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 · 卷中 · 答顧東橋書 · 十二
來書雲:“楊、墨之爲仁義,鄉愿之亂忠信,堯、舜、子之之禪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攝輔,謾無印證,又焉適從?且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嘗考識,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制歷律,草封禪,又將何所致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
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此則可謂定論矣。

所喻楊、墨、鄉愿、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
古今事變之疑,前於良知之說,已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
至於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於無言者。
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少釋矣。
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見於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疏。
《六經》
《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
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於三代之賢聖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歷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
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未必備,而不害其爲治;幽、歷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於其亂。
何邪?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歷之心,而行幽、歷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於漢,而武后盛用於唐,其治亂何如邪?
天子之學曰辟雍,諸侯之學曰泮宮,皆象地形而爲之名耳。
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闢不闢、泮不泮爲重輕也。
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爲律而身爲度者,然後可以語此。
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
”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時”也。
舜在璇璣玉衡,其重在於以齊七政也。
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歷明時之本,固在於此也。
羲和歷數之學,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
堯、舜之知而不遍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
然至於今,循義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無所忒,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於禹、稷、堯、舜者邪?
“封禪”之說尤爲不經,是乃後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爲誇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費。
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於天下後世也。
吾子乃以是爲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
夫聖人之所以爲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
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
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
”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於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
謂聖人爲“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於作聖之功矣。
聖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
“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
今學者之學聖人,於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爲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方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爲之分釋,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爲聖人之學。
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云蟬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
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
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
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爲教,而學者惟以此爲學。
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啓明如朱,亦謂之不肖。
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爲務。
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
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
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爲事。
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校之中。
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
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爲輕重,勞逸爲美惡。
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爲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爲賤。
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
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
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
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併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
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
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
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
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
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痾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
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昌;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
教者不復以此爲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爲學。
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已之慾,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
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
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傷,搜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蓋其爲心良亦欲以挽回以先王之道。
聖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於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於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復可睹。
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爲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爲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爲麗。
若是者,紛紛籍籍,羣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
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戲謔跳踉,聘奇鬥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
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
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爲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
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
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羣儒,而羣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
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
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
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之要。
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僞也。
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
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爲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爲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爲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爲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爲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
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
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
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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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盡心上》第二十六章:“楊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
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

《孟子·盡心下》第三十七章:“萬章曰:‘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爲原人,孔子以爲德之賊,何哉?’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衆皆悅之,自以爲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
’”
子之,戰國時燕王噲相國,噲讓國於子之,燕國大亂。
見《史記·燕召公世家》。
項羽初起兵時尊楚懷王之孫爲主,號義帝,後又放逐義帝並襲殺之。
見《史記·項羽本紀》。
王莽,初爲漢哀帝、平帝時權臣,後代漢自立,改國號爲新,見《漢書·王莽傳》;曹操,漢獻帝時權相,其子曹丕代漢自立,見《三國志·武帝紀》。
明堂,古時施政行禮之地;辟雍,古時學校;封禪,古時帝王祭天地,刻石紀功。
朱熹《論語章句集註·述而》:“孔子以生知之聖,每雲好學者,非惟勉人也,蓋生而可知者義理爾,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實也。

《孟子·梁惠王下》第十九章:“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
毀諸?已乎?’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
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
’”
《孟子·公孫丑上》第六章:“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

《禮記·王制》:“大學在郊。
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
”辟雍,如雍水環繞如璧;泮宮,學官在泮池之旁,“泮”即“半”,南通水而北無水。
《論語·八佾》第三章:“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聲爲律而身爲度者,出自《史記·夏本紀》:“禹爲人敏給克勤;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爲律,身爲度,稱以出;? ?穆穆,爲綱爲紀。

《論語·泰伯》第四章:“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
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尚書·堯典》:“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

《尚書·舜典》:“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
”七政,日月金木水火土之運行。
《孟子·盡心上》第四十六章:“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爲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爲務。
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也;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
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放飯流陃,而問無齒決,是之謂不知務。

《左傳·昭公九年》:“我在伯父,猶衣服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民人之有謀主也。
伯父若裂冠毀冕,拔本塞原,專棄謀主,雖戎狄其何有餘一人。

《孟子·滕文公上》第四章:“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
聖人有憂之,使契爲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尚書·堯典》:“放齊曰:‘胤子朱啓明。
’帝曰:‘籲!囂訟可乎?’”故孟子曰:“丹朱之不肖。

銓軸,選官之職;藩臬,行政之職;臺諫,諫言糾察之職;宰執,宰輔一國之職。
信中說:“楊朱、墨子的義與仁,鄉愿的忠信,堯、舜、子之的禪讓,商湯、周武王、項羽的流放與殺伐,周公、王莽、曹操的攝政,這些事煩瑣而無從考證,又該聽誰的呢?更何況對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不曾考察識別,假使國家要造明堂、立學校、定曆法樂律、行封禪大典,又能發揮什麼作用呢?所以《論語集註》中說‘生而知之者,義理耳。
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這句話可以稱得上是定論了。

你信中提到的楊朱、墨翟、鄉愿、唐堯、虞舜、子之、商湯、周武、項羽、姬旦、王莽、曹操之間的分別,與之前所說的“舜不告而娶”“武王不葬而伐”的論說,大致是類似的。
對於古今事變的疑問,前面在說良知時,已經用規矩尺度做過比喻,此處不再重述。
至於建造明堂、設立學校等事,不能不說。
可這話說起來就太長了,暫且就你信中提到的來談一下吧,你的疑惑就會少些了。
明堂、學校的規制,始見於《呂氏春秋·月令》和漢代學者鄭玄的註疏中。
《六經》《四書》之中都沒有詳細記載。
難道呂不韋、漢儒們的學問都要高於夏商周三代的聖賢們嗎?齊宣王的時候,周天子的明堂還沒有被損毀,這說明就算是幽王、厲王的時代,周的明堂應該都安然無恙。
堯舜的時候,大家用茅草蓋房屋、壘土作臺階,周堂制度未必完善,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很好地治理天下;幽王、厲王在位的時候,是沿襲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時的明堂,卻也沒有防止得了天下大亂。
什麼道理呢?這不正是表明:用仁愛之心推行仁政,那麼即使是茅屋和土臺階,也可以作爲明堂;而以幽厲的心性,行幽厲般的專政,就算是有明堂,那明堂也是個施暴政的地方。
漢武帝曾經與臣子們談論過立明堂的事,武則天曾大修建明堂,他們的治亂情形如何呀?
天子所設的學校叫辟雍,諸侯所設的學校叫做泮宮,都是因爲周邊的地形而起的名字。
但是,夏商周三代的學問,其是以講明人倫爲核心,至於是否類似壁環,是否建在泮水邊,都無足輕重。
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的人,肯定是要具備中和的德行,只有以聲爲音律,以身爲尺度的人,纔有資格出來制訂禮樂。
諸如禮儀樂器的細節和技巧,則是樂工和廟祝太史的職責,所以曾子說:“君子所重視的道有三個方面,至於具體的祭祀禮儀,則由專人負責。
”堯“命令羲氏和和氏遵從天道,觀測推算日月星辰的運行”,他看重的是“尊敬地授予百姓天時”。
舜“觀測北斗七星的運行”,他看重的是“安排好七種政事”。
這些都是爭取儘快地用仁愛百姓的心來施行養民的政策。
制訂曆法,掌握時令的根本,正是在於此。
羲和在曆法和數學方面的學問,皋陶和契未必能比得上,大禹和后稷也未必有。
根據《孟子》中“雖堯舜未必能之也”的說法,即使堯舜也未必能做到。
可是至今,遵循羲和的方法再進行世世代代的修正積累,即使一知半解稍有智慧的人,觀星術淺陋的人,也能夠正確地推算曆法、占卜天象,那麼,難道後世稍一知半解稍有智慧的人反而比大禹、后稷、唐堯、虞舜更賢明能幹嗎?
“封禪”的做法尤其荒誕不經,是後世的奸佞之人溜鬚拍馬以求皇帝寵幸,誇大其詞,蠱惑君心,靡費國帑。
可以稱得上禍國殃民,是最大的無恥,這不是君子所該乾的事兒,這就是司馬相如被天下恥笑的原因。
你竟然以爲這是儒學後生該學習的內容,恐怕是沒有認真思考吧?
聖人之所以成爲聖人,是因爲他們生而知之。
而朱熹注《論語》時說:“生而知之者,義理耳。
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
”如果像他說的那樣,禮樂名物之類確實是成聖功夫,聖人必須學習過後才能知曉,那麼聖人就不能稱爲“生而知之”了。
說聖人“生而知之”是專指義理而言的,而不包括禮樂名物之類,那麼禮樂名物之類是無關做聖的功夫。
之所以說聖人“生而知之”是專指義理而不是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因爲它們屬於“學而知之”的範疇,也就是所謂的學而後知義理。
至於“困而知之”也是疑惑之後通曉義理而已。
現在的學者學習聖人,對於聖人所知的,他們不去通過學習而知曉,卻反過來念念不忘地去探求聖人所不知曉的東西作爲學問,這難道不是迷失了成爲聖人的方向嗎?以上都是僅就你所疑惑的方面稍加解釋,並非拔本塞源之論。
拔本塞源之論如果不能倡明於天下,那麼天下學習聖人的人,將會感到越來越煩瑣艱難,其人即便墮入禽獸、夷狄的人倫綱常,卻還以爲自己學的是聖人的學說。
我的學說雖然可能通明於一時,但終歸似數九寒天的堅冰一樣,西邊剛消融可東邊卻又給凍實了,也終究像深秋的濃霧一般,前面的霧剛散開後面的雲又涌了上來,我就是不顧艱難險阻喋喋不休地進行宣傳,困惑致死,也絲毫不能起到拯救天下的作用。
聖人的心性與天地萬物爲一體,在他的眼裏,人無分內外遠近,但凡有生命的都是他的手足兄弟、黎庶子民,均欲教養他們,以成全他與天地萬物爲一體的意念。
普天下的所有人心,其出生之時與聖人本來並沒有什麼差異,只是因爲後來有了自我的私慾,被物慾所矇蔽,爲公的大心變成了爲私的小心,通達的心被堵塞了,人人各懷心事,甚至於還有那種視其父兄子侄尚不如仇人的。
聖人對此十分擔憂,這才推廣他的天地萬物爲一體的仁愛之心來教育天下人,其目的就是務使人人都能格除私慾、掀去前塵,歸復人心本體的自然之性。
聖人教化的主要內容,就是堯舜禹相沿襲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它的具體內容,就是舜讓契教化天下的“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五點。
堯、舜、夏、商、周時代,老師教的就是這些,而學生也僅僅學這些。
當時,人人沒有不同意見,家家沒有不同習慣,能自然遵循這些內容的就是聖人,能通過勉勵自己得以實踐的就是賢人,而背離這些的人即使聰明如丹朱,也被稱做不肖之徒。
下至窮街陋巷、田間地頭、農、工、商、賈,也都要學習這些,把成就其德行當做第一要事。
爲什麼會是這樣的學習風氣呢?不過是既沒有雜亂的見聞,也沒有死記硬背的繁難,也沒有繁文縟節的泛濫,更沒有功利之心的誘惑,只是孝敬父母,尊敬兄長,信任朋友,來恢復人心本體所固有的本性良知。
這是人性中本來就有的,不着外務馳求,那麼哪個人不能做到呢?
學校裏所做的事,只是爲了成就德行。
人的才能各異,有的擅長禮樂,有的擅長政治教化,有的擅長水利、肥土、種植,這就需要依據他們所成就的德行,也在學校中進一步培養各自的才能。
根據他們各自的德行才能使他們終身擔任某一職務不變。
用人者都僅知道同心同德,共同使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只看他的才能是否稱職,而不以身份高低分輕重,不以職業分貴賤。
被任用的人也只知道同心同德,齊心協力使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若自己的才能適宜,那麼哪怕是工作再繁重也不覺得自己辛苦,安心從事低賤瑣碎的工作也不認爲卑下。
那時候,所有的人都高高興興,親如一家。
個人才智不高的,就安於農、工、商、貿的職業本分,各自在自己的崗位上兢兢業業,互相爲對方提供生活必需品,相互間不攀比不嫉妒。
而那些才智出衆的,譬如皋陶、夔、后稷和契,則出來做官以發揮他們的才能。
國事宛如家事,有的經營衣食,有的互通有無,有的製造器物,大家團結合作、齊心協力,紛紛獻計獻策,以實現贍養父母,養育子女的願望,深恐自己在做某一件事時有所怠慢,因而特別重視自己的職責。
所以,稷勤勉地種莊稼,不因爲不明教化而感到羞恥,把契的善於教化當做自己的善於教化;夔主掌音樂,不因爲不懂禮而感到羞恥,他視伯夷的通曉禮儀爲自己通曉禮儀。
這都是由於他們心術純正、充溢天理,才能成就“以天下萬物爲一體”的仁政,因此,他們的胸懷寬廣、志氣通達,沒有彼此的區分和物我的差別。
這就像一個人的身體,目視、耳聽、手持、足行,都是爲了滿足自身的需要。
眼睛不怕自己聽不到,而耳朵聽到什麼,眼睛自然會跟過去看;足不怕自己拿不起東西,而手一伸過去,足肯定自動趨前。
這是因爲人體元氣充沛循環,血脈暢通,所以癢痛呼吸都能做出神奇的反應,有言語所不能描繪的奇妙。
而聖人之學所以非常簡單,好懂易學,容易實踐的原因,正是因爲它的中心思想只在於恢復人心本體所共有的良知,至於知識技能的學習不是這裏要討論的。
夏、商、週三代以後,王道衰而霸術興;孔孟逝而聖學隱,聖學隱而邪說橫。
當時,教師不再教聖學,學生也不再學聖學。
講授霸術的人,盜用與先王相近似的東西,假借外在的技能來掩蓋,以滿足自己內心的私慾,致天下讀書人昏昏然拜服其門下,聖人之道於是就荒蕪阻塞了。
世人相互仿效,天天探求富國強兵的學說、傾軋詭詐的計謀、攻打討伐的策略,這一切都不過是欺天罔人,以求逞一時之效,以獲取聲名利益爲目的的霸術家,像管仲、商鞅、蘇秦、張儀這樣的人,當時多得不計其數。
霸術盛行日久,導致互相鬥爭搶奪,禍害無窮,這些人淪落爲夷狄禽獸,而霸道權術也沒法再推行下去了。
當時的儒家學者,憤慨悲傷之餘,蒐羅前代聖王的典章制度,拾遺補缺於戰火灰燼之中,他們的目的也確實是爲了挽回先王的聖道。
然而聖學已經失傳太久了,而霸術的流播已經積澱太深,就算是當世的賢人也不免受到習氣的感染,他們希望講明修飾,以求在現實生活中重新發揚光大,但所作的努力反而增加了霸術的影響力,而聖學的蹤跡卻再也尋不到了。
於是產生了解釋古書的訓詁學,傳播講授爲了虛名;於是產生了記誦學,所記言論讓人覺得自己博學;於是產生了詞章學,以華彩的句式求取文章的靚麗。
像這樣的人紛紛擾擾,羣起紛爭,世上不知有多少家,旁門左道,萬千門派,讓人們無所適從。
當時的學者,就像雜耍藝人,戲謔跳踉,騁奇鬥巧,獻媚取悅的人從四面八方競相涌出,令人瞻前顧後,應接不暇,以至於耳聾眼花,精神恍惚,入夜遨遊沉溺其中,就像喪心病狂的人,卻不知道自家學術到底皈依何處。
當時的君王也都昏聵顛倒於這類學問中,終生沉湎於空洞的虛文,而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有時,雖有人覺得這些學問的荒謬怪誕、零亂呆滯而卓然奮起,欲有所作爲,也不過是些國家富強、爭名奪利的霸術罷了。
聖人的學問,越來越晦暗,功利的習氣,越來越嚴重。
這期間有人曾經被佛道的學說所迷惑,然而佛道的學說卻也沒能使他的學說脫離功利性;還有人嘗試着折中儒學各家的見解,但羣儒的學說終究也阻止不了人們對功利的追逐。
直到今天,功利心的流毒已經積習成性,有數千年之久。
以學問知識作爲自大的資本,以強權勢力作爲相互傾軋的工具,以物質利益作爲相互爭奪的標的,以技能大小標榜自己的高明,以聲譽高低作爲結黨的準則。
那些做官的,管錢糧的還想兼管軍事和司法,管禮樂的還想佔據吏部要職,在郡縣上做官的,又想到省裏當主管人事、財政和司法的大官,位居御史臺和諫議大夫,卻眼巴巴地盯着宰相的位子。
不能做那樣的事,就不能擔任兼管那件事的官,不通曉那一方面的知識,就不能謀求那方面的名譽;實際上,記誦廣正好助長了他們傲慢的氣焰;知識豐富正好使他們得以行惡;見聞廣博正好利於他們狡辯;文采華麗正好掩飾他們的虛僞。
皋、夔、稷、契都不敢說自己能兼任的事,現今的初學後生卻敢琢磨通曉其理論、研究其方法。
其表面宣稱“我想成就天下人共同的事業”,實則內心裏想的卻是如果不這樣就不方便中飽私囊。
唉!以這樣的積習,以這樣的心態,又講求這樣的學術,當他們聽到聖人的教化時,自然視爲累贅迂腐之說,那麼他們把良知視爲不是,把聖人的學說當做無用的東西,這也是勢所必然的了!唉!知識分子生於這樣的時代,又豈能求得聖人的學問?又豈能講明聖人的學問?知識分子生於這樣的時代,想以學爲志,不也是太勞累,太拘泥、太艱難了嗎?唉,可悲呀!
所幸天理存在於人的內心,終歸是不能泯滅的,良知的光明,萬古如一日,那麼聽了我的正本清源之論,那些尚有良知的人必然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
激昂之狀一如決堤的江河一樣不可阻擋。
若非豪傑之士,無所畏懼憤然而起的人,我還能把希望寄託在誰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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