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孫季逑書
季逑足下:
日來用力何似?亮吉三千里外,每有造述,手未握管,心縣此人。
雖才分素定,亦契慕有獨至也!
吾輩好尙旣符,嗜欲又寡。
幼不隨搔首弄姿、顧影促步之客,以求一時之憐;長實思硏精蓄神、忘寢與食,以希一得之獲。
惟吾年差長,憂患頻集,坐此不逮足下耳。
然犬馬之齒,三十有四,距強仕之日,尙復六年。
上亦冀展尺寸之效,竭志力以報先人;下庶幾垂竹帛之聲,傳姓名以無慚生我。
每覽子桓之論:「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及長沙所述:「佚遊荒醉,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是自棄也。」感此數語,掩卷而悲,幷日而學。
又傭力之暇,餘晷尙富,疏野之質,本乏知交,雞膠膠則隨暗影以披衣,燭就跋則攜素册以到枕。
衣上落蝨,多而不嫌;凝塵浮寇,日以積寸。
非門外入刺,巷側過車,不知所處在京邑之內,所居界公卿之間也。
夫人之智力有限,今世之士,或縣心於貴勢,或役志於高名,在人者款來,在已者已失。
又或放情於博奕之趣,畢命於花鳥之硏,勞瘁旣同,歲月共盡。
若此,皆巧者之失也。
間常自思,使揚子雲移硏經之術以媚世,未必勝漢廷諸人,而坐廢深沉之思。
韋宏嗣捨著史之長以事棋,未必充吳國上選,而幷忘漸漬之效。
二子者,專其所獨至,而棄其所不能,爲足妒耳。
每以自慰,亦惟敢告足下也。
《與孫季逑書》是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作者在京師參加順天鄉試時,寫給孫星衍的一封信。
信中著重談了兩箇問題:如何珍惜時間,刻苦攻讀,傳名於世;如何揚己之長,避己之短,取得成就。
對日月交替,時間易逝,歷來存在兩種態度,一種是感到人生短暫,應該及時行樂,所謂「晝短苦夜長,合不秉燭遊」,醉生夢死,喫喝玩樂。
一種是逝者如斯,時不我待,發憤用功,創立一番事業。
所謂「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含辛茹苦,建功立業。
洪亮吉繼承了古人正确對待時間易逝的積極精神,幷日而學,發憤忘食,這是很積極的。
但他的出發點是追求個人名利,他不修邊幅,不講衛生,把「衣上落蝨」、「凝塵浮寇」,也當作刻苦來夸耀,則是不足取的。
人的智力有限,懂得揚長避短,發揮優勢,對於取得成就十分重要。
洪亮吉旣反對「縣心貴勢,役志高名」,把精力用在官場上鑽營上;又反對放情博奕,畢命花鳥,把大好時光浪費在喫喝玩樂上。
他以揚雄、韋曜爲例,説明「專其所獨至,棄其所不能」,就一定會取得成功。
洪亮吉是清代著名駢文家,這封信寓駢於散,參差錯落,鎔抒情、言志、論理於一爐,酣暢淋離,是一篇佳作。
孫季逑:孫星衍,字季逑,江蘇陽湖人,與洪亮吉同鄉,清代著名學者,著有《芳茂山人文集》。
用力:用功。
何似:怎麽樣。
造述:著述。
握管:拏筆。
縣:同「懸」,挂念。
此人:指孫季逑。
「雖才分素定,亦契慕有獨至也!」句:雖然你我才能天分不同,然而意志投合互相羨慕超過了一般人。
搔首弄姿:裝模作樣賣弄姿態。
《後漢書·李固傳》:「固獨胡粉飾貌,搔頭弄姿。」
顧影促步:邊走邊回顧自己的影子,自我欣賞。
硏精蓄神:聚精會神。
差長:大一些。
作者比孫季逑大七歲。
坐此:因爲這箇緣故。
不逮(dài):不及。
犬馬之齒:指年齡。
馬以牙齒計算年齡。
強仕:《禮記·曲禮》:「四十日強仕。」
冀:希望。
尺寸之效:微薄的力量。
庶幾:希望。
垂竹帛之聲:畱名聲於史册。
竹帛,書寫用的竹簡、布帛,此指史册。
生我:生我之人,指父母。
子桓:曹丕,字子桓。
「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句:引自曹丕《典論·論文》。
與萬物遷化:與萬物化而爲一,即死去。
古人謂死爲「物化」。
長沙:指晉人陶侃,曾封爲長沙郡公。
「佚遊荒醉,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是自棄也。」句:引自《晉書·陶侃傳》。
佚遊荒醉:沉溺遊樂,飲酒無度。
幷日而學:把兩天功課合幷爲一天學完。
傭力之暇:受雇於人的餘暇時間。
餘晷(guǐ):空閑的時間。
晷,日影,此指時間。
疏野之質:粗野的本性。
知交:知心朋友。
膠膠:雞叫聲。
《詩經·鄭風·風雨》:「風雨瀟瀟,雞鳴膠膠。」
燭就跋:蠟燭燃燒完了。
跋,燭心。
《禮記·曲禮》:「燭不見跋。」
素册:書卷。
入刺:指來客人。
刺,名片。
縣心於貴勢:心裏總想著富貴權勢。
縣,通「懸」。
役志於高名:志嚮總奔著高貴名聲。
「在人者款來,在已者已失。」句:言富貴名聲還沒有得到,自己就心衰力竭了。
在人者,指富貴名聲;在己者,指個人身體精力。
放情:放縱個人情感愛好。
博奕:棋類遊戲。
畢命:用盡畢生精力。
勞瘁:勞苦。
瘁,病。
揚子云:揚雄,字子雲,西漢著名哲學家、辭賦家、善爲文章,但口吃不能劇談。
漢廷諸人:漢代朝廷的那些人,指東方朔等善於詞令的弄臣。
「使揚子雲移硏經之術以媚世,未必勝漢廷諸人。」句:假如揚雄去改變硏究經典的本事而去投合世俗愛好,未必能赶上漢代朝廷的那些人。
韋宏嗣:韋曜,字宏嗣,三國時吳國史學家,著《吳書》。
「韋宏嗣捨著史之長以事棋,未必充吳國上選」句:言韋宏嗣放棄寫作歷史的特長去下棋,未必能成爲吳國的頭等人才。
漸漬之效:逐漸浸潤的作用。
季逑閣下:
近來用功如何?我在數千里之外,每有著述,還未提筆之時,心裏就挂念著你啊。
雖然你我才能、天賦早已注定,然而我也深深地仰慕你有自己的專長啊!
我們這些人的愛好和崇尙相符合,嗜好和欲望又少。
年輕時不隨從那些裝模作樣賣弄姿態,自我欣賞(邊走邊回顧自己的影子)之人,以求得世人一時的愛慕;長大後認眞思考、聚精會神、廢寢忘食,來尋求一點學問上的收獲。
衹是我略微年長一些,憂慮又多,因爲這箇緣故不及足下。
然而三十四歲的年齡,距離強仕之日(即甲十歲年紀)還有六年。
嚮上也希望能竭盡自己的智力,展示微薄的力量,來報恩於先人;嚮下希望畱名聲於史册,傳布我的姓名於天下而使生我的父母不慚愧。
每每讀到曹丕的觀點:「日月在天上消逝,形體相貌在人間衰亡,忽然與萬物化而爲一。」以及陶侃的論述:「沉溺遊樂,飲酒無度,活著的時候無益於當時,死了以後不能畱名於後世,這是自暴自棄啊。」感念這些話,掩卷而悲,於是把一天作兩天用,勤奮學習。
又加上受雇於人的餘暇時間,還有富餘的空閑時間,由於我粗野的本性,原本就缺乏知心的朋友,(因此得以)雞叫時就隨著黑影披衣起牀,蠟燭燒完了就帶著書卷睡覺。
衣上落滿了蝨子,雖多卻不嫌;浮塵凝集於冠,每日都有一寸厚。
不是門外有名刺遞入,巷側有車輛經過,不知自己處在京邑之內,住的地方界於公卿之間呀。
人的智慧和力量有限,當今的所謂名士,有的人對富貴權勢用盡心思,有的人爲求取功名而操勞心志,富貴高名(操縱於別人之手的東西)還沒有得到,自己的身體精力就已經衰竭了。
又有人放縱個人的情感愛好於棋類遊戲的樂趣之中,消磨生命於花鳥的鑽硏之中,勞苦相同,歲月也都荒廢了。
像這樣都是浮華不實的人的過失啊。
我有時想,假使揚雄改變硏究經學而來討好世俗的人,未必可以勝過漢朝朝廷的那些人,將失去深沉的思考;假如韋昭放棄自己著史的舉處而去下棋,未必能成爲吳國的頭等人才,反而連自已多年積累的學問也會失掉。
這兩個人,把心思放在他們的特長上,拋棄他們所不擅長的東西,(這)是値得人羨慕的啊!每每以此來寛慰自己,也衹敢告訴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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