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 · 附会
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
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
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攡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
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
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
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
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
故宜诎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寻,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
夫文变无方,意见浮杂,约则义孤,博则辞叛,率故多尤,需为事贼。
且才分不同,思绪各异,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
然通制者盖寡,接附者甚众。
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
夫能悬识凑理,然后节文自会,如胶之粘木,石之合玉矣。
是以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驭文之法,有似于此。
去留随心,修短在手,齐其步骤,总辔而已。
故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
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此已然之验也。
昔张汤拟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屡谴,并事理之不明,而词旨之失调也。
及倪宽更草,钟会易字,而汉武叹奇,晋景称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也。
以此而观,则知附会巧拙,相去远哉!
若夫绝笔断章,譬乘舟之振楫;会词切理,如引辔以挥鞭。
克终底绩,寄深写远。
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遗势郁湮,馀风不畅。
此《周易》所谓“臀无肤,其行次且”也。
惟首尾相援,则附会之体,固亦无以加于此矣。
赞曰∶
篇统间关,情数稠迭。
原始要终,疏条布叶。
道味相附,悬绪自接。
如乐之和,心声克协。
《附会》是《文心雕龙》的第四十三篇,主要是论述整个作品的统筹兼顾问题。
所谓“附会”,分而言之,“附”是对表现形式方面的处理,“会”是对内容方面的处理。
但这两个方面是不能截然分开的;本篇强调的是“统文理”,所以,虽有“附辞会义”之说,并未提出分别的要求或论述。
附会:附辞会义。
附辞,调整辞语,使语言不混杂重复。
附,附着。
会义,安排情意,使情意有条理不颠倒。
文理:文章义理,指主题。
与夺:给予、剥夺,即取舍。
涯际:边际,指文章的节与节之间。
弥纶:包举,概括。
杂而不越:复杂而不松散,内容丰富而结构严密。
杂,内容文辞丰富多样。
越,超越,散乱。
基构:基本结构。
缉:一种缝法,一针对一针地缝,即缝得细密。
量:作“童”。
童,少年,这里指初学者。
神明:精神主宰。
大体:这里是大概的意思。
枝派:分枝流派。
派,水的支流。
“驱万涂”二句:《周易·系辞下》:“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
”涂,用途,路。
贞,正,使之正。
乖:不合。
棼丝:乱丝。
阳:阳光。
出条:抽发小枝。
术:方法。
诎:同“屈”。
信:伸,直正。
枉:屈。
直:伸。
寻:三十尺。
多:应作“无”。
方:定。
约:精练、简单。
叛:离开中心,乱。
率:轻率。
尤:过错。
需:迟疑不决。
贼:害。
分:本分、天分,指各人写作的才能。
绪:端绪、头绪。
制首以通尾:指写作文章有通盘考虑,所以首尾贯通。
尺接以寸附:和上句所说情况相反,没有通盘考虑,写一段算一段,一尺一寸地接上去。
统绪:总束头绪。
宗:主。
义脉:以人体的气脉来喻文章内容的脉络。
偏枯:半身不遂,这里用以喻作品的脉络阻塞。
偏,半边;枯,枯萎。
悬识:远见。
悬,远,深。
凑,作“腠”。
腠,肌肤纹理,指规律。
节文:指音节和文采。
辔:马缰绳。
如琴:和谐如琴声。
毂(gǔ):车轮的辐汇集之处,也是车轴穿过之处。
辐:车轮上连接轮圈和车毂的木条。
修短:长短,指多写或少写。
异旨:不同的旨意。
肝胆:肝和胆紧密相连,比喻密切。
同音:和谐音调。
胡越:古代称北方的少数民族或异族为胡;越国在南方,比喻疏远。
理事:应作“事理”。
绝笔:绝,断。
绝笔,不再写,指全篇结尾。
断章:一章的断句。
楫:桨。
会词:修辞。
切:合。
克终:能够有始有终,指全篇都写好。
克,能;终,文章结尾。
底绩:致绩,收到功绩。
寄深写远:疑当作“寄在写送”。
写送,写作有余韵,六朝文人常语。
篇统:全篇各种头绪的总安排。
统,统绪。
间关:指道路艰险,比喻文章结构曲折。
情:文情内容。
数:同“术”,写作手法。
稠:密。
叠:重。
原:推源,追溯。
要:归结。
疏:疏通。
布:分布。
道:指文情内容。
味:指文辞韵味。
悬:远。
什么叫“附会”?“附会”就是统率文章的义理主题,联系文章的首尾段落,决定材料的取舍,组合衔接文章章节,包举全篇,使内容丰富而不散漫。
这好像建筑房屋必须打好基础,裁制衣服要细针密缝一样。
少年学做文章,应当端正文体,必须以思想感情为精神主宰,以内容的事类材料为骨骼,以文章的辞采为肌肉皮肤,以语言韵调为声气,然后品评区别使用各种辞藻,像音乐注意和谐,选用好的和去掉坏的,使各方面的取裁都恰到好处。
这就是谋篇运思的恒常的法则啊!
一切文章,从大体上看,都类似树木的多分枝,江河的多支流一样。
整顿支流要依靠河流的源头,清理枝条要遵从树木的主干。
因此附着言辞会合文义,务必要抓住全篇的纲领,驱使万条思路都同归于一个目的,正确地使百种念头都达到一致,使段落大意虽然繁复,然而却没有前后倒置的错乱,全篇的语言虽极丰富,却不像没有头绪的丝团那样纠结。
需要明白表现的地方,就应像树木的枝条一样向着太阳抽拔出来;应该含蓄委婉的地方,就要顺着暗处隐藏踪迹。
做到文章的首尾结构周密,内外一致。
这就是附辞会义的方法。
假使画师只注意谨慎对待毛发小处,就会把相貌画得走样;射箭的人只瞄准细微处便要失掉大目标。
这是因为把精神集中在细微处,一定会在大体上疏忽。
所以做文章首先应当保持一尺的正确,不必拘泥于一寸,保证一丈的正确,不必拘泥于一尺,宁可放弃枝节的巧妙细小,也要争取大局的完美,这是谋篇的总体安排。
文章的变化没有定规,因为作者往往容易对文意的见解浮泛繁杂,主张简约就可能发生文义孤单的毛病,主张广博就可能发生文辞杂乱的缺点。
写作轻率迅速的,固然草率而多过失,写得慢的又往往迟疑不决,也是作文章的祸害。
况且个人的才智天分不同,想法各异,有的能掌握全篇首尾使得贯通,有的一尺一寸、枝枝节节地连接黏附。
然而在写作上能够通盘考虑的很少,边写边连接黏附的却颇多。
假如文章的各种头绪失去了主宰,言辞的韵味一定紊乱;文章义理的脉络不流畅贯通,那文体就会显得枯燥。
能够深切地认识文章的肌肉纹理,然后文章的章节结构自然会合理,如胶汁黏结木料,大豆混合黄色一样。
因此驾车的四匹雄马虽然力气不同,但六条缰绳却能拉的像琴弦那样协调;马车的并驾齐驱,靠的是车的轮毂统一了众多的轮辐。
驾驭文章的方法,和这很相似。
文章增删得当,长短合适,就像调整四匹马的步调,只在于抓住缰绳罢了。
所以做文章善于调整文辞的人,能把不同的旨趣结合得像肝胆一样密切;拙于安排命义的人,却把相同的和谐音调写得像北胡南越那样背离。
修改文章有时比写文章还困难,换字词有时比更换句子要艰苦,这是已经经过证实了的。
从前张汤草拟的奏书一再被汉武帝退回,虞松起草表章屡次受到晋景王的指斥;都是因为文章的事理没有说明白,文理没有安排好。
等到倪宽替张汤重新起草奏书,钟会把虞松的章表改动了几个字,便使得汉武帝赞美,晋景王称好。
那是因为他们修改的文章事理得当,叙事明白,心思敏捷,措辞恰当。
由此看来,我们就可以知道附辞会义的巧妙与拙劣,相差很远了。
至于一篇文章的结尾,一章的结句,好比划船打桨要有力;调整词语切中情理,如像牵引住缰绳得心应手地挥动马鞭。
那便能够有始有终地收到功绩,使文章寄托深意,具有情味。
倘若文章的开始写得很有光彩,而结尾的句子却很拙劣;那就会使文势阻滞,余留的风味也就不畅了。
这就是《周易》所说的“屁股上没有皮肤肌肉,走路就很困难”。
只要全篇起首结尾互相声援呼应,那文章的附辞会义的作用,确实也就没有超过它的了!
总结:
文章结构要全面统一安排,文情文术才会适当稠叠。
从开头到归总结尾,都要注意疏理千条布置枝叶。
只要情理和文辞布置妥帖,相隔悬远的头绪自然可以连贯。
就像音乐必须动听和谐一样,作者内心的话也要调配得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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