。
好樂無荒:此詩句見於《詩經·唐風·蟋蟀》。
荒,廢亂。
晉風:即《唐風》。
古唐國在周代時處於晉國所在。
《唐風》是晉國的民歌,吳公子季札聽了這首歌,讚美它意旨深遠。
伊其相謔:見於《詩經·鄭風·溱洧》。
伊,助詞,乃;謔,調笑。
鄭國所以雲亡:季札到魯國觀樂,聽到演奏《鄭風》時說:“鄭國難道要先滅亡嗎?”
辭:應作“樂”。
不直:不僅。
孌(luán):親愛。
訣:分別,割斷聯繫。
職:主。
欠伸:打哈欠,伸懶腰。
魚睨:像魚眼那樣死瞪着看,形容發愣。
拊:拍。
髀:大腿。
雀躍:像雀一樣跳躍,形容高興喜悅。
階:指通向浮靡的階梯。
詩聲:應作“詠聲”。
被:配之意,指根據歌詞來配樂譜曲。
陳思:指陳思王曹植。
李延年:漢代音樂家。
閒:通“嫺”,熟練。
大風:漢高祖劉邦回故鄉所作《大風歌》的首二字。
來遲:漢武帝所作《李夫人歌》有“偏何姍姍其來遲”句,是其最後兩字。
子建:曹植的字。
士衡:陸機的字。
鹹:應作“亟”。
亟:屢。
詔:皇帝的命令。
伶人:奏樂演戲的人,這裏指制樂譜的人。
謝:別,離開。
絲管:管絃樂器,指樂器。
調:樂律、聲調。
乖:違背。
斬伎:應作“軒岐”。
軒:軒轅,黃帝的名號。
岐:岐伯,黃帝時主管醫藥的大臣。
鼓吹:《鼓吹曲》,古代一種軍樂,相傳爲岐伯所作。
鐃(náo):即《鐃歌》,漢代的軍樂。
挽:即《輓歌》,漢代的喪樂。
戎:軍事。
喪:喪事。
繆:繆襲,三國時魏國人,改作有《魏鼓吹曲》共十二篇。
韋:韋昭,三國時吳國人,改作有《吳鼓吹曲》共十二篇。
子政:劉向的字。
品:品味、評量,引申爲研究整理。
詩與歌別:劉向及其子劉歆整理古籍時,著《七略》,將詩歸入了《六藝略》、歌歸入了《詩賦略》。
具:應作“序”。
序:同“敘”,敘述。
坰(jiōng):郊野。
韶響:虞舜時代音樂,代表雅正的古樂。
不但傳說天上常作《萬舞》,而且上古葛天氏的時候也曾有過八首樂章。
此外,從前黃帝時的《咸池》、帝嚳時的《六英》現在都無從考證了。
以後塗山氏之女等候夏禹所唱的“候人兮猗”之歌,是南方音樂的開始。
有娀氏的兩個女兒唱的“燕燕往飛”的歌謠,是北方的樂歌的開始;夏后氏孔甲在東陽作了《破斧歌》,是東方的樂歌的開始,殷帝王整甲作了懷念故鄉的歌曲,是西方樂歌的開始。
歷代音律歌辭的發展演變,是十分複雜的,庶民百姓一般唱本地的歌謠,詩官採集這些民歌的歌詞,樂官記錄並譜出它們的音樂,使人們的情志、氣質通過各種樂器表達出來。
因此,晉國的師曠從南方歌聲裏看到了楚國士氣的衰弱,吳國公子季札也能從《詩經》的樂調裏看出周朝和各諸侯國的興起與亡廢。
真是精妙極了。
音樂本來是表達人的思想感情的,所以它能透入人的心靈深處。
古先聖王對此非常的重視,堅決制止堵塞一切淫蕩糜爛的音樂。
教育貴族子弟時,一定要學習歌唱有利政教的音樂。
因此,樂曲中所表達的情感能感動天、地、人和四時,它的教化作用能遍及四面八方。
自從雅正的音樂慢慢衰弱以後,那些yín靡歪邪的音樂就漸漸興起了。
秦始皇焚燒了《樂經》,西漢初年想恢復古樂。
由音樂家制氏記下音節,叔孫通制訂了舞容曲禮和法度。
漢高祖時的《武德舞》,漢文帝時的《四時舞》,雖然模仿的是古代《韶》《夏》的音樂,但也繼承了秦代舊有的樂章,那些中正和平的古樂再也難以見到了。
到漢武帝時重視禮樂,開始建立專門管音樂的“樂府”機關,彙總北方的音樂,採集南方的音調,還有李延年用美妙的聲調來配合樂律,朱買臣、司馬相如用騷體詩來寫作歌詞。
《桂華》這些雜曲歌詞,華美豔麗但不合常規;《赤雁》這類樂曲篇章,浮豔綺靡而不符法度。
河間獻王劉德向漢武帝推薦的符合傳統古樂,但漢武帝很少採用,所以汲黯對漢武帝把《天馬歌》也列入《郊祀歌》十分地不滿。
到宣帝、元帝的時候,稍稍擴大浮靡的音樂,雅正的古樂不合世俗的愛好,它的推行這樣困難,後漢郊廟祭祀的歌詞,夾雜着一些古樂,它的歌詞雖然是雅正,但聲律並不是古代音樂家夔和師曠的正統音樂。
到了魏太祖曹操、魏高祖曹丕、魏烈祖曹睿,志氣豪爽,才華富麗,他們改作的歌詞曲調音調浮靡,節奏平庸。
看到曹操的《苦寒行》,曹丕的《燕歌行》等作品,無論是敘述酣歌宴飲還是哀嘆出征,內容都不免有過分的放縱,句句離不開悲哀的情緒;雖然用的是漢代正統的“三調”音樂,可是比之《韶》樂和《夏》樂等古樂來說卻差遠了。
到了晉代,傅玄通曉音樂,他創作了許多雅正的歌曲,來歌頌晉代的祖先;張華也寫了一些新的樂曲,作爲宮廷的《萬舞》曲。
然而魏的杜夔所調整的音律,節奏舒緩雅正;而晉初荀勖改制的樂器,音樂的聲調節奏便悲哀而急促了,所以阮咸曾譏笑荀勖定的不協調,使音樂偏離了正統。
後來,有人考察了古代的銅尺,才知道了荀勖使用的尺子不對。
可見和美協調間樂的精微奧妙,是需要靠樂曲和歌詞的互相配合啊!
由此可知,詩篇是樂府的核心,聲調是樂府的形式。
樂府的形式附着在聲律上,那麼樂師務必調整他的樂器;樂府的核心在詩歌裏,所以詩人應當端正他的文辭。
因爲《唐風·蟋蟀》裏有“喜愛娛樂,不要過度”的詩句,所以季札稱讚說有遠見;因爲《鄭風·溱洧》裏有“男男女女互相調戲”的內容,所以季札預言說鄭國要先滅亡。
由此我們知道,季札觀聽《詩》的演奏,不光是聽聽它的聲調便罷了。
至於後來的樂府詩中,寫婉轉纏綿相親相愛或者怨恨滿腔分別決裂。
把這些yín靡的作品譜成曲,怎能產生良好的音樂呢?然而時俗卻喜歡追求新鮮奇異的樂章。
雅正的樂府溫和恭謹,聽了就必然厭煩得打哈欠,像魚一樣瞪眼;新奇的歌詞,切合心意,看了便一定高興得拍大腿,像雀一樣跳躍起來。
詩歌和音樂都走上了邪路,從此越來越厲害。
樂府的歌詞就是詩,詩按一定的曲詞詠唱就是歌。
聲律配合歌詞時,如果歌詞繁多就難於符合音樂的節拍。
所以陳思王曹植稱讚說,李延年善於增減原作,多了的字句就適當減少,這說明歌辭應該注意精練簡約啊!看看漢高祖的《大風歌》,漢武帝的《來遲詩》,詞句不多,而歌唱者很容易配合音節。
後來曹植和陸機雖有好的詩篇,但沒有詔令音樂師配樂,所以不能演奏。
人們都認爲這是因爲他們的詩歌違反了音樂的曲調,這都是沒有經過思考的挑剔說法。
至於軒轅黃帝時岐伯創作的《鼓吹曲》,漢代出現的《鐃歌》和《輓歌》,雖然反映的內容不同,有的是軍樂,有的是喪樂,但是都算是樂府詩歌的一種。
還有繆襲和韋昭所改編的漢代樂府歌曲,也有好的作品。
從前劉向品評文章,把詩和歌區別開來,所以我另寫這篇《樂府篇》,以標明“詩”與“歌”其間的區別。
總結:各種樂器產生種種動聽的聲音,而好的歌詞卻是其核心。
謳歌吟唱的聲音響遍鄉村郊野,音樂的演奏環繞整個宮殿。
雅正的韶樂傳統很難繼承,不正當的淫靡之門卻如此容易開啓。
季札觀禮豈只爲了聽聽音樂,更可以在其中看出禮法的盛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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