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 · 麗辭
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爲用,事不孤立。
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
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雲∶“罪疑惟輕,功疑惟重”。
益陳謨雲∶“滿招損,謙受益。
”豈營麗辭,率然對爾。
《易》之《文》、《系》,聖人之妙思也。
序《乾》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
至於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
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採並流,偶意共逸韻俱發。
至魏晉羣才,析句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釐。
然契機者入巧,浮假者無功。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爲易,事對爲難;反對爲優,正對爲劣。
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並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
長卿《上林賦》雲:“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
”此言對之類也。
宋玉《神女賦》雲∶“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
”此事對之類也。
仲宣《登樓》雲∶“鍾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
”此反對之類也。
孟陽《七哀》雲∶“漢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
”此正對之類也。
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爲易也;徵人資學,事對所以爲難也;幽顯同志,反對所以爲優也;並貴共心,正對所以爲劣也。
又以事對,各有反正,指類而求,萬條自昭然矣。
張華詩稱∶“遊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
”劉琨詩言:“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
”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
是以言對爲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在允當。
若兩言相配,而優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爲右服也。
若夫事或孤立,莫與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
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
必使理圓事密,聯璧其章。
迭用奇偶,節以雜佩,乃其貴耳。
類此而思,理斯見也。
贊曰∶
體植必兩,辭動有配。
左提右挈,精味兼載。
炳爍聯華,鏡靜含態。
玉潤雙流,如彼珩珮。
《麗辭》是《文心雕龍》的第三十五篇,論述文辭的對偶問題。
支:同“肢”,即肢體。
相須:相對,相需。
須,待,宜。
“罪疑惟輕”二句:《尚書·僞大禹謨》中皋陶回答舜的話。
疑,疑惑不定。
“滿招損”二句:《尚書·僞大禹謨》中益贊助禹說的話。
率然:隨便,未經思考。
易:指《周易》。
文系:指解說《周易》的《文言》和《繫辭》,相傳都是孔子所作。
“龍虎類感”二句:《周易·乾卦·文言》中有“水流溼,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的話,這些話都字字相對。
儷,對偶,駢儷。
奇偶:奇,單數;偶,雙數。
指散句和偶句。
契機:合時,指對偶得當。
言對:文字的對偶。
反對:意義相反的對偶。
空辭:指不用典的文辭。
修容:修飾容儀。
禮園:禮儀之園。
《禮》是用調整威儀的,即可以修容。
翱翔:浮游,徘徊,指學習《尚書》。
圃:園圃,園地。
宋玉:戰國時代楚國作家,作有《神女賦》。
並貴共心:也是雙關,既指對偶兩句表達相同的思想,又指劉邦和劉秀都貴爲天子而同樣思念家鄉。
張華:西晉作家。
詩:指張華的《雜詩》。
駑:劣馬。
趻踔(chěnchuō):跳躍着走。
璧:環玉。
雜佩:包括各種不同的佩玉,有各種形式和名稱。
自:作“斯”。
動:動輒,往往。
精味:精義韻味。
靜:同“淨”,明淨。
珩:成雙的佩玉上面的橫玉。
佩:古代衣帶上佩戴的玉石。
自然所賦予的形體、肢體都一定是成雙成對的,這是造化的作用,它說明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人的心思需要表達因而產生了文辭,創作文辭多方面的裁剪考慮,高低上下相互配合,自然便構成對偶。
唐堯、虞舜的時代,文辭還沒有很講究文采,而皋陶就曾經贊助虞舜出主意說:“罪過大小不能確定的就從輕處理,功勞大小不能確定的就從重獎賞。
”益也向夏禹貢獻意見說:“自滿的招致損失,謙虛的受到益處。
”這些難道是有意造成的對偶嗎?不經意自然相對罷了。
《易經》中的《文言》《繫辭》,是聖人精思的表現。
序述《乾卦》的元、亨、利、貞這“四德”,就字字相對;講到同類互相感應,例如“雲隨從龍,風隨從虎”,就是字字都相駢儷;講到天地的道理簡要平易,就非常婉轉地相互承接;說的“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就是隔行隔句遙相對仗。
雖然這些句子的字數不一樣,可是用意構成對偶卻是一致的。
至於《詩經》的作者在作品中相對偶的章句,東周列國士大夫在外交上應對時使用的聯偶的言辭,有單句有偶句,都適應內容變化的需要,不用勞費心思去安排經營。
自從揚雄、司馬相如、張衡、蔡邕推崇華麗對偶的文辭,大加運用,如宋人的講究畫畫,吳人的講究鑄劍一樣,注意文辭的雕飾,所以在他們的作品中,駢儷的句子與豐富的文采一起流傳,對偶的意思和超逸的聲韻一起顯耀。
到了魏、晉時代的許多作者,造句更加精密,聯綴字詞,情趣配合,講究對仗,辨析毫釐。
然而契合時機用得適當的才巧妙,浮泛造作的沒有效果。
駢儷對偶的體例,大概有四種:言對是容易的,事對是困難的,反對是優,正對是差的。
言對,就是對偶的雙方都用抽象的言辭而不用事例;事對,就是並列舉出人事證驗的事實;反對,就是事理相反而又旨趣相合的對偶;正對,就是事實不同而意義相合的對偶。
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中說:“在禮儀的殿堂上修飾,在書圃之中翱翔飛舞。
”這就是屬於言對這一類。
宋玉的《神女賦》中說:“美女毛嬙用袖遮着臉蛋,自愧不夠標準;美人西施以手掩着面龐,相比沒有光彩。
”這是事對這一類。
王粲的《登樓賦》說:“楚人鍾儀被晉國幽禁爲囚,仍然彈奏楚國的音樂;越人莊舄在楚國做大官,猶尚吟詠越國的歌曲。
”這是反對這一類的。
張載的《七哀詩》說:“漢高祖懷念家鄉的枌榆社,光武帝思念故鄉的白水縣。
”這就是正對這一類的例子。
只要把心裏話組成對偶就行,這就是言對之所以容易的原因;事對要考驗一個人的學問,所以它就比較困難;鍾儀和莊舄雖然一個幽囚一個顯達,但他們不忘故國的志氣卻是相同的,所以反對是好的。
漢高祖和光武帝都很榮貴,思念家鄉的感情也相同,所以說正對是差的。
事對也有正對和反對的區別,按照各類來考求,各種各樣的對偶自然看得清楚明白了。
張華的《雜詩》說:“遠遊的大雁比翼飛翔,歸去的鴻雁連翅而飛。
”劉琨的《重贈盧諶詩》說:“孔子聽曉捕獲到了麒麟很悲傷,孔子聽說在西郊狩獵到了麒麟而哭泣。
”像這類意思重複的句子,就是對句中重複多餘的部分。
因此言對是美好的,好在對得精緻巧妙;事對是好的,好在用事公允恰當。
倘若兩件事情相配對偶,而一好一壞優劣不相稱,那就像駕車,把千里馬套在馬車的左邊作驂馬,把劣馬套在馬車的右邊作服馬。
至於要是隻有孤零零的一件事情,沒有可以相配對的,那就像夔只有一隻腳一樣,只能跳着走路了。
倘若文意氣勢毫無創新之處,文辭缺乏新異的文采,只是些平庸的駢儷之辭,那就只能使人看了昏昏欲睡。
因此,一定要使對偶的句子文理圓通,事義周密,像雙聯的璧玉呈現文采,共同放在一篇文章裏。
再加上交錯地運用奇句和偶句,像用各種佩戴着的玉石來調節它,這纔算是可貴的。
類似這樣去思考,怎樣用對偶的道理自然就明白了。
總結:
事物的生長自然成雙成對,文辭的運用也往往對偶。
創作中能上下左右兼顧,精義與韻味就能共同表現。
像光彩閃爍並聯的花朵,如明鏡照物含有千姿百態。
玉石的光澤和聲韻雙雙傳流,如那佩戴着的美玉雜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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