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 第三十回 ·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
詩曰:
一切諸煩惱,皆從不忍生。
見機而耐性,妙語生光明。
佛語戒無論,儒書貴莫爭。
好條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門神在地下,指定面門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
”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回鄉去,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
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爲頭爲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
”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
”武松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
在這裏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
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麼?”蔣門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打得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
武松指着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蟲,也只打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
量你這個值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纔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
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着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
卻見武松贏了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
武松指着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裏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
”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裏坐地。
”武松帶一行人都到店裏看時,滿地盡是酒漿。
這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裏扶牆摸壁扎掙。
那婦人方纔從缸裏爬得出來,頭臉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漿。
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衆人入到店裏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
一面叫不着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爲頭的豪傑之士,都來店裏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
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桌面,請衆人坐地。
武松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
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酒保只顧篩來。
酒至數碗,武松開話道:“衆位高鄰都在這裏。
小人武松,自從陽谷縣殺了人,配在這裏,聞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佔了他的衣飯。
你衆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並無干涉。
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就打死,除了一害。
且看你衆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
則今晚便教他投外府去。
若不離了此間,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衆人才知道他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
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
”那蔣門神吃他一嚇,那裏敢再做聲。
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
蔣門神羞慚滿面,相謝了衆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去了,就裝了行李起身。
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邀衆高鄰直吃得盡醉方休。
至晚,衆人散了。
武松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
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店裏相謝武松,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
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松。
自此,重整店面,開張酒肆。
老管營自回安平寨理事。
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家小不知去向,這裏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
就留武松在店裏居住。
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
各店家並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
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氣,把武松似爺孃一般敬重。
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
正是:
惡人自有惡人磨,報了冤仇是若何。
從上施恩心下喜,武松終日醉顏酡。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
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深秋。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當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裏閒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
只見店門前兩三軍漢,牽着一匹馬,來店裏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認得是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
施恩便向前問道:“你等尋武都頭則甚?”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他。
相公有鈞帖在此。
”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遣。
今者武松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
只得教他去。
”施恩便對武松道:“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
他既着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個一勇之夫,終無計較,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的甚話說。
”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衆人投孟州城裏來。
到張都監宅前,下了馬,跟着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張都監。
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松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
”武松到廳下,拜了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
張都監便對武松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
我帳前見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己人麼?”武松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當以執鞭墜鐙,伏侍恩相。
”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
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松吃的大醉,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松安歇。
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只在張都監家宿歇。
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松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松徹裏徹外做秋衣。
武松見了,也自歡喜,心內尋思道:“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擡舉我!自從到這裏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施恩說話。
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勾入宅裏來。
”武松自從在張都監宅裏,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
外人都送些金銀、財帛、段匹等件。
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裏面。
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
怎見得中秋好景?但見:
玉露泠泠,金風淅淅。
井畔梧桐落葉,池中菡萏成房。
新雁初鳴,南樓上動人愁慘;寒蛩韻急,旅館中孤客憂懷。
舞風楊柳半摧殘,帶雨芙蓉逞妖豔。
秋色平分催節序,月輪端正照山河。
當時,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叫喚武松到裏面飲酒。
武松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
張都監喚住武松問道:“你那裏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理合迴避。
”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卻要回避?你是我心腹人,何礙?便一處飲酒不妨。
”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
”武松三回五次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裏肯放,定要武松一處坐地。
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着身坐了。
張都監着丫嬛、養娘斟酒,相勸一杯兩盞。
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擡上果桌飲酒,又進了一兩套。
食次說些閒話,問了些槍法。
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吃。
”連珠箭勸了武松幾鍾。
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
武松吃的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
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做玉蘭,出來唱曲。
那玉蘭生得如何?但見:
臉如蓮萼,脣似櫻桃。
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
纖腰嫋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
鳳釵斜插籠雲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張都監指着玉蘭道:“這裏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
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
”玉蘭執着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支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
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高卷珠簾,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萬里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
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
”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杯,丫嬛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人,第三便勸武松飲酒。
張都監叫斟滿着。
武松那裏敢擡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
張都監指着玉蘭,對武松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
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辰,將來與你做個妻室。
”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爲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者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
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
”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
約莫酒涌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廳前廊下房門前。
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裏脫了衣裳,除下巾幘,拿條梢棒,來廳心裏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
仰面看天時,約有三更時分。
武松進到房裏,卻待脫衣去睡,只聽得後堂裏一片聲叫起“有賊”來。
武松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又把花枝也似個女兒許我。
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松獻勤,提了一條梢棒徑搶入後堂裏來。
只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裏去了!”武松聽得這話,提着梢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裏去尋時,一周遭不見。
復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裏撇出一條板凳,把武松一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松一條麻索綁了。
武松急叫道:“是我!”那衆軍漢那裏容他分說。
只見堂裏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將來!”
衆軍漢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廳前。
武松叫道:“我不是賊,是武松。
”張都監看了大怒,變了麪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我倒要擡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
卻纔教你一處吃酒,同席坐地。
我指望要擡舉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幹我事!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松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裏,搜看有無贓物!”衆軍漢把武松押着,徑到他房裏,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物。
武松見了,也自目睜口呆,只得叫屈。
衆軍漢把箱子擡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裏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衆生好度人難度。
原來你這廝外貌象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
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裏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武松大叫冤屈,那裏肯容他分說。
衆軍漢扛了贓物,將武松送到機密房裏收管了。
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纔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松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
張都監家心腹人齎着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
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
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面前。
武松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以定是一時見財起意。
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只顧與我加力打這廝!”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地打下來。
武松情知不是話頭,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竅取入已。
”與了招狀。
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
且取枷來釘了監下。
”牢子將過長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裏監禁了。
正是:
都監貪污重可嗟,得人金帛售奸邪。
假將歌女爲婚配,卻把忠良做賊拿。
且說武松下在大牢裏,尋思道:“叵耐張都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勾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松押在大牢裏,將他一雙腳晝夜匣着,又把木杻釘住雙手,那裏容他些鬆寬。
話裏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
老管營道:“眼見得是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松。
必然是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衆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
我如今尋思起來,他須不該死罪。
只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
”施恩道:“見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
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道:“他是爲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

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徑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
施恩叫他家着人去牢裏說知。
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
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
康節級答道:“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弟兄,見今蔣門神躲在張團練家裏,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
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門神用賄賂。
我們都接了他錢。
廳上知府一力與他做主,定要結果武松性命。
只有當案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
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亦不貪愛金寶,只有他不肯要錢,以此武松還不吃虧。
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盡是我自維持。
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吃半點兒苦。
你卻快央人去,只買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
”施恩取一百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那裏肯受,再三推辭,方纔收了。
施恩相別出門來,徑回營裏,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相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只求早早緊急決斷。
那葉孔目已知武松是個好漢,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
只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監賄賂囑託,不肯從輕勘來。
武松竅取人財,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裏謀他性命。
今來又得了這一百兩銀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卻把這文案都改得輕了,盡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滿決斷。
有詩爲證:
贓吏紛紛據要津,公然白日受黃金。
西廳孔目心如水,海內清廉播德言。
且說施恩於次日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裏看視武松,見面送飯。
此時武松已自得康節級看覷,將這刑禁都放寬了。
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子分俵與衆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
施恩附耳低言道:“這場官司明明是都監替蔣門神報仇,陷害哥哥。
你且寬心,不要憂念。
我已央人和葉孔目說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
且待限滿斷決你出去,卻再理會。
”此時武松得鬆寬了,已有越獄之心。
聽得施恩說罷,卻放了那片心。
施恩在牢裏安慰了武松,歸到營中。
過了兩日,施恩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裏與武松說話。
相見了,將酒食管待。
又分俵了些零碎銀子與衆人做酒錢。
迴歸家來,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趲打點文書。
過得數日,施恩再備了酒肉,做了幾件衣裳,再央康節級維持,相引將來牢裏請衆人吃酒,買求看覷武松。
叫他更換了些衣服,吃了酒食。
出入情熟,一連數日,施恩來了大牢裏三次。
卻不提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回去報知。
那張團練便去對張都監說了甚事。
張都監卻再使人送金帛來與知府,就說與此事。
那知府是個贓官,接受了賄賂,便差人常常下牢裏來閘看,但見閒人便要拿問。
施恩得知了,那裏敢再去看覷。
武松卻自得康節級和從牢子自照管他。
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得知長短。
都不在話下。
看看前後將及兩月,有這當案葉孔目一力主張,知府處早晚說開就裏。
那知府方纔知得張都監接受了蔣門神若干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松,自心裏想道:“你倒賺了銀兩,教我與你害人!”因此心都懶了,不來管看。
捱到六十日限滿,牢中取出武松,當廳開了枷。
當案葉孔目讀了招狀,定擬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盜贓物給還本主。
張都監只得着家人當官領了贓物。
當廳把武松斷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鐵葉盤頭枷釘了,押一紙公文,差兩個壯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時日要起身。
那兩個公人領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門便行。
有詩爲證:
孔目推詳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遠戍恩州去,病草悽悽遇暖風。
且說孔目從公擬斷,決配了武松。
原來武松吃斷棒之時,卻得老管營使錢通了,葉孔目又看覷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來打重,因此斷得棒輕。
武松忍着那口氣,帶上行出枷,出得城來,兩個公人監在後面。
約行得一里多路,只見官道旁邊酒店裏鑽出施恩來,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專等。
”武松看施恩時,又包着頭,絡着手臂。
武松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樣?”施恩答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小弟自從牢裏三番相見之後,知府得知了,不時差人下來牢裏點閘;那張都監又差人在牢門口左近兩邊尋看着。
因此小弟不能勾再進大牢裏來看望兄長,只在得康節級家裏討信。
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裏,只見蔣門神那廝又領着一夥軍漢到來廝打。
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頓,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話,卻被他仍復奪了店面,依舊交還了許多家火什物。
小弟在家將息未起。
今日聽得哥哥斷配恩州,特有兩件綿衣送與哥哥路上穿着,煮得兩隻熟鵝在此,請哥哥吃兩塊了去。
”施恩便邀兩個公人,請他入酒肆。
那兩個公人那裏肯進酒店裏去,便發言發語道:“武松這廝,他是個賊漢!不爭我們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須惹口舌。
你若怕打,快走開去!”施恩見不是話頭,便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
那廝兩個那裏肯接,惱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
施恩討兩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個包裹拴在武松腰裏,把這兩隻熟鵝掛在武松行枷上。
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裏有兩件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路上好做盤纏,也有兩雙八搭麻鞋在裏面。
只是要路上仔細提防,這兩個賊男女不懷好意!”武松點頭道:“不須分付,我已省得了,再着兩個來也不懼他。
你自回去將息,且請放心。
我自有措置。
”施恩拜辭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話下。
有詩爲證:
朝磨暮折走天涯,坐趲行催重可嗟。
多謝施恩深饋送,棱棱義氣實堪誇。
武松和兩個公人上路,行不數裏之上,兩個公人悄悄地商議道:“不見那兩個來?”武松聽了,自暗暗地尋思,冷笑道:“沒你娘鳥興!那廝倒來撲復老爺!”武松右手卻吃釘住在行枷上,左手卻散着。
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鵝來,只顧自吃,也不採那兩個公人。
又行了一二里路,再把這隻熟鵝除來,右手扯着,把左手撕來只顧自吃。
行不過五里路,把這兩隻熟鵝都盡了。
約莫離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見前面路邊先有兩個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裏等候。
見了公人監押武松到來,便幫着做一路走。
武松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個公人與那兩個提朴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
武松早睃見,自瞧了八分尷尬,只安在肚裏,卻且只做不見。
又走不過數裏多路,只見前面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面都是野港闊河。
五個人行至浦邊,一條闊板橋,一座牌樓,上有牌額,寫着道“飛雲浦”三字。
武松見了,假意問道:“這裏地名喚做甚麼去處?”兩個公人應道:“你又不眼瞎,須見橋邊牌額上寫道‘飛雲浦’!”
武松踅住道:“我要淨手則個。
”那一個公人走近一步,卻被武松叫聲:“下去!”一飛腳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裏去。
這一個急待轉身,武松右腳早起,撲咚地也踢下水裏去。
那兩個提朴刀的漢子望橋下便走。
武松喝一聲:“那裏去!”把枷只一扭,折做兩半個,扯開封皮,將來撇在水裏,趕將下橋來。
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
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後心上只一拳打翻,便奪過朴刀來,搠上幾朴刀,死在地上。
卻轉身回來。
這個才掙得起,正待要走。
武松追着,劈頭揪住,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那人道:“小人兩個是蔣門神徒弟。
今被師父和張團練定計,使小人兩個來相幫防送公人,一處來害好漢。
”武松道:“你師父蔣門神今在何處?”那人道:“小人臨來時,和張團練都在張都在監家裏後堂鴛鴦樓上吃酒,專等小人回報。
”武松道:“原來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這人殺了。
解下他腰刀來,揀好的帶了一把。
將兩個屍首都攛在浦裏。
又怕那兩個公人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搠了幾朴刀。
立在橋上看了一回,思量道:“雖然殺了這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得這口恨氣!”提着朴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裏來。
不是這個武松投孟州城裏來要殺張都監,有分教:畫堂深處,屍橫廳事階前;紅燭光中,血滿綵樓閣內。
鬨動乾坤,大鬧寰宇。
正是:兩隻大蟲分勝敗,一雙惡獸並輸贏。
畢竟武松再奔回孟州城裏來怎地結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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